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當前,對知人論世在文本解讀中作用的認識出現(xiàn)了明顯的分歧:支持者認為文學是作者的心聲,是時代的鏡子,所以文學研究必須要“知其人”“論其世”;反對者認為很多文學作品如果聯(lián)系其人其世,往往會束縛對文本的理解,而且英美“新批評派”理論也早就否定了作者意圖,所以知人論世在文本解讀中并不適用。
其實,偏執(zhí)任何一種理論都可能造成認識上的一葉障目,知人論世也應該辯證看待。語文教學中,知人論世當然有其存在的價值,它在我國傳統(tǒng)文學闡釋中一直占有重要地位,這毋庸置疑;但是如果知人論世運用不當,的確會造成文本解讀的偏頗、錯誤甚至鬧出笑話,這在從古至今的解讀實踐中也并不鮮見。那么,怎么來判斷一個文本是否需要知人論世呢?這要視文本的特點而定。
一般而言,下列幾類文本,常常需要知人論世。
一、運用手法含蓄抒懷的作品
自古以來,我國文學作品就一直喜歡運用比興、典故、象征、托物言志等藝術手法含蓄地表達抱負情懷,以收到言有盡而意無窮之效。這些作品借言他物,實抒己情,如果僅僅從文字表面理解,難以獲知真實意圖,只有在閱讀時關注作者的自身境況和當時的社會背景,才能真正走進文本深處,把握住作者的良苦用心。
比如唐代朱慶馀的《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表面上這首詩寫的是新娘到了夫家,早上要去見公婆了,打扮好后輕輕問一聲新郎:這眉毛畫得怎樣,是不是合乎時尚?好像寫的是一個浪漫溫馨的新婚場景。但是全詩的題目為什么是“近試上張水部”呢?深入推敲,才知此詩與新婚沒有任何關系。唐代科舉考試前盛行“行卷”之風,士子們常會把自己的詩篇呈給名人,以希求其稱揚和介紹于主持考試的禮部侍郎。這首詩即是唐敬宗寶歷年間朱慶馀參加進士考試前夕所作,他此詩投贈的對象,是時任水部郎中的張籍。張籍當時以擅長文學而又樂于提拔后進與韓愈齊名。朱慶馀向他“行卷”,是怕自己的作品不一定符合主考的要求,所以想聽聽張籍對自己作品的評價。所以全詩借新娘問妝表達了考前忐忑不安的猶豫心理。如果不知人論世,誰能想到一個表面描寫新婚的作品竟然還有如此復雜的內(nèi)涵。有趣的是,張籍很快回詩《酬朱慶馀》:“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痹娭型瑯右宰饔鞯姆绞?,贊揚朱慶馀無人能比,鼓勵其不要沉吟,勇于應試。
這類作品在古代很有很多,比如王安石的《孤桐》:“天質自森森,孤高幾百尋。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歲老根彌壯,陽驕葉更蔭。明時思解慍,愿斫五弦琴?!比婏@然并不只是描寫桐木,而是以孤桐自況,表達自己正直向上、堅強不屈、虛心自持的人生態(tài)度及關心百姓疾苦、甘愿為百姓獻身的思想感情。又如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北砻嫔蠈懙氖窃χ沟教帉ふ乙晃幻利惖墓媚?,并最終在“燈火闌珊”處發(fā)現(xiàn)了她。然而作者顯然不會簡單地寫一個追求美女的故事,而是通過一個自甘寂寞、獨立不移、性格孤介的女子的描寫,含蓄表達了自己矢志不移、寧可過寂寞的閑居生活、也不肯與投降派同流合污的心志。正因為表達手法高明而含蓄蘊藉,所以此詩歷來為人傳誦不已。
二、藏有矛盾讀來費解的作品
有的文學作品,如果不知人論世表面上似乎也能理解,但總歸藏有一些疑問。不解決這些疑問,就抓不住文本的核心和關鍵。這時,如果聯(lián)系作者本人的經(jīng)歷和當時的時代背景,則這些疑問很可能就會豁然開朗,就能實現(xiàn)對文本更全面、深入的把握。
