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山口,經(jīng)幡獵獵,林木蒼翠,云霧繚繞,洛桑嘉措提醒大家,這個地方還有信號,拐個彎就沒信號了,要打電話趕緊。
洛桑嘉措首先舉起手機說了起來,時不時還笑出聲來。南宮羽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聽不懂,就費勁地聽,還是一句都聽不懂,想必應(yīng)該是藏語吧。便想,西藏真是個奇怪的地方,同為一個中國,語言竟然不通。群吉的馬兒甩著尾巴,甩出一圈嗡嗡聲,蚊蟲紛紛逃逸,高喉嚨大嗓門,對著手機哇啦哇啦講起來。柳巴松伸手撕扯櫟樹上的綠松蘿黃松蘿,松蘿飄飄,像華麗的紗幔,又像縷縷云彩。
南宮羽本來想給父母打個電話,想一想沒有打,她怕父母知道自己騎馬走山路為她擔(dān)心,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騎馬。李青林說過有事發(fā)短信,騎在馬背上沒有辦法字斟句酌發(fā)信息,便一手抓緊馬韁繩,一手撥打李青林的手機。
李青林不急不慢地說:到西藏了嗎?一切都好吧?
南宮羽說:我在馬背上,在前往支教小學(xué)的路上,一會兒就沒信號了,給你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電話那頭一片沉靜。南宮羽還以為李青林掛斷了電話,看手機屏幕,處在通話狀態(tài),她“喂”了一聲,對方?jīng)]有應(yīng)答,有點疑惑,不知道李青林是否安全。
兩腿夾了夾馬肚子,棕色大馬仿佛明白她的心思一般,向一旁踱了幾步,站在一塊巨大的礫石旁邊。李青林那邊還是寂然無聲。南宮羽將手機緊緊貼在耳際,生怕漏掉一個字。
她聽見了風(fēng)的聲音,松樹楓樹云杉的聲音,輕輕悠悠,颯颯作響。還聽見了鳥的叫聲,鶯聲燕語,啁啾靈動。甚至聽見了花朵開放的聲音,色澤各異,香馨漫漫。
終于,手機里響起了李青林的聲音,音調(diào)莊嚴清晰。
他說:宮羽,真的對不起,因為我,你來到南方,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有給你一個應(yīng)有的歸宿,害得你獨自一人遠走西藏,那里很艱苦吧?
南宮羽靜靜地聽著,受了驚嚇一般。在南方的數(shù)年里,兩人同處一個城市,卻像熟悉的陌生人,從來沒有聽過這么貼心的話語。
語調(diào)立即溫婉親和,她說: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愧疚的應(yīng)該是我。當(dāng)初不該慫恿你去南方,不該奢望繁華生活。雖然我不知道你當(dāng)時經(jīng)歷了什么,但我知道如果你在老家,父母雙全其樂融融,生活一定非常幸福。
李青林說:喔,你照顧好自己吧,需要什么藥,告訴我。
她愣了愣,覺得他又不正常了,便說:你把我當(dāng)成客戶啦?我是南宮羽,不需要什么藥。
李青林說:除了藥,我什么都沒有,不知道該怎樣幫你。
心里有點生氣,語氣盡量溫和,又說:感謝你的幫助,你幫我越多,越覺得對不起你。
李青林說:不說這些了,方便的時候給你寫電子郵件,保持聯(lián)系,讓我知道你安全就好。
掛斷電話,發(fā)現(xiàn)柳巴松正在看她,目光相接,有一絲羞澀。
她不知道柳巴松為什么有這種眼神。
一掛瀑布從天而降,飛珠濺玉,銀光閃閃,氤氳騰騰。巖石滑潤,晶瑩光鮮。輕盈的松蘿上散著顆顆水滴,珠璣豐韻,美妍飽滿。瀑布潭中,水花翻卷,漣漪款款。一條小溪從潭邊流出,漫溢到綠草蔥翠鳥語花香間。紫色黃色藍色紅色各色花朵,點綴其間。陽光從茂密的枝椏間灑下,光影一束一束,斑駁明艷。
見南宮羽看得出神,柳巴松一一指給她看,近處的叫勾兒茶、土半夏、紫色百合、米飯花、野薔薇、草芍藥。那邊的叫藍蝴蝶、報春花、桃兒七、點地梅、齒葉忍冬。
然后他問:南宮羽,記得咱們學(xué)校后面的那條小溪嗎?源頭是一眼山泉,從秦嶺流出,冬季云蒸霞蔚,夏季清澈涼爽,溪水流淌處,漫延一路煙云。
南宮羽說:怎么不記得?那山泉叫玉泉,是混世魔王的天堂。
柳巴松說:現(xiàn)在想起來,那才叫幸福童年,無憂無慮,蒿草一樣瘋長。
南宮羽說:最喜歡的還是溪邊的梔子花,潔白清香,西藏有梔子花嗎?
