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子,尤其是獨自一人在南方度日如年的漫長歲月里,李青林常常反問自己:與南宮羽的感情究竟是一時沖動還是水到渠成?他充當?shù)氖悄蠈m羽孤獨時的玩伴,還是一杯清茶?
隨著時光的流逝,李青林已經(jīng)不大糾結與南宮羽的關系了。這位拽著青春尾巴的女人再次聯(lián)系他,說要與他告別,要去西藏支教。對這樣一位不折騰就會死的女人,真是沒有一點辦法,他對自己沒信心,對她也只是熟人之間的尊重。
多年以來,盡最大努力不去想這個女人,想起這個女人就會想起父母和家鄉(xiāng),青春與北方,但隔幾年又希望知道她的消息,矛盾得如同養(yǎng)生與剜肉,嘆息比劁豬的聲音都悲戚綿長。
此時,他從寬大的辦公桌前起身,踱到陽臺,陽臺上有兩株枝繁葉茂的綠蘿,首尾相連,將陽臺編織成綠茵茵的世界,一人高的富貴竹豐韻妖嬈,每片葉子都有欲望,翠綠光鮮,熠熠生輝。坐在紅木椅子上,擺好功夫茶具,透過寬大的落地玻璃,將目光投向遠方。
這種時候,助手就會謝絕一切來訪者,把不管多重要的客戶都拒之門外,讓李總獨自待著。這是老總的習慣,也是規(guī)矩。
極目遠眺,目力所能及的最遠處,是隱約的山巒,山巒之上是蔚藍的天空,白云已經(jīng)沒有以前潔白了。
他在心里這樣想著,想一想,就回到了從前。
盡管不愿回憶,卻阻撓不住思維之河,這條河流奔騰不息,洶涌澎湃向他襲來。
秦巴山間的小鎮(zhèn)沒有多少信息來源,南宮羽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張報紙,上面有幾個巨大的黑體字,“東南西北中,發(fā)財?shù)綇V東”。標題下面舉例說明,一位安徽籍高中畢業(yè)生一到廣東就進了工廠,一天工作八小時,每月除開吃穿用度,存款四五百元。一對年輕夫妻在南方打工,三年后回老家蓋起了兩層小樓。還有一位電工,月收入近千元。
南宮羽邊念念有詞,邊伸出食指指點月收入數(shù)字。然后說:咱們兩人月收入加起來才兩三百元,什么時候才能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呀?
李青林說:咱們的日子已經(jīng)很好啦,兩人拿工資兩人花,你父母有工資,我父母有田地,結婚以后有了孩子也是獨生子女,吃穿不發(fā)愁的。
南宮羽噘著嘴巴,捏著他的耳垂,邊捏邊說:你那是小富即安的農(nóng)民意識,三十畝地兩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這種日子太沒創(chuàng)意,跟類人猿相差無幾。自打我懂事就希望過上城里人的生活,住高樓,看電影,逛商場,吃夜宵,可混到現(xiàn)在,眼看就要嫁人了,連城市的邊還沒沾上。
李青林說:你從小生活在電廠家屬院,吃的是商品糧,喝的是自來水,不是城里人難道還是鄉(xiāng)下人?
南宮羽伸出另一只手拍著李青林的肩膀,笑著說:看來你對電廠真不了解,我先給你普及一下常識,免得你將來拜見丈母娘丈母爹的時候不知道說什么話,鬧出別扭,我還得兩頭受氣。
歡笑聲中,她便徐徐道來。
——水電廠不比火電廠,火電廠一般離城市比較近,便于城市供電供暖,水電站根據(jù)河水落差巖體結構等地質參數(shù),只要在一個較窄的山口修水壩,就可以攔蓄水源,庫區(qū)上游降水越豐富,落差越大,發(fā)電量就越大,電站距用電城市越近,電力傳輸成本越低。但很難有各種條件都不錯的站址,所以嘛,一般情況下只要不在無人區(qū),哪里適合修建,就在哪里圍堰筑壩,安裝機組,架設電纜,輸出電流。這樣一來,大多數(shù)水電站都遠離市區(qū),建在荒僻的深山峽谷。發(fā)電自然需要技術,總工程師和技術核心部門水平要高,除此以外,大多數(shù)工人一旦掌握本職崗位技術,就能重復操作,十年前和十年后的技術相差不大。安全生產(chǎn)是電站的基礎和命脈,只要機組設備安全,發(fā)電就能穩(wěn)定,只要穩(wěn)定就會安全。國家把幾個億或幾十個億的資金投入到一個電站,目的就是穩(wěn)定發(fā)電,創(chuàng)新技改只是小范圍和局部的,幾年十年不可能變來變?nèi)ァH绱艘粊?,就形成了圍城模式?/p>
南宮羽停頓一下,看李青林的反應,見他眨巴著眼睛,聽得入神,便用力拍他,他方驚醒,“哦哦”兩聲,自言自語:圍城,圍城,什么是圍城?
