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封未讀郵件顯示在電腦屏幕上,有父母問平安的郵件,問她手機怎么總是不在服務(wù)區(qū),有以前同事熟人的問候。李青林竟然連著來了三封郵件,從來信時間看,第一封寫于傍晚時分,第二封在次日黎明,第三封與第二封之間相距兩周時間。
她先給父母回了郵件,然后給其他人回復(fù),一時半會不知道如何回復(fù)李青林的郵件。只能閱讀,越讀心里越亂,越難以忍受,她默默地念著,咀嚼著,口腔和內(nèi)心彌漫著苦味。
郵件一
南宮羽:
你去西藏了?為什么要去西藏?為什么去那么艱苦遙遠的地方?是懲罰我嗎?是對我多年來沒有給你一個歸宿實施報復(fù)嗎?當(dāng)年你蠱惑并追隨我南下,從此失去了安穩(wěn)和單純。沒能讓你過上富裕高貴的生活,沒有給你一個幸福的家庭,只實現(xiàn)了所謂繁華都市夢,令我愧疚難當(dāng)。如今你又孤身一人遠走他鄉(xiāng),如有不測,我就是罪人,永遠背著十字架,終其一生,不得安寧。我有罪,我是你的罪人,是你全家的罪人,是眾人不齒的罪人。
李青林
郵件二
南宮羽: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病了,慢性病,反反復(fù)復(fù),總不見好,非常后悔昨天晚上給你發(fā)的郵件,一旦發(fā)出刪除也沒用,特此向你道歉,就當(dāng)我是個出爾反爾的小人。
我曾經(jīng)那樣愛你,你的一顰一笑就是我的風(fēng)向標(biāo),與你戀愛,非常幸福,同時也深感不踏實。盡管早不提門當(dāng)戶對,但這個東西總是晝伏夜行,深潛在人們的觀念中,這是與你交往以后逐漸意識到的。
東西南北中發(fā)財?shù)綇V東,這場颶風(fēng)吹遍大江南北,我們像眾多不甘心命運安排的人一樣,熱血沸騰,勢不可當(dāng),被淘金夢沖昏了頭腦。還記得嗎?你把我送進人海般的站臺,第一次感到惶恐、混亂和無序歷來都不會有好結(jié)果。我在肩膀與包袱,汗臭與唾沫星子后面尋路,直到被裹挾而去,我都在注視你。你是那樣焦急,真真切切替我擔(dān)心,這個畫面伴隨我度過了那段如夜時光,也是你留給我最后的美麗。按說你一直都是漂亮的,只是我的心變了,變成了鐵人,失去了對美的感知。
我只能將當(dāng)年的經(jīng)歷如實告訴你,這樣你就明白我對你的殘酷不是有意為之,而是迫不得已,常常的,我管束不了自己的行為,管束不了自己的思想。
火車上的擁擠和臭味令所有南下打工者不堪回首,是我們那一代外出務(wù)工者的共同傷痛,但最丑惡,最大的傷害是暗傷,就是對心的傷害,對人性的摧殘。幸運的人躲過了這一劫,成為陽光快樂的打工者,我卻沒有躲過災(zāi)難,才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摸樣。
下了火車,終于呼吸到新鮮空氣,精神為之一振,郁郁蔥蔥的植被,從草地一直開到樹梢的花朵令我新奇,火車站廣場上拉著長長的橫幅,這家電子廠招工,那家制衣廠招工,玩具廠,塑料廠,皮包廠,各種名字的工廠聽都沒有聽說過。
稍稍思考了一下,就站到電子廠招工隊列。我想試一試,當(dāng)過教師的人到這種廠子做文字秘書應(yīng)該不成問題,辦公室的行政人員也不錯。但我忽視了一個問題,同我一起排隊的人大部分衣衫廉價,皮膚粗糙,焦慮,欲望,失落,貧困,全都掛在臉上。放眼望去,四周全是這種人。還是試一試吧,坐在辦公室管理這些人也是可以的。
大家紛紛拿出身份證、畢業(yè)證、暫住證等證件,輪到我報名的時候,我問在哪里能領(lǐng)到暫住證,對方抬起頭,瞪我一眼。我再問,被身后的人一推,就推到了編織廠報名處。