柳巴松說:這個還真沒見過,但西藏有更壯觀的花,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馬兒繼續(xù)前行,樹木越來越茂密,大有遮天蔽日之勢。直徑一米左右的大樹比比皆是,樹干上布滿綠霧一樣的苔蘚,有的古樹上還生長著寄生樹寄生藤,寄生樹新葉蓬勃,如同盛開的大花,蔥郁的吊蘭;寄生藤纏綿悱惻,扶搖直上,葉生空中,花開頂梢。黃色白色菌菇從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一直攀升而上,有的攀附到兩丈高的樹杈上。
杜鵑花樹與東江邊的紫荊木棉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樹有多高,花就有多高,花朵比綠葉更繁盛,更大氣磅礴。馬背上的南宮羽不時摘一朵杜鵑、兩束松蘿、三朵菌菇。
一頭類似麋鹿的動物就在那一刻出現(xiàn)了,在古樹青藤松蘿間一躍而起,抻長脖子夠巖石縫隙間的一叢黃芪。南宮羽盯著細看,其身為棕色,鼻端兩側(cè)和下頜呈白色,鹿角扁平靈巧,兩只長而尖的耳朵豎立在鹿角兩旁。
洛桑嘉措喚了一聲:哈馬。
小鹿微微搖晃一下腦袋,耳朵扇動,四蹄交替,蹦蹦跳跳消失在蒼綠翠綠新綠里,夢境一樣,來無影去無蹤。
南宮羽拍馬上前,與洛桑嘉措并排而行,問他:哈馬是什么東西?
洛桑嘉措說:哈馬就是白唇鹿,跑了。
柳巴松在后面補充道:白唇鹿是學(xué)名,藏族人叫它哈馬。白唇鹿有點像變色龍,外觀隨季節(jié)變化而變化,冬季體毛暗褐色,還有栗色小斑點,所以有人叫它紅鹿。夏季顏色鮮明,整體為黃色。當(dāng)?shù)厝说慕蟹ǘ喾N多樣,巖鹿,白鼻鹿,黃鹿。這家伙可不得了,全身都是寶,皮能制革,鹿茸、鹿胎、鹿鞭、鹿血,都是名貴藥材。
南宮羽回過頭,笑著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喲,柳醫(yī)生不但認識那么多花花草草,還是白唇鹿研究專家。
洛桑嘉措說:柳醫(yī)生第一次援藏的時候就是專家了,病人離不開他,援藏期滿,有人請求他留下來,這不,他就留下來了,現(xiàn)在是高原病防治專家,對吧,群吉?
馬蹄嘚嘚,喘息呼呼,群吉高聲回應(yīng):對呀,我們柳主任是援藏干部中,為數(shù)不多連續(xù)援藏的醫(yī)生,醫(yī)術(shù)越來越高明,好多單位請他當(dāng)醫(yī)療顧問呢。
南宮羽本來想問柳巴松為什么連續(xù)援藏,覺得這個話題有些私密,就沒問。低頭看一棵倒樹,直徑有一米多寬,橫亙在路面上的樹段被馬匹行人踩踏得腐爛破碎,沒有被踩著的樹段苔蘚密布、菌菇繁多。在一處樹杈上,長著一簇粉紅色花朵,花朵艷麗,葉片細碎。
南宮羽說:好漂亮的花呀,有名字嗎?
