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像波光粼粼的東江水,在她體內(nèi)流淌,每個細(xì)胞都洋溢著南國芬芳。如今的南宮羽,已經(jīng)是一位徹徹底底的都市人,來也香風(fēng),去也婀娜,頗具小資風(fēng)尚。
苦惱嘛,怎么會沒有呢?
偶爾,也有打動心扉的男人,相處一段時間,秋風(fēng)一樣分手?;▋郝铮彩蔷`放過的,有幾朵漣漪,還是蠻留戀的。
那一次,是在離珠江口不遠(yuǎn)的海面上,她在淺水區(qū)游泳,游了一陣抬頭換氣,剛拂去眼簾面頰上的水珠,就看見一位高鼻梁棕色頭發(fā)的男士正往這邊看。盡管對方戴著墨鏡,還是能看出表情是友善的,眼睛應(yīng)該幽藍(lán)多情吧。
她禮貌地點一下頭,他也點點頭。她笑一笑,他說了一聲,哈羅,同時一只手在水面拍擊浪花。她也說了一聲“哈羅”。雙腳踩實,能感到棱棱海沙凹凸有致,細(xì)膩光滑,波浪一樣無窮無盡,一邊延宕到深海,一邊伸展到沙灘。
伸出雙臂劃了一下,掠起朵朵浪花。男士向她游來。她仔細(xì)看了一眼,那是一張棱角分明、輪廓俊朗的臉,臂膀健壯,肌肉發(fā)達(dá),皮膚呈古銅色。
真英俊哦,周身散發(fā)著荷爾蒙呢。
如果能聽見自己的心音,一定是這樣說的。
透過清明的碧水,看見一只手伸過來,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她也伸出手,他伸出的是左手,她伸出的是右手,她甚至看見他手指上的一枚藍(lán)寶石鉆戒。兩只手剛觸碰到一起,她就漂起來了,眼睛微閉,裝作不那么羞澀,手指相扣,微妙如羽。他向后仰去,自然浮起,她向前傾去,隨波逐流。
她與他,云彩一樣,在湛藍(lán)的海水里游弋。他與她,楓葉一樣,在光波里逸動。
云彩與云彩戰(zhàn)栗著,楓葉與楓葉緊隨著,她觸到了他的膝蓋,他挨著了她的臂彎。不知是誰稍稍用了一點力氣,或者干脆就是海浪所致,倆人到了一起。她與他相擁,接吻。在海面上,在陽光里,在浪花中,在天藍(lán)海藍(lán)之間,她使出渾身力氣,與他相擁,與他親吻。她漂著,他也漂著,他游著,她也游著。他腳踩海底,她拍擊浪花,他淺淺彎腰,她微微仰脖,他的唇是咸的,舌是醉的,口腔是磁性的,四肢是溫婉的,強健的。她相信,自己的唇也是咸的,舌是醉的,口腔也是迎人的。
微啟雙眸,愛戀著他的肌膚,他的唇,他的舌,他的手臂,手臂的溫度,懷抱的寬度,臀部的力度。她自然是配合的,千載難逢的,無師自通的,雙手不夠用一樣,撫摸,滑翔,翩翩起舞。享受他的溫柔,感應(yīng)他的癡狂,迷醉于他的肢體,陶然于他的能量。
舌尖再次相接,吮吸,纏綿。四肢釅釅相擁,悱惻,不分。
嘭,一只水球突兀飛來,挾著水花,直擊背部。她驚懼地睜開雙眼,回眸間,一群孩子正嘻嘻哈哈望著他倆,有的向這邊游來,有的雙手擊掌,拍出水花點點,示意他倆將水球扔過去。
他松開她的腰肢,她離開他的懷抱,他將水球扔給他們,她低了低頭,輕輕說一聲Thank you。
他也說了一句什么,不像英語,更不是漢語,她聽不懂,似乎也沒有聽懂的愿望。
他后退著,水波陣陣,臉一直朝向她,向深水海域游去。游去的時候,向她揮手。
她也揮手,揮手的時候,眼眶濕潤。
終于,她轉(zhuǎn)身向岸邊游去,離銀色沙灘只有幾米遠(yuǎn),忍不住回頭,望向他去的地方,望向水天一色的蔚藍(lán)。小小的黑點漂浮在海面上,那里是他,是給予她驚艷,令她怦然心動的男人。
