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巴山地不常下暴雪,不知道怎么回事,冬至這天黃昏,竟然飄起了鵝毛大雪。
雪花太稠密,給很少經(jīng)見大雪的人帶來無限驚喜。堂弟也沒見過這樣鋪天蓋地連綿不絕的架勢,應(yīng)該歡天喜地,但他一臉焦苦,沒有一絲一毫喜慶色彩。
枯水季節(jié),水渠水位降低,小水電只能保證晚高峰用電,快到熄燈睡覺的時候,值班員將機組控制盤上的開關(guān)一擰,鎮(zhèn)子就漆黑一片,全鎮(zhèn)人立即進入無電時代,拉閘限電在冬季是家常便飯。
這會兒,還沒到拉閘時分,發(fā)電機轟隆隆響得正歡。
堂弟到來的時候,南宮羽仰起脖子,伸開雙臂掌心向上,正在接雪花玩。她想接住最大的雪花,每次接到的都差不多大小,只在手心待一小會兒,便成星星點點的水珠。
看見南宮羽輕松快樂的樣子,他的憤怒之情陡然劇增。本來他對南宮羽沒有任何成見,可經(jīng)不住家人親戚整日嘮叨,大家一致認為,所有災(zāi)難源自南宮羽,這個女人是李家禍事的罪魁禍首,是她一手策劃了青林哥的失蹤,導致了大嬸的死亡。在青林出走的半年時間里,大嬸的低血糖病癥加劇,以前一年半載犯一次,犯病以后躺著不動,緩和以后,慢慢進食,一旦恢復(fù)體力,靜好如初。這種病平時不能餓著,不能焦慮,只是唯一的兒子不打招呼,一走了之,走得既徹底又干凈,誰能受得了?
冬至前幾天,大嬸下地窖取了一些紅薯,也不多,小半背簍的樣子,彎腰往背上背的時候,一頭栽倒。大牛媽發(fā)現(xiàn)以后,招呼人抬回家中。茶水不進,迷迷糊糊幾日就斷氣了,咽氣以前眼睛半睜了一小會兒,嘴唇努力張開,想說什么。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但誰都知道她在念叨青林。
按照親戚們的意見,堅決不讓南宮羽知道消息,更不能讓這個喪門星參加下葬儀式,還沒娶進門就搞得家破人亡,這種女人,滾得越遠越好。
雪花飄下來的那一刻,他正跪在棺材前燒火紙。執(zhí)事把他叫到跟前,告訴他還是得通知一下南宮羽,如果不讓她知道,怕青林以后回來落抱怨。
就這樣,冒雪踏霜,一路走來,任由雪花落在臉上身上,好在頭上裹著厚厚的孝布,頭皮不至于凍痛。自從大嬸咽氣以后,不知跪過多少次,磕了多少頭,其他堂弟堂妹有的在上學,有的說不了轉(zhuǎn)頭話,有的不敢往人面前站,跟成年人說話就臉紅低頭摳指甲。青林不在,他和青林的姐姐姐夫就擔當了報喪這個重任,頭上裹著孝布,腰上扎一條孝帶,看起來比平時蒼老許多。
一路上斟酌見到南宮羽該行什么禮,她是青林哥的女朋友,還沒有訂婚,既不是近鄰也不是遠親,更不是長輩,嬸子這一走,家中三年不能嫁娶,她暫時不算李家人,那就不磕頭吧。也不能握手,握手是城里人的禮節(jié),小叔子與嫂子不能有身體接觸,若是被人抓住把柄,會笑話一輩子,開一輩子玩笑。
南宮羽在原地轉(zhuǎn)著圈兒,雪花在掌心很快融化,融化以后跳來跳去,繼續(xù)追逐雪花。回眸間,眼前出現(xiàn)一個人,一動不動,盯著她看。
隔著曼妙紛飛的雪花,絲絲縷縷沁涼的風,朦朧又恍惚,稍稍愣了愣,便驚呼道:青林,青林,終于回來啦,這么久也不來信,急死人啦。
待她跑到跟前,立即后退兩步,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來人不是李青林,而是戴著重孝的李青林堂弟。立即打了一個冷戰(zhàn),遲疑地垂下雙臂。
堂弟不忍心注視南宮羽驚愕的眼神,把眼睛移開,一眼就看見夏克沿著水渠往這邊走,邊走邊舞動手臂,仿佛與風雪共舞。夏克似乎沒有看見堂弟,更沒有注意堂弟的裝束,笑盈盈地來到南宮羽跟前,將一本雜志塞到她懷里。
