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四匹馬,走在鳥語花香又崎嶇的山道上,南宮羽還以為一直要順著山勢向上行,抵達林線和雪線,就可以近距離看一看旗形冷杉的風采,走著走著,拐了一個彎,便向峽谷走去。
透過茂密的樹木花草霧嵐飛鳥,高高地俯瞰一灣碧水,靜臥在山與山之間。洛桑嘉措最先下馬,柳巴松和群吉也在他身后下了馬,南宮羽疑惑著,跟著溜下馬背。
柳巴松似乎明白她想知道什么,就說:上山不騎是君子,下山騎馬非君子,林間潮濕,路窄坡滑,很危險的。
南宮羽將柳巴松給她的苞葉雪蓮揣進衣服口袋,望著云霧繚繞的連綿山巒,陣陣發(fā)怵,不好意思問還有多遠到學校。
便翻著花樣問:學校是不是有很多雪蓮花?
柳巴松說:雪蓮花一般生長在雪線以下,雪蓮種子在零攝氏度發(fā)芽,能經受零下二三十度的嚴寒,三到五年才開花結果,實際生長天數只有幾個月時間,在生物學上相當獨特。咱們這里氣候垂直分布明顯,植被隨海拔高低變化而迥異,山下濕潤溫熱,雪蓮自然無法生長。
南宮羽說:學校既然不在雪線附近,沒有雪蓮花開,就名不副實嘛。
柳巴松說:雪蓮不但是藥中極品,更是花中之王,在藏族人心目中也是一種精神象征,高潔堅韌,不畏艱難,許多人用雪蓮取名字,寄托理想和希望。山谷沒有雪蓮,但開另一種花,這花巨大無比,你會感興趣的。
南宮羽果真來了興趣,急問:什么花呀?難道比牡丹芙蓉都碩大嗎?
柳巴松說:牡丹芙蓉是自然界的花朵,這花則是人造之花,有了它,山鄉(xiāng)就能改變面貌,百姓就能走向富裕。
南宮羽見柳巴松如此說來,一時不知是什么花有這樣大的魅力,又不好瞎猜,就閉口不問。
洛桑嘉措拍拍馬屁股,笑呵呵地說:南宮老師別聽柳大夫賣關子,不就是一座水電站嘛,小小一個電站能把文明推進幾步?要是能把騾馬路變成水泥路,汽車代替騾馬背夫,才算真文明。
南宮羽說:咱們這里還有背夫嗎?
洛桑嘉措說:職業(yè)背夫少了,但出門上山,下地干活,還是離不開肩挑背扛。以前縣上干部的糧食鹽巴工資都靠背夫背進山,現(xiàn)在林芝地區(qū)只有墨脫一個縣城不通汽車,咱們這里許多村鎮(zhèn)通了公路,山下原本有一條土公路,前不久下雨塌方,就只能繞道從這里爬山路。
南宮羽說:背夫背工資,遇上搶劫怎么辦呀?
洛桑嘉措說:藏族人視盜竊為恥辱。聽說以前背夫在前面背工資,后面跟著財政所或公安局的工作人員,算是押鈔人,跟一陣跟不上就不跟了。背夫腳力好,跑得快,遇到風雪天氣,在山洞里躲幾天,或投宿路邊人家,工資也不會少一分。
正說著,迎面走來兩個人三匹馬,馬背上馱著長短不一、形狀不同的生銹鐵板。隔著好幾棵一抱多粗的鐵杉和開著粉白花朵的杜鵑樹,就相互打招呼,并對南宮羽說,老師好。
擦肩而過以后,南宮羽詫異地問:他們怎么知道我是老師呢?
洛桑嘉措說:近幾年總有支教老師來我們學校,學生家長大都知道,其他人很少到這里來。
南宮羽說:旅游者也會來吧?
洛桑嘉措說:旅游者用不上我去接,況且你跟游客的穿著打扮不一樣,人家牛仔帽,登山服,登山靴,雪杖,墨鏡,圍脖,就差給牙齒戴護罩。
南宮羽問:他們是去賣廢鐵嗎?