面向大海,揮了揮手,然后,蹲下來,蹲在淺淺的水里,潮起潮落,最終將她拍打成坐的姿勢。她坐著,坐在細(xì)沙上,坐在海水里,任由海浪襲來,浪花蕩漾。四肢舒展,一動不動,遙望遠(yuǎn)方,那是他可能去的方向。
海風(fēng)潮汐過后,每當(dāng)想起,都覺得不真實,卻又那般清晰。
這大概就是艷遇吧,艷遇原來這般美好,這般嬌艷,如同雪花,稍縱即逝。如果將生活比作河流,艷遇就是萬里河道上的一掛瀑布,勢不可當(dāng),聲震如雷。如果把生活比作大地,艷遇就是久旱后的甘霖,酣暢淋漓,絕處逢生。如果把生活比作天空,艷遇則是飛架南北的彩虹,過目不忘,永久瞎想。
為什么要冒出那句英語呢?謝他什么呀?喔,需要感謝的似乎太多,太稠密。分不清主,理不清次,主是什么,次又是什么,她更不明白,總之是要感激的。
往后的歲月里,愈加覺得,艷遇其實就是一場猝不及防的演出,可遇而不可求。只有在身體和心靈都艷的時候才可能遇,身體疲憊了,內(nèi)心萎頓了,自然艷不起來。
也許是這次艷遇太過華美珍貴,常?;孟肭榫霸佻F(xiàn),愈多愈好,愈猛烈愈好,但一直不曾出現(xiàn)過。
與大安相遇已經(jīng)是手機時代的事了,她從一個槽跳到另一個槽,感覺越跳越好,心里則荒草萋萋,每到春天,迎著能嗅出花香的微風(fēng),舉起電話,不知道打給誰。
一天夜里,手機驟響,慌忙抓起手機,以為是家里來電。幾天前父親膽囊炎發(fā)作,疼痛之下做了膽結(jié)石切除手術(shù),她取笑老爸變成無膽英雄了,說完后還哈哈大笑。母親罵她沒心沒肺,連個外人都不如。
電話里卻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中年男人的聲音,溫厚,懇切,不慌不忙。她還沒有“喂”一聲,對方便侃侃而談,感覺像電臺里的都市夜話,獨自一人,自說自話。
……此時此刻,我坐在青石板街邊,粉墻黛瓦,山茶花盛開,小木桌旁流水潺潺,身后有一片竹林,婆娑搖曳,沙沙作響,記得《月光下的鳳尾竹》那首歌嗎?感覺就是歌中的景象,多么希望你在我身邊,我為你吹奏一曲葫蘆絲,你就是竹樓里的姑娘。青石板上有一個巴掌大的水潭,水潭里倒映著月亮,半輪月亮,潔凈明亮,噢噢,不單只是半輪月亮,還有山頂上的積雪呢,盡管隱約朦朧,倒也不失妖嬈。對了,這里的空氣異常清冽,完全是你喜歡的模樣,親愛的,別生我氣啦,我們冰釋前嫌吧,來吧,來吧,一分鐘都等不及了,馬上為你斟上紅茶。這樣,桌面上就有兩只杯子了,親愛的,想你了,想你的身體了……
南宮羽一開始就清楚對方打錯了電話,但沒有打斷他的意思,聽著聽著,就知道是戀人之間的長夜傾訴,聽到“想你的身體了”,血液突然上躥,身體劇烈燃燒,不由自主的,喃喃說道:親愛的,我也想你的身體了。
突兀的,戛然而止,寂靜,再寂靜。
電話掛斷,男聲消失。
只有自己的聲音,嬌喘的聲音,呻吟的聲音,心顫的聲音,雙手忙亂的聲音。這一夜,她撫遍自己周身的每一處敏感區(qū),閉上眼睛,努力想象與一位中年男人的纏綿,與中年男人的肌膚相親,與中年男人的如膠似漆。
中年男人,哦,中年男人的性愛是什么樣子呢?我想你的身體了,我想你的身體了,你的身體在何方?
第二天夜里,眼睛大睜,透過窗外的霓虹燈,盯著天花板上的裝修圖案看來看去,一直等到蛙聲停歇,月光如洗,也沒有等來電話。連續(xù)幾夜,輾轉(zhuǎn)反側(cè),實在想得不行的時候,鼓了很大勇氣,將那個手機號碼反撥過去,提示音是轉(zhuǎn)入秘書臺。
匆忙又不匆忙的日子里,常常想起那個聲音,粉墻黛瓦,半輪月亮,一杯紅茶,月光下的鳳尾竹。多么明晰的風(fēng)景,多么浪漫的夜色。同是孤獨人,男人還有風(fēng)景可以欣賞,有戀人可以訴說衷腸,而自己呢,自己有什么呢?