問題有些嚴(yán)峻,沒有暫住證就報不上名。我把畢業(yè)證書鋪展在招工人員的眼皮底下,對人家說我是正規(guī)師范學(xué)校的畢業(yè)生,招工的人還沒有答復(fù)我,哄笑就肆意響起。我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便像老鼠一樣從人堆里鉆出來,沮喪地在廣場上走來走去。
傍晚時分,我到附近一家旅館住宿,人家問我要單位證明或介紹信,我拿出畢業(yè)證說自己是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生,還教過幾年書,請相信我是正經(jīng)人。
登記員是個中年婦女,一邊嗑瓜子,一邊學(xué)著我的腔調(diào),陰陽怪氣地說:賭博嫖娼,販毒吸毒,投機倒把的人來住店,都說自己是正經(jīng)人,你敢保證黑地里也是正經(jīng)人?哼哼,鬼才相信呢。
看著女人紅唇齒白,一張一合,不住聲地吧唧,瓜子皮亂飛,我強忍厭惡,捏緊拳頭,恨不得一拳打向她不停翻動的唇。一片瓜子皮不偏不倚正好射到我脖頸里,伸手一摸,捏在手里,朝女人的臉上扔去,還沒跑開,罵聲狗一般追了上來。
再次游蕩在火車站廣場上,心想夜里干脆到候車室將就一宿,明天早上繼續(xù)找工作。一位四川口音的瘦個子男人主動搭訕,我像見到久別的親人,頓感溫暖,總算有人與我說話,還十分和氣。他告訴我,在火車站廣場大張旗鼓招工的廠子都是正規(guī)大廠,各種證件都得齊全,你得往村子里面走,那里有各種各樣的小廠子,用工靈活,干一天活就能領(lǐng)到一天的工錢。
我問,村子里面怎么會有工廠,那莊稼長在哪里。男人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大著嗓門說,那是北方農(nóng)村,貧困山區(qū)的農(nóng)村,我來珠江三角洲好幾年了,就沒有見過一塊打糧食的土地。我急忙問他,那打什么呢?他有點賣關(guān)子,還有點驕傲地說,什么莊稼也不長,長的全是廠房,廠房里全是流水線傳送帶和你我這種苦命漢。哦哦,你好像不窮,細(xì)皮嫩肉,不像出苦力的人。
我問他村里有學(xué)校嗎?中學(xué)小學(xué)都可以。他說當(dāng)然有,有大人的地方就有小孩,有小孩的地方就有學(xué)校,怎么,你想讀書?啷個太大了吧。我說想當(dāng)老師,有當(dāng)老師的經(jīng)驗。他受了驚嚇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然后,眨巴著眼睛問我,你想當(dāng)老師,你說你想當(dāng)老師?你以為你想當(dāng)老師就能當(dāng)上?我說是的,就是這么想的,來這里以前就是這么想的。
他說你知道我以前在四川干什么嗎?說了嚇你一跳,我是財政所的所長,因為一筆扯不清的爛賬,解釋了不下十回,上面還是查來查去。媽的巴子,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一氣之下,孔雀東南飛。好賴我也有會計師資格證,吃過多年皇糧,在工廠里面隨便當(dāng)個會計出納啥的一點問題都沒有,但你知道我現(xiàn)在干啥子工作?廚子,你相信嗎?就是這廚子,今天掌勺子,明天還不知道拿焊槍還是拿油漆刷子。
我驚訝萬分,從男人的面部表情體格形態(tài),一點也看不出財政所長的影子,倒像一個挖煤工人。
男人說剛送走一個老鄉(xiāng),來的時候跟你一樣,覺得珠三角地區(qū)遍地都是黃金,其實是羊屎蛋子外面光,里面是個爛草包。你繼續(xù)做你的夢吧,我走啦,記住晚上別到火車站候車室睡覺,一抓一個準(zhǔn)。
我問是抓人嗎?為什么要抓人?