洛桑嘉措說:差不多吧,把報廢的拖拉機馱運出去賣掉,再買一輛新拖拉機,當然買好以后得把拖拉機拆成小件,讓馬匹馱運回來再重新組裝,柴油也由馬馱運進來。
南宮羽說:能跑拖拉機,說明村里的路還平坦。
洛桑嘉措說:只是短距離跑點運輸,干點農活,大部分時間閑著,加之雨水多,空氣潮濕,容易生銹,農牧民購買農具家電,政府還給補貼,條件好的人家喜歡折騰,舊換新,新?lián)Q舊。
磕磕絆絆之中,終于來到峽谷深處的水電站,從周邊堆放的工程尾料來看,應該是一座新電站。
洛桑嘉措執(zhí)意要走,柳巴松望一眼南宮羽,對洛桑嘉措說:我先看看患者情況,你和南宮老師歇口氣再走不遲。
一位穿工作服的藏族漢子急匆匆迎了過來,抓住柳巴松的手心急火燎地說:噢呀呀,我們的門巴終于來啦,真是禍不單行,歐珠總工忽然病倒,一臺機組閥門漏水,搞不好會水淹廠房,菩薩保佑,快請柳大夫救救我們歐總。
群吉問道:是水電專家歐珠久美嗎?
藏族漢子說:是的,是的,拜托啦。
說完以后,把柳巴松的馬韁繩往松樹上一拴,拽住柳巴松就走,群吉背著藥箱緊跟其后。
南宮羽回味著那句話,水淹廠房。
水淹廠房,天吶,這種事對水電站來說就是滅頂之災,是高懸在水電人頭上的魔咒,水電生產最殘酷的事故莫過于此。一座水電站動輒投資幾千萬元,甚至幾百億上千億,選址,勘探,澆筑,建壩,裝機,運行,檢修,維護,直到發(fā)出電能,把電輸送到工廠碼頭千家萬戶。消耗的人力物力財力不計其數,有的電站修建幾年,有的修建十多年。一場洪水泥石流或機械故障造成水淹廠房,就等于前功盡棄,大量鈔票打了水漂,甚至還會造成電網癱瘓、機器報廢、人員傷亡。有的水電工程師謹慎一輩子,臨到退休的時候遭遇這種滅頂之災,這個人就會一蹶不振,背上永世不得翻身的罵名和愧疚,落寞到死,也不可能再仰起脖子說一句話,連與徒弟并排行走的勇氣都沒有。
當然,眼前這座水電站一看就是小型電站,不可能影響電網正常運行,但一旦發(fā)生這種事故,損失也不會小。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水輪機,發(fā)電機,繼電,保護,所有設備一樣不少。這種峽谷電站,單是把設備運送進來,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壯舉,組裝校驗,發(fā)電送電,簡直就是人間奇跡,怪不得柳巴松形容電站是一朵大花,倒也十分恰當。
南宮羽的腳下像安了彈簧,彈跳間,就跟了進去,一直跟到發(fā)電機層。一位中年男人坐在一堆破棉絮上,幾個人頭戴安全帽,或蹲或站在他身邊,個個焦慮不安。
沒有機器轟鳴,廠房異常安靜,照明顯然來自備用電源,有人說著漢語,有人說著藏語,見柳巴松身后跟著一個女人,全都瞪大眼睛,奇怪地盯著。
走到近旁,才看清破棉絮上的藏族男人面色蒼白,疲憊乏力,眼睛想睜又睜不開的樣子,這應該就是歐珠久美了。
南宮羽幾步跨到他跟前,想詢問閥門漏水的事,見柳巴松已經打開藥箱,取出聽診器,就把話咽了回去。
大家屏住呼吸,看著柳巴松的一舉一動,量完血壓,聽完呼吸以后,柳巴松張開嘴巴,吐出舌頭,示意歐珠張嘴。歐珠沒有反應,有人提醒他,歐總,張開嘴巴。
歐珠久美仿佛用了很大力氣,照著做了一遍。
柳巴松見他舌尖偏紅,舌苔正常,問題應該不大,便問:感覺哪里不舒服?
歐珠綿軟地說:看不清表盤儀器,耳鳴,心里慌亂。
柳巴松說:是不是近期經常到內地去?
