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旭
一
我出生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恰逢計劃生育嚴查期,于是,極度不安的母親為了讓我順利出生,駕起驢車趕了六十里路,把我藏在了我大姨家。
也是從那時開始,我就與那一座院子和三間房子聯(lián)系起來,很難分割。
記得院子里有豬圈,還有一片糖蘿卜地。房后是玉米地,冬天的時候,那些熟透的玉米會被掰下來,留下的桿子立在寒風(fēng)里,或者被砍下來填進灶臺,點燃后散發(fā)溫?zé)帷?/p>
在玉米地與老房子連接的地隴上,有過一個很深的兔子洞,老兔子被家里的黑狗咬死后,我和母親就將洞里的幾只剛出生不久的小兔子抱回家。廚房里有一個破舊的風(fēng)箱,我把那幾只兔子放進風(fēng)箱,安全而且暖和。
或許是因為沒有很好的養(yǎng)護經(jīng)驗,不久它們夭折得只剩下一只,純白色。于是我對它格外珍惜,愛護得很。
春天到來,土地開始松軟,我和母親在老房子的墻角挖了一個深坑,母親說兔子的打洞能力很強,于是又在坑里鋪了一層紅磚。挑了最柔軟的的干草,鋪在地磚上,
陜北的春天風(fēng)沙很大,還沒有完全長全的樹葉被風(fēng)吹得零落。戴著防風(fēng)紗巾的母親一手叉著腰,另一只手里握著鐵鍬對我說,兔子長大了會生很多小兔子,她要留下幾只親手養(yǎng)育。兔子有些慌亂地在它的新家里嗅著,熟悉著環(huán)境。
后來每次放騾子的時候,我都不忘給白兔拔一些鮮綠的草。等到菜園里的油菜和白菜長得稍大一些,我瞞著母親拔下草來給兔子改善伙食。
我偶爾會把它從窩里抱出來曬曬太陽,或者抱到曬糧食的大場上向同齡的孩子炫耀。鄰居明明年紀最大,個子也高,所有小孩子都聽他的號令。他不喜歡我這個外來的小孩,就像他父母不喜歡我母親一樣。
那個時候的陜北農(nóng)村還很貧困,吃鮮肉的次數(shù)少,只有趕集或者節(jié)令時才能解饞。誰家買了鮮肉,都會給附近的鄰居送一小碗。明明家離我們最近,沒給我們送過一次鮮肉。反倒是母親,每次吃肉的時候,都會用很大的洋瓷碗裝一碗讓我給他送去。肉塊都很大,連著骨頭。這是討好的表示。無依無靠的單親外來戶受到排擠是再尋常不過的。
夏天,我的白兔子已經(jīng)長大,到了可以交配的時候。明明到我家的兔窩“視察”一番,說要借兔子給他們家的母兔配種。我和母親讓他把兔子帶回了家,說好過幾日便還回來。
夏季的農(nóng)村很忙,每天放學(xué)回家?guī)痛蠼愀赏甑乩锏幕钪?,我就會拿著手電筒跑到明明家看我家的兔子,他們家的兔窩也在墻角。我不跟他們打招呼,只是看一眼就離開。他家的狗察覺到我的存在,但不會叫得太大聲,也許它知道我才是這兔子的主人。秋天的時候,母兔下了一窩小兔子。
兔子在他們家待得太久,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決定去要回我的兔子。母親告訴我,她打算從姥爺家要一只母兔,到第二年春天,我們家的兔子也會和明明家的一樣多。
我翻過低矮的圍墻,來到兔子窩旁邊。小兔子已經(jīng)很大,兔窩有些擁擠了。我告訴明明要把兔子抱回家,還向他炫耀了母親的打算。他拿著一個蘋果從屋子里走出來,沒說話,只示意讓我回去。我知道了他的意圖,他是要霸占我家的兔子,就像他父母把我們兩家公用的地隴鏟平種菜一樣。
忘記和他爭執(zhí)了多久,能夠回憶起來的,是我被打得流了鼻血,又眼睜睜看著他搶過兔子,用一根粗木棒在兔頭上敲了好幾下,聲音清脆。兔子在空中蹬了幾下,身子舒展開來,被丟在地上,再沒動彈。
母親聞訊而來,只是客氣地回復(fù)了明明母親的道歉,一手拉著我,一手提著被打死的兔子,離開了?;氐郊液螅赣H給兔子剝皮,姐姐忙著拾撿柴火。我坐在院子里,直到天黑?;剡^頭看向那三間房子,只有廚房透出輕微的光亮,母親戴著圍裙忙碌著,灶火已經(jīng)亮堂了起來。
我第一次意識到了這微亮的房子、冷清的院子就是我的家,這發(fā)生的一切就是我的生活。
我端著滿滿當當?shù)囊煌胪米尤馑腿ッ髅骷?。黑狗聞到了兔肉的香味,開始對著我狂吠。我把母親交代的話一字不差地說給明明母親,她回屋子給我端來一盤蘋果,讓我拿回去吃。
我端著蘋果回到院子里,看著月光照在三間房屋上,偷偷地哭了。
二
那三間房子已經(jīng)有些年頭,夏天每逢下雨,大房就會漏水,炕上和地上也會擺滿大大小小接水的盆子。屋里沒了下腳的地兒,母親干脆帶著我們仨去廚房炒瓜子——每到下雨天,我們家都會炒瓜子。