他轉(zhuǎn)過身來,認(rèn)真地說,你不知道這里白天晚上都有人巡邏嗎?專門抓盲流。我問什么叫盲流。男人有點氣憤,回我一句,就是沒有暫住證工作證身份證介紹信的流浪漢。我說,原來是這樣哦,我有身份證和畢業(yè)證哩。男人沒好氣地說,真是個菜鳥,撞到南墻就明白了,以后見人別說你什么學(xué)校畢業(yè),有多高學(xué)歷,這些東西球都不頂。
男人徑直向一輛公交車走去,我緊跟著他。男人說,別跟我,沒有證件哪個招待所都不讓住。我央求他能不能收留我一晚上,明天就出去找學(xué)校,找到學(xué)校立即離開。男人說,剛好老鄉(xiāng)走了,他的床鋪空著,你想住也行。不過么,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得收錢,當(dāng)然比賓館招待所價錢低。
雖然不大樂意,也只能跟著他走。下了公交車,曲里拐彎走了很久,領(lǐng)我到一間低矮的平房前,告訴我睡覺警覺一點,有人敲門堅決不能開,也不能出聲,更不能開電燈。發(fā)現(xiàn)巡邏人來,從后面窗戶翻出去,往遠處的荔枝林跑,跑進樹林躲起來,安全以后再出來。荔枝林套種有菠蘿,小心菠蘿葉子,刀子一樣尖利,北方人沒見過,割著了別怪我沒提醒你。
他要我先交一晚上的住宿費,并說要是我晚上跑了,他就虧大了。
這一夜怎么也睡不著。南方的白天炎熱,晚上也悶熱得厲害,蚊子嗡嗡響徹房間。迷迷糊糊剛睡著,就被咬醒了,醒了以后聽到腳步聲,迅速披衣下床,拎起包就往窗口跑。一只腳還沒搭到窗沿,聽見腳步聲已經(jīng)遠去,嘆口氣,繼續(xù)躺在床上,抱著提包輾轉(zhuǎn)反側(cè)。
第二天一早,連招呼都沒打,就到周圍找學(xué)校去了。學(xué)校的確比較密集,但連小學(xué)一年級的代課老師都是大專畢業(yè)生,我這個中專文憑的師范生,簡直就是一棵小草。迎著朝霞,滿懷希望出門,夕陽西下,垂頭喪氣再到那間小屋。四川男人照樣來收房錢,此后的每天晚上都如此。
餓了,吃方便面,干吃,沒有泡方便面的開水,每包方便面的調(diào)料袋里有三十五到四十粒味精,一次次數(shù)啊,數(shù)啊,數(shù)得心臟痙攣,胃酸上泛,還得數(shù),不數(shù)味精粒還能干什么呢?想回去,回到你身邊,繼續(xù)在小學(xué)教書,想宿舍前面的那片菜地,爸媽一定又在澆水培土了,想一想,就想哭。這個時候,我給你寫過一封信,非常簡短,不敢寫更多,怕你擔(dān)心。周圍所有學(xué)校都找遍了,沒有一所學(xué)校愿意要我,只能自降身價,到工廠碰運氣,最先還是想找一份辦公室工作,幾天下來,發(fā)現(xiàn)這個想法很荒唐。
工廠門前的招工隊伍總是排得很長,好不容易排到登記處了,名額招滿。我們久久不散,想要抓住救命稻草,想要詢問,保安一陣亂棍橫掄,打得我眼冒金星。這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挨打,小時候連父母都沒有打過我,在改革開放的前沿地區(qū),繁花似錦的南國大地,卻遭受到這種侮辱。繼續(xù)回到蝸居的地方,繼續(xù)數(shù)方便面里面的味精顆粒。
一天晚上,忽然聽見女人的哭聲,哭得我心慌意亂,蒙著頭都無法安睡。四川男人一腳踢開房門,對我大發(fā)雷霆,說這日子沒法過了,不知道王法掌握在哪些人手中,老婆到菜市場買菜,走的時候唱著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身上還背著一個胖娃娃,菜還沒買就被人盯上了,不由分說,拉到衛(wèi)生所作了結(jié)扎手術(shù)。天老爺呀,叫我怎么活?。侩p胞胎女娃還不會走路,這一扎就斷子絕孫啦,我該如何向爹媽交代,向祖宗交代???
男人氣呼呼地說完,正要轉(zhuǎn)身,四個穿統(tǒng)一服裝的男人就向我們撲來。四川男人從口袋里掏出暫住證,他被放了,我卻被雙手反剪到背后,牢牢地戴上手銬。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炸了。你知道的宮羽,咱們從小接受的教育,手銬都是戴在犯人手上的,哪有戴在咱們這種人手上的道理?我還是為人師表的人民教師,從事的是天底下最為陽光的事業(yè)。是我錯了,還是他們搞錯了?