雜志掉在雪上,雪落在雜志上,夏克才看清南宮羽的表情,隨后,才細瞧李青林的堂弟。
稍稍愕然以后,拾起雜志進了機房,出來的時候,兩手空空。他沒有向南宮羽打招呼,也沒有向李青林的堂弟打招呼,拍拍頭頂肩膀上的雪花就走了。
堂弟一直望著夏克走進夜色漸濃的雪夜,走向已經(jīng)朦朧的小鎮(zhèn)。
牙齒咬牙齒的聲音,在雪花飛舞的夜晚異常清晰,清脆,響亮。長這么大,第一次聽見自己牙齒的聲音。青林哥,你好窩囊,大嬸,你死得真冤。
堂弟沒有給南宮羽磕頭,也沒有鞠躬,只淡淡地說一句:嬸子歿了,執(zhí)事讓給你說一聲。
旋即,走進更加濃郁、更加黯淡的夜里,冷風輕拂,雪花肆虐。
許久,她變成了一片雪花,飄來蕩去,無處依附。
次日清晨,雪花小了許多,地上尚有積雪。南宮羽一身素裝,走進靈堂,靈堂設(shè)在青林家的堂屋里,見她走近,所有人像約好了一般,讓出一條通道,表情冷淡而悲傷,斷斷續(xù)續(xù)的啼哭也戛然而止。油漆過的棺材上披著一條半新半舊的紅花被面。香爐放在棺材正前方的方形供桌上,放大的黑白遺像靠在棺材頂頭,香爐前面放有香燭和油燈,黃亮亮的半碗燈油,不用猜就知道是上好的菜油,棺材下方燃著同樣一碗油燈,她知道,這是長明燈。桌上有四個供碟,碟子里分別盛著花生核桃、粉蒸肉、素炒香菇木耳、油炸土豆片。
她站在供桌前不知道如何是好,立即有人指導她點香磕頭。
接過三炷香,湊近供桌上的油燈點燃,雙手合十,舉過頭頂,眼睛微閉,再把香燭舉到胸前,三鞠躬過后,將香燭插進香爐里,手抽回的速度慢了一點,差點被冒煙的香燭燒著手背。按照引導者的指點,在供桌前的稻草蒲團上跪下,拿起幾張火紙,在蒲團前的瓦盆里點火,眼看點燃了,舉到手里,忽閃著又熄了,第二次去點,還是沒有點燃。
“唧唧咕咕”的聲音在棺材兩側(cè)響起,不用抬頭,就知道所有人的心思操在她身上,目光盯在她臉上,她為自己鼓勁,鎮(zhèn)靜,別慌張。
依舊跪著,捧著火紙往瓦盆里的火星上湊。冷風吹來,有人在她身邊蹲下,拿起一沓火紙,輕輕搓開,變成扇形,像一副展開的紙牌,將扇面輕輕對折,每張紙都呈弓形,往長明燈上一挨,火苗跳躍,歡快起舞,扭著腰身,你追我趕,結(jié)著伴兒,明麗金黃,嘩啦啦,忽悠悠,燃燒起來。
南宮羽感激地望那人一眼,是一張木木的女人臉龐。
低了頭,一一照樣做了,果然火花四濺,火苗上躥,燃燒旺盛,正要起身,就聽見一聲嘆息。
嘀咕聲消失,四周異常安靜,她以為周圍人全走了,抬頭去看,全是眼睛,有的悲哀,有的平靜,有的憤怒。她不敢張望,深深地低下頭,連老人家喜滋滋的遺像都不敢看。不用推測就知道,那照片一定是青林當教師以后陪父母到鎮(zhèn)上拍攝的。
又一聲嘆息,她聽得真切,這聲音有些熟悉,來自額前的棺材,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李青林母親發(fā)出的。
巨大的恐怖籠罩著她,慌亂地起身,差點絆倒瓦盆和長明燈,同時喊道:阿姨沒有死,阿姨還在嘆氣呢。
鴉雀無聲,似乎許久,又似瞬間。
空前絕后的寂靜以后,是一聲悠長而緩慢的哀鳴,接著是狼一般的哭號。
一個披麻戴孝的年輕女人凌空飛來,長長的手臂還沒有碰到她,就被眾多女人攔住了。
有人推她一掌,小聲遞話:走吧,走吧,別再來啦。
也有人說:都在氣頭上,別胡說八道,省得添亂。
后來,從李青林那里,才知道會飛的女人是他姐姐。認家兒那天,見到的姐姐客氣小心,與重孝在身臃腫笨拙的女人毫不搭界,如同地瓜與輪船,鐮刀與星星,扁擔與云彩。
當然,往后的日月里,倆人再也沒有見過。
時至今日,南宮羽依舊記得再次收到李青林來信的情景。