南宮羽的思緒并沒有中斷,繼續(xù)剛才的話題。
……對的,圍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當然,想出去的人是不甘心被煮死的青蛙,想進來的人是想有個收入穩(wěn)定生活安逸的環(huán)境。我爸我媽和他們的眾多同事一樣,畢業(yè)于各大電力院校,來自五湖四海,從分配進廠到光榮退休,大部分人就像一顆偶爾生銹的螺絲釘,第一天上班被擰在哪里,退休的時候從哪里擰走。說來自五湖四海,其實有點勉強,只是五湖四海的農(nóng)區(qū)和牧區(qū),北京上海廣州那種大城市的青年,絕對不會把青春獻給這里。自然有滿腔熱情或稀里糊涂而來的都市子弟,來了以后頓足大罵,千方百計調走的,以考研究生的名義或干脆辭職,黃鶴一去不復返的,哪怕在這里留了情,留下種的人,也會拋妻別子,永不往來,和歌中唱的“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差不多。
留下來的職工,幾十年干一樣的工作,穿一樣的工作服,一輩子交的朋友是同事,熟悉的人是同事,形同陌路的人也是同事,仇人更是同事。性格相投的不相投的,相處得好的,矛盾重重的,都得按部就班,蘿卜一樣,長在同一片地里,汲取同樣的水分,沐浴同一片陽光。有的人從踏入電廠大門開始,你看不慣我鼻子我看不慣你眼睛,幾十年不說一句話,末了,卻前后相跟著進到火葬場,骨灰盒緊緊相鄰,存放在一個小隔擋里。
也有一個車間的同事,從黑頭發(fā)熬成白頭發(fā),從挺胸抬頭意氣風發(fā),到勾腰駝背靠打太極拳打發(fā)余生,一次都沒有正視過對方的眼睛,但對方的婆媳關系怎樣,昨夜夫妻是否吵架,是否有高朋和硬實的社會關系,倒是了如指掌。對方高興的時候自己不高興,對方悲傷的時候暗自慶幸,時不時還冒出幾句風涼話。明明雙手插在褲兜耷拉著眼皮朝前走,見到對方迅速甩開膀子大步流星,仰起脖子,久久盯著天空,好像天上正在上演漢調二黃或碗碗腔。也有出岔的時候,一不留神,撞到別人伸長的小腿上,哎呀一聲撲倒在地,屁股朝天,下巴磕到石子上,流血不止,很快被扶進醫(yī)務室縫針包扎。而那對方,老死不相往來的對方,早都記不得因為何事結下梁子的對方,這個時候,匆匆從桂花樹下走過,臉上堆著廣博而燦爛的笑容,眾多牙齒暴露在外,辨析金桂銀桂的香型。心里的笑意則持續(xù)久遠,成為快樂的源泉,幾年,十幾年,乃至于生命垂危之時,時時想起,隨意拎出,會意一笑,滋潤干涸的心田。
最好玩的,是職工子女結婚、過滿月、考大學這樣的大型飯局,這一向是本廠職工最大的娛樂活動,人們的笑容一般會持續(xù)三到四天,見面問話也是你打算隨多少份子,盡管不用問都知道數(shù)額差不多,還是無話找話,說道一番,因為實在找不出更新穎的話題。這種活動遠比“五講四美三熱愛”和職工運動會組織有序,幾乎全體出動,有專門通知請人的,有安排車輛往城里飯店拉人的,上車前有專人站在車門口,上一個人往名單上畫一個鉤,生怕漏掉了誰,如果漏掉了還得道歉補請。到了餐廳,還有引導員,指揮誰坐包間誰坐大廳,一般情況下領導會被安排進包間。隨份子吃喜酒的永遠是一個電站的職工,連外鄉(xiāng)外縣娘家婆家都很少來人。娘婆二家的人來一次不容易,隔山隔水隔方言,還要搭乘火車轉乘汽車,鉆隧洞搭渡船,除非必來不可的直系親戚,沒有誰特意來趕這頓形式主義色彩極強的盛宴,來了也是陌生人,常常在熱鬧的酒席中愈加覺得自己是外人。更有甚者,哪幾位常坐一個桌,基本成為定式,來得早的會給鄰座放一把傘或一個包,占個位子,套個近乎,顯得倆人關系不一般。