一定是他們抓錯人了,來南方的數(shù)日里,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找一份工作,既沒偷盜,也沒強奸,處處小心翼翼,生怕冒犯任何人。但現(xiàn)在,冰涼的手銬卻戴在手腕上,不得動彈,任由他們帶到東帶到西,最后把我?guī)У揭粋€救助站。
卸下手銬,用探測棒在我身上晃來晃去,搜查有沒有危險物品。檢查完以后,分給我一卷席子一個枕頭。
抱著臥具向房間走的時候差點摔到地上。自尊被扒光了,我想死去,想一頭撞到墻上一死百了。可這也是一件奢侈的事,過道,房間,餐廳,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凸現(xiàn)兇光的眼睛。
十二個人一間房子,架子床上下鋪,頭抵著頭,腳抵著腳,嘆息呼應(yīng)著嘆息,腳臭交融著咳嗽。令我不敢相信的是,好多還是應(yīng)屆大學(xué)畢業(yè)生,像我一樣,全是蜂擁而來的淘金者。
在這里只住了兩個晚上,就被趕上一輛悶罐子車,搖搖晃晃大半天,來到一個采石場。打石放炮,把大石頭砸成小石頭,將規(guī)則的方形石頭裝上大卡車,不規(guī)則的石頭裝上拖拉機。
從清晨到黃昏,從日出到日落,從晴天到雨天,日復(fù)一日,青草變成黃草,綠葉變得蒼黃,蒲公英的花絮早散盡了,還沒有放我們走的跡象。
這期間,最難熬的是無法與外界聯(lián)系,像落進了巨大的天坑,白天盼望天黑,夜晚期盼天明,對疾病和死亡麻木不仁。不準(zhǔn)寫信,寫了也沒有地方郵寄,更沒有電話可打。烈日暴曬下,幾分鐘前還搭訕的工友,幾分鐘后被石頭砸破腳背,哭爹喊娘,簡單包扎一下繼續(xù)干活,大石頭搬不動,就撿拾小石塊。南方的雨說下就下,不過渡不醞釀,與南方人的性格一點都不同,瓢潑大雨剛落下,立即艷陽高照,熱浪滾滾,這種天氣對冬穿棉襖夏穿衫的我來說,如同雪上加霜。
一位病病歪歪的工友終于臥床不起,等我們收工回宿舍,發(fā)現(xiàn)一條黑蛇纏繞在他脖子上。一位海南工友舉起鐵锨用力一砍,蛇尾巴斷開了。奇怪的是蛇的上半身一動不動,蛇頭深埋在他脖頸處,一副不離不棄相互偎依的樣子。膽大的工友紛紛湊上前去,費了一陣工夫才把蛇從脖子上松開,松開以后發(fā)現(xiàn)蛇已經(jīng)死去,工友也沒了氣息。原本還算白皙的面容轉(zhuǎn)眼間變得黢黑,與纏繞在他脖子上的黑蛇一個顏色。我們給他擦洗身體,穿好干凈衣服,臉上蓋一件干凈汗衫。這汗衫不是他的,是另一位同鄉(xiāng)的。
我們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剛站好,還沒來得及鞠躬,就被幾個腰上扎皮帶,手里拿電棍的人驅(qū)散了。透過窗玻璃和慘白陽光,看到工友的尸體很快被裝上卡車,遮臉的汗衫隨車飄了一程,就不見了。
我在窗前站立,大腦一片空白。有人在我身后說,聽說他們兩口子來南方打工不到兩年,因為沒有暫住證,一直東躲西藏,大概受到驚嚇,老婆一連流產(chǎn)兩次,好不容易找到一間郊區(qū)出租屋,剛住下,就被生拉活拽到計生辦,硬生生給上了環(huán),冤枉的是連一個孩子還沒有呢。屋漏偏遇連陰雨,老婆在織布廠上班,不知怎么搞的,一只手被機器卷進去,壓成了肉餅,廠子只賠償了一萬多塊錢,就被掃地出門。女人一氣之下跳了東江,他去老婆廠子找老板,老板久不露面,反把他弄到了這里。嗨,你相信靈異嗎?相信鬼魂附體嗎?纏在他脖子上的黑蛇說不定就是他冤死的老婆呢。
宮羽,你知道嗎?那一刻,我腦子里冒出的是母親變異的臉,她的臉腫脹得如同發(fā)面饃饃,喚我的聲音飄來蕩去,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后來從時間推算,那個時候,母親已經(jīng)病重,除了對我的擔(dān)憂,焦慮,渺無音訊的等待,還能是什么病因呢?