那是除夕中午,趕集人陸續(xù)離開鎮(zhèn)子,郵遞員騎在自行車上,鈴鐺叮當作響,南宮羽抬頭望了一眼,就不望了。自從在郵電所分發(fā)室遭遇襲擊以后,再也沒有去過那里,從漫山遍野薔薇刺梨花盛開,到蓮葉枯萎蘆花如銀,李青林像一只一去不復(fù)返的大雁,不見蹤跡,也無消息,她在渴盼中一次次消沉,熱情幾乎歸零。
青林的母親去世,令她深深反省。如果不是她鼓動李青林南下,他就不會丟了工作,一走數(shù)月,音訊全無。兩位老人就不會遭受精神折磨,落到如此慘境。低血糖是一種病,但不至于立即奪走人性命。除夕夜團圓時,三個人的家庭,一下子變成了一個人,青林父親的這個年夜飯該如何吃哦?
南宮羽越想越難受,越想越沮喪。假如事先知道這個結(jié)局,哪怕讓她在這個小水電站當一輩子值班員,發(fā)一輩子電,她也不敢有意見。而如今,一切都晚了,都無法挽回。
有段時間,她陷入兩難之中,既盼望李青林回來,回來可以照顧家人,起碼父親老有所依。又害怕他回來,一旦回來,錦衣玉食的都市美夢就會煙消云散。偶爾,還會想到最可怕的事,如果他已不在人世,追隨母親去了另一個世界,她該如何走完未來的路?背負著沉重的愧疚十字架,即便活到一百歲,又有什么意義?
每當想到這些,就心慌氣短,糾結(jié),不安,焦慮,痛苦。幸虧夏克時不時來陪伴她,跟她聊聊天,說說話。關(guān)于她和夏克的議論越來越多,她也知道自己的名聲不怎么好了。
還有一種辦法能夠減輕磨難,就是逃避,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遠離是非核心,才能得到新生。夏克無疑是比較理想的救命稻草,但她不能,她覺得如果上了夏克的人生之舟,自己的良心會永遠不安,她得等待,等待李青林的消息,如果可能,她希望以后盡最大能力彌補李家的損失。
鈴鐺聲沒有停止,郵遞員沒有下車,側(cè)身彎腰,從橫搭在自行車后座上的綠色帆布袋里掏出一封信,遠遠地扔向她,同時喊一聲,接住啦,你的信。
又一陣鈴聲響過,茫然地望著郵遞員漸行漸遠的背影,這才收回目光,拾起地上的信,郵戳模糊,字跡熟悉。
“唰”地撕開信封,囫圇地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讀了三遍以后,才算理清頭緒。
她把信貼在胸前,能感覺到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一位提竹筐的女人經(jīng)過,偏著腦袋看她,差點掉進水渠,伸手抓住榆樹的枝椏,收住歪歪斜斜的身體,仿佛后怕一般,發(fā)出一聲尖叫。
這一叫刺激了她,方才明白手里捧著的是一件多么重要的東西。內(nèi)容大致兩層意思,其一是詢問父母家人情況,其二是讓南宮羽打聽一下,能否回學校繼續(xù)教書。
她把兩頁信紙翻來覆去,想找到第三層意思,正面反面都看了,沒有,連省略號都沒有。信封地址既不是廣州,也不是深圳,而是一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名。
她有些恍惚,覺得這是一封發(fā)錯地址的郵件,李青林不應(yīng)該是這種風格,但又能是誰呢?她對李青林到底了解多少,或許,壓根兒就沒有走進過他的內(nèi)心。
恰好李青林村里的一個熟人路過,她把信交給那人,請對方轉(zhuǎn)交給李青林的父親。
李青林還活著,這是最好的消息,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人安心的事了。糾結(jié)又隨即而來,縣教育局已經(jīng)將他除名,取消了他的教師資格,他回不成學校了。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訴他母親去世的消息。