比如《岳陽樓記》,如果仔細分析便會有這樣的疑問:滕子京雖謫守巴陵郡,但第二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重修岳陽樓,等著老朋友作記夸贊,但范仲淹為什么卻借此樓抒發(fā)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情懷呢?也即寫作本文的目的和實際抒發(fā)的情感顯然不能吻合。其實要弄清這個疑問,就必須了解滕子京和范仲淹在當時的遭遇。
滕子京是一個銳意革新的有才能的人物,因被人誣告“前在汪州費公錢十六萬貫”(《宋史》卷三百三)于慶歷四年春天,降知岳州。作為一個封建文人,遭到貶謫,不能不產(chǎn)生“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的憤懣、頹喪情緒。宋人周輝在《清波雜志》中曾說:“放臣逐客一旦棄置遠外,其憂悲憔悴之嘆,發(fā)于詩什,特為酸楚。滕子京守巴陵,修岳陽樓,或贊其落成,答以:‘落其成,只待憑欄大慟數(shù)場!”也就是說滕子京早就準備在岳陽樓完工后盡情抒發(fā)自己抑郁痛楚之悲。
宋代范公偁《過庭錄》中對于《岳陽樓記》的寫作背景解說得更加清楚:“滕子京負大才,為眾忌嫉,自慶陽帥謫巴陵,憤郁頗見辭色。文正與之同年,友善,愛其才,恐后貽禍。然滕豪邁自負,罕受人言。正患無隙以規(guī)之,子京忽以書抵文正,求《岳陽樓記》。故記中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其意蓋有在矣?!?/p>
顯然,范仲淹寫作《岳陽樓記》,是為了開導滕子京不要以過去為念,要開闊胸懷,不計個人得失;也是為了避免滕子京一味“自負”,最后“貽禍”的。此外,再聯(lián)系范仲淹自己,寫本文時范仲淹因得罪宰相呂夷簡,被貶放河南鄧州,但他身居江湖之遠,卻仍未忘國事,始終心系朝廷。所以全文既有作者對自我的勉勵和抒懷,也有對好友的安慰和勸箴,可謂一石二鳥,語重心長。
三、著意渲染言外有意的作品
有的作品,敘寫過程中似乎旁逸斜出,脫離表述重點或者中心進行另外的渲染,此時就要聯(lián)系作者和時代來探討如此行文的獨特匠心。比如《管仲列傳》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zhàn)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jié)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作為傳記,《管仲列傳》按理應該著重敘寫管仲的治國理政的措施和建功立業(yè)的實績,為什么卻花了如此多的篇幅極力鋪陳鮑叔對管仲的知遇之情呢?聯(lián)系司馬遷本人的經(jīng)歷和遭遇可知,司馬遷少有大志,20歲即壯游名勝古跡,有心效法《春秋》寫一部通史以名垂后世。但后來司馬遷因為為李陵辯護,觸怒武帝,遭受宮刑的奇恥大辱。獲罪之時,沒有朋友前來相救,就連家人都不理解他選擇的忍辱而生。如果當時司馬遷遇禍之時,能有一個像鮑叔牙那樣的知己極力在君王面前替自己辯護;如果當時司馬遷也能遇到一個像齊桓公這樣的君王,那么自己也就不會生不逢時。因此,司馬遷這樣寫管仲,表面上贊揚了管仲、鮑叔牙這樣曠古難有的知己情誼,其實間接抒發(fā)了自己無人知遇、慘遭侮辱的悲憤情懷。所以寫到管鮑之交時,他不自覺地就采用了排比、鋪陳的手法,仿佛越是渲染管鮑的相知,就越能宣泄出自己內(nèi)心無人援引、無人賞識的抑郁。因此,從字里行間,我們仿佛讀出了作者書寫時的對管仲的羨慕,對自身遭遇的憤激,對自己懷才不遇的感嘆。