工友的意外死亡對我們打擊很大,急于獲得自由的愿望一天比一天強烈,幾位工友嘰嘰咕咕了好幾天,約定某個后半夜,最好是下雨時間,出逃。當(dāng)我們在漆黑的夜晚,穿著暗色衣服,砸開一處鐵絲網(wǎng),狗一樣往外鉆的時候,一位工友反悔了,說馬上就干夠遣送我們回原籍的路費了,若是被抓回來,還得再做苦力,以前的工錢一筆勾銷。
他的聲音盡管很低,我還是聽見了。就在遲疑的當(dāng)兒,不遠處響起了吶喊聲。隨即電光閃爍,鉆出洞的人拼命向山下跑去,沒有鉆出洞的人急著往外鉆,也有撒腿向宿舍跑的。我稍稍猶豫了一下,就順著鐵絲網(wǎng)邊沿,貓腰向宿舍方向奔去,爬進窗子,撲到床上,被單往臉上一蒙,喘出的粗氣把被單頂起落下,落下又頂起。
嘈雜聲起,房間燈火通明,我深深吸進一口氣,緊閉雙眼,強迫自己悠悠呼出。有人揭開我的被單,罵罵咧咧一陣才離開。
時光荏苒,一晃許多年了,此時此刻,依然耿耿于懷,那口氣太漫長了,差點把我憋死。
終于有一天,我被告知,已經(jīng)干夠了購買火車票的錢,將被遣返送回原籍。我和幾位工友被趕上篷布遮蔽的卡車,一直送到火車站進站口,才把身份證還給我們。我問他們要我的畢業(yè)證,一位眼光四散的家伙說,從來沒有見過,當(dāng)初只代管身份證,沒有其他任何證件。
我急得嗓子冒煙,汗水從兩鬢往下滴,背部的汗水都流到了褲襠,雙腳在地上用力踩踏,飛起陣陣塵煙,心想怎么能這樣回學(xué)校,全校師生怎么看我,父母親戚還有你南宮羽,怎樣看我,我咋就淪落到被遣返的田地了啊?
我想一頭撞死那個家伙,細(xì)想如果撞死他,我就活不成了,就見不到父母和你了。宮羽,你可知道,那一刻我多想家呀,多想你呀,多想有人拉我一把,把我拉出屈辱的漩渦,跟我說一句話,給我一碗熱飯,一杯熱水,吃飽喝足以后,我就去死,一點都不后悔,一分鐘都不遲疑。
從進站口到站臺之間有一處懸空高架橋,橋上人頭攢動,人聲鼎沸,陽光熾烈。我的心則是冷的,涼的,冰的。手掌硬如生鐵,手指彎曲困難,手背布滿老繭,傷痕累累,虎口皸裂,血珠漣漣。
人可真多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與我擦肩而過,把我胳膊撞得蕩來蕩去。我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任其自由搖擺。幾個月以前,南下的時候還有一個提包,現(xiàn)在兩手空空,只剩熟悉的汗臭。南腔北調(diào)高高低低,或急促或悠緩,或低沉或喜悅,與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在人海中,卻感到孤獨。
前后左右,忙碌非凡,衣衫繽紛,我則如同進入深山洞穴,冷風(fēng)颼颼,寒氣逼人。在人群中停頓了幾秒鐘,四顧茫茫,沒有人注意我,沒有我要關(guān)心和留戀的事物。我變得無牽無掛,可有可無,以前的痛苦來自欲望,來自想法太多,那一刻,頓然麻木,不喜不憂,忽然就身輕如燕,有了飛翔的打算。
我向欄桿外面爬去,下面是奔馳的火車,停滯不前的火車,太多的火車紛紛擾擾,影響了我墜落的速度。
身后,有人說話,那聲音沖我來的,向我一個人呼喊的,關(guān)于我的吶喊,關(guān)于我的對話,有人關(guān)心我了,真有些不習(xí)慣噢。
——趕快救他,要不回去沒法交代。
——交代,交代個球,這種事還值得糾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說失蹤了。
寂靜,黑暗,一切回歸到深山夜半狀態(tài)。
細(xì)若游絲的記憶中,母親在學(xué)校宿舍前的菜地里摘黃瓜,摘著摘著,從黃瓜藤葉間飛出一只馬蜂,“嗡嗡”一陣,母親掙扎著就倒下了,倒在一片花叢中,那花是嬌嫩的水芹菜。你只顧采水芹菜,卻不救我母親,我叫你,叫我媽,我媽流著眼淚,你手捧水芹菜,一個勁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叫著我媽,罵著你,焦急得手腳抽搐。
