福州林浦林云銘家世生平補(bǔ)證

[摘要]清初文學(xué)家林云銘出身林浦林氏家族，家族出身對其舉業(yè)及少年時的經(jīng)歷都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出仕后，云銘仕途的蹭蹬與其一身錚錚傲骨難脫干系。林云銘一生遭際奇窮。為官時，日日為人斷案，自己卻屢遭誣枉，申訴無門；隱居建溪，適逢耿精忠叛亂，被幽囚十有八月；晚年寄居杭州，以著作寄寓窮愁，終因痰疾卒于杭州。

[關(guān)鍵詞]清代；林云銘；林浦林氏；家世；生平

[中圖分類號]K204.2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文章編號]10036121（2017）05008406

林云銘（16281697），字道昭，又字西仲，號損齋，又號漚浮隱者，福州閩縣人，順治十五年（1658）進(jìn)士，官至徽州府推官，留有《損齋焚余》《吳山鷇音》《挹奎樓選稿》《韓文起》《莊子因》《古文析義》《楚辭燈》等著作。目前，學(xué)界關(guān)于林云銘的研究比較熱門，有多本與之相關(guān)的碩博士論文，如陳煒?biāo)聪壬摹读衷沏懠捌湮膶W(xué)》、錢奕華先生的《林云銘<莊子因>“以文解莊”研究》等等。本文關(guān)于林云銘家世生平的研究，主要根據(jù)《濂江林氏族譜》《損齋焚余》等書進(jìn)行增補(bǔ)論證。

一、高門大族，詩禮傳家

閩縣林浦林氏之盛在明代屢屢為人稱道，不僅見正史之《明史》，也見之于筆記小說《萬歷野獲編》?？v文人墨客，也不忘為林氏添上一筆。胡應(yīng)麟《讀林氏三世集寄貞燿參知天迪員外》略云：“峩峩晉安里，王謝惟髙門。三朝四八座，玉立輝乾坤?！盵1]91此詩中的“三代五尚書”指的是林浦林瀚一系。然而，較少提及清初文學(xué)家林云銘同樣出自林浦林氏。以下根據(jù)《濂江林氏族譜》介紹林云銘祖輩情況。[2]卷三，412

高祖林潮（14871559），字亨信，號如泉，林達(dá)次子。生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九月三十日，卒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二月初八日，以子庭壆貴，封中書舍人。娶蘭氏。子五：庭譽(yù)、庭壆、庭學(xué)、庭黌、庭春。林云銘高祖與林瀚同輩。

曾伯祖庭壆（15081550），林潮次子。庭壆，字利節(jié)，號虛江，嘉靖十四年（1535）進(jìn)士。生于正德三年（1508）四月十五日，卒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十月十六日。庭壆因直諫謫官，后擢升雷州知府。娶李氏，繼王氏。子林惠。林庭壆與林瀚之子林庭機(jī)為同榜進(jìn)士，是“七科八進(jìn)士”之一。

曾祖林庭春（15291586），字利魁，號育江。林潮五子，閩清增廣生。生嘉靖八年（1529）三月十三日，卒萬歷十四年（1586）七月十五日。娶張氏。長子林煾。次子林，出嗣庭黌，三子林，出嗣庭桓。

祖林煾（15491612），字貞受，號忠所。庭春長子。閩庠生，選授儒官。生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九月廿八日，卒于萬歷四十年（1612）六月初二日。元配鄧氏，長史鄧原玉之女；繼室王氏。有子九人：世時、元熊、世敏、世登、世雍、世睦、兆熊、世盛、世亮。

父林兆熊（16041669），字天澤，號渭庵。林煾七子?？も陨?。生于萬歷三十二年（1604）三月二十五日，卒于康熙八年（1669）二月十二日，以子云銘貴，封文林郎江南徽州府推官。元配陳氏，系同知陳懋升女，繼室韓氏。子：云鑲、云銘、云鑑、云。