當然啦,偶爾也有帶上家屬子女湊熱鬧的,家屬子女可以打破同事之間面和心不和的尷尬,畢竟是稍微新鮮的面孔嘛。同事之間,誰能喝幾兩酒,喜歡喝苞谷酒木瓜酒還是瀘康酒,誰家本來能上西鳳酒卻上了瀘康酒,誰家煙酒是批發(fā)來的還是酒店自備的,誰家上了涼拌蘿卜絲或泡白菜,也會被議論數(shù)天數(shù)年。誰喜歡吃土豆餅炒臘肉,誰愛好酸菜拌湯,漿水攪團,清楚得跟自己的手指一樣。
也有一時馬虎吃錯地方的時候,給李工程師隨了份子錢,卻被王技術員迎到了酒桌上,吃到一半,發(fā)現(xiàn)不對,裝著上廁所,歪著腦袋到該去的酒桌。還有丈夫隨了份子錢,卻無分身之術,一頓吃不了三家酒席,妻子孩子分開去吃,請客的人同隨份子的人是朋友,卻看不慣代吃酒席的人,敬酒時酒杯在酒桌上方畫一個圈,在代吃者面前連一秒鐘都不停,眼睛自然也不看對方。這下就有了矛盾,結下疙瘩,下次堅決不給這家人隨份子,哪怕迎面走來,裝作吐口水,頭一低,擦肩而過,自然不說話,避免一場尷尬。
也有人,恨不得自家孩子早早考上大學早早結婚,熱熱鬧鬧操辦一番,把以前送出去的份子錢收回來,或者早點把禮錢送出去,還了人情,身心安寧。平日里,同事之間津津樂道的,還是畢業(yè)離開城市時的那點破事,有的職工十年沒有進過省城,一輩子沒有出過差,更沒有旅游度假的概念。有的職工來自農(nóng)家,上了幾年大專院校,分配到遠離都市的電站,觀念和生活習慣上還是農(nóng)民,只是拿工資的農(nóng)民,老婆如果生的是女孩,總是低著頭,順墻根走,生怕被人問起。有的男職工一輩子不會洗衣做飯,所有家務活歸老婆,過年過節(jié)發(fā)了福利,首先給自己家送回去,即便與老婆一起逛街,也不會幫老婆拎包提東西。還有人,如果買了生西瓜,哪怕只有三兩塊錢,也要等到第二天,把生西瓜送回給賣主,要回瓜錢。
幾乎所有人,業(yè)余生活除過打牌搓麻將,就是順著羊腸小路爬山,圍著家屬樓轉圈。沒有紅白喜事,不會請客送禮。職工從進廠到退休,基本上沒有吃過別人家的飯、進過同事家的門,更沒有下館子請吃或吃請的習慣。家屬院與電站廠房一墻之隔,前面是高山,后面還是高山,兩山之間的河流之上,就是水電站大壩。出門就爬坡,上了坡就能俯瞰水電站全貌,一灣碧綠的水域,就是水電站攔江大壩,是水電職工和子弟眼里永恒的風景,我就是看著那灣水長大的。
南宮羽興許說累了,嘆一口氣,雙臂交叉在胸前。
見女朋友嘆氣,李青林就說:原來這么單調呀,不過總比農(nóng)家子弟強,不用為一日三餐發(fā)愁。
南宮羽說:那不一樣,對于墨守成規(guī)不思進取的人來說,這樣的生活很不錯,舒適平靜,適合養(yǎng)老。但對志存高遠、有理想抱負的人來說,簡直就是畫地為牢、作繭自縛。住我們家樓下的一位高級工程師,多年以前畢業(yè)于名牌大學電氣工程自動化系,可他偏偏喜好天文,天天晚上在陽臺上對著望遠鏡遙望星空,自打我懂事到現(xiàn)在,他家陽臺上一直架著望遠鏡,從短小精悍型,到體型龐大的高倍天文望遠鏡,從組裝到原裝進口,長槍短炮,花樣眾多。我上小學的時候,對他非常仰慕,最快樂的事是我家陽臺上晾曬的衣服床單掉到他家陽臺上,還沒等我媽使喚,就屁顛屁顛下樓敲門,甜甜地叫一聲叔叔,到了陽臺先不拾散落一地的衣服床單,沒等他主動邀請,就抱住望遠鏡不放,有時候還站在小凳子上,邊看邊聽他講解,盡管聽不懂,依然愿意去他家。很長一段時間,小伙伴非常羨慕我,因為我比他們多看了幾眼太陽上的斑點和更加明亮的月亮星星。大一點以后,連見都不想見他,我媽罵我沒良心,小時候尿布掉到望遠鏡上,叔叔從來沒嫌棄過,還主動送上來,現(xiàn)在倒不理人家了。我反擊道,你們同事之間都不理人家,還說我這晚輩。