沒有錦衣玉食的生活,沒有感情依托,沒有歸宿感,唯一的安慰是混跡于都市。
其實,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搞明白,什么樣的生活才算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覺得是一種好,一種富有和富貴,具體怎么個好法,真還一無所知。
毫無來由的,那通打錯的電話,開啟了她對風(fēng)景的全新認(rèn)識,以前怎么就沒有風(fēng)景概念呢?
像被無形的手牽引似的,一次次走出高樓街巷,沿著東江向遠(yuǎn)處走去。夕陽西下的湖面色彩豐厚,晚霞照耀在湖面上,半湖瑟瑟,半湖紅,一湖秋水,滿湖波,環(huán)湖蘆葦,婆婆娑娑。遠(yuǎn)山,落日,湖水,彩霞滿天,漁舟唱晚,晚風(fēng)習(xí)習(xí),愜意朗朗。
想把這些景致繪在畫布上,將瞬間美麗變成永久風(fēng)景。畫架前的她,時而矚目,時而調(diào)色,然后潑墨作畫。以至于一群人從眼前經(jīng)過,也沒有引起她側(cè)目,只是覺得人群中有一位高俊的男人多望了她幾眼。她繼續(xù)點彩用色,還沒有畫完,天就黯下來,剛收起顏料畫夾,就聽見汽車鳴笛的聲音,一連幾聲,聲聲嘹亮。不得不望向汽車,一個男人正向她招手,并示意她上車。莫名間,認(rèn)出那男人正是高個子男人。
一張中年男人的臉,噢,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的性愛是什么樣子呢?冒出這個想法,臉就灼熱起來。
這個男人會不會就是打錯電話的男人呢?
鳴笛繼續(xù),立即背起畫夾,想也沒有多想,就向汽車走去。走近的時候,看見車牌號上自然數(shù)相連,心里驚了一下。男人下了車,像見到老熟人一樣,將她的物件接過去,放進(jìn)后座。他為她打開副駕駛車門,她坐了上去,又為她關(guān)上車門,才從車頭繞到駕駛座,開出幾十米,倆人才開始說話。
當(dāng)然,這個男人不是打錯電話的人,而是大安。
喝茶,聊天,吃飯,開著越野車兜風(fēng)。沒過多久,倆人在龜背竹繁盛的度假小木屋里,像二花藤蔓一樣,纏綿繾綣。被蛙聲吵醒以后,睜開眼睛,看見大安凸起的肚皮上懸著半輪月亮,用手撫摸,只摸著肚皮,沒有抓住月光。斜了眼睛望窗外,半輪月亮明凈皎潔。盯了很長時間,覺得缺少什么,輕輕起身來到窗前,沒有看見粉墻黛瓦、月光下的鳳尾竹,也沒有看見雪山和山茶花。倒是看見了自己的胴體,光潔,性感,韻致。再看大安的睡姿,安靜,陌生。
怎么會與一位陌生男人同床共枕呢?答案大概只有一個,身體和心理都需要,彼此需要,就到了一起。
這一需要,就是幾年。
幾年間,他給了她中年男人的體貼、周到、呵護(hù),她給了他還算青春的肌膚、柔情、癡迷。
她喜歡他出差,出差的時候,自然離開妻兒老小,她的位置迅速提高,每天晚上準(zhǔn)時接到電話,有時候手機放在枕邊,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久而久之,她希望他天天不在家,這樣嘛,天天都能聽到他的甜言蜜語。
有一次,她感冒了,躺在床上起不來,打他手機,不接,短信回復(fù)得倒及時:在家,不方便接電話。
幾天以后,送來一張購物卡,數(shù)額有點大。
她把卡放回他的公文包里,同時深情地說:除了你,我什么也不要。
他嘆息一聲,認(rèn)真地說:除了我,什么都可以給你。
她仰起脖子,偎依在他懷里,一言不發(fā),看他。
他攬著她,默然不語。
當(dāng)倆人都覺得安靜得不好意思的時候,她為自己點了一支煙,他才說:你知道我是北方人,北方男人有北方男人不可改變的基因。
她依然仰起脖子看他,四只手纏繞在一起,一會兒捏他大拇指,一會兒撫摸他手心手背,煙子忽而扶搖直上,忽而繚繞在手與手之間,臉龐與臉龐之間。
他似乎用了很大力氣,終于說:一直沒有說出來的原因,是怕傷害你,更怕失去你。
她眨著眼睛,一副無辜的樣子。
握著她的雙手,盡量避開煙頭紅色的星子。四只手合在一起,手背上落了一縷煙灰,輕輕吹一口氣,吹得煙子蹁躚,煙灰飛逝,他緩緩地說:請原諒我直言不諱,北方男人會把家庭放在第一位,何況我是場面上的人,場面上的人必須遵循場面上的游戲規(guī)則,家庭必須穩(wěn)定和諧,哪怕是表面上的夫唱婦隨。我們這種人的家庭好比一級政府的形象工程,形式大于內(nèi)容,輿論大于實質(zhì)。家庭成員中,父母排在第一位,本人第二位,子女第三位,妻子第四位,恕我直言,情人只能排在最后。
她清了清嗓子,“哦”了一聲,補充道:情人是可有可無的角色嗎?