入清后，林家在明代的榮耀早已黯淡，此時重新翻出，并非為粉葺濃抹林云銘家世。林瀚一系父子兄弟相繼以《春秋》中舉。[3]2428雖說林瀚一系屬于書房，林云銘一系屬于射房，在時間上也相隔百年，早已改朝換代，林氏子弟在舉業(yè)上還是選擇攻讀《春秋》。《春秋單合析義》是林氏家藏秘本。卷首有林云銘序：“余家以《春秋》世其業(yè)。記早歲司刑新安時曾有題要辨疑之刻，刪繁就簡，以便初學(xué)?！盵4]卷首，11林云銘所著書為《春秋題要辨疑》三卷，現(xiàn)藏于清華大學(xué)，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刻本。順治五年（1648），林云銘中舉人，在福州城南筑小齋肆力鉆研《春秋》。《春秋題要辨疑序》：“戊子，倖領(lǐng)鄉(xiāng)薦。誓以抱膝十年為期，即卜筑小齋于城南之麓，延師其中，諷誦之余，輒取《春秋》題旨，合眾說而析其衷，擇其牽強(qiáng)無當(dāng)者芟夷蘊(yùn)崇之以歸之于要，然后會傳文之意，相題位之宜，商榷辯難，或有毫厘千里之疑，必為一一指出，使較若列眉劃如指掌而后已，凡有所得，輒筆之于書，不數(shù)時，斯累累然自成一家言矣?！盵5]卷四，321歲的林云銘在舉業(yè)上似乎并不急于冒進(jìn)。他向別人許下壯語，必當(dāng)再讀十年書，再進(jìn)京應(yīng)試。順治八年（1651），24歲的云銘在福州于山平遠(yuǎn)臺讀書?！洞呵锝莘ㄐ颉吩疲?/p>

辛卯歲，余讀書平遠(yuǎn)之麓，復(fù)以全經(jīng)細(xì)加參究，擇其有戾于時事無關(guān)于考較者，悉刪去之，越數(shù)月而成。其中有旁加涂抹者，則傳之題目所出也。有密點(diǎn)者，則傳之精神所聚也。有密圈者，則傳之竅卻所存也。有重圈者，則傳之眼目所注也。有硃圈者，則傳之書法所系也。而讀經(jīng)之大要，已燦若列星，誠求捷而有法如此。[5]卷四，17

林云銘的高祖林潮最早以經(jīng)營鹽業(yè)發(fā)跡，《勑封中書舍人如泉林公墓志銘》：“先是業(yè)儒，甫長而孤遂從鹺事。久之，家致鉅萬”。[6]640云銘的曾伯祖庭壆為官一任，但是享年不永。此后，林家子弟雖代代讀書，舉業(yè)上卻不甚通達(dá)。林云銘之父林兆熊不治生產(chǎn)，以周急救貧為己任，家境呈現(xiàn)中落之勢。順治十二年（1655），林家遇上兩個難關(guān)：一個是，林兆熊因性情耿直，為人構(gòu)陷入獄；另一個是，林云銘兩次進(jìn)京考試均以失敗告終。《先府君行狀》：“歲乙未，族有大豪通海稔奸，惎先府君詬責(zé)摭拾睚眥宿隙，嗾黨媒孽，當(dāng)事為之投杼。嗣直指使遼陽李公，廉其奸狀摘伏入告是非始白，然府君亦以萋菲故，濱于死者數(shù)矣。”[7]574林云鑲《引言》：“乙未歲，計西仲兩蹶公車，因而外侮交加，幾于覆巢毀卵，較之前禍尤烈。越二年，西仲踉蹌挈眷主芝城副戎王楚珩，余亦相依流寓僅不作溝中瘠而已。”[5]卷首，2這場家難與當(dāng)時復(fù)雜的政治形勢有些關(guān)系。順治十二年（1655），在福建沿海，鄭成功的海軍勢力相當(dāng)活躍，與清廷持續(xù)對抗，加之當(dāng)時福建的政治局勢也不明朗，若族中有人私通臺灣，當(dāng)時明面上還是清朝統(tǒng)治，此舉無疑會給宗族帶來滅頂之災(zāi)。不管怎樣，這場家族內(nèi)部的紛爭，以林兆熊一家人遷往建寧府作為了結(jié)。林云銘攜家?guī)Э谇巴▽幐栏酵跤癖?，至康熙七年?668）才回鄉(xiāng)祭祖。王玉壁（16141704），字楚珩，浙江仁和人，清順治九年（1652）壬辰科武狀元。順治十年（1653），王玉鐾中武狀元后即被授予福建都督僉事。《重修諸祖墓記》：“余早歲以先府君家難，出居建州游宦日久。戊申、己酉兩歲，回籍展祭祖塋?！盵5]卷二，12

