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毅
惡距離我們并不遠。人類歷史上幾乎最大規(guī)模的惡,也只過去了幾十年。當種族屠殺成為納粹的最終目標,數百萬猶太人成為亟待處理的“問題”,身為普通人,又能做到什么?同情、悲憫、反抗,這是我們能從紀實作品《動物園長的夫人》中所讀到的。
1939年9月1日,德國入侵波蘭。舉國傾巢,戰(zhàn)艦、飛機、坦克、炮兵、機械化部隊同時上陣,以求一擊成功,這種后來所稱的“閃電戰(zhàn)”讓華沙變成一片火海。人們看到了《圣經》中描述的末日,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動物園里的生靈紛紛出逃,涌上華沙的街道,海豹沿著維斯瓦河搖搖擺擺地急走,駱駝和無峰駝鉆進了小巷,鴕鳥、羚羊與狐、狼并肩奔跑,食蟻獸一邊跑一邊不忘在磚縫間覓食舔舐……
看到這一切,想起黎明時的萬道晨曦透過菩提樹林,自己拉開動物園中白色小樓二樓臥室的窗紗,聽到由長臂猿吹響晨號而開始的百獸爭鳴,氣勢磅礴,那么熟悉,那么動聽,園長夫人安托尼娜真是恍若隔世。
美國女作家黛安娜·阿克曼曾榮獲布洛斯自然獎和美國學院詩人勒文獎,她這部新作《動物園長的夫人》是獨特的紀實,厚實豐滿,動物、植物和中歐原野上的生態(tài)系統,古老的華沙城和市民生活,尤其是戰(zhàn)爭蹂躪之前和蹂躪之中的那座美妙的華沙動物園,對這一切的鮮活描繪,在這個背景中對園長一家以及其他人物的傳神刻畫,真可謂將自然世界與人類世界融為一體了。
在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之前,生物學就是西方世界的一門顯學,它所探究的生物奧秘和可能性,帶來了包括華沙動物園在內的歐洲都市動物園的建設與壯觀,也讓一些淺薄而偏執(zhí)的妄者臆生了狂想。在動物(包括人)中劃出等級,消滅“低等”,由血統高貴者來掌控世界,納粹德國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種“生物學瘋狂”,它的病態(tài)和暴行建立在生物學和醫(yī)學意識形態(tài)之上。納粹統治波蘭的總督漢斯·弗蘭克有言:“猶太人是較低的生命物種,是一種寄生蟲,它通過接觸而把致命的疾病傳染給了德國民族?!睂τ谘爬卜N族的治愈而言,治療的方法就是殺掉所有的猶太人。
一方面是希姆萊說的“走遍田野,將不想要的植物剔除出去”,另一方面,則是要控制進化過程,在生物學上復原被視為物種與血統純粹之原力的遠古動物,如歐洲野馬、歐洲原牛和歐洲野牛。于是,華沙動物園中普氏野馬被掠到慕尼黑動物園,野牛、山貓和斑馬去了柏林,幼象去了柯尼斯堡……
對于一輩子鐘愛動物、理解動物的園長夫婦來說,這無異于滅頂之災。然而,利用納粹對珍稀動物的癡迷心理,利用現已進入納粹行列的德國動物園長的同行關系,他們將動物園先后改成養(yǎng)豬場、公共菜園和毛皮獸養(yǎng)殖場,以此加入了華沙城的地下反抗和拯救生命。
從隔離區(qū)逃出來的猶太人,反抗納粹占領的波蘭人,那些弱者、病者、飽受折磨者、精疲力竭者、被追捕者,一撥又一撥地來到了這個動物王國,與園長夫婦一家同住,躲在閣樓上或地窖里,藏在園中各處獸舍中,前后約有三百人,在維斯瓦河畔這條拯救生命的諾亞方舟上避難暫歇,然后繼續(xù)他/她們的逃亡或戰(zhàn)斗。
“他們選擇了讓善永恒,即使身處地獄。”這其實并不容易,決不輕松,并非單純的愛國主義或英雄主義觀念就能支撐下來,要靠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靠人性本能在一剎那間的隨機反應。安托尼娜有過一場驚心動魄的遭遇與應對。動物園內德軍倉庫方向燃起了大火,一個德國兵來到小樓怒吼:“你們放的這火!這里有誰住著?”園長夫人微微一笑:“那兩間小公寓,住的是我們以前的雇員,都是規(guī)矩人。再說,他們干嘛要冒殺頭危險去燒一個啥都不是的干草堆?”“可是,起火總有原因吧?又沒打雷閃電,肯定是人為的?!痹缫淹浀牡抡Z詞從園長夫人的記憶中浮現出來,她用友好的語氣說:“你們的士兵經常把女朋友往那邊帶。很可能哪對小情侶今天又去了那里,他們抽煙,扔下一個煙蒂……接下來的事不用我說了吧?”德國兵聽得哈哈大笑。接下來德國警察的到來和蓋世太保的電話追查,都以這個結論而化險。避難者們一個個從“洞穴”中爬出來,擁抱她,稱贊她的勇敢。