再比如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詩人所要描寫的本極簡單,不過是一個穿蓑衣戴笠帽的老漁翁,在大雪的江面上釣魚??墒牵瑸榱送怀鰸O翁,詩人不惜用一半篇幅去渲染它的背景,而且使這個背景無限地廣大寥廓。試想,如果沒有“千山”“萬徑”的宏闊背景做陪襯,下面的“孤”“獨”就會平淡無奇;如果沒有“鳥飛絕”“人蹤滅”這樣極端寂靜、絕對沉默的場景,漁翁的“獨釣”就不會顯得那樣觸目驚心,耐人尋味。聯(lián)系柳宗元永貞革新之后的屢遭貶斥,顯然他筆下的漁翁就是他自己的寫照。作者只有通過背景的如此渲染,才能表達自己那種蔑視世俗、超然物外的清高孤傲的思想感情;作者突出漁翁的精神世界,其實也正是為了宣泄自己不畏一切打擊、傲然獨立的倔強意志。
四、植根經(jīng)歷緊扣時代的作品
有的作品,根植于作者特定的人生經(jīng)歷,跟特殊的時代背景又緊密相連。而在文本中,作者雖然對時代和經(jīng)歷著墨不多,但其字里行間所流露出的情感和態(tài)度只有“還原”到當時的時代和經(jīng)歷,才能理解語義的真實內(nèi)涵,才能對文本的立意和主題有更深了解。
比如《汪大娘》,文章通過對汪大娘三件小事的描寫,贊揚了汪大娘正直、質樸、寬厚,只顧別人、不顧自己的形象。這種理解緊扣文本,并沒有錯。但對于這篇文章,著名的紅學專家周汝昌先生這樣評價:“我最賞者是《汪大娘》,此文可堪壓卷,其他即不復讀,亦無不可矣?!边@就給讀者明顯的暗示:汪大娘的形象可能不僅僅是底層勞動人民的代表這么簡單。那么作者在汪大娘身上所要表現(xiàn)的到底是什么呢?這與張中行本人的為人、經(jīng)歷和文章末尾“常說的所謂讀書明理,它的可信程度究竟有多大呢”有很大關聯(lián)。
張中行是北京大學高材生,雖學貫中西,但生活坎坷,一生清貧,熟悉他的人都評價他性格正直,心地善良。張中行與著名作家楊沫原為夫妻,后來因志趣不合而分手,楊沫后來寫作《青春之歌》,塑造了落后文人余永澤的形象,很多人認為張中行就是余永澤的原型,這使得張先生在一段較長時間里一直遭人白眼,備受鄙視。然而張先生卻始終沒指責過楊沫一句。文革期間,調(diào)查楊沫的人找到張中行,他們認為先生是“最理想的詢問對象”,誰知先生卻說:“那時候,楊沫比我進步,比我革命。”楊沫的兒子馬清波在《母親楊沫》中這樣回憶張中行:“其實,真實的他,要比書中的余永澤好得多。他有著中國文人的正直,從不干告密打小報告之類的事;也從不亂揭發(fā)別人,踩著別人往上爬?!?/p>
文革爆發(fā)后,張中行被下放到安徽鳳陽“五七”干校勞動,飽受摧殘;還耳聞目睹了不少鄰居(如文物專家張效彬)、朋友(如啟功、劉佛諦)、學界名人(如古文獻專家劉盼遂)的遭受抄家、批斗甚至被迫害致死。令先生深思的是,這些人都不是倒在無知的群眾之手,而是倒在了所謂的“明理的讀書人”之手。更令他震驚的是前妻楊沫和她的后夫馬建民之間的反目。先是馬建民揭發(fā)楊沫是“混入黨內(nèi)”的假黨員,接著楊沫也以牙還牙,用大字報的形式揭發(fā)丈夫馬建民和已經(jīng)被打倒的鄧拓不一般的關系。楊沫夫妻之間互相揭發(fā)攻訐的行為,讓先生看到了在那個荒謬的時代人性扭曲的一面。先生古稀之年寫作《負暄續(xù)話》,回顧坎坷的大半生,他從汪大娘身上看到了極其寶貴的純樸美好的人性,汪大娘作為一個底層的沒有文化的婦女都能做到的事情,但很多本該明理的知識分子卻做不到,這是先生很痛心的事情。所以,文章的結尾他郁悶地感嘆:“常說的所謂讀書明理,它的可信程度究竟有多大呢?”因此,張中行寫作汪大娘,不僅僅是謳歌底層勞動人民的美好品質,更是向所有的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傳達出這樣的希望和呼喚:無論在任何時候,不管經(jīng)歷怎樣的壓力和困難,人都要堅守道德的底線,做一個堅守本分,堅持“常理”、樸實自尊、正直明理的人。這也許才是作者塑造汪大娘形象的真正用意。