二、性情剛介，骨鯁不阿

《復(fù)虞南冷先生》：“世豈有七年之內(nèi)，三泥首于法庭如某者乎，非辱下詢，亦不敢愬。某章句腐儒，自揣迂拙之性，乏應(yīng)時之具，動得悔尤，實自蹈之，非敢云數(shù)奇也”。[7]516林云銘雖有當(dāng)官的才干，無奈卻學(xué)不會官場上應(yīng)有的圓融。作為司刑官，他的本職工作做的很好。然而，云銘性格剛介，凡事?lián)砹?，并不遵從長官的意志，甚至?xí)r常與上位起爭執(zhí)，至其盛怒。林云銘僅為徽州府的一名推官，卻和總督（制臺）、巡撫（撫臺）、布政使（藩臺）、按察使（臬臺）皆起過沖突，為官的日子不甚好過。

陳煒?biāo)聪壬读衷沏懠捌湮膶W(xué)》附錄《林云銘年譜》記載了從順治十六年（1659）到康熙六年（1667）之間在官場遭遇的幾場橫禍。[8]266278順治十六年（1659），鄭成功、張煌言意圖攻打南京，沿路連下四府三州二十四縣，徽州府朝不保夕，知府藺一元和副使孫蔭裕守城兩個多月。此時，林云銘也參與守城，并且獻(xiàn)計保護(hù)徽州府庫。毛際可《晉安林西仲傳》：“己亥六月，?？芊附希瑺I弁與主將有隙，引叛兵至郡。君謂太守曰：‘事迫矣，賊以得庫為利。若城破，總非我有，不若簡掾吏可托者，分領(lǐng)埋藏。事平，不慮其侵蝕也。且吾輩左右，皆賊耳目，聞之于賊，可以稍緩其攻。賊果氣沮”。[9]533戰(zhàn)事結(jié)束后，有人告發(fā)孫蔭裕有四大罪。巡撫宜永貴至徽州府飭取副使孫蔭裕的罪狀?！渡瞎贀彳姟罚骸皯楈焊ιW皖江，即飭取徽寧道孫副使罪欵，藺守走謁披陳，威嚴(yán)之下，不敢措一詞，倉皇具揭。及某繼至，見憲怒猶未解，冒死鳴哀伏地剖雪，方蒙霽顏鑒照。”[7]508知府藺一元準(zhǔn)備了滿肚子的話想為孫蔭裕辨白，卻被巡撫的威嚴(yán)生生嚇跑。與此相對，云銘不懼撫臺的盛怒，毅然冒死跪地為蔭裕鳴哀。順治十七年（1660），臬臺姚延著來南京審問失城附寇百余案。云銘與姚延著辦案時意見相左，云銘堅守自己的原則和立場，遲遲不肯定判。后來，姚延著經(jīng)手的案子被劉興漢重審，當(dāng)初附和姚延著的官員要么自殺要么被革職，只有云銘一人幸免于難。臬臺姚延著草擬的斷案文書，云銘不肯遵從；藩臺徐為卿授意知府鄭守春的考評署以“暴戾”，云銘也并未照辦?！稄?fù)徐藩臺》：“茲蒙翰諭，以舊守鄭永春緣事赴都，改屬下考。且示以考語云：‘暴戾，居官奉職無狀。”[7]510毛先舒認(rèn)為，云銘臨事骨鯁不阿，這是他在宦海風(fēng)波中屢遭險境的根本原因。云銘認(rèn)為藩臺所列鄭守春暴戾事由是在其任期之前，再者，也應(yīng)當(dāng)在任期滿三個月再給予考評，僅僅兩個月不能輕率地給予考評?！稌x安林西仲傳》云：

暨新守蒞任甫兩月，內(nèi)部以他事提質(zhì)，復(fù)委府篆。時主計典者，欲君注其官暴戾，署下考以塞責(zé)。君謂新守事在未任之先，曲直未分，既不便以被逮一案定其為暴戾，又不能于兩月中，別求其所謂暴戾者而置入法中也。不若循往例，止以新任注考為至當(dāng)。其臨事骨鯁不阿類此。故九載中，瀕死者數(shù)矣。然以義命自安，屹不為動。[9]533

官場上無休止的紛爭、應(yīng)付和俗套，瞬間萬變的官場氣候，都讓云銘難以適應(yīng)和接受，也成為他注《莊》的契因?！肚f子因》是云銘的抒憤之作，用以澆胸中之塊壘，解俗世之紛擾?？滴踉辏?662）五月，云銘始注《莊子》?！肚f子因后跋》云：