園長丈夫雅安是波蘭流亡政府“救國軍”的中尉,主要精力放在地下抵抗的工作中,無暇多顧這條方舟不被巨浪和暗礁傾覆,他對此事有獨特的看法:妻子小時候就跟很多動物生活在一起,獲得了一種罕見的觀察理解動物的方式?!盁o論是對兩條腿的還是四條腿的動物,她不會產生‘害怕這種自然反應,也不會傳播‘害怕情緒。這可以化解對方的攻擊意圖,無論對方是人還是動物。”其實,又豈能不害怕呢?戰(zhàn)后他告訴采訪的記者,妻子“她也害怕可能的后果,她怕極了,她怕納粹報復我們,報復我們年幼的兒子,她怕死。但是她把恐懼藏著,一個人忍受著?!?/p>
身處一個殺氣騰騰的、瘋狂和無常的世界中,人們有著多個層面的生存與抵抗。園長夫婦的朋友沃爾特夫婦開一家發(fā)廊,向無數猶太人教授過“美容”課程——染發(fā)、化妝、改變舉止細節(jié),不讓街上的納粹警察發(fā)覺是猶太人。凡是來過這家發(fā)廊的人,都躲過了災難,于是大家傳說這里有神奇的巫術。這當然有偶然因素,而沃爾特太太解釋說,這個巫術很簡單,就是同情和悲憫:“苦難像魔咒一樣占據我的全部身心,讓我從此消除了分別心,無論朋友還是陌生人,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
在園中貯藏肥料狀炸藥的丈夫,認為這個環(huán)境中的生存離不開策略和詭計,而安托尼娜堅信生命必須快樂,以精神受損為代價求得身體的茍活,這不是她信奉的生命之道。如同許多人一樣,夫婦二人隨身攜帶如遇不測就隨時結束自己生命的氰化物,另一方面,他們又在這條飄搖于驚濤駭浪之中的方舟內創(chuàng)造和鼓勵著幽默和音樂,以及盡力弄來食物的歡宴。書中一處細節(jié)很有趣:戰(zhàn)時的動物園有大群烏鴉盤旋落樹,德國兵以射殺為樂。安托尼娜一只只拾回來,洗凈煮爛,做成腌肉醬。避難者吃得津津有味,以為是波蘭名菜野雞肉醬。安托尼娜暗笑:“何必敗她們胃口呢?對動物的命名沒必要過于較真?!?/p>
戰(zhàn)時記憶自有獨特的存檔系統,在無數悲劇場景的夾縫之中,也給浪漫留下了存儲的特別空間。安托尼娜讓動物園中自己住的這座小樓充滿讓人忘我、忘憂的生靈——麝鼠、公雞、野兔、狗、鷹、倉鼠、貓和幼狐,它們誘導人類進入那個永恒的自然世界——這里既有人類習慣的自然,也有讓人驚異的自然。全身心地融入小洋樓這種獨特的生態(tài)系統和日常生活之中,自我就消失在了不同物種的需求與節(jié)奏的交響之中,心靈得到了休憩。如同盡一切努力為避難者找來食物和取暖燃料一樣,這種由生命的色香味聲調制出來的精神滋養(yǎng),在嚴酷的環(huán)境中也極為珍貴。
“春夜把華沙包裹在一件黑大衣里……一支舞蹈樂隊在表演,其中有狼、有豺、有鬣狗、有澳大利亞野犬。被吵醒的一頭獅子發(fā)出一聲怒吼,附近的猴群聞之膽寒,水塘中受驚的眾鳥虛張聲勢……隱居于原生態(tài)的世界角落,我們思考著自然母親的法則,想象著她秘而不宣的天機。我們生活在動物中間,它們是我們在塵世的伴侶?!睂戇^童書《小山貓》的園長夫人,能夠潛入各類角色的身心來看世界——無論是動物角色還是人類角色,以愛和生命來看待,她這樣的信念從未泯滅。
書中一位曾生活在華沙猶太人隔離區(qū)的猶太教拉比兼作家赫謝爾,有句名言意味深長:“石碑已碎,碑文依舊活著?!钡拇_,斯人已逝,園非舊園,但靠著大量的一手材料和實地查訪,包括對園長夫婦留下來的那些老照片的凝視沉思,作者鮮活地還原了那個環(huán)境、那段生活和這些有趣而又不凡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