我媽就連連感嘆,說以前大學老師講,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還嗤之以鼻,現(xiàn)在想來,簡直是至理名言。聽說他最近把望星空的資料寄給有關專家,人家說他的水平相當于二十年前的國內(nèi)水平,氣得他一星期沒有望星空。我爸在一旁反駁,別老說人家望星空,望星空,人家那叫天文研究。我媽說,別裝高雅,有人說他那叫初戀綜合癥,初戀是一位空姐,整日在天上飛來飛去,他是懷念初戀,才沒白天沒黑夜仰望天空,要不四十多歲的男人,又是高級工程師,還打什么單身?青林呀,這事說起來冤枉,原本與我家毫無關系,到頭來變成了我爸我媽的戰(zhàn)爭,吵了幾十年,也沒吵出新意。
李青林說:這樣也好,相對封閉,家庭不容易破裂。
南宮羽說:這一點你倒看得準確,就那么一個小圈圈,遠離城市,又無流動人口,大門口進來一只狗,大伙兒也會圍著狗議論半天,誰家親戚帶來的,打魚人家的,還是大壩邊三間石板瓦房李家的,公狗還是母狗,芳齡幾歲,與野狗交配以后,狗崽子秉性更像野狗還是家狗,黑色皮毛多還是黃色皮毛多,前爪尖利還是后爪尖利。
早晨院墻外的小菜場賣水蘿卜,這一天全廠職工幾乎家家飯桌上都有蘿卜這道菜。燉蘿卜、紅燒蘿卜、炒蘿卜條、涼拌蘿卜絲,形狀不同,生熟不一,有一樣是相同的,那就是所有人放出來的屁是一個味道,打出來的嗝也是一個味道。久而久之,大家總結出一個規(guī)律,只要自己吃了蘿卜,就放心大膽地放屁打嗝,反正搞不清出自誰人之身。你想呀,這種環(huán)境里生活的夫妻就是離了婚,也找不到新人替補。也有人不知道什么原因離了婚,每天在一個院子里工作生活,一天能碰三次面,每次看見他們迎面走來,都替他們捏一把汗,趕快偏過頭,不好意思看他們。也有因為天天看見自己的前夫或前妻與新人出雙入對、歡天喜地,受了刺激,腦袋出了問題。也有離婚后各自結婚生子,大人不相往來,孩子卻天天一起玩耍,爭搶同一只皮球,乘坐同樣的校車,上同一所學?!?
李青林緊緊握住南宮羽的手,愛憐地說:總以為你們電力職工收入高,衣食無憂,生活幸福,子弟優(yōu)越感強,原來也有不如意的地方。
南宮羽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額頭,繼續(xù)說:是啊,我們這種水電站同大的供電局和電力局不能同日而語,屬于電力系統(tǒng)基層單位,職工大都大專院校畢業(yè),屬于那個時代的精英分子,百里挑一的高考狀元探花榜眼,誰會想到身陷大山一輩子,不但把青春年華獻給了大山,還把子女的未來搭了進去?子弟們沒有其他就業(yè)門路,也沒有任何社會關系,提上禮品去找?guī)资暌郧暗耐瑢W幫忙,可幾十年能把人分成多個階層,一個階層的人不與另一個階層的人交心,這是人的共性。所以嘛,電二代,電三代,就這樣涌現(xiàn)出來,兒子與父親一個分場,孫子與爺爺一個工種,我也脫不了俗,與父母學一個專業(yè),但連與父母做同事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到這窮鄉(xiāng)僻壤當一名小水電值班員,誰甘心呀?