柳巴松說:這叫長鞭紅景天,旁邊那個塔形黃色植物叫大黃。
南宮羽驚訝萬分:大黃怎么這樣高呀?噢噢,應(yīng)該是長吧,兩米都有呢。
正感嘆著,柳巴松在身后失聲大叫:南宮羽,向后仰,快。
黑暗遮蔽了光束,眼前一片漆黑,南宮羽向后仰去,脊背緊貼在馬背上,稍許,光明復(fù)現(xiàn),一切如舊。
南宮羽坐直身子,回頭去看,柳巴松已經(jīng)下馬,正彎腰鉆過一棵倒樹,馬背幾乎挨著倒樹,群吉正從馬背上往下溜。南宮羽心跳不止,假如剛才不及時仰面朝天從倒樹下通過,倒樹就會像刀子和利劍,將她攔腰截住,或撞傷身體,或被掃下馬背。如果從馬背上摔下,可能會傷筋動骨。
柳巴松重新躍上馬背,與南宮羽走得更近,南宮羽感激地說:謝謝你,柳巴松。
云霧沒有散去的意思,林木深厚處,光束斑駁,能見度很低,顯得更加陰暗潮濕,枯枝,敗葉,殘花,鋪展在小路上,遮蔽了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和山石,盡管在馬背上,依然能感覺到地面的泥濘和坑洼不平,馬蹄時不時打滑不穩(wěn),她佝僂著腰,差不多匍匐在馬背上。
好幾次看見松鼠在枝頭跳來蹦去,都不敢細細欣賞。蝴蝶似乎也格外興奮,身前馬后紛紛擾擾。間或有水珠落下來,冷不丁滴在脖頸里,南宮羽伸手摸了幾次,有一次偏著腦袋,身體傾斜度有點大,馬蹄一滑,嚇了她一跳。柳巴松告訴她,不要緊的,只是云霧凝結(jié)的水珠,如果前往墨脫,才會有螞蟥。
南宮羽說:螞蟥,太可怕啦,你去過墨脫嗎?
柳巴松說:只走了一部分路段,沒能到達縣城。過螞蟥區(qū)的時候每人手里提一小袋食鹽,往皮膚上擦一些鹽會減輕螞蟥叮咬。
群吉附和著說:用煙頭燒也行,只是螞蟥太多,防不勝防。
南宮羽說:你們?nèi)ツ摳墒裁矗?/p>
群吉說:給患者看病呀,我們能干什么呢?除了看病還是看病。
一處開闊地出現(xiàn)在眼前,古木大樹稀少了許多,出現(xiàn)了一些灌木,云霧也淡薄了一些。洛桑嘉措首先下馬,從背包掏出幾個饅頭。柳巴松和群吉好像約好了一般,找來干枯枝葉,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把饅頭串在細樹枝上,再將樹枝斜插在火堆邊,樹枝“滋滋”冒著水泡,饅頭皮漸次顯出焦黃。四匹馬在周圍悠閑吃草,蝴蝶蜜蜂繞著馬轉(zhuǎn)圈兒,偶爾還停歇在馬鬃上,馬尾一甩,紛紛四散,稍許片刻,又紛飛而至。小鳥呢,從來就沒閑著,與蝴蝶蜜蜂蚊蠅作一會伴,發(fā)現(xiàn)施展不了才華,便飛得更高更遠。
這種燒烤方法讓她想起遙遠的童年,想起柳巴松一伙燒鯽魚燒黃豆的情景,但無論什么,都阻擋不住眼前景象給她的震撼。
不用仰望就能看見眾多山巔,有生以來雙腳踩在如此高拔的地方,有一種居高臨下、一覽眾山小的感覺,驚喜得渾身躁熱。
柳巴松緊隨左右,指著剛才走過的森林告訴她:那是霧林帶,夏季云霧籠罩,有良好的溫濕氣候,不但是動物的天堂,也是花鳥藥材的故鄉(xiāng),霧林帶一般在植被好的高山峽谷,相對穩(wěn)定呈帶狀。你看,那還有幾株桫欏,許多樹種只有在這里才有,冷杉、高山松、潤楠、紅豆杉、西藏吊樟,喜馬拉雅山脈是植物王國呢。