有人立即幫腔:發(fā)電機,水輪機,保護自動設備,廠家全在內地,歐總就得一次次飛到內地,驗收設備,核對參數,還跟著火車一路把設備押運到拉薩,大貨車再從拉薩運到八一鎮(zhèn),從八一鎮(zhèn)又送到這里,遇到塌方路斷,騾馬還馱運過小配件,整個機組安裝調試階段,歐總都親自動手,全程跟蹤,純粹是累病的。
南宮羽霎時寒毛倒立,膽戰(zhàn)心驚,幸虧是小機組,各種設備體量也不大,如果是單機幾萬千瓦、幾十萬千瓦的機組,照這種運輸方式,一個人花費一輩子的精力都完不成。
柳巴松取下聽診器,對群吉說:高原性貧血,配藥輸液。
有人嘀咕:只聽說高原性高血壓,還沒聽說過高原性貧血,歐總跟牦牛一樣健壯,怎么會是貧血呢?
柳巴松像是對群吉講解,又像對大家解釋:通常人們從平原到高原,由于缺少氧氣,肌體產生過多的紅細胞以適應缺氧環(huán)境,血紅蛋白升高。到平原地區(qū)以后,血紅蛋白會逐漸回到原來水平,并持續(xù)下降,三星期后出現(xiàn)輕度貧血,隨后血紅蛋白再上升至正常水平。因此,從高原到平原地區(qū)后的一個月以內,不宜重返高原,否則,處于貧血狀態(tài)下的人更容易患上高原病。在較短時間內頻繁往返于平原與高原之間,血紅蛋白忽高忽低,就會出現(xiàn)貧血癥狀。
南宮羽對柳巴松頓生反感,火都燒到眉毛了,還大講高原高血壓高原貧血,純屬不合時宜。難怪說隔行如隔山,武大郎不操心武則天的事,賣茶葉蛋的不關心造導彈的,大海不操心大漢的事。
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一個聲音,驚恐而高亢:一號機閥門完全失控,噴水嚴重,二號機閥門也在刺水,情況緊急。
南宮羽顧盼四周,尋找聲音的主人,沒有發(fā)現(xiàn)跡象,站在歐總身邊的幾個人更加慌張,有人急走幾步,又返回來。舉著的輸液瓶在空中輕輕晃動,輸液管漣漪一樣蕩漾。歐珠久美兩眉之間的“幾”字紋連連跳動,眼神像風中的香燭,忽明忽暗。
南宮羽終于忍不住了,向前跨一步,彎腰對歐珠久美大聲說:我想看看閥門噴水情況。
歐珠的眼睛睜開了一下,隨即又閉上。人們再次把目光聚到南宮羽身上,有人用藏語低聲耳語,她能感覺到臉龐頭頂脊梁落滿了氣憤和厭惡,石塊一樣啪啦作響。
舉著輸液瓶的男人似乎也忍不住了,他說的是漢語,完全要讓她聽得真切的架勢,聲音鏗鏘洪亮。
他說:這里不是景區(qū),謝絕參觀。
有人用漢語補充:如果不是同柳大夫一起來,連電站的邊都不讓你沾,哪還讓你進來?
洛桑嘉措立即拽了一下南宮羽的衣袖,輕聲說:走吧,走吧,人家忙著呢,以后路過這里再看這朵花。
南宮羽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解釋。
忽然,她盯著柳巴松,柳巴松也正盯著她,兩雙眼睛對接的瞬間,她看見他眼里火星四射。
柳巴松猛地拍了一下腦袋,聲音興奮又急促。
他“哎喲”了一聲,才說:對啊,南宮老師學的是電氣工程什么來著,正宗大學畢業(yè),還是電廠子弟。
竊竊私語聲又起,感覺像東江的浮萍,娘曲里的波影,霧林帶的水汽,旗云的余迤。
南宮羽依舊彎腰蹲在歐珠久美面前,仰起脖子,望著大伙,懇切地說:讓我看看,如果解決不了問題,也不影響什么。
歐珠的神態(tài)沒有任何變化,有人就說:去吧,去吧,看一眼又看不丟設備,一時半會兒也淹不死人。
南宮羽如同接到命令,抓起角落的一頂紅色安全帽,邊走邊往頭上戴。立即有人前面引領后面緊跟。走在前面的人手里握著應急燈,燈光閃爍間,就到了噴水的地方。一個閥門像噴泉一樣,水花四散,一個閥門正往外刺水。噴出來的水流走的方向,也還暢通,眼下還沒有水淹廠房的可能,如果壓力變大,刺水的閥門變成噴水,排水一旦受阻,水淹廠房的慘劇隨時可能發(fā)生。
她大聲問道:快速門落下沒有?