四只手,繼續(xù)合十,在空氣中搖擺不定。
她又問了一句:情人是什么呢?
大安的語氣依舊緩慢沉穩(wěn),他說:情人是咖啡、茶點、酒水。妻子是大米白面。一個人一生可以不喝咖啡不喝茶,但不能不吃主食。有了主食才有健康,有了健康才有立身之本,有了立身之本才有身份,有了身份才有價值,有了價值才算活出生命意義。宮羽,我是愛你的,需要你的,只要你乖巧溫順,不爭名分,我可以讓你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
她以為聽錯了,將煙子和煙頭一并摁進(jìn)煙灰缸里,挪動身體,讓自己面對他坐好。
她說:錦衣玉食的生活,什么樣的生活才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呢?
大安雙手放在她臉頰上,一邊撫摸一邊說:只要你不太固執(zhí),愿意接受我的安排,樂意住在我的另一套房子里,不用上班,不用養(yǎng)家糊口,每天逛逛街,購購物,兜兜風(fēng),化化妝,美美容,健健身,旅旅游,喝喝茶,打打牌,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生個孩子,養(yǎng)一養(yǎng)。
南宮羽說:這就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哦?如果我生個孩子,你老婆什么態(tài)度呀?
大安吻吻她額頭,悄聲說:傻瓜,這種事,正房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妻子的地位不變,不被逐出家門,什么都能容忍。古往今來,場面上人的妻子都是久經(jīng)沙場,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堪比劉胡蘭江姐,個個都是鋼鐵女戰(zhàn)士。有句順口溜形容場面上的男人,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煙酒基本靠送,住房基本靠貢。老婆其實是世界上最勢利的動物,有時候連一條狗都不如,大難臨頭各自飛。知道這四項基本原則中缺失一項,就特別看重和掌控其他三項,龐大豐厚的物質(zhì)能夠淡化身體的需求,嫉妒在名分面子跟前,脆弱如紙。
南宮羽伸手握住他的雙手,搖晃了一會,動情地說:感謝你幾年來的陪伴,也感謝你的真誠,我會照顧好我自己。
說完后為自己和大安點煙,兩支煙一并含在唇間,蘭花指翹成一朵鳶尾花,大安直接把紙煙摁熄,然后說:男人盡管喜歡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但在場面上,還是希望女人端莊大方,知性理智。好女人能少抽煙就少抽煙,能不喝酒最好不喝酒,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喝醉酒都不好看,會失體統(tǒng),丟面子,有時候還會壞大事。
南宮羽笑一笑,又為自己點了一支煙,香霧氤氳中,猛地喝了一口烈酒。
往后的日子里,偶爾的,與大安也見見面,吃吃飯,做做愛。只是少了最初的激情與渴望,其實倆人都心知肚明,與其說是思念對方,不如說是安頓自己的身體。
隨著時間的流逝,再后來,連相互安頓身體的欲望都不曾有了。
常常的,也思考與李青林的關(guān)系,得出的結(jié)論是,說不清道不明。
也就一個熟人吧。她只能這樣告誡自己。
欣賞過“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攝影展”以后,知道了地球之上,竟然還有那樣一片盛景,雪山與森林同在,冰川與鮮花共存,桃花與牦?;ゴ睿@是多么不可思議的景象啊。就在國土之上,在離自己大概不遠(yuǎn)的地方,不需要辦護(hù)照,不需要費多大力氣,只要愿意,就能抵達(dá)。
光影在東江撲朔迷離,情欲一樣,無法入眠,還是那樹紫荊,伸手可觸,已經(jīng)盛開了繁花朵朵。紫荊把開花這件事渲染得招搖過市,磅礴霸氣,相比之下,北方就沒有如此盛大的花事。
打開小包,想看看手機,有無來電未接或短信。手機像花邊新聞,咸淡混雜,多一點不多,少一點不少,知也可,不知也可,但時不時總要瞅一瞅。沒有摸到手機,拽出來的是那張從攝影展上順手拿走的彩頁紙。
只看了一眼題目就興奮起來,真好呀,多好的消息。本地一家機構(gòu)與西藏林芝地區(qū)合作,招聘幾名支教老師到西藏,音樂美術(shù)老師優(yōu)先,沒有工資,只有少許生活補助。
這條消息輕輕掠過指尖,沒有經(jīng)過腦子,就敲定了,進(jìn)藏支教。
進(jìn)藏就像逛街、美容、游泳、思考,平常如水,既然這樣,有什么猶豫的呢?