南宮羽說:聽說桫欏很珍貴,有的國家把它當(dāng)國寶,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與喜馬拉雅山脈結(jié)緣,如此近地接觸和感知。
柳巴松沒有受南宮羽感慨的影響,指著云霧翻滾的峽谷說:那就是瀑布云,由上到下,氣勢磅礴,比剛才那掛瀑布氣派多了,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如果清晨從這里遠眺俯瞰,就能看見云海茫茫,還能看見云上日出,應(yīng)該非常壯觀,至今我還無緣欣賞到。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面向高山,指給南宮羽說:喜馬拉雅山脈垂直分布明顯,云遮霧罩之處有霧林帶,上面還有林線,樹木灌叢生長的最高線就是林線。再上面是雪線,雪線以上終年積雪。你看那些旗幟一樣的冷杉多堅強,長在林線與雪線交錯的地方,頂著狂風(fēng),頑強生長。
順著柳巴松手指的方向仰望,南宮羽果真看見了,幾株一人高的樹木的確像旗幟,傾斜著身子,一側(cè)枝葉繁茂,一側(cè)枝葉光禿,屹立在高高的山崖。山巔還飄著一面白色旗子,遠比那樹更飄逸更龐然。
南宮羽說:旗幟一樣的樹叫旗樹,旗幟一樣的云是不是叫旗云呢?
柳巴松說:學(xué)歷高的人就是智慧,一點就通。積雪在陽光照耀下融化蒸發(fā),在山巔形成一面巨大的旗子,隨風(fēng)向飄散,溫度降低消失,溫度升高就很壯觀。
置身美景,幸福指數(shù)飆升,忽然想起一首老歌,便說:雄偉的喜馬拉雅山哎,奔騰的雅魯藏布江哎,旗樹英雄冷,漫卷旗云妖。
柳巴松說:記憶中父親喝醉酒以后唱過這首歌,還會唱《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沒想到你也喜歡。
南宮羽說:我是身臨其境才想起來,我們這一代人幾乎沒人唱這些經(jīng)典老歌了,下一代或許更不感興趣。
南宮羽說:記得你父親年歲有些大,老人家現(xiàn)在可好?
柳巴松說:其實我爸年齡一點都不大,只是顯得蒼老,他已經(jīng)不在俗世間,去往江河,過上了閑云野鶴的生活。
剎那間,她覺得柳巴松變成了李青林,說起話來神神道道,飄在空中,猜不透摸不著。哦,或許每個人都有不愿細說的傷痛,還是不追問的好,免得揭人傷疤,對方難受,自己尷尬。
望著柳巴松,只看了個側(cè)面,眉骨凸起,鼻梁高拔,骨骼強健,不胖不瘦,恰到好處,皮膚呢,古銅色。嗯吶,很性感嘛。
大安個頭也高,但大安的腹部已經(jīng)有了贅肉,擁抱時,如同抱著一只啤酒桶,躺在上面,就像躺在棉花垛上。哦,大安,曾經(jīng)填充過她寂寞時光的中年男人。柳巴松不也是中年男人嘛。
哎呀,怎么把兩個天各一方、毫不搭界的男人拉扯在一起比較呢?罪過,罪過。
更多的小鳥在樹梢嘰嘰喳喳,兩只胸脯泛紅的鳥兒從眼前一掠而過,南宮羽忍不住贊嘆,這里的鳥可真多呀。
柳巴松說:我們平時見得多了,見怪不怪,你是初見,說得太多,有些炫耀,但又管不住自己,呵呵。