見沒有人應答,又問:取水口閥門關閉了沒有?
這才有人回應:試了好幾次,自動關閉不了,只能人工操作,已經派人到取水口了。
南宮羽問:檢修門關閉了沒有?如果取水閥門關不住,先關閉檢修門也能截斷進水。
有人說:那咱們去看看。
邊說邊往廠房外面跑,南宮羽說:用手機或對講機就能詢問呀。
有人說:這里沒有信號,有手機也打不通,對講機不知怎么搞的充不上電,只有兩部座機電話,現(xiàn)在也派不上用場。
背心頓感涼意,原來還有如此原始的水電站。盡管比她當值班員時期所在的小水電裝機容量大得多,但設備并不是最先進的。所好,大型水電站與小型水電站結構原理相似,況且她曾經在大型水電站實習過,當過幾個月運行值班員和檢修工,也經常到父母上班的水電站轉悠,進過風洞,鉆過進人門,對進口設備和國產機組還算熟悉。
順著從巖石上開出的一條小道向高一點的地方走去,看得出這是一座利用水流落差發(fā)電的水電站,一個拐彎處果然有兩個人正低頭忙碌。走到近處,發(fā)現(xiàn)兩人正用力扳動取水口閥門操作柄,與水源接近的第一道防線——檢修門卻高高地懸著。
南宮羽說:先關閉檢修門。
有人回頭望她一眼,“噓唏”一聲,然后大聲嚷嚷:噢呀呀,是可以先關檢修門的啊,我們怎么跟站著睡覺的野驢一樣?
說完便立即行動,扳動檢修門操作柄。嘩啦,嘩啦,一浪一浪的水花巨響,檢修門勻速落下,切斷了進入電站內部的水源。
人們歡呼起來,拍著對方的肩膀哈哈大笑,有人想拍南宮羽的肩膀,笑一笑,沒敢動。
提著應急燈的小伙子笑著笑著,摁亮了開關,對著白花花的太陽晃動,一晃又晃到同伴的臉上,推搡間,嬉笑聲此起彼伏。
笑夠了走到南宮羽面前,認真地說:剛才你一說快速門,就知道你是內行,這是標準的專業(yè)術語,平時我們習慣說取水口閥門?,F(xiàn)在好啦,檢修門和快速門都關上了,相當于上了雙重保險,關閉了進水源,就不會有水淹廠房的危險,歐總想病到啥時候都不怕,噢呀呀,你是上天派來的菩薩吧,為我們解除了水淹廠房的危險。
大家簇擁著她回到發(fā)電機層,人們的表情一目了然,輕松喜悅,氣氛活躍,歐珠也精神了許多。
有人爭著介紹南宮羽是怎樣指揮大家落檢修門和取水口閥門的經過,歐珠不錯眼地盯著南宮羽,看著看著,撲哧一聲就笑了。揚起胳臂向一個人揮了揮,那人一溜煙跑開,眨眼間又回來,手里捧著幾條哈達。首先給南宮羽敬獻,南宮羽向后退了一步,回頭看柳巴松,柳巴松正沖她點著頭。
那人上前幾步,雙腿并攏,身體略微前傾,將一條哈達雙手舉過頭頂,南宮羽微笑著,款款低頭,脖子上就有了一條潔白的哈達。
伸手撫摸,光滑,柔和。莫名的,一股熱浪涌遍全身。這是她人生第一次接受哈達,盡管對藏族文化不了解,但非常清楚哈達在藏族人心目中是尊貴圣潔美好的象征,就像漢族人見面握手擁抱暢飲一樣。曾經看過一部電影,有一句臺詞至今記得。哈達不要長,潔白就好,話不要多,算數就好。
那人又給柳巴松敬獻哈達,柳巴松彎腰接受哈達的時候,南宮羽看得出了神,一幅畫面騰云駕霧穿越而來,艷如夏花,靜若晨露。
一位衣著整齊,走起路來馬尾發(fā)辮甩來甩去的女孩,正給一位頭發(fā)蓬亂,四顆扣子只扣了一顆的男孩佩戴紅領巾。這是學校一年一度在六一兒童節(jié)前發(fā)展少先隊員的儀式,老隊員給新隊員佩戴紅領巾以后,還要一起舉起拳頭,向少先隊隊旗宣誓。印象中男孩比她個頭低,腳拇指從黑布鞋的破洞里鉆出來,跟鍋底灰一般。系好紅領巾以后,想順手幫他扣上三顆沒有扣上的扣子,撩撥了一下前襟,發(fā)現(xiàn)三顆扣子應該存在的位置光溜溜的,什么也沒有。
從那個時候開始,才意識到同在一個教室的同學原來是有差別的。再后來,這個家伙總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直到把一條死蛇塞進她書包里,就不跟他玩耍了。初中臨畢業(yè)的時候再次來往,她則是被動的。
真的是時光荏苒,歲月如歌,眼前這位身材魁梧、目光潤澤的援藏醫(yī)生,怎么會是那個臟兮兮、瘋玩瞎跑的男孩呢?