她有一種沖動,想把去西藏的消息告訴給李青林,而不是大安。喔,李青林就像她的主食,大安只是咖啡和茶點。
木棉花正艷的那一日,她送給他一只傳呼機,他沒有呼過她,再后來,傳呼機像烈日下的冰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在單相思人的記憶里。不幾年手機灑滿人間,號碼也是知道的,聯(lián)系卻并不多。
平時忙碌熱鬧的時候,想不起來他,端午、中秋、春節(jié)這種日子,尤其與大安分手以后,特別想見他,希望一起吃頓飯、說說話。
一個中秋,獨自在一家餐館吃飯,要了素炒蘆筍、清蒸鱸魚、水煮大蝦,本來想要一盤蠔油六頭鮑魚的,怕太多吃不了,就沒要。這是家鄉(xiāng)沒有的味道,秦巴山有菌菇木耳天麻野兔,只有山珍沒有海味,她吃得有些投入。
忽然,一對男女在旁邊爭吵,一聽口音就知道是東北人。
日月輪轉(zhuǎn),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珠江三角洲是個海納百川的地方,大概從改革開放以來,幾乎容納了各種人,國內(nèi)國外人,南方北方人,千萬富翁,討飯老人,建筑工人,坐臺小姐。大量外地人涌入,各種文化撞擊,新生事物孵化,博士與文盲共進(jìn)晚餐,老鴇轉(zhuǎn)眼變成家庭主婦。一輛車上五個人,來自五個不同省份,說著五種不同方言。機關(guān)干部穿拖鞋上班;會場休息十分鐘,有人端著飯碗吃河粉;大型講座正在進(jìn)行,有人扛一根木頭進(jìn)來,木頭的分岔處四個紅字非常清晰——立木取信,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木頭在烏泱泱的人頭之上晃來晃去。頭一天的百萬富翁,第二天一貧如洗。三個人能開一家公司,一個總經(jīng)理,兩個經(jīng)理。一個人開出租車,同學(xué)朋友親戚鄰居全來開出租車。一個人來蒸米面皮,全村人都來干同樣的營生。只要老鄉(xiāng)熟人見面,一溜兒說家鄉(xiāng)話,機關(guān)單位車間上班才說普通話。也有為了顯示自己富有,學(xué)著香港臺灣老板說話,學(xué)來學(xué)去說成了夾生粵語。
她偏了頭去看,男人的鼻頭像一枚獨頭蒜,巍然屹立在臉龐中央,女人的皮膚白皙漂亮,嘴唇比木棉花還嬌艷。
男人大聲說:螃蟹有什么好吃的?半錢肉都沒有,要吃你吃,我不等你。
女人把手中的杯子推了一下,嘟囔道:就吃,秋風(fēng)起,蟹腳癢,中秋不吃螃蟹難道吃蘿卜白菜不成?
男人說:蘿卜白菜有啥不好?蘿卜乃大參也,蘿卜上了街,藥鋪取招牌。
女人嘴噘得如同一朵喇叭花,繼續(xù)說:跟你這么多年,吃夠了蘿卜白菜,吃得我滿臉白菜色,就要吃螃蟹,今兒個我說了算。
男人說:憑什么你說了算?一只螃蟹吃一個鐘,時間就是金錢,咱浪費不起。
女人說:憑什么?你說憑什么?五年前的今天你單腿跪地向我求婚,難道你忘啦?