忐忑,焦慮,憂傷。過了不長時間,又接到李青林的來信,意思是他暫時不回來,等他穩(wěn)定以后再聯(lián)系她。
這封信既讓她踏實,又惴惴不安。顯然,李青林已經(jīng)知道家里發(fā)生的一切,不需要她挖空心思,斟酌惶惑地答復(fù)他,捉摸不透的是末尾那句話。
最終,她沒有等他聯(lián)系,就追隨而去,這一去,就到了現(xiàn)在。
多年以后,想起這件事,南宮羽自己都無法解釋,是什么樣的魔力使她義無反顧,自己把自己送上了一條波折之路,是愛情的力量,還是逃離小地方的信念?或者是贖罪?似乎都是,但最大的動力,大概要歸咎于腦袋發(fā)熱,也叫青春的莽撞吧。
在生機盎然的南中國大地上,李青林留給她的印象好似一幅一幅繪畫作品,只是一個一個橫截面,每一個片段之間是遼闊的汪洋大海,極目遠眺,也是徒勞。
毫無征兆地,南宮羽從天而降。
李青林正在給幼兒園的孩子上繪畫課,小小的黑板上畫了一朵巨大的向日葵。
開始是一個孩子叫了一聲阿姨好,接著是和聲,甜膩稚嫩,阿姨好,阿姨好。
李青林就望過來,南宮羽的眼珠子再睜大一點,眼眶就容納不下了。從她驚詫的眼神,他讀懂了自己的變化,何止是變化,應(yīng)該是異乎尋常的巨變。
頭上長出了白發(fā),眼角布滿皺紋,這怎么是青澀青春的李青林呢?
還好,只稍稍不安了一小會兒,就恢復(fù)了平靜。
安頓好孩子以后,領(lǐng)著南宮羽走進宿舍。宿舍是四人間,其他教職工都在上課。他把自己的水杯遞給南宮羽。南宮羽將綠色塑料杯捧在手心,直直地望著他,等待下文。
許久,卻沒有下文。
李青林轉(zhuǎn)身離去,回來的時候,身后跟著一位中年女人,女人干凈利落,短發(fā)短裙,笑盈盈地伸出右手,一迭聲地說,歡迎歡迎。
南宮羽慌忙站起來,伸出右手與她相握,莫名而機械地握過手以后,就被女人牽走了。
女人說,跟我來,咱們到女教員宿舍。
她就跟著女人到了一個散發(fā)著香水味,墻壁和床頭貼滿港臺明星照的宿舍。女人指著一張木板床說,你就住這里,有事直接找我。
當了繪畫老師以后,常常感謝年少時期的素描基礎(chǔ),因了這些,她在這張床上一睡就是兩年。
干練的女人是這家民辦幼兒園的園長,熟絡(luò)以后,園長對她說,要不是李老師竭力推薦,又把自己的崗位讓給你,說什么也不敢隨便接收一個北妹。
兩年間,李青林來看過她兩次,一起吃頓飯,匆匆就走。她想追問點什么,話到嘴邊,又擱置了,他不說,她就不問。
有一次,他來找她,說大朗鎮(zhèn)有家香港獨資電子廠正在招聘技術(shù)人員,與她所學專業(yè)可能對口,不妨試試。第二天,她就去了,招聘人員看了她的大學本科畢業(yè)證書,臉上像盛開的木槿花,連簡歷都不細看,就發(fā)給她一個工作牌,告訴她戴上這個牌子可以到車間隨便檢查工作。
她果真戴著牌子來到車間,最先引起她注意的是無限延伸緩行的傳送帶,傳送帶上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傳呼機,而這些傳呼機是一雙雙或靈巧或機械的男人和女人的手組裝并放上去的。有人戴著口罩,有人沒戴,從沒有戴口罩的臉龐看得出,那是李青林和自己幾年前的臉龐,是北方小鎮(zhèn)山村人的臉龐,潔凈,單薄,羞怯,清泉一般,沒有污染。
她在長長的傳送帶和青春的臉龐間站立良久,心中生念,決定尋找李青林,找回以前的他和從前的自己。
她從本廠展銷柜臺買了兩只傳呼機,并申請了傳呼號。本想兩個呼機號碼相挨著,被告知如果要連號或吉祥號碼,得另外加錢。考慮了好一陣,只好隨便要了兩組號碼。