碧海藍天下的那位異國男人一掠而過,高拔的大安也擠進腦袋,如同風中的螢火蟲。
她淡淡地笑著,心里則告誡自己,柳巴松只是同學、發(fā)小,不能有非分之想。
有人大聲說:洛桑校長怎么不見啦?看看馬還在不在。
這才想起來,原本要跟洛桑嘉措去雪蓮花小學的??觳较蛲庾呷?,發(fā)現(xiàn)洛桑嘉措正悶頭抽煙。
還沒走到跟前,就說:洛桑校長,咱們走吧。
說話的同時咽了一下口水。
身后跟來幾個人,紛紛說:歐總叮囑一定請南宮老師留下來,幫我們恢復運行。
洛桑嘉措扔掉煙頭,看一眼南宮羽,又看一眼天上的云彩,眼睛瞇成一條縫。
柳巴松脖子上飄著哈達,移步中泛著海鷗般的銀光,匆匆走上前來,說道:洛桑校長如果著急你先走,到時候我送南宮老師。
有人接過話茬:洛桑校長你放心,我們把宿舍讓出來,請南宮老師住,不會虧待她的。
洛桑嘉措看一眼南宮羽,又看一眼天空,淡淡地說:好像要下雨了,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傍晚時分,果真有雨,雨不大也不小。陣雨過后,山色更加空濛,有著煙雨之美。峽谷中的電站像霧中的梔子,娘曲中的柏樹,笑臉上的酒窩,戈壁中的垂柳。
歐珠久美能站立行走了,對南宮羽的臨危指揮深表謝意,并一起討論設備維護和運行方案,后來還聊起西藏電力現(xiàn)狀。南宮羽越聽越興奮,感覺像是遇到了知音。
歐珠說:按說西藏不應該缺電,青藏高原是千山之祖,萬水之源,長江,黃河,瀾滄江,怒江,這些中國最重要的河流發(fā)源于此,就連發(fā)源于阿里地區(qū)的獅泉河、馬泉河、象泉河、孔雀河,也是恒河、印度河與雅魯藏布江的源頭,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在橫斷山區(qū)深切大地,形成鬼斧神工的三江并流奇觀,處于中國地勢第二級階梯與第一級階梯交界處,北高南低,河流落差大,水力資源非常豐富,是中國目前最具魅力的水力資源富集區(qū)之一,吸引了眾多中外水電人的目光。水力資源既豐富蘊藏量又大,尚待開發(fā)利用的地區(qū)并不在那里,而在我們這里。
南宮羽知曉歐珠久美要說什么,只是不言語,任由他自說自話,心里則清楚那只是愿景,恐怕不是一代人兩代人能夠實現(xiàn)的。
果然,歐珠久美繼續(xù)說:咱們這里有雅魯藏布江噢,雅魯藏布江從藏西阿里地區(qū)流淌千里到藏東南,流水平緩,河谷寬闊,是西藏最重要的農區(qū),養(yǎng)育了千千萬萬的藏族百姓,是西藏名副其實的糧倉和母親河,創(chuàng)造了悠久的藏文明和藏文化,支流雅礱河谷,更是藏文化史上最奪目的星辰。就是這樣一條圣河,到了我們這里一改溫順習性,變得洶涌澎湃,繞過南迦巴瓦峰,形成巨大的馬蹄形大拐彎,一路狂奔向喜馬拉雅山脈南麓,山谷幽深,驚濤拍岸,成為世界上水能資源最富集的地區(qū)之一,這是上天賜予雪域高原最豐厚的禮物。
有人附和:的確,上帝為西藏關上了一扇門,使這里高寒缺氧,土地貧瘠,又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窗戶,雪域茫茫,山高水長,水力資源豐富。
歐珠說:有專家指出,西藏之水救中國,我對這個觀點非常認同,保護涵養(yǎng)好青藏高原的水源,就是保護了中國和南亞東南亞的大江大河,優(yōu)質豐沛的江河之水流向中原,流向東部沿海,乃至南亞東南亞地區(qū),就是對人類最大的貢獻。咱們國家的三條南水北調線路,從表面上看與西藏毫無關系,任何一條線路都不從西藏的土地上經過,但哪一條都與西藏息息相關,都是從青藏高原流淌出去的潔凈之水。