男人一拍腦袋,表情從白紙變成了彩紙,拽起女人就走,邊走邊說:看把我忙的,把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走吧走吧,還是到天長地久酒樓,你點什么,我吃什么。
女人的長裙在桌子與桌子之間飄逸漫卷,飄著飄著,就不見了。
裙子可真好看呀,柔軟輕薄,飄飄欲仙,乳白色紗底上點綴著紫色小碎花,星星點點,素雅恬淡。這花在哪里見過的,窗簾、上衣、雨傘、背包。喔呀,是雨傘,小碎花布傘,那把北方小鎮(zhèn)的雨傘,為她遮過風(fēng),擋過雨,與李青林第一次相擁,就在碎花傘下,那是一個雨夜,因為她的妙手回春,小鎮(zhèn)從漆黑變得光明。
真久遠(yuǎn)啊,匆匆已去多年。
水煮大蝦像復(fù)活了一般,從南宮羽的手中躍進(jìn)調(diào)料碟里,“啪啦”一聲,花朵般開放。試圖握住筷子,夾起小塊鱸魚,筷子碰著了魚骨,滑向一邊,恍惚間,覺得那魚骨是另外一雙筷子,筷子與筷子在杯盤相遇。隨著筷子的顫動,魚肉不偏不倚,也落在調(diào)料碟里,汁水羽毛一樣飛了出去。低眉間,看一眼座位對面,真有一套餐具,碗碟茶杯全都擺著,安安靜靜,空在那里。
呆呆地看那碗碟,肯定不是汝窯燒出來的,倒有幾分神似,考究,潔凈,細(xì)膩,溫潤。
就那樣坐著,坐著。
杯盤熱氣早已散盡,鱸魚大蝦依然。
慌亂地付完款,追隨出去,已經(jīng)看不見那兩人的蹤影。
她向東江走去,一眼就看見了炊煙,輕輕淡淡,飄飄裊裊,在屋頂繁衍散漫。這種煙火,是小家小舍的味道,曾經(jīng)萬般抗拒,甚至逃離,現(xiàn)在則如此迷戀,無限向往。
炊煙來自一間偏廈子,好生奇怪怎么與秦巴山間的房屋相似,或者干脆就是柳巴松的家呢。
有一次,隨幾個小子到柳巴松家,家里連一條板凳都沒有,土坯墻上釘了許多釘子,釘子上掛著草繩書包臘肉衣服。衣服應(yīng)該掛在柜子里,怎么掛在墻上了?他們家怎么還點煤油燈呢?太老土了吧?自己生下來就被電燈照著,一直照到現(xiàn)在。地上臥著一頭哼哼唧唧的肥豬,小子們推來搡去,騎在豬背上,塵土飛揚,嘻嘻哈哈。自家床上鋪著沙發(fā)墊子,或者棉墊子,柳巴松的家只有一張床,還是雜木板子,床上鋪著稻草墊子。
大一點再想起,原來是窮,柳巴松他家可真窮呀,家徒四壁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喔,終于明白過來了,少年時期有意冷落他,故意遠(yuǎn)離他,其實有個重要原因,就是窮,窮讓人隔山隔水,永不往來。
李青林家也窮,但李青林出現(xiàn)的時間不同,與李青林相遇的時期,是躁動壓抑高峰期,隨便一個小伙子,只要不厭惡,都能牽走她。
如果是現(xiàn)在,身處繁華都市,李青林怎么入得了她的眼睛喲?
呃呃,的確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繁華都市夢,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但卻依然孤獨,依然不快樂,僅僅一間老舊的偏廈子,幾縷縹緲炊煙,就難以挪步。
注目,良久,眼角漸漸潮濕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把手機掏出來,按下一串?dāng)?shù)字,一滴淚珠落在手心,撥出去,猛然發(fā)現(xiàn),對方拒絕接聽電話。
愣怔間,“叮鈴”一聲,短信而至:談事,有事短信告知,祝你中秋快樂,李青林。
只看了一眼,就刪除了。心里默念,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此絕情。
月光在水面蕩漾,水鴨“嘎嘎”游蕩,傷感還是有的,給父母打了一個問候電話,深呼吸了好一會,吸進(jìn)滿懷夜香,心情漸漸平復(fù)。
這件事過去了兩年吧,或者三年,不管幾年,反正沒有來往。
現(xiàn)在,南宮羽忽然來到李青林的寫字樓前,來之前短信告訴了他。從短信回復(fù)來看,對她到西藏支教表示祝賀,并祝她一路順風(fēng)。
但她希望與他面對面,看著他的鼻子眼睛和表情,親耳聽他把這些話重復(fù)一遍,甚至,希望在他肩上靠一靠。
有這個想法也不奇怪,她尚無婚配,他也單身,用用肩膀應(yīng)該不算過分。有時候,她會納悶,已經(jīng)是醫(yī)藥代理商的李青林,有車有房,經(jīng)常出入高檔會所,閱人無數(shù),經(jīng)歷豐富,怎么也單身呢?