南宮羽說:你說你說,希望多多了解林芝的山水,喜馬拉雅山的神韻。
柳巴松說:那我繼續(xù)賣弄啦。你知道,林芝是西藏的江南,雨水豐沛,不但是植物的天堂,還是飛禽走獸的樂園,雪豹、獐子、白唇鹿、鸚鵡、獼猴、黃鴨,都能見到。墨脫沿雅魯藏布江河谷地帶還有孟加拉虎、黑熊、云豹、熊猴。你看吶,這種鳥與麻雀百靈體形相似,脖子上有一圈圍脖樣的白圈,叫白頸鶇鳥。那一只,看見沒有?羽毛深藍腹部淡白的叫藍眉林鴝鳥。再看那邊,野石榴枝上那只長嘴鳥叫棕腹啄木鳥。
南宮羽的眼睛似乎不夠用,隨著柳巴松的指點仔細辨認,鳥兒飛舞,林濤陣陣。
仿佛從天而降,一只絢麗無比的小鳥從地上騰起,撲棱棱,飛得低緩,感覺從她指尖擦過。黑嘴稍長,圓圓的腦袋呈紫色,紅背黃腹,寶石藍的長尾巴末梢有翹翹的黑,展翅的羽毛扇動著銀灰色的光亮。
南宮羽嘖嘖贊嘆:看呀,柳巴松,這只鳥占盡了整個春天哩。
柳巴松雙手做個喇叭,仰起脖子吹幾聲口哨,如花似朵的鳥兒翩然而去。
然后,柳巴松說:我給你找點零食。
南宮羽笑瞇瞇地盯著柳巴松,看他把零食放在哪只口袋里。見他彎腰扒拉幾片枯樹葉,拾起一枚干果,順手遞給她。
南宮羽接過來,拍拍塵土,笑道:喜馬拉雅真神奇,不但長稀缺的樹木,土里還長果子,哦啊,不像核桃也不是榛子,是什么神仙果呢?
柳巴松說:野果子,不是地里長的,而是剛才那鳥埋藏的,有些鳥會給自己儲備糧食,常常又忘記埋在哪里。
南宮羽說:看來鳥跟人一樣,有聰明的,也有笨拙的。
說話間來到一塊布滿苔蘚的巨石跟前,柳巴松拍著濕漉漉的苔蘚說:你能相信嗎?這是一塊冰川漂礫,看看,像不像猛虎下山?不同季節(jié)來這里,會看到不同顏色的老虎。冬季冰雪覆蓋是白老虎,春夏季節(jié)苔蘚叢生,是綠老虎,秋季就變成了黃老虎。咱們站立的地方在多年以前,應(yīng)該是冰磧壟,現(xiàn)在灌木茂盛。
抬手間,南宮羽捏著干果,在漂礫上畫了一個大大的頭像,用力處,苔蘚脫落,青石裸露,畫完以后,將干果按在鼻頭位置。
柳巴松說:到底有童子功,眨眼工夫,就把我畫出來啦。以后可不敢得罪你,免得把我畫到斑馬線上公廁墻上,千人踩,萬人踏,還往臉上吐口水。
南宮羽笑著說:自作多情啦,怎么說是你呀?
柳巴松說:你瞅瞅,高鼻子寬眉骨,不是我又是誰呢?
南宮羽端端地看了,是啊,不是柳巴松又是誰呢?高鼻子寬眉骨,哦,他只說對了一部分,還有深陷的眼睛呢。只是隨意涂鴉,怎么就畫成了這樣?分明就是記憶中的模樣嘛,面容俊朗,力度的感覺,海浪的感覺,肌膚相親的感覺,異性相吸的感覺,珍惜珍貴的感覺。
天吶,久遠得如同傳說的異國男人,怎么出現(xiàn)在苔蘚上了呢?難道那是她的真愛,真正喜歡過的男人?稍縱即逝的情事,真的能夠喂養(yǎng)寂寞之心么?《羅馬假日》中的俊男靚女,結(jié)局也不過如此吧?
真愛過他嗎?大概不是吧,刻骨銘心的應(yīng)該是那一刻的自己,那個瞬間,自己的真情釋放,飽滿放蕩,盛宴開放?;蛟S,愛的是自己,那一刻的自己吧。
而此時,面對數(shù)年前的發(fā)小同學(xué)柳巴松,怎么想起了天邊的海洋、水中的艷遇呢?