可是她找不到他,在人口稠密的珠江三角洲,走過一村又一村,村村都像城市,過了一座城又一座城,各城都像鄉(xiāng)村。
在一處霓虹燈閃爍的大橋下,有幾個賣藏藥的人,長袍長褂,一個肩膀裸露在外面,不叫賣不穿梭往來散發(fā)小傳單,只蹲在一個個小布袋前,安靜而拘謹?shù)貜埻?,與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的環(huán)境形成鮮明對比。
南宮羽稍稍停下來,心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
燈火闌珊,喧囂陣陣,模糊的神態(tài),依稀的眼神,怎么與柳巴松那樣相像?哦,柳巴松,多么久遠的名字,多么遙遠的少年記憶。
這次尋找,也有收獲,真切地體會到,這是一片與秦巴山地北方小鎮(zhèn)完全不同的富庶繁華之地,地面上高樓林立,機器轟鳴。公路上車水馬龍,南來北往。江河里渡輪鳴笛,聲聲悅耳。她還發(fā)現(xiàn)了許多奇怪的現(xiàn)象,住平房的人比住樓房的人富有,分不清城市居民還是農(nóng)村人口,小小一個村莊甚至有幾百家工廠,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大到機床汽車,小到充氣娃娃羽毛球拍子。怪不得成千上萬的北方人西部人,拖家?guī)Э?,呼朋喚友,孔雀東南飛,在這片只長廠房、不長莊稼的土地上,奔忙,掙扎,生育,喜憂。
尋找的結(jié)果,使她幡然醒悟,她根本找不到李青林,但李青林能找到她。這讓她委屈,也讓她重新考慮自己的未來。
一次,與一位男士約會,選擇在嶺南公園木棉閣見面。面對面坐下以后,男士從身后閃出一朵玫瑰,快速遞過來。她稍稍愣了一下,伸出兩根指頭接住,順手插在小桌的水杯里。
這是第三位送給她玫瑰的男士。第一次是九朵,花瓣上灑著水珠,仿佛剛剛從晨霧中采摘的花朵,水珠溫潤晶瑩,散逸著迷人的柔光,雙手接過花束,在唇前嗅了一會,才放在桌上。第二次是六朵,花瓣上沒有水珠,則有幾點金色紙屑,她單手接過,直接放在桌上。這一次,變成了一朵,拇指與食指一捏就接住了。
巧合的是,三次玫瑰全是玫瑰色,處于盛年時期的花容,燦爛得不能再燦爛,稍微再爛漫絲絲縷縷,就會腐爛變質(zhì)。
南宮羽笑著,笑得恬淡,望向窗外。男士的笑容也輕淺,屬于可有可無、可多可少的那一種。
木棉閣的窗欞非常講究,黑褐色的材質(zhì),橫平豎直,卯榫嚴密,造型古舊,或許是某位已故華僑的私宅吧。海水到處,就有華僑,也是她尋找李青林的過程中意外獲知的。
珠江三角洲,保留著眾多百年故居,大多是從南洋歸來的游子傾其所有,置辦的養(yǎng)老之地。也有下南洋的男人一生未歸,時不時給家里的女人寄些匯票,匯票是女人在家族和鄰里間,或者說在人世間活著的唯一信念和身份的證明。
女人將匯票變成磚瓦,檁條,彩色玻璃,雕梁畫棟,深宅大院。在天井里種上紅豆,美人蕉,二花,合歡樹。長著長著,只剩下依墻而生的二花和纖細的美人蕉。斗拱太高,飛檐神獸威武依舊,高大的紅豆和合歡樹仿佛女人的容顏,年歲愈久,漸次枯萎、凋敝,無聲無息。天井之上的長廊上,不起眼處,伸出一尺寬幾尺長的平臺,圍一圈木欄桿,刷上精良的棗紅油漆,如同一條長形靠椅,喻為美人靠。這是陽光明媚和星光燦爛時分,女人待得最長時間的地方,以做女紅的名義,從長裙青絲,一直待到短褂華發(fā)。某個清晨或黃昏,從墻壁的縫隙間,取出親手繡制的粵繡錦絹,將白發(fā)與青絲再次放在一起,用枯枝般的手指理順,撫摸揉捻,良久,用最和緩、最后的指溫,包裹好,再一次眺望院門之外,莽莽原野和青山綠水,輕嘆一聲,放回原處。