是書也。始于壬寅歲之五月，時余理新安者已逾三載。俗吏面目可憎，南華如可作也。為所擯棄久矣。兼以風(fēng)塵鞅掌，案牘疲勞，即有一二窺豹巵言，亦或作或輟，總不敢為全莊計也。[5]卷五，43

一開始，云銘由于公務(wù)繁忙，注《莊子》并無明確規(guī)劃，權(quán)且當(dāng)作舒緩宦海生活的調(diào)味品?？滴醵辏?663），劉國翰誣告知府藺一元，牽連云銘，云銘自此頻繁往返于徽州和南京兩地。此時，林云銘再注《莊》也就與其生命情態(tài)的浮沉開始息息相關(guān)。官司纏身，為人譏嘲，嘗遍冤苦難堪滋味，這也是第一部《莊子因》成書時云銘自身的境況。《莊子因后跋》云：

癸卯歲，為含沙者所射，對簿金陵。當(dāng)事慎重駁詰，余晨出夜歸，仆仆于司臬之庭者，自夏徂秋，率以為常焉。日則托足于醫(yī)士之藥室，隘而且囂。蚊虻噆膚，腥穢中顙，凡人世所謂冤苦難堪之事，靡不備嘗。而紛紛不入耳之談，強(qiáng)聒不舍，拒之無策，令人恨恨欲狂矣。因念齊得？忘是非之旨，莫過于莊，遂取而三復(fù)之以自廣其意。每有所得，輒欣然伸紙疾書。附于本章之后，迨七月初旬匯輯告成。是評述全莊之始末如此。[5]卷五，43

康熙三年（1664），云銘揭發(fā)績溪縣令王祚葵貪贓枉法，卻被王祚葵反咬一口。此后，云銘不時前往南京辨白，多寓居報恩塔寺。這一時期，林云銘的精神狀態(tài)是極其壓抑痛苦的。首先，林云銘揭發(fā)王祚葵惹怒了當(dāng)時的兩江總督郎廷佐?！渡侠芍婆_》：“某不能仰體天心，以績溪令王祚葵八欵具報，致干霆怒宣露，遂據(jù)其反噬游詞并參，連及道府狥庇，罪何敢辭?！盵7]511第二，林云銘在案件受理過程中受盡不公和委屈?！渡侠芍婆_》：“某案既取葵供，而葵案又悉憑葵言?！盵7]511此時的《莊子》已經(jīng)不足以安慰云銘，他開始在佛教典籍中尋求慰藉和解脫?？滴跞辏?664），云銘寓居南京報恩塔寺，縱觀三藏大乘。《題篆文心經(jīng)》：“余自甲辰冬孟，對簿秣陵，棲遲城南報恩塔寺，兀坐一載有余。報膝無聊，偶讀梵典，其于性情爽然，心甚樂之，遂縱觀三藏大乘，窺其廣大精微之旨。”[5]卷五，34康熙四年（1665），云銘仍寓居報恩寺，遍讀佛經(jīng)。《貝乘標(biāo)指序》：“余少誦儒書，長搜道函，每苦義趣難貫。乙巳歲，以宦務(wù)羈滯白下，寓報恩蘭若，日取貝乘遍讀之，忽如掘井逢泉，解衣得珠。覺二十年來子夜午窗之蓄積，非同非異，疑團(tuán)種種，煥然冰釋?！盵5]卷四，24

另外，云銘在辭官前夕對道教的丹書也越來越感興趣。云銘弱冠時得道家《伭中至寶集》，反復(fù)玩味，當(dāng)時只覺格格不相入。順治十四年（1657），云銘進(jìn)京赴試，仍不忘丹書。是年，云銘得紫陽道人著《金笥籙》三十篇，欣喜若狂。不巧的是，此書得而復(fù)失。康熙五年（1666），《金笥籙道書》失而復(fù)得。《金笥籙道書》：“丙午冬，是龍復(fù)過新安相訪。余適于役金陵。余兄道京復(fù)以為請，始胠其篋而歸余。余聞之瞿然起曰：‘是書為予性命之文，失之易而得之難若此。”[5]卷五，9也是在這年，云銘請呂祖師扶乩?！兜ぴ灾及稀罚骸皻q丙午，我呂祖師下乩新安，余三熏三沐，叩壇懇請。因而直揭出凈倮倮赤灑灑一件大事，作獅子吼如馬祖一喝，三日耳聾，令人言下承當(dāng)脫離生死岸頭，絕不道出一句杜撰文字藏頭露尾而二十年來千疑萬障一旦掃盡矣?！盵5]卷五，44毛先舒評價云銘以儒學(xué)起家，貫穿佛、道二教，精通三教之學(xué)。云銘最終能夠如此，與他為官時期旁涉佛、道二教經(jīng)典不無關(guān)系。