柳巴松可真高呀,初中畢業(yè)的時候,細高單薄,無法與偉岸扯上關(guān)系,現(xiàn)在竟然是個偉岸的男子了。從少年一下子過渡到中年,太突兀,太遺憾,沒有見證彼此的風(fēng)華正茂。他已經(jīng)人到中年,自己也人到中年,時間怎么如此殘酷?怎么就不能像回憶,反反復(fù)復(fù)無數(shù)次,將自己送回那個年代?那是含苞待放的時代,是一個眼神就能落淚和欣喜若狂的時代,是時時刻刻躁動不安的時代。那個時候李青林不理睬她,兩個人如同云彩與水面,相互映照,永遠分離。日出日落,孜孜不息,硬是將青春歲月遺棄。
那些歲月,如果與柳巴松邂逅,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青澀時代,曾經(jīng)收到過他的信,盡管大眾而普通,也是有好感的,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噢。
柳巴松拽了一下她,并說:發(fā)什么呆呀?看花去。
跟隨柳巴松繞過漂礫石,就驚住了。
映入眼簾的是大片杜鵑灌叢,色彩繽紛,姿容各異,她只知道是杜鵑,分不清種類,看不夠美艷,忍不住大呼小叫,好壯美的花海啊。
接著,她哼唱起來,水到渠成,隨意自然。
一個美麗圣潔的地方
藍藍的天上雄鷹翱翔
牛羊悠悠雪蓮花綻放
那是自由幸福的天堂
柳巴松稍稍愣了一會兒,也合唱起來。歌聲還在回蕩,柳巴松就迫不及待地一一指給她:粉色的叫林芝杜鵑,紅色的是裂毛雪山杜鵑,紫色的是雪層杜鵑,水粉色的是鐘花杜鵑,玫瑰紅的是櫟葉杜鵑,白色花瓣紅色花柄的是木蘭杜鵑,紫紅色的是尖葉杜鵑。最別致的是這種黃杯杜鵑,含苞時花瓣的尖端略帶紫紅色,展開時全是黃色,近似橙黃,與黃牡丹的焦黃有點透亮不盡相同,是一種比較厚重的黃。還有這種紫色山育杜鵑,鱗線杜鵑,看看,像不像天鵝絨的顏色?
南宮羽完全被眾多杜鵑征服,柳巴松的講解如同耳邊風(fēng),驚喜和花香熏得她飄飄欲仙,癡迷乖巧。
不覺想起同樣氣吞山河、鋪天蓋地的美景來,那是與大安相處的美好時光。倆人驅(qū)車前往一片水域,南方的水域就像北方的寒鴉,處處皆是。
那一天,臺風(fēng)剛過,湖水暴漲,平時閑散岸邊,與稻田芭蕉不分彼此,根本吸引不了眼球的蘆花蘆葉,全都浸泡在水中,隨風(fēng)搖擺,蕩氣回腸。放眼望去,水天一色,水有多闊,蘆葦就有多遠,遠得望也望不到頭。
大安顯然也被這猝不及防的氣勢震撼,好一陣才將她攬入懷中,強勁親吻。
他們在蘆葦蕩里,演繹了一場情愛大片。
不久以后,在同樣氣勢逼人、滿眼滿地都是龜背竹的綠色海洋中,與大安耳鬢廝磨,纏綿悱惻。躺在他棉花垛一樣的肚皮上,一聲一聲呼喚,老公,老公。
大安捏住她的鼻子,輕喘著說:你不能叫我老公,你叫我情人,我們只是情人,不是夫妻。
她忽然驚醒,的確,他們只是情人關(guān)系,連小三都算不上,甚至在迷醉中喚一聲老公的資格都沒有。他曾經(jīng)嚴正地說過,他是北方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家庭關(guān)系中,父母為大,本人、子女、妻子續(xù)后。這樣排序,她這種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的情人,同麻雀辣椒又有什么區(qū)別?既然如此,還有什么迷戀的?