文本解讀中,我們也發(fā)現(xiàn),有一些文本其本身就是一個自足的整體,包含了較為完整的意義,即使不聯(lián)系作者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背景也能得到明晰、準確的解釋。相反,如果硬要聯(lián)系作者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背景,則文本理解很有可能會畫蛇添足。這類文本包括以下一些類型。
一、直接抒情意蘊明了的作品
一般而言,直接抒發(fā)情感的作品,意蘊都比較單一,這時就不需要探究時代背景或者作者經(jīng)歷。比如蘇軾的《卜算子》(缺月掛疏桐)就是描寫蘇軾被貶黃州的幽居孤苦之情。但是清代張惠言《詞選》引某居士語:“‘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認為本詩借“月”諷刺政治不清明,借“漏”諷時局黑暗。這種理解盡管著眼于蘇軾所處的北宋新舊黨爭環(huán)境,但“月”與“漏”寫景、交待時間,如果引申為政治揭露,實在有些牽強附會,難以服人。
再如《詩經(jīng)》中的很多作品,因為沒有作者,無需探究其寫作意圖。而且,這些詩歌都是遠古時農(nóng)夫、閨婦、戍卒等直接抒發(fā)情感的作品,大多沒有深刻意涵。如果一味地附會深解,有時反而會弄巧成拙。比如《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逼]苢,就是車前草,古人認為車前草“宜懷任(妊)”即可以療治不孕,所以《毛詩序》認為該詩歌頌“后妃之美也,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敝祆洹对娂瘋鳌芬舱J為:“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婦人無事,相與采此芣苢,而賦其事以相樂也。采之未詳何用,或曰其子(種子)治難產(chǎn)?!逼鋵嵾@不太可能,因為不孕或者難產(chǎn),都是一件令人苦惱的事情,不可能有一大群人興高采烈地一邊采摘一邊唱歌的道理。其實該詩就是古代勞動人民一邊勞動一邊哼唱的歌謠。所以清人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中說:“讀者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曠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鼻宕鷮W者郝懿行在《爾雅義疏》中對芣苢的作用作了進一步解釋:“野人亦煮啖之?!薄耙叭恕?,即是指鄉(xiāng)野的窮人??梢姷搅饲宕?,還有平民百姓以芣苢為食物。想必很多年前,在食物匱乏的時代,它是頗受老百姓喜愛的一種野菜。所以每到春天,就有成群的婦女,在那平原曠野之上歡歡喜喜地采著它的嫩葉,一邊唱著“采采芣苢”的歌兒。因此《詩經(jīng)》中的作品大多是作者因特定事件、情感的觸發(fā)而隨便吟唱的作品,而后世學者如朱熹等從儒家詩教的角度解析作品,代表的是儒家認識世界、維護政治的道德標準,而原詩可能并沒有這樣的意思。
二、閑暇抒懷用于娛樂的作品