三、退隱建寧，自號漚浮

康熙六年（1667），云銘因裁缺歸里，開始了建寧府的隱居生涯?！兜婪ㄍ饧颉罚骸岸∥炊?，挈眷僑寓柘浦。右鼻患塞，靜攝無聊，翻閱丹書，倂玩及焉。”[5]卷五，13云銘自號漚浮隱者，常披道家黃冠之服，出入鬧市?！稘a浮隱者傳》云：

漚浮隱者，亦不詳其姓名，因讀《楞嚴(yán)經(jīng)》認(rèn)一浮漚之語，瞿然知四大為幻泡，遂舉以自號，且以自勉也。避地富沙，為人方頤寡髭，年四十余，于書無所不讀，尤好《周易》、《莊子》及李卓吾《焚書》，日為文自娛，口不問戶外事。有客則呼與較奕，不論工拙勝負(fù)，局終則狂喜自矜。好飲酒，與人飲，適醉輒起，不知有主客。人勸之仕，則大笑而止。[5]卷三，8

在建寧府時，云銘自視放廢山居之人，依朱熹《招隱操》之琴譜重新譜曲，將《反招隱操》一闕廣為漁樵耕讀四闕，其中第三闕歸隱氣息最濃。“東林之隈，沃土新田，泉涓涓。回繞柴門樹邊，枕鋤擁褐牛傍眠。鶬鹒啼起，晨風(fēng)待村前。 我見平疇，當(dāng)陽麥榮，我見高原，迎陰草芊。驟望疑鋪綠毛氈，桑麻倚墻生，雞犬繞籬旋，不問篝車有年，嘯傲白眼桃源天。偷安自足，快心有誰先。”[5]卷三，15適時淡云侵月，微風(fēng)撫樹，云銘撫琴數(shù)曲，琴音泠然，掃盡塵囂碌碌。

鶴作為具備閑情雅致，不染凡塵俗氣的上品之鳥，蓄鶴一直是隱士的風(fēng)尚。隱士養(yǎng)鶴不僅體現(xiàn)了一種悠閑的生活方式，尚鶴更表現(xiàn)為對高尚情志的追慕。云銘喜讀道家的《莊子》，而道家適情適性的思想與居林野，性孤高的鶴形象正相契合，云銘在建寧府豢養(yǎng)的兩只癡鶴就成了其隱居生活的一道風(fēng)景。康熙九年（1670），友人自金陵贈鶴?！栋V鶴賦》：“漚浮隱者處富沙二年，有金陵人遺二鶴，樊而致之，數(shù)易水陸始至?！盵5]卷三，11

云銘歸隱建寧府，此地山水秀麗，登覽之余，發(fā)之為詩篇。如《九日登梅仙山索和》其一：“高飚往事興何窮，百丈云堆一屐通。樹暗鳥歸山色里，風(fēng)多人在葉聲中。峰前煉藥爐煙冷，渡口飛驂鶴跡空。孰是鐘陵會上客，情深吊古與君同”。[5]卷八，21游覽之余，云銘也聚書、讀書。《磔蠹魚文》：“余積書萬卷，貯以危樓，翼朝夕晤對，以遂南面百城之樂?！盵5]卷三，16