哦,過往的情事都過去了,戀愛過,艷遇過,小三過,一夜情過。真愛過,假愛過,深愛過,淺淺地也愛過,匆匆而去,不再復(fù)還。
蒼天賜福,竟然邂逅了中年男人柳巴松。世界上最豐饒的人,大概就是中年男人和少婦吧。
盡管沒有做過少婦,也經(jīng)歷過中年男人,經(jīng)歷過,就不稀奇了。哦哦,感謝經(jīng)歷過的所有男人,才使自己終于安神靜心。
微醺中,臉頰就不太灼熱了。
柳巴松還在講解:這一叢是牡丹花苞,杜鵑花開過一陣子,牡丹才開放。黃牡丹開敗以后,芯核就像紅色的小燈籠,清晨和黃昏氣溫低的時候滴著冰水,簡直能用冰清玉潔形容。你看,這里還有臧黃連、棱子芹、假鳳仙、金脈鳶尾。這個季節(jié)林芝的花最艷,花事最隆重,順著山勢從低到高依次開放,萬花千草爭奇斗艷,猜猜這朵花叫什么。
南宮羽微閉眼睛,似醉非醉的樣子,雙手撫摸各色花朵,明艷的,黯淡的,透亮的,溫厚的,絢爛的,極盛的,含苞的,殘敗的。她覺得僅有一雙手不夠,一雙鼻孔也不夠,一雙眼睛更不夠,想生出千手千眼,醉臥花叢,在花海輕歌曼舞,時時沐浴在這花香鳥語中。如果李青林置身于此,會不會冰釋前嫌,與自己和好如初?
多年來與李青林藕斷絲連的相處,有一種強烈感覺,他好像不正常,總沉浸在往事之中,他是醫(yī)藥代理商,接觸各種各樣的藥品,難道眾多藥物都治愈不了他的???究竟是什么病呢?記得有這樣一句話,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假如李青林徜徉在如此磅礴的花海中,是否能恢復(fù)健康?
柳巴松向她招手,繼續(xù)說:第一次見識這花吧?
終于從幻境回到人間,繞花過枝,來到柳巴松跟前,看見一簇肉質(zhì)稍厚粉嘟嘟的趴地杜鵑,順手摘了一朵。
柳巴松從趴地杜鵑旁邊的礫石間,采一束連土帶根,淡黃嬌嫩的花遞給她。
南宮羽雙手捧住,仔細觀察,根黑,葉綠,花莖上有一層若有若無的絨毛,幾片綠葉像少女的蘭花指,輕輕托捧著嬌柔得無法形容的花朵?;ò甑S透明,薄如羽翼,每片花瓣微微收攏,拳頭一樣悠悠握住,像一只燈籠,又像一枚曼陀羅,花蕊呈褐色和深黃色。
顯然,這花既不是杜鵑,也不是紅景天。
欣賞夠了,喜悅又疑惑地仰起頭來,柳巴松歡快地說:這就是雪蓮花,苞葉雪蓮。西藏有好多種雪蓮,綿頭雪蓮,小果雪蓮,叢生雪蓮,水母雪蓮,腫柄雪蓮,等等。在醫(yī)藥界,雪蓮被稱為百草之王,藥中極品。當(dāng)初為治療郭伯伯的病,好不容易才從藥房找到焙干的雪蓮,不曾想到了西藏,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找到,而且新鮮無比。
南宮羽說:你是說郭漢山老師嗎?你很關(guān)心郭老師嘛。
柳巴松說:幾十年里只有郭伯伯一家與我們有來往。喔,不扯遠了,雪蓮雖好,但最名貴,藥用價值最高的還不是這些。
南宮羽急切地問:你不是說雪蓮是藥中極品嗎?難道還有比雪蓮更名貴的藥材,莫非是冬蟲夏草藏紅花?我在南方見過冬蟲夏草的廣告,好像被稱作仙草。
柳巴松說:紅雪蓮,紅雪蓮是雪蓮中的雪蓮,極品中的極品,連郭伯伯至今都沒有服用過。
南宮羽問:郭老師不是你們家最重要的親戚嗎?是不是太昂貴了,舍不得送他?
柳巴松說:不是,是因為紅雪蓮太稀缺,我到雪線附近找過好幾次,都沒有尋到,連這里的藏醫(yī)生都很少見過。有諺語說,紅雪蓮開在冰山,千朵一紅,百年一見,盛世開花,亂世跡絕,常人難見,采到它的是圣人神仙,擁有它的人快樂無限。
柳巴松說完以后,安靜下來。
南宮羽手捧苞葉雪蓮,不知道說什么好,心里則感嘆不已。紅雪蓮,哦,紅雪蓮,千朵一紅,百年一見,那是什么樣的靈丹仙草???