古代有很多作品是文人閑時自娛之作,有的也用于宴飲取樂,都是一時興致,一揮而就,所寫也就并無意涵。如果非要把這類作品與作者的經(jīng)歷相關聯(lián),就會導致作品解讀走向誤區(qū)。
比如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贝嗽~寫女子起床梳洗時的嬌慵姿態(tài),以及妝成后的情形,以鷓鴣雙雙反襯人物的孤獨;以容貌服飾的描寫反襯人物內(nèi)心的寂寞空虛。但是清代張惠言《詞選》認為:“此感士不遇之作也。篇法仿佛《長門賦》,而用節(jié)節(jié)逆敘。此章從夢曉后領起‘懶起二字,含后文情事?!栈ㄋ木?,《離騷》初服之意。”所謂“《離騷》初服之意”,是說最后“照花”四句抒發(fā)的意思和《離騷》“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的意思一樣,即“既然我的進言不被聽從、采納,自己反而獲罪,倒不如退居草野,把我的舊服重整(保持原有的美德)?!卑凑諒埢菅缘恼f法,這首詩應該是“表現(xiàn)了大丈夫懷才不遇”的情感。這似乎可以講得通。因為考察溫庭筠的生平,會發(fā)現(xiàn)他確實有過仕途不順、命運多舛的經(jīng)歷。但深入思考,會發(fā)現(xiàn)這樣理解很有問題,因為溫庭筠雖然仕途不順,但他是一個出生高貴、有才無行的文士,他沒有屈原那樣的身世和性格,那么其作品抒發(fā)的情感怎么會與屈原的作品一樣呢?
更關鍵的是,《菩薩蠻》是一首詞,詞興起于晚唐五代,初始的詞為“艷科”,常常用于宴飲嬉樂,晚唐五代詞人的審美情趣由社會人生轉向歌舞宴樂,專以深細婉曲的筆調(diào),濃重艷麗的色彩寫官能感受、內(nèi)心體驗,于是“花間詞派”應運而生。溫庭筠就是“花間詞派”的代表作家?!盎ㄩg詞派”題材狹窄、情致單調(diào),大都以婉約的表達手法,寫女性的美貌、服飾以及他們的離愁別恨,《菩薩蠻》就是一首典型的花間詞,所以其表達的思想原本就是單一的,沒有必要非要結合作者的生平來探討它并不存在的深刻內(nèi)涵。
三、適當想象不能坐實的作品
有一些作品,為了創(chuàng)作和表達的需要,會采用想象、虛構或者適當改變事實的方法來傳情說理,這時不能把文學創(chuàng)作等同于現(xiàn)實生活,以此來質疑文學作品的合理性和寫作質量。
比如杜牧《過華清宮》:“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彼未鷮W者范正敏《遁齋閑覽》中說“詞義雖美,而失事實”。他通過對歷史的考察,認為唐明皇與楊玉環(huán)十月到驪山,春天回宮,而荔枝夏天成熟,所以認為這首詩嚴重不符合事實。其實作者只是選取一個典型化的場景來對楊貴妃的奢侈生活進行諷刺,整個這首詩都是作者想象的產(chǎn)物,因為作者看不到唐明皇攜楊貴妃站在華清宮門口回望長安,更看不到楊貴妃因為見到飛騎送來荔枝笑容滿面的場景,全文通過想象成文,表達了對統(tǒng)治者只知滿足自己欲望毫不顧及民力的不滿。所以,文學作品常常是一個想象的或虛構的審美自足體,文學的邏輯并不等同于生活實際,一味地要求文學作品遵循生活現(xiàn)實,那所有的作品就都成了紀實文學,這樣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有什么意義。