猛然間,陣陣轟鳴,那聲音震得我骨骼疼痛,身體隨之被掀翻,又被掀翻,然后被反方向的氣浪掀回去。意識漸漸復(fù)蘇,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兩列反方向飛馳的火車間打滾。呼嘯聲和熱浪剛剛停歇,就被一個手提扳手,身穿黃色馬甲的中年男人拎起來,并大聲責(zé)罵,尋死也不找個僻靜的地方,應(yīng)該到山清水秀空氣干凈的地方去死。
我忐忑著,不知道一頭扎向股道,讓下一輛火車碾死,還是跟他走出鐵軌密布的區(qū)域。
男人見我猶豫,高聲對我說,人到世上就是吃苦來的,有啥想不開的?人死球朝天,一了百了,想過你爹你娘你老婆你娃沒有,你死了他們咋活噢?尋短見的人都是自私自利不忠不孝的逆子,你以為我愿意救你?你要是死在這里,我們工段這個月的獎金就泡湯了,我還得寫檢查。
我只好一聲不吭,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走到一個方方正正的鐵皮房子前,男人對我說,料場上扛包能掙到現(xiàn)錢,要是不想餓死就去干吧。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快速離開,頭也沒回。
他怎么就知道我缺錢呢?怎么不把我送進收容站呢?
多年以后,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這個男人的模樣,手提扳手,身穿黃色馬甲,說話不急不慢,不溫不火。想起他的時候,充滿感激,感謝他指給我一條活路。有時候也恨他,如果不救我,就沒有后來的煎熬,病痛,度日如年。
火車站料場竟然不要暫住證介紹信,只要肯賣力,就能留下來,工錢低得就是現(xiàn)在也不好意思告訴你。這里有無窮無盡需要搬上車皮和搬下車皮的東西,大蒜,大米,凍肉,玩具狗,沙發(fā),插秧機,洗衣機,甚至連飛機上的反光鏡都有,白天晚上都有活干。累得眼睛實在睜不開,隨便蜷縮在麻袋與紙箱之間,迷糊一陣。好在南方夜晚氣溫適宜,無遮無掩也能入睡,一拿到錢,就向工友打聽,哪里有郵局,想給家里寄信。工友說,你老土呀,現(xiàn)在誰還寫信喲,打電話多方便。我說我們家在山里,沒有電話,對象單位好像也沒有電話。
有人說,最好別出料場,巡邏人員比蒼蠅螞蟻都多,要是被抓走,會被送去打石頭割橡膠修路建房子,到了那里如同服勞役,跟勞改犯差不多。
我像受到臺風(fēng)襲擊,趴在包裝箱上起不來。
還是寫了信,自然是寫給你的,偷偷寄出去以后,聽說不遠處的街道上有部公用電話,前后左右看了幾遍,確信沒有巡邏隊,大著膽子走近,小心靠過去,對電話主人說要打電話。
主人是個年輕女人,嬉笑道,打吧,打吧,隨便打,按分鐘收錢。
我掏出錢給對方,對方說不急,打完再給。
我說,我打電話,我打電話。
女人抓起黑色話筒遞給我,打吧,打吧。
我把話筒攥在手里,不敢松手,攥得手心出汗,依舊重復(fù)那句話,我打電話,我打電話。
女人仔細(xì)瞅我,從頭頂瞧到腳背,從腳背瞅到頭頂,然后,從我手中摘去話筒,雙手捂住,生怕飛走一般。同時,輕言細(xì)語,小心翼翼地說,你去別處打吧,我這里打烊了。
我沒有聽她的話去往別處。第二天,又去了她那里,打了多個問詢電話,才打到咱們鎮(zhèn)郵電所,我不敢報自己的名字,只說請幫忙找你接電話,對方是個清脆的女聲,明顯受了驚嚇。大約幾秒鐘,就在電話那頭大呼小叫,哎呦呦,你是李青林吧,怎么才有消息?你還惦記那個狐貍精呀?把你弄得五迷三道不知去向,還跟那個夏克打得火熱,夏克就是咱們鎮(zhèn)的團委書記,把你媽都?xì)馑览病?/p>
那聲音飄忽不定,我定了定神,重新咀嚼她的話,才明白那聲音的確來自遙遠的家鄉(xiāng),盡管不確定具體是誰,但毋庸置疑,那是紅薯洋芋魔芋豆腐的味道,山風(fēng)泥土的氣息。
哆嗦了好一陣,把話筒緊緊按住,穩(wěn)穩(wěn)地壓在耳際,上牙緊咬下牙,生怕影響通話質(zhì)量。
我說,你說我媽咋啦?