撫琴、蓄鶴、山水、讀書組成了他的歸隱生活，平靜中帶著高雅的隱士情調(diào)。然而，歸隱建溪的平靜隨即被一場牢獄之災(zāi)徹底打破。康熙十三年（1674），靖南王耿精忠響應(yīng)吳三桂起義，在福建發(fā)動叛亂。林云銘聽聞耿精忠反叛，棄家出關(guān)，被獲遭囚，下獄十有八月。毛先舒《贈晉安林西仲二首》，其二云：“骨格孤清玉不如，何妨塵圜歷年余。一身九死應(yīng)無悔，不草鄒陽獄底書?！盵10]837云銘誓死不依附耿逆，下獄后每每游走在死亡邊緣。這場兵禍毀了云銘的家，也毀了他的十幾種經(jīng)書藏稿。關(guān)于林云銘在閩中寅卯之變經(jīng)歷的種種禍?zhǔn)?，學(xué)界陳煒?biāo)?、錢奕華、張京華等先生的相關(guān)論文研究極其詳盡，此處不再贅述，僅稍作補(bǔ)充?？滴跏迥辏?676），林云銘身陷囹圄自身難保，云銘長女瑛佩15歲，幼子林沅7歲，瑛佩在兵禍中照顧幼弟頗為艱難?！犊揲L女瑛佩文》：“寅卯之變，耿逆系吾獄，籍吾家汝母從吾入省，汝幾殞命虎倀之手。洎王師入閩，汝偕幼弟奔匿山叢，寇警風(fēng)鶴，一宵數(shù)徙，言之可為涕下。吾脫獄后，方于萬山中挈汝歸建，是年適婿，相依一載。”[11]525

四、移家寓杭，醉心文章

如果沒有發(fā)生閩中寅卯之變，也許云銘會在建寧府一直過著安穩(wěn)平靜的隱居生活。康熙十七年（1678），云銘攜家入杭，僦屋杭州南璧里。《為霖禪師還山錄序》：“閩變之后，余以蒙難無家，舍芝城而客杭。嘗將自身作骷髏想，將境界作空華想，惟杜門習(xí)靜，游戲筆墨間，冀自適以終余年而已?！盵11]496

云銘初來杭州，境遇頗為窘困潦倒?！杜c曹冠五太守》：“近以寒鄉(xiāng)用兵未已，挈眷流寓武林，苦八口待哺無策，惟向一二故交，作沿門托缽生涯，而為饑所驅(qū)，叩門辭拙，古人已道盡刺心苦語，端不容后人再添一字也?！盵11]548為了生存，傲氣的云銘曾經(jīng)折損老面皮，登門乞求故交好友資助。登門干謁，在云銘看來，無異自取其辱，可一而不可再。事實上，云銘初到杭州時還有一段辛酸經(jīng)歷。云銘一家自閩抵杭，遇上一好友熱情款待，云銘本以為有所依靠。誰料友人包藏禍心，盜取了云銘的行囊?！妒鰬迅琛仿栽疲骸肮蕡@擾擾百憂煎，重繭西湖路數(shù)千。忽值故交相欵延，竆鳥依人欣息翾。豈期反眼作鷹鹯，蕭蕭旅橐資饞涎。自嗤擇木昧幾先，吞聲引避藏商廛。湫隘囂塵僅數(shù)椽，漂搖風(fēng)雨危欲蹎。饑來草具輟桮棬，寒怯衣單手足卷。”[11]561覬覦云銘行囊的友人是何許人已難考證，但知友人此舉無疑使云銘在杭州的境地更加艱難。事隔多年，好友林奕善自閩抵杭，云銘仍不能忘懷此事?！端瓨俏拟n序》：“亦聞余客杭，為負(fù)心者攫去旅橐，無以為生，彼此相持慰勞出涕?！盵11]490縱使云銘一貧徹骨，他還是不愿登門干謁。他明白如若自己請求在杭州的同宗同里同年資助自己，多半強(qiáng)人所難。對于人情冷暖他態(tài)度堅決，自言甘愿端坐餓死。云銘不但不依附權(quán)貴，吏部尚書黃機(jī)來信慰問，他甚至毅然自劃界限。《上黃次辰冢宰》云：

閣下以第一等人，居第一等官，建立第一等事業(yè)，皆非疏野之人所能知，亦非疏野之人所當(dāng)言。若贊一語，祝一語，總屬隔靴搔癢，不但嫌于涉套而已。[11]548

鄧之誠認(rèn)為，云銘在杭州以賣文為生?！肚逶娂o(jì)事初編》卷八：“居杭州，以買文為活”。[12]966然而，杭州物價高，生活成本昂貴，單靠賣文為生恐難以為繼?！杜c楊漪青中翰》：“奈仆拓落西湖，米珠薪桂之苦，猶屬第二義。但此間人情酬應(yīng)，務(wù)加一番虛張，一番回護(hù)。丈夫當(dāng)斬釘截鐵，一語相契，便可剖肝瀝血。安能厚貌深情，向人作婦女囁嚅之態(tài)?！盵11]548在云銘看來，人情應(yīng)酬就像千斤之弓弩，他不愿降低人格阿諛奉承，也不屑于寫應(yīng)酬文字。友人請求云銘更改壽文，云銘認(rèn)為寫文章涉及應(yīng)酬，就由一件樂事變成一件苦差事。從孫常礎(chǔ)替一位官員向云銘征求頌德詩，云銘斷然拒絕為其稱功頌德，并斥責(zé)該官員用心不良。不難看出，為了遵從內(nèi)心，云銘大大縮減了“以文為生”的創(chuàng)作范圍?？滴醵辏?683），云銘在杭州的生活一度艱難，甚至動過心思返回福建，后在姻親翁祖望的勸說下才選擇繼續(xù)留在杭州。