再次打量柳巴松,眼含瑩光,目光潤澤,如此練達沉穩(wěn)、知識廣博的男人,怎么會是自己的發(fā)小、自己的同學(xué)?那個拖著長鼻涕,除過瘋玩還是瘋玩的少年,去了何方呢?
喔,相逢是首歌,同行是你和我,心兒是年輕的太陽,真誠也活潑。柳巴松和自己,不就是同行的你我嗎?我們真誠,似乎也還活潑。
不覺生出不能小覷這位男子的想法,兩人便閑聊起來。
你用雪蓮花治好郭老師的病了嗎?
體質(zhì)上好多了,思維還是時好時壞。
紅雪蓮能徹底治好郭老師的病嗎?
不清楚,目前還沒有詳實的臨床案例和數(shù)據(jù)支撐。
紅雪蓮能治好總愛回憶往事的病嗎?
柳巴松盯著她,認真地說:喔,總喜歡回憶往事,是不是反復(fù)回憶以前發(fā)生的不幸事件?擔(dān)心不幸還會發(fā)生,明知道不可能發(fā)生,卻不能克制,經(jīng)常情緒緊張和恐懼。
南宮羽說:不太清楚,好像是吧。
柳巴松說:我可能沒有表述清楚,還是舉例說吧。比如已經(jīng)鎖上了抽屜,剛走出房門又回來檢查鎖好沒有,甚至打開重新鎖上。擺放東西一定要對稱對齊。洗手時一定要從指尖往手腕方向洗。而且反復(fù)重復(fù),有這些癥狀嗎?
南宮羽說:記得好像把紐扣解開又扣上,扣上又解開,還慌亂緊張,其他情況不了解。
柳巴松說:這種癥狀可能是患上了強迫癥。強迫癥患者常常過分夸張負面影響的嚴重性,過高估計風(fēng)險,同時對不相關(guān)的干擾缺乏控制性,以至于長期被強迫所困擾,嚴重的可能會走上自殺道路。
南宮羽急切地說:不會吧?怎么會自殺呢?太可怕啦。
柳巴松問:不會是你父母吧?小時候見過你母親,衣著整齊,頭發(fā)一絲不亂。
南宮羽沒好氣地說:烏鴉嘴,你父母才生病,才患強迫癥哩。
柳巴松說:我倒希望父母患病,患病起碼還活著,還可以給他們治療,可我連這點孝心都盡不上了。
南宮羽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忘記你說他離開俗世了。不過你別生氣,你們父子倆長得一點都不像,小時候不懂事,還罵你怪模怪樣。
柳巴松說:我其實是孤兒,是父親把我從老家領(lǐng)到內(nèi)地的,父親曾經(jīng)援過藏,是咱們國家較早的一批援藏教師。
南宮羽大吃一驚,極力搜索柳巴松父親的樣子。委頓佝僂,頭發(fā)花白,胡子亂飛,這樣的人怎么與英雄般的援藏干部相提并論呢?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只說:啊呀,那你家鄉(xiāng)在哪里?還有家人朋友嗎?
柳巴松說:父親生前沒有告訴過我,聽郭伯伯和郭伯母說大概在藏北地區(qū),可能是羌塘草原,具體方位不清楚。
南宮羽說:那里應(yīng)該有紅雪蓮吧,羌塘草原,聽起來都非常壯美。
柳巴松說:可能有,但那里太艱苦,常人難以到達,我被嚇到林芝了。
南宮羽說:你父親都能在那里教書,你為什么就不能去呢?況且你父親去的時候大概還不通汽車,現(xiàn)在連青藏鐵路都通車了,還有什么好怕的?
柳巴松說:在西藏做事只憑熱情和毅力遠遠不夠,那樣只能枉費一腔理想,徒勞無益。
南宮羽話題一轉(zhuǎn),問他:強迫癥能治愈嗎?雪蓮花能否治好強迫癥?
柳巴松說:首先得搞清楚患者當(dāng)初患病的原因,從病因入手,心理治療和藥物治療相結(jié)合,應(yīng)該有效果。但病情會反復(fù),屬于慢性病,治療時間可能較長。
兩人正聊得火熱,洛桑嘉措的呼叫回蕩在薄霧花海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