姐姐在燒火,她一手往灶膛里喂柴火,一手拉著風(fēng)箱,動作很小。我看著灶火把姐姐的衣服和頭發(fā)都照得變了顏色,很溫暖。母親也很溫暖的樣子,她套上黑色的圍裙,沒有用鏟子,而是抓著一把筷子,翻炒著鍋里的瓜子,聲音密密麻麻地響,很熱鬧,她又回過頭來對我和姐姐說,等莊稼收拾停當,賣了錢,把這個老屋子收拾收拾。
玉米掰了好些日子才收回到院子里,糖蘿卜也是,向日葵已經(jīng)收拾好了,還沒晾干就有城里來的人收走了,價錢不錯。于母親就真的開始盤算著修房子,她說要從房頂開始,油氈太貴,鋪幾層塑料布,再往塑料布上蓋上一層膠土,和油氈的防漏效果就差不離了。
那是冬天的第一場雪,不算大,薄薄地落在地上,溫度已經(jīng)很低,沒能消融,留住了。村子的南頭是一個鎮(zhèn)子,有幾座二層小樓,每次的集市都在那里。那天母親坐著鄰居的拖拉機到集市上買塑料布,還有過冬的用品。
很晚,母親被人送回了家,右腳腫得很厲害,顏色烏青。她從拖拉機上摔了下來,也不知道骨折與否,被抬回家來。
母親和姐姐很傷感,房子修不了了,但塑料布已經(jīng)買回來了,如果不好好防護,很可能被風(fēng)化,浪費了錢。
房子還是要修的。我說。
我和姐姐們接手了修房子的事。把膠土運回家再鋪上房頂,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中途還出了一次意外。
大姐在廚房給母親做飯的時候,被漏電的電線擊中。等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躺在地上,沒什么意識了。大姐頭發(fā)毛糙,手的顏色也發(fā)生了變化,絕望和恐懼瞬間淹沒了我。我瘋狂地搖晃著大姐,身子顫抖起來,直到她蘇醒過來,我才放肆地嚎啕大哭。
家里的主力都臥床休養(yǎng),剩下兩個不滿十歲的孩子。母親說,修房的事以后再說。
房子是一定要修的。我說。
在膠土還沒有被凍實之前,我和二姐駕著騾車到村子西頭的水塘邊。無論村里誰家蓋房子、修房子,都會到塘邊取膠土,這兒的膠土黏性很好。舅舅趕來幫我們把膠土搬到房頂上,鋪好塑料布。弄停當后從房頂上下來。我心里有了很強的安全感和歸屬感,來年下再大的雨也不用拿盆子接水了。
母親沒有評價工程的好壞,只是說了句:呀,我們?nèi)厝睾洼x娃長大了!
三
村子里陸續(xù)有人外出打工,留下一片又一片土地。母親把那些空留的土地包了下來,每一畝地的租金是兩袋玉米或是別的。母親又和我們在院子的北邊開了一小片地,翻好幾遍,撒上糞,再翻回去。我們在那一小片地上種了第一撥兒西瓜。
突然就覺著日子紅火了起來。
同樣這樣想的,還有很多父親的債主。
我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父親的存在。他欠下許多賭債。母親當年帶我們離開,也是不想與他和債務(wù)有牽扯??稍谖覀兗沂粘勺詈玫臅r候,那些債主就結(jié)伙來向母親收父親的舊賬了。
一群穿著黑色衣服的人圍著院里的玉米和糖蘿卜晃悠著,我明白他們的盤算。
母親把柜子里的茶葉給他們泡著喝了,還放了白糖,不知道他們和母親說了什么,只記得沒有發(fā)生爭吵。
等到那群人離開,天已經(jīng)暗了?!八麄円言蹅兊那f稼拿走賣了,頂你爸的舊賬?!蹦赣H心情不好,不過我分不清她的不高興是因為舊賬還是因為再一次地想到了父親。
我和姐姐看得很開,覺得沒什么值得憤恨的,他們拿走就拿走,來年還是會有收成,我們需要的是平靜的生活。
“打籽裝袋太費人了,他們自己想辦法弄走就行了,你們現(xiàn)在把糖蘿卜裝幾袋子放進地窖,我還打算給你們熬點糖吃?!?/p>
第二天,我和姐姐站在院子里,看著那群人把我們的莊稼裝車。完事后,一個男人走到我跟前,問娃娃你幾歲了,我說,屬猴的。
那群人走后,姐姐把地上的殘渣清理干凈,院子一下子顯得很寬闊、空洞。
四
我從一個兒童長成一個少年。我明白了生命中最應(yīng)該學(xué)會的事情不是斗爭,而是寬容。
母親決定帶著我和姐姐離開那座院子和房子,到城市里打工生活。屋里能帶走的東西不多,只有腳邊立著的幾個包袱。母親把窗簾拉好,用布將那些無法搬走的東西都蓋起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個塑料袋子,把門上的鎖包起來,不然會生銹。
我們站在院子門口,望著房子,沒有矯情地哭或者感傷。我朝著兔子窩的方向看去,它在我的視線盲區(qū),被騾圈和豬圈擋著,那里擺了許多雜物。它早已被掩蓋,不存在了。
離開后,我們再也沒回去過。
前段時間,表哥回去后,給我發(fā)來一張照片。畫面里有一排楊樹,西邊是一排殘墻和矮小的三間無窗房子,房后能看到平坦的土地,油綠的莊稼在上面舒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