南宮羽說著,順勢滑進李青林的懷里,雙手環(huán)抱住他的腰,嗲聲嗲氣地說:親愛的,幸虧遇見你,幸虧有你相伴。
李青林一只手插進她的發(fā)絲間,輕輕撫摸,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一下她的臉頰,輕言細語地說:親愛的,我沒有什么本事,不能給你帶來優(yōu)越的生活。
南宮羽說:毛爺爺說過,青年人就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世界是屬于你們的,也是屬于我們的,但歸根到底是屬于你們的。咱們得有變化,人挪活樹挪死,如果一成不變,一輩子待在小地方,頂多混得跟自己的父母差不多,可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呀!由于山高谷深,平地稀缺,傍晚時分,全廠職工只能繞著幾棟家屬樓同一方向轉圈散步,休閑聊天,遛狗逗樂,邊走邊甩胳膊踢腿,做擴胸運動。一個比一個打出的屁響亮,打完屁,呸一聲吐口痰,有的吐到僻靜的草叢,有的干脆就吐在腳下,下一圈轉過來踩著了,刺溜摔倒,單手撐地爬起來,仰起脖子繼續(xù)行走消食。如果來個外人,不懂規(guī)則,逆時針方向轉圈遛彎,幾分鐘就碰見同一個人,碰見的次數(shù)多了,客氣話說盡了,才恍然大悟,拍拍腦袋,趕快調轉方向。方才得出結論,不愧為學電的理工男理工女,智力的確非凡,竟然能想出避免連續(xù)打招呼的散步方式,約定俗成一般,順時針轉圈兒,勻速前進,排著隊一樣,永遠往前走,永遠不會碰面。
有的職工年輕時帶兒女,年老時帶孫子,在帶兒女和帶孫子之間的大段空白期,閑著也是閑著,就遛狗養(yǎng)貓。無論男女,不管是曾經(jīng)的技術主管,專業(yè)骨干,還是汽車司機后勤廚子,一水兒牽著狗,遛著貓。也有曾經(jīng)擁有話語權的人,大膽加入養(yǎng)狗遛貓的行列,自然招來竊竊私語,說此人以前大會小會批評職工養(yǎng)寵物,為禁止養(yǎng)狗養(yǎng)貓還專門發(fā)過文件,弄得寵物的主人只好把狗和貓裝進布袋子,月黑風高的時候背到山梁上遛一陣,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才背回家。如果碰上人,要么按住袋子里的狗頭,要么轉身趕快跑掉。狗喜歡扎堆,見面就搶食吃,咬脖子,當著主人的面爬上背交配。貓見了貓就追逐,一不留神跑得無影無蹤。大狗小狗、大貓小貓的主人們,喜歡狗們貓們叫他們爸爸媽媽,見了面,不問老公老婆孩子老人,會問一聲你家寶貝咋不見呢。也有某只狗邊走邊抬腿撒尿,后面的狗追上來,狗們親熱,狗爸爸狗媽媽就得搭訕,你家貝兒幾天洗一次澡?我家寶寶可通人性啦,晚上睡在我倆中間,一會兒鉆到我懷里,一會兒鉆到他懷里,誰給的骨頭肉多,在誰懷里親熱的時間就長,你說我們家寶貝聰明不聰明?