就在她按動電梯上鍵的瞬間,手機響了,顯示是李青林的手機號碼。
立即后退,與電梯幾步之遙,如果進(jìn)入電梯,信號不好,會影響通話質(zhì)量。自從使用手機,撥打接聽過無數(shù)電話,李青林主動來電還是第一次。
點一下接聽鍵,對方聲音傳了過來。
女人的聲音甜膩急促,如一杯濃香的酸奶:你好,李總有事,請改日來訪,抱歉。
南宮羽將手機從耳邊移到眼前,又移到耳邊,傾聽,無聲無息。
再移到眼前,沒有絲毫異樣,確信對方手機已經(jīng)掛斷,確信是李青林的手機號碼,嘴角抽動了一下。
就在她恨不得一頭撞進(jìn)電梯,跑到李青林面前破口大罵的時候,手機再次響起,鈴聲響了好一陣,她才接聽。
打來電話的是一個客氣禮貌的女聲,讓她去拿機票。
稍許遲疑以后,離開寫字樓,向一條綠道走去。
多日以后,回想起來,特別要感謝那兩張機票。
綠道上有人散步,有人騎自行車,有人一蹦三跳,伸長胳臂夠棕櫚樹上的棕櫚果,再從果核中剔出菩提籽。一個男孩走在前面,兩只手輪換著向上拋菩提籽,拋起一粒,接住一粒,空中還有一粒,三粒菩提依次在空中起起落落,周而復(fù)始,每一粒又都落在男孩掌心。女孩一只手扯著男孩衣襟,一只手舞動著一束三角梅,花朵美艷得有些失真。因為要精準(zhǔn)地接住每粒飛起落下的菩提,男孩在前面跑前跑后,忽左忽右,女孩隨著男孩的步伐,扭成一彎溪流。
好熟悉的畫面啊。南宮羽暗自感嘆,順手摘下一片梧桐樹葉。
她把樹葉握在手中,悠悠地走著,柳巴松的影子忽地冒出來,突兀而立體。
在一個拐彎處,柳巴松將三粒梧桐果依次拋向空中,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如果某一粒拋得更高,就會晚一點落在手心。南宮羽跟在后面,想要接住拋得最高的那一粒,向前跑了兩步就接住了。柳巴松接到了兩粒,尋不見第三粒,仰起脖子繼續(xù)尋找,左看沒有,右等不見,干脆跳起來,拽住枝椏搖晃,搖來晃去,依然不見那粒果子。
一只麻雀恰好飛過頭頂,南宮羽指一指麻雀,柳巴松明白了,順手把一粒梧桐果扔向麻雀,沒有打著,又扔出一粒。只好拍拍巴掌,吹出一串口哨,再跺腳拍巴掌。南宮羽伸出小拳頭,一直伸到柳巴松眼前,緩緩展開,梧桐果子早被摩挲得沒了軟刺,光滑得如同板栗,柳巴松睜大眼睛,發(fā)出一聲長長的驚嘆,咦——
南宮羽仰起脖子直樂,不小心碰到一株槐樹上,樹上有一個鳥巢,在空中輕輕晃動,一片棗紅色羽毛翩然而下,南宮羽正要去接,柳巴松踮起腳尖接住了。伸手去搶,柳巴松極力躲閃,“咚”一聲南宮羽又碰到樹上,隨即就哭了起來。
見南宮羽哭泣,柳巴松趕緊把羽毛遞給她,南宮羽不接,揉著眼睛只管哭。母親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一手拽起南宮羽,一手拉著柳巴松,邊走邊罵,真是沒媽教的野孩子,總愛欺負(fù)我家小羽,你家住哪里?找你老子去。
柳巴松用力往后退,退著退著,就退到槐樹跟前,一把抱住槐樹不放,柳巴松和母親展開了拉鋸戰(zhàn)。一拉一拽間,枝杈嘩嘩,更多的羽毛飄落下來,間或有幾根干黃枯草落下來。南宮羽忘記了疼痛,伸出雙手去接,一片兩片,不一會兒,握滿雙手。
母親見狀,放了柳巴松,拉著南宮羽走了?;丶乙院?,母親再三叮囑,以后別跟沒媽的孩子玩耍,沒媽的孩子缺少教養(yǎng)。
南宮羽說:每個孩子都有媽,柳巴松怎么沒媽呢?
母親沒好氣地說:不清楚,有人說他爸也不是親爸,爺倆長得一點都不像。
南宮羽說:我長得就不像我爸,柳巴松怎么像他爸呢?你見過他爸媽?