雙手自然搭在光滑、溫良、褪了顏色的油漆欄桿上,弓腰駝背,眼袋耷拉。月光明了黯了,星辰密了淡了,螢火蟲繁了寡了,蛙聲高了低了,知了盛了敗了,二花開了謝了,美人蕉枯了沒了,都不影響她,似乎與她毫無關(guān)聯(lián)。
一般情況下,這位習慣遠眺的女人,就此消失,不再偎依蹣跚在美人靠上。
南宮羽向高處望去,看見一處美人靠。
堅決不能成為美人靠上的主人,她這樣告誡自己。
透過美人靠暗紅色的木圍欄,一樹紅彤彤的木棉花開得正艷,每一朵花都像一團火,只有繁花,沒有綠葉。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致,這紅是大紅,艷紅,明紅,多姿多彩的紅。
這紅,火焰一般,點燃了她,風擺楊柳似的,起身離座,連看都沒看那朵玫瑰一眼,便向花紅走去。還沒走到近旁,就發(fā)現(xiàn)了另一片天地,一樹一樹的花,鋪天蓋地的紅,從腳下的草地一直紅到天空,只有嬌艷純美的花朵和粗糲健美的枝椏,除此之外,別無枯枝,沒有敗葉,也無飛鳥,連蜜蜂蝴蝶都不起舞。
花朵一向是點綴品,附件一樣存在,木棉樹竟然因為花而傲然長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明白花朵怎么能開遍整株樹木,單純的花朵,繁盛的花朵,嬌貴的花朵,成為樹的主宰。
就在她被紅花熏染得如醉似癡的時候,在人稠的一樹木棉下,一條鵝黃色的長裙吸引了她,盯著看了兩眼,這一看,就看見女孩修長的胳臂正挽著李青林。
李青林的頭發(fā)顯出花白,臉色潤澤光鮮。驚喜過后,便躊躇猶豫:過去打聲招呼,還是扭頭就走?長裙搖曳飄逸,逶迤優(yōu)雅,那是水芹菜花朵的顏色,嫩黃,嬌艷,水靈。
水芹菜在空中揮舞,柳條帽在山野飄揚,齊耳短發(fā)甩來甩去,追著青林的方向。
突兀地,她喚了出來,滿腔滿腹的喜悅,珍珠般滑動的音色。
青林,青林——
一片花瓣落下來,落在她的額上,搖晃一下腦袋,落在脖頸處,沒有去拿捏,任由那紅貼在肌膚上。一定是媚的,可人的,她這樣想。
李青林抬頭望向她,稍稍驚愕,就走過來,走得從容款款。女孩只望了她一眼,臂腕就離開他,獨自站在一樹紅花前,毫無觀望他們的欲望。
她迎上去,那瓣紅,也迎上去,近了,再近一點,就挨在一起了,就是擁抱的姿勢了。半步之遙,兩人都停住了,靜止了,連呼吸都不曾有似的。
仰起脖子,看見他的臉色由神采飛揚,瞬間變得焦躁惶恐。
她吃了一驚,腦海中浮出同樣的畫面,那是幾年以前,李青林被淹沒在火車站人海中的神情。
她立即拘謹起來,羞愧漸漸濃郁。不能再攪擾他的生活,希望他幸福快樂,健康平安。
后退兩步,離他遠一點,遠得足可以讓彼此安寧。
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她盯著他的眼睛。他低著頭,將一顆西服紐扣扣上,解開,扣上,解開,反反復(fù)復(fù),車轱轆話一般,不停不歇。
由好奇轉(zhuǎn)向驚訝,再看他臉龐的時候,焦躁和惶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蒼白與木然。
她想抬起手,撫摸一下他春筍般變換的臉龐,像以前那樣,隨意自然。但已經(jīng)回不去了,心情和環(huán)境全變了,猶豫再三,遞給他那只款式已經(jīng)過時的傳呼機。
木棉下的青草地上,落英繽紛,延展到遠方。女孩徜徉在盎然春色中,明艷的拖地長裙,與蝴蝶一樣閑適悠悠。
南宮羽笑一笑,抬起頭再看他,眼睛就酸澀了。
她扭頭就走,走著走著,就奔跑起來,胸前的花瓣迎風飄揚,飄著飄著,就變成了往日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