南宮羽不停地點頭,這是久違的話題,全國各地大江大河地理分布,水能資源蘊藏情況,煤炭石油天然氣資源儲量,各種礦藏地質結構,都與電力十指連心,唇齒相依?;鹆Πl(fā)電,水力發(fā)電,風力發(fā)電,太陽能發(fā)電及核電等等,多種發(fā)電類型優(yōu)劣對比,各自所占比例大小,未來前景如何,是所有大學電力專業(yè)的基礎課程。自從走出校門,就淡忘了這些知識,此時此刻,身處喜馬拉雅山脈峽谷之中,聽一位藏族漢子講中國水力資源狀況,感到無比親切和喜悅。深山水電站還有視野如此開闊的人才,而且是裝機容量不大,機組設備并不先進的小型水電站。這讓她想起一句老話,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有人說:歐總,南水北調與咱雅江的水好像沒有關系嘛。
歐珠說:南水北調工程解決我國水資源分布不均衡問題,西電東送工程解決西部與東部能源和電力負荷不均衡問題;南水北調解決老百姓用水問題,西電東送緩解東部缺電困難。我國水力資源居世界前列,西部地區(qū)水力發(fā)電潛力巨大,但開發(fā)的裝機容量比例還小。有水就有電,電能促進經濟發(fā)展,水電互通互融,假如在咱們雅魯藏布江落差最大的河段筑起多座梯級電站,裝機容量會比三峽水電站二灘水電站劉家峽水電站這些著名電站加起來都大,發(fā)出的電好幾個西藏都用不完,還能輸送到外省區(qū)乃至國外。
南宮羽忍不住說:這個方案多年以前就有人提出來,在國際性河流上修建水電站難度太大,來自技術以外的困擾會更多,況且,電又不能儲存,輸送出去談何容易?
歐珠說:大概是吧,假如咱們在雅魯藏布江上修建水電站,還得與下游國家協(xié)調,搞不好會引起國際爭端。
南宮羽說:我來西藏剛幾天,對西藏的用電情況不了解,既然青藏高原江河眾多,想必西藏不缺電吧?
歐珠說:不缺電是假象。多年以來,西藏一直是電力孤網,內地的電輸送不進西藏,西藏的電也輸不出去,自治區(qū)內部也只是區(qū)域電網。目前現(xiàn)狀是,有水無電,有電無網,電流流通不了,許多地區(qū)缺電,枯水期水電站發(fā)不出電,拉薩冬季電不夠用,只能用柴油發(fā)電機發(fā)電,機器一轉,人民幣“嘩嘩”飛上天,雪花一樣,轉眼不見,廣大農牧民依然把草皮牛糞當主要燃料。
南宮羽說:區(qū)域電網電壓頻率不穩(wěn),容易造成電網崩潰,看來還是電力結構有問題,西藏全區(qū)只有一個電網嗎?
歐珠說:不全是,偏遠牧區(qū)就沒有聯(lián)網,為了解決小城鎮(zhèn)用電,在城鎮(zhèn)附近利用水流落差發(fā)電,青藏高原上的小水電站就像牦牛一樣多,季節(jié)性明顯,拉閘限電是常態(tài)。
南宮羽問:為什么不用煤炭發(fā)電呢?這樣可以解決枯水期水電站發(fā)不出電的難題。
歐珠說:整體來講,青藏高原植被脆弱,許多礦產資源屬于國家戰(zhàn)略儲備,不允許隨意開發(fā)開采。煤炭發(fā)電在咱們國家所占比例最大,但煤炭屬于不可再生資源,污染還嚴重,哪有水力風力太陽能這些清潔能源上乘?不但環(huán)保還無須多少成本,一本萬利。
南宮羽問:除了水力發(fā)電,西藏在風力發(fā)電和太陽能利用上怎樣?