云銘在杭州的日子固然清貧，但杭州也讓云銘真正實現(xiàn)了讀千載書，交天下友的宏愿。仇兆鰲云：“既而間關(guān)抵杭，營書舍購典墳，日與四方名士往來倡和，一時藝壇鼓吹重振西陵，不可謂非晉安之力。”[7]413云銘在杭州主要的往來對象有法若真、葉燮、毛際可、毛先舒、王晫、吳陳琰、唐夢賚等人。云銘的《吳山鷇音》《挹奎樓選稿》中多有與友人的往來詩文，而云銘友人詩文集中關(guān)于云銘的材料目前鮮有研究者提及?？滴跏拍辏?680），法若真因足疾至杭州就醫(yī)，云銘為其審訂詩文集。次年，法若真作《王丹麓山齋同林西仲置酒話別即寄諸君子二十二首》。其四云：“楊花點(diǎn)點(diǎn)送春歸，飛去飛來傍客衣。暫醉他鄉(xiāng)蘭液酒，臨行別淚雨依依”。小注：“別西仲”。[13]446康熙二十年（1681），林云銘與唐夢賚、吳陳琰等人倡和。唐夢赍《滿江紅·贈林西仲司李》云：“王粲荊州，最折服論文高議?？媳阈烹p肩襥被，買舟同北。四海難容和靖屋，一時盡倒中郎屐。悟蘧廬蝴蝶是前身，漆園客。盧循滅，孫恩坼，波已靜，師無敵?？刺接邢?，鳳游麟跡。荏苒余生鴉鬢黑，凄清舊事鴉頭白。且開樽夢破問黃粱，皆成昔?！盵14]674唐夢賚對于云銘評點(diǎn)《莊子》相當(dāng)敬服，勸其忘卻過往種種災(zāi)禍，著眼杭州的安定生活?？滴醵迥辏?686），云銘曾為葉燮的二棄草堂和《原詩》作序。葉燮《答林西仲》云：“著作窮愁寄此生，風(fēng)波悟得死生情。也知李廣功名薄，不為虞翻骨相清。繡嶺斜陽傷立馬，斷橋斗酒悵聞鶯。明朝解纜遙天際，別館瓊花好聽箏?！盵15]323云銘曾自嘲他人是因窮愁而從事著作，自己則是因著作日益窮愁。葉燮認(rèn)為，云銘以著述寄托余生，評價相當(dāng)精確。林云銘的傳世著作《韓文起》《楚辭燈》《挹奎樓選稿》《莊子因》等，基本都是在寓居杭州時付之刊刻。

云銘居杭貧寠不能自存，仍不能忘情文章，終日兀兀著書。仇兆鰲云：“先生于經(jīng)史無不淹貫，又探奇于莊屈，取法于史漢，摹神于唐宋大家，宜其才雄力厚，品格高古而姿韻悠揚(yáng)，不愧當(dāng)代作者?！盵7]414康熙三十六年（1697），林云銘因痰疾卒于杭州?！稌x安林西仲傳》：“越明年，移寓杭州鳳山門外。以痰疾終，享年七十?！盵9]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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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李獻(xiàn)英

Abstract：Yunming Lin， a litterateur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was born in Lin family in Linpu. His family background had impacts on his achievement in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experiences in his youth. When serving as an official， Yunming met with setbacks， which was definitely due to his lofty integrity. Yunmings life was full of misfortune. When settling lawsuits as an official， he was wronged time and again but had no way to complain of his wrongs. While he was retiring and living in Jianxi， Jingzhong Gen rebelled there and imprisoned Yunming for more eight months. He lived in Hangzhou in his later years， and placed his poverty and distress on his literary creation.

Keywords：Qing Dynasty； Yunming Lin； Lin family in Linpu； Family background； life 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