母親嘆口氣說:沒有,我見過你們班好多學(xué)生家長,就是沒有見過柳巴松的家長。
稍微懂點事以后,南宮羽發(fā)現(xiàn),與柳巴松一起瘋跑的孩子要么貪玩要么學(xué)習(xí)不好。
拋灑菩提籽的男孩輕松而去,手握三角梅的女孩也相隨而去。
綠道寬敞蜿蜒,流水般自然,走在綠蔭下,鳥語花香,微風(fēng)習(xí)習(xí)。她常常感嘆,一生一世都走在這樣的道路上,該有多么愜意。她喜歡綠,喜歡鋪天蓋地、濃密無限的綠。所以嘛,當(dāng)看見攝影展上林芝的森林雪山花海河流,便怦然心動,心向往之。
每人兩張機票,一張是從廣州白云機場到成都雙流機場,另一張從雙流機場到西藏米林機場。她把兩張機票捏在手中撫弄來撫弄去,廣州成都名字熟悉,米林是個什么東西呢?顯然不是東西,而是一個地名。這地名很有意思,不用想,就知道豐衣足食,有大米和樹木。好呀,好呀,真是個好名字。
遞給她票的女孩用標(biāo)準(zhǔn)的粵語告訴她,是聯(lián)票。
她朝對方點點頭,說聲謝謝。
也許受母親影響太深,越來越覺得無論是人還是地方,名字很重要,名字既是外表,也是氣質(zhì),名字響亮、高端,人的精氣神就好,就越自信,會直接影響事業(yè)成敗、未來發(fā)展。當(dāng)然,也有叫軍長旅長團(tuán)長連長的,一輩子連村長都沒當(dāng)上。
母親說過一位叫段笠桑的同事,剛參加工作沒幾天,到電站水庫檢測數(shù)據(jù),船劃到最深處,無風(fēng)無浪,莫名其妙的,船翻人亡。大家后來議論,說這個人名字取得不好,段諧音短和斷,笠有富貴短命之意,桑則暗含亡意,三個倒霉字組合在一起,不短命才怪呢。
母親的故事總是來自同事,深山水電站,想與外界聯(lián)系,也是枉然。母親說一位女同事幾十年來一點都不順,女人的不幸大多與婚姻有關(guān)。好好一個電廠女工,偏嫁了個電廠外的民辦教師,這個職業(yè)后來被精簡縮編。
男人嘴勤手快也倒罷了,可憐的是屋漏偏遇連陰雨,那個懶呀,屁股眼里鉆一條蛇,都不愿意扯出來,油瓶子倒了都不愿扶一把。在床上一躺一整天,春困,秋乏,夏打盹,冬眠,一年四季,沒有不睡的理由。睡得床單上一個人印,印子還能滲到席夢思床墊上,感覺是汗?jié)n,其實是人油。幾年下來,席夢思上印著男人四仰八叉的印子,畫家能畫出人油汗?jié)n的顏色,卻畫不出那種味道。女工一個人的工資不但養(yǎng)活孩子,還得養(yǎng)活這位前民辦教師。三十年前進(jìn)廠當(dāng)檢修工人,退休的時候還是檢修工人,其實在進(jìn)廠第五年的時候,不用過腦子就能完成所有工作,硬是睜著眼睛浪費了整整一輩子。
母親得出的結(jié)論是,誰讓這個傻瓜叫梅欣娟呢。還有哦,這個家伙額窄頭尖,不管男人女人,這么個長相,不來世間還好,一來就勞碌,越忙越窮,越窮越忙,好像前輩子干了缺德事,專讓她來還債似的。
母親不無炫耀地說,梅呀,不僅有飄香之梅,也有枯敗之梅,生在冬季梅花盛開的季節(jié),就是梅花,命運尚好。如果生在梅花開敗的季節(jié),就是枯枝敗葉,再怎么努力,也好不到哪里去。梅欣娟偏偏生在大暑,連向日葵葉子曬得都打卷兒,蓮花躲在荷葉下都不敢舒展花瓣,哪來的梅花盛開?欣,這個字,斤欠組合,天生的缺斤少兩,肯定大富大貴不了。娟呢,女字旁占據(jù)字的首位,一生好強,總想當(dāng)強者。右上角的口字,說明這個人心直口快,禍從口出,得理不饒人。下面的月字,感情多坎坷。這么一個梅欣娟,單從名字表面看,秀外慧中,花開富貴,其實是標(biāo)準(zhǔn)的勞心勞身苦命大媽。
所以呀,就給你取了南宮羽。南宮無法改變,祖宗的姓氏,羽有羽毛、羽扇、羽翼之意,會展翅飛翔,成為仙女。
母親每次說到這里,就嘖嘖贊嘆,自我感覺特別良好,自戀之情溢于言表。
久而久之,南宮羽的意識里大概就埋下了飛翔的種子,從北方到南方,現(xiàn)在又要飛到一個叫米林的陌生之地,或許與名字中這個“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吧。
米林,米林,稻花飄香,樹木茂盛,多么吉祥的名字啊。
她還沒有告訴父母自己要去西藏支教,要是告訴了,母親是否對會飛的女兒嘮叨一番呢?呵呵,那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