也有人平時不抽煙,因為給狗脖子上掛了一串耐火樹籽,就專門拿一盒火柴,見有人注意,嘩地劃燃火柴,往樹籽上點,狗狂叫幾聲,一溜煙跑掉,別的狗也緊隨其后,圍觀者哈哈大笑。這樣一來,幾十年不往來的同事因為狗,也會冰釋前嫌,成為狗友……
李青林邊笑邊說:一個深山水電站還有這么多奇聞異事,我們局外人想都想不出來,不過電力職工生老病死、養(yǎng)老送終都有專人負責,比起自生自滅的農(nóng)民不知好出多少倍。大多數(shù)農(nóng)民生不起病,若是生了大病,只能等死,好多家庭攤上大病,拖垮全家,真的是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南宮羽說:電廠好像也不是世外桃源,有一次我爸我媽回家嘮叨,說一位退休多年的職工去世以后,只有老伴守靈。孤老太婆在棺材前燒了一夜紙,點了一夜長明燈,第二天趴在油燈前起不來。待到次日上班,負責紅白喜事的人趕到,長明燈早已油盡燈熄。按說棺材下的長明燈是不能熄滅的,熄滅以后家人不吉利。
李青林等不及南宮羽自言自語,便追問:難道沒有子孫朋友守夜嗎?我們村里如果死一個人就是全村人的大事,死者為大,多忙多難的事都得放下,全力以赴安葬死者。
南宮羽說:我媽說這位退休職工年輕的時候來電廠工作,老婆孩子一直在外省老家,夫妻多年調不到一起。由于長期兩地分居,感情淡漠,你想呀,現(xiàn)在調動工作都不容易,那個年代想必更難,只好離婚再娶。老人去世以后,子女也來了,吃住都在賓館里,來了以后首先問撫恤金怎么分配。我媽還說,無權無勢、平庸一生的普通職工如果去世,守靈放炮送禮的人明顯比位高權重的人少,有的為了增加人氣,掙得面子,有意請人去火葬場湊熱鬧。聽說其他單位,有的死者離退休時間較長,火葬時太冷清,怕家屬掛不住面子,老干辦或工會給每位送葬人發(fā)誤工費,按人頭發(fā),鼓勵大家行善捧場。我媽說多年以后這種事可能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因為親戚遠在老家,我又不在身邊,還是獨生子女。唉唉,不說了,好無聊,這種事想起來都膽戰(zhàn)心驚。咱們這個小鎮(zhèn),你是看到的,連個約會散步的地方都沒有,如果咱倆并排在街道上走過,一頓飯工夫,全鎮(zhèn)人都會笑模笑樣指指點點,可憐哦,春光這樣明媚,只能在房間燜肉。
南宮羽的聲音有些悲涼,把嘴唇貼在他頸下,哈出細微熱氣,刺激得他渾身酥軟。
李青林沒有回應她的纏綿,聲音重重地說:太不公平了,我們村有人連飯都吃不飽,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后,沒有誰領公家一分錢,倒是要集資建學校架橋梁,你們那里的人活著養(yǎng)狗養(yǎng)貓,死后還有撫恤金,這世道什么時候才公平公正呀?
南宮羽好像沒有聽出李青林的傷感,嘴唇對著他耳朵,悠悠地說:親愛的,咱們一起去南方,開創(chuàng)一個新世界,不但把咱們變成城里人,還把咱們的兒子變成都市中的富人,成為名副其實的富一代,你覺得如何?
李青林立即坐直,把南宮羽的身體扳直,嚴肅地說:你是說咱們把這里的工作辭掉,去南方打工?
南宮羽撫了一下劉海,離開李青林的懷抱,坐在木椅上,輕聲笑著說:就知道你離不開你爸你媽,如果不想辭職當然可以,先去看看。如果情況不錯,咱倆雙雙南下,待安頓好以后,再把你爸你媽接過去,咱生個大胖小子,一家三代其樂融融,想起來都幸福無比。
李青林也笑起來,連聲說:是啊,一個高中生都能站穩(wěn)腳跟,靠打工致富,你是大學畢業(yè)生,我是師范生,咱倆都學有所長,有自己的專業(yè),應該不會太差。
南宮羽一蹦又蹦到他懷里,雙手吊在他脖子上,高興地叫起來:太好啦,太好啦,咱們要去廣闊世界大有作為啦,咱們要發(fā)財當城里人啦。
李青林搖晃著她的肩膀,輕聲說:這是大事,沒有辦成以前不能讓別人知道。
趁著熱乎勁兒,倆人真就討論起南下方案了。