歐珠說:西藏風大,但風速不穩(wěn),產生的能量大小也不穩(wěn)定,廣袤草原上人煙稀少,用電量小,風能是新型能源,相應的設備也不很成熟。青藏高原海拔高,太陽輻射能量巨大,目前建有幾座光伏電站。
南宮羽說:要是把星星一樣多的水電站和光伏電站發(fā)出的電匯聚到銀河就好了,這銀河就是電網。如果有一個強大的電網,無論枯水期還是豐水期,所有用戶都能用上穩(wěn)定安全的電能。內地早就有特高壓電網了,西藏的老百姓什么時候才不缺電呢?
歐珠說:你擔憂的正是我們西藏電力人思考的,這個問題可能不久的將來就能解決,據可靠消息,青藏交直流聯(lián)網工程和川藏聯(lián)網輸變電工程有望上馬。
南宮羽說:你是說要把西藏與內地的電網聯(lián)通,這樣西藏就不缺電了,也不用柴油機發(fā)電,更不需要燒草皮牛糞,西藏用不完的電也可以上網出售給內地,對嗎?
歐珠說:是啊,但這項工程與修建青藏鐵路一樣,會面臨許多挑戰(zhàn)。如果能實施,不但是西藏人民的大喜事,也是中國電力史上的大事,應該載入世界電力史冊……
剛開始,柳巴松對他們的交談沒有多大興趣,聽著聽著,就激動起來。援藏幾年,飽受缺電之苦,尤其是冬季,常常拉閘限電,房間沒有暖氣,洗不上熱水澡。白天靠太陽取暖,晚上靠被褥取暖,長夜漫漫,總是蜷縮著睡覺,后半夜能把人凍醒,醒來后摸著疼痛的膝蓋發(fā)呆,感覺骨頭縫都結著冰。
氣溫低的時候為患者輸液,得把輸液瓶夾在胳肢窩,借助體溫,避免藥液凍結。有一次護士為患者做青霉素皮試,剛扎完針電燈就熄了,眼看間隔時間已到,燈還亮不了,只能用手電照明,手電卻照不見細微的血管,憑經驗一針扎下,痛得患者從凳子上滑下去,叫喚得他不好意思細聽。
還有一次更不堪,去一個小鎮(zhèn)出診,剛為一名骨折病人做完手術,還差幾針就縫合好了,叮的一聲響過,手術室漆黑一片。他立即怒火中燒,破口大罵。理論上來講,除了地震海嘯臺風等人力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以外,無論何時何地,醫(yī)院都是重點保護單位,正常照明是基本要求,怎么能在手術期間斷電呢?后來得知,因為那天電力部門檢修線路,醫(yī)院的自備發(fā)電機剛轉動一會兒就軸承斷裂,電就接續(xù)不上。這件事讓他后怕了很長一段時間,再出診時,盡量不在鄉(xiāng)鎮(zhèn)做手術。
哦,電力聯(lián)網,如果西藏與內地電網聯(lián)通,無論用電高峰期還是低谷期,枯水期還是豐水期,白天還是夜晚,想用電就用電,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就像冬暖夏涼的玉泉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青春不老,日夜不涸。這是一個重大變革、偉大壯舉,對西藏經濟建設肯定會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所以,他插話說:多好的事啊,西藏和平解放以后,修通了進藏公路,便于漢藏人民自由來往。民主改革以后一條銀線連接北京,藏族同胞能聽到來自首都的聲音。再后來,通信光纜也鋪設到了雪域高原,前幾年還修通了青藏鐵路,如果西藏與內地真能實現(xiàn)電力聯(lián)網,不但造福西藏,也能惠及內地,按照你們的說法,假如雅魯藏布江修起了梯級電站,源源不斷的電能就像道道彩虹,飛架各地,貫通萬里,想起來都熱血沸騰,希望在你們手里能夠實現(xiàn)。
說完后,望向南宮羽,她正殷殷地望著他,相視之間,兩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