對方不耐煩地說,你媽咋啦?你媽死啦你都不知道呀。
我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對方又說,真不知道?那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媽死啦,你被學(xué)校開除啦。
我一迭聲地說,噢噢,我媽死啦,我媽死啦,我被學(xué)校開除啦,我被學(xué)校開除啦。
南宮羽,這就是你不知道的那段經(jīng)歷,我回不去了,只能茍且在南方。自從知道母親去世,頭發(fā)脫落嚴(yán)重,一抓一大把。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幼兒園,教孩子畫畫,你就來了。我盡一切能力幫助你,但我的能力太有限,沒能實現(xiàn)你的愿望和理想。
我想忘記所有苦難,想輕松快樂地生活,想與你有個好的歸宿,但那些經(jīng)歷揮之不去,夢一般的,縈繞徘徊,多年不散。
我媽死了,你卻在笑,我媽死了,你卻在笑。
明明知道我媽的死與你沒有直接關(guān)系,還是混淆一團,撕扯不開。
南宮羽,以上這些文字,是我一生的恥辱,第一次向人傾訴,肯定也是最后一次。多么希望從此以后關(guān)閉這扇記憶之門,生銹焊實,永不再現(xiàn)。
告訴你這些,是聽說西藏太危險,如果真發(fā)生意外,你也落個明白,也能理解我的不易之處,無奈之舉。
李青林
郵件三
南宮羽:
你好。
你在西藏有什么困難一定告知,我當(dāng)盡力幫你。
李青林
三封郵件終于讀完,南宮羽慵懶地坐在電腦桌前。小伙子走過來,給她續(xù)上熱水,她沒有反應(yīng),連傾斜一下身體的動作都沒有。
小狗在腳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彎下腰,擁抱了一下,溫暖立即爬滿全身。驀然,她感到臉頰一熱,伸手去摸,摸了一縷唾液。拍一下狗尾巴,小狗跳躍著奔向門外。
淅淅瀝瀝的雨水滴落在窗外,靜靜地聽,細(xì)細(xì)辨析,西藏的雨果真與南國不同,也不同于秦巴山間的雨水。
恍惚間,她看見了漂浮的水葫蘆,火焰般的木棉花,木棉樹下,李青林踟躕不前,顧盼張望。
她默默念叨,青林,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全家,我是你的罪人。
然后,她點開發(fā)件箱,給李青林寫了一封短信,寫完以后,關(guān)閉電腦,獨自走進雨中,任憑喜馬拉雅雨水相依相隨,浸潤周身。
青林:
你好。
感謝你對我的信任,將往事一一道來,真誠地道一聲,對不起。
我在喜馬拉雅山脈中間一所叫雪蓮花的小學(xué)給孩子們上課,這里盛開著地球上最美麗的花朵,漫山遍野都是藥材,但這里的百姓依然缺醫(yī)少藥。一位患乙肝的老人,因為買不起藥品只能等死。孩子們吃壞了肚子,只能用酥油治療。從房頂上摔傷的男人只能在家做簡單的縫合手術(shù),更不能及時輸血。聽說有的地區(qū)級醫(yī)院連血庫都沒有,離城鎮(zhèn)較遠的農(nóng)牧民看病就醫(yī)相對困難。如果方便,請給予支持。也希望你來林芝走一走,這里是西藏的江南,一定會有不同的感受。
少年時期的一位同學(xué)柳巴松在林芝一家醫(yī)院工作,他大致判斷你患的是強迫癥,我把他電話留給你,你隨時可以與他聯(lián)系。如果乘飛機進藏,先從廣州或深圳飛成都,再從成都飛林芝的米林機場。如果乘坐火車,有廣州到拉薩的直達車,到了拉薩,再乘汽車到林芝。當(dāng)然,從成都搭乘長途汽車走川藏公路,也能到達林芝,聽說那是一條鋪滿鮮花的道路,風(fēng)光綺麗,景觀壯美,或許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祝你一切順利。
南宮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