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肯定與否定,興奮與糾結,最終的方案是,李青林利用學校放暑假的機會南下,先去打探考察,如果前景光明,再回學校辭職,并帶上南宮羽一同孔雀東南飛。如果情況不妙,就算南下旅游一趟,回來繼續(xù)教書上課,一切風平浪靜,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有一天南宮羽值白班,閑得無聊在水渠邊走來走去,迎面走來一個老頭。老人弓著腰,提著竹筐,滿頭白發(fā),她只略略瞅了一眼,就仰起脖子看皂角樹上的鳥巢。一只鳥兒撲棱棱飛去,飄下一根枯草,縹縹緲緲,蹁蹁躚躚,越過勃勃枝椏,穿過彎彎小皂角,撫過綠葉片片,一路繞行,一路曼舞,不偏不倚,落在了老人頭頂上。
金黃色的枯草落在銀色白發(fā)上,鮮亮得令人生喜,正要歡呼,卻向后退去,后退的同時,驚叫一聲,媽呀。
因為老人抬起了頭,不但頭發(fā)白如新雪,胡須眉毛也一并白著,似霜似霧又似陽光下的水波。平日里,只見過白頭發(fā)老人,從來沒有見過連眉毛也潔白如云的人。
弓著腰,提著竹筐,白頭發(fā)白胡須白眉毛。喔,這不是柳巴松他爸嗎?小學初中的時候,經(jīng)??匆娏退伤痔嶂窨鸫蜇i草,看見他們走近,就遠遠走開,感覺像是躲避熟人,尤其害怕柳巴松的同學看見。
啊呀,肯定不是柳巴松他爸,聽母親說柳巴松他爸早死了。原本誰都不知道這么個人,只因他實行了水葬,人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水葬這種事,順便才知道身邊還有這么一個人。
自然有人議論,只是把骨灰撒入江河,算不上水葬,水葬是把尸體裹上白布沉入江河湖海。也有人說,一定是孤家寡人,無牽無掛,來無影去無蹤,倒也徹底干凈,不給別人添麻煩。
母親當時說得輕松自然,南宮羽倒是有些驚訝,柳巴松他爸為什么不土葬呢?怎么開創(chuàng)了這么一種喪葬方式哦?好奇之后,有些傷感,輕輕淡淡,若有若無,霧一般的,煙一樣的,氣息似的。
為什么會有這種情緒呢?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南下前,南宮羽跟著李青林回了一趟家。
李青林父母得知未來的兒媳婦要來看家兒,高興得見人都咧嘴笑,未婚妻看家兒在農(nóng)村算是頭等大事,說明女方滿意男方,也說明離結婚進門的日子近在咫尺。南宮羽可不是一般女孩,是拿工資的城里人,工資比兒子還高,這在方圓數(shù)里成為最大新聞,招引得左鄰右舍全都擠到院子里看熱鬧,也有對李青林不死心的女孩子和母親們,躲在麥草垛后面、柿子樹枝椏中間、土坯墻拐角處,看似隨意走走看看,其實眼神兒就沒離開過南宮羽和李青林,他倆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全都揳入她們眼簾。
有人扎著堆兒,交頭接耳,說幾句張望一下,再說幾句張望一下。有人說李青林好福氣,這女人額寬鼻高下巴圓,圓得好似金元寶,這樣的女人旺夫。也有人嘴巴噘得能掛一串辣椒,咬牙切齒地說,我到跟前瞅過了,眉心有顆朱砂痣,顴骨比秦嶺大巴山都高,女人顴骨高,殺夫不用刀。你們看吧,李青林的好日子已經(jīng)到頭了,到時候呀,哭著回來找俺閨女,我都不拿正眼瞧他。
話還沒說完,笑聲嘩啦啦驟起,自知說漏了嘴,干笑幾聲。唉唉唉,誰稀罕他們,咱以后說不定找個萬元戶親家呢。
有人調侃,去去去,土老帽,萬元戶早過時啦,現(xiàn)在是十萬元戶。
那咱就找個十萬元戶的主家。
笑聲一直縈繞在李青林家?guī)组g青石板瓦房上空,李青林根本沒有讓父母通知親戚鄰居,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叔叔嬸嬸,姑姑姑父,表叔表嬸,阿姨侄子,堂兄堂妹,越聚越多,將堂屋廚房圍得水泄不通。親戚們都穿了干凈衣服,梳洗了頭發(fā),身上散發(fā)著清爽的皂角味,幾個人的褲子膝蓋和屁股上打著補丁,精神頭倒十足。幾乎所有中老年男人都穿著草鞋,草鞋上粘著泥漿黃土。人手一根旱煙鍋,有人握在手里,有人插在腰間的黑布腰帶里,有人抬