文學作品不僅允許想象,有時對歷史事實也可以進行適當?shù)母脑?。比如白居易的名作《長恨歌》,敘寫唐玄宗和楊貴妃悲歡離合的故事。但其中的“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句,沈括《夢溪筆談》就將之歸入謬誤之列,理由是“峨眉山在嘉州,與幸蜀路并無交涉”。袁枚在《隨園詩話》也評論說:“明皇幸蜀何曾路過峨眉山耶?”根據(jù)唐代史料,唐玄宗在安史之亂爆發(fā)后由長安向西南經(jīng)劍閣入蜀,的確不曾過峨眉山,因為此山在成都以南嘉州(今四川樂山)境內(nèi),二位評論者所說不差。但詩人不像歷史學家那樣講究史實,這里用跟西南同一個方向上的“峨眉山”來泛代四川,其實也未為不可。歷史講究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可靠,而詩歌經(jīng)過作者藝術創(chuàng)造,作用于讀者心靈,更應看重的是其藝術魅力對讀者的感染,而不是其中某些史實的有無偏差。就好像《念奴嬌·赤壁懷古》一樣,小喬其實并非初嫁,但這并不妨礙這首詩的膾炙人口,千古流傳。
四、遠離時代無關政治的作品
有的作品,是作家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抒發(fā)心靈的產(chǎn)物;有的作品,描繪特定地域的風土人情、景觀建筑,展現(xiàn)作者觀察自然的獨特視角;還有的作品書寫作者暢游山水,以及由此而觸發(fā)的生命感悟。一般而言,這類作品與時代距離較遠,只要文中沒有借景喻人、含蓄抒情,也沒有聯(lián)系自己遭遇、抒發(fā)人生塊壘,那么這類作品的寫作意圖就是單一的,無需知人論世加以深究。
比如周作人的作品和魯迅的作品就明顯不一樣。同樣是寫故鄉(xiāng),周作人寫《烏篷船》,以書信形式詳細介紹了故鄉(xiāng)紹興特有的水上交通工具——烏篷船,他用平和淡雅、樸素自然的筆墨,緊緊扣住烏篷船的典型特征加以描畫,同時透露出一種閑適隱逸的情思,也流露出了一種淡淡的鄉(xiāng)愁。但是魯迅先生寫《故鄉(xiāng)》,他也寫到烏篷船,格調(diào)就明顯不同,他透過烏篷船看到了農(nóng)村的蕭瑟、破敗,他以深沉苦痛、冷峻尖銳的筆墨通過少年閏土和中年閏土的對比,揭示了舊中國二三十年代底層農(nóng)民生活的艱難和麻木,字里行間飽含了作者的一種憂心和痛楚。對于這樣兩個不同的文本,一個應該緊扣文本,欣賞語言,體會情感,無需知人論世;一個除了欣賞語言體會情感之外,還要介紹當時的時代背景,讓學生明白當時舊中國農(nóng)村的普遍現(xiàn)狀,以及造成這種情形的根源到底是什么,這樣才能加深對文本的理解。
當然,文本解讀中,還有一類作品,其意蘊非常豐富,從作者、文本、讀者等多個維度都能得出不同的解讀結果,這時一味強調(diào)知人論世也會束縛對文本的理解。
比如《雨巷》,表達的思想感情比較朦朧,象征意味比較濃厚,如果單純地沿襲知人論世的思路去解析,詩人把雨中丁香一樣的姑娘的飄然離去象征大革命退潮后無法排遣的憂傷和惆悵,這種理解可能正確。但對于朦朧性、象征性詩歌來說,它的美在于所表達形象的假定與真實、確定和不確定性的統(tǒng)一,如果硬性地把“姑娘”定格,給“憂愁”貼上標簽,我們就無法品味“雨巷詩人”詩歌的朦朧色彩。所以這首詩可能表達的是對理想失落的悵惘,也可能是對愛情的向往,也可能是對理想和美好事物的追求,這樣解讀詩歌才更顯得意蘊無窮。
以上是對是否需要知人論世的文本特點的一個簡單的分類。當然有的作品很復雜,看上去意圖單一,不需要知人論世;但一旦了解了作者的詳細經(jīng)歷,才會發(fā)現(xiàn)文本其實并不能這樣簡單解讀。這就提醒讀者文本解讀時一定要有一雙辯證的眼睛,一顆敏感的心靈,盡可能地多了解作者,多了解時代,這樣分析文本時,才能根據(jù)文本的實際情況,對文本進行更加科學合理的解讀,這才是真正有效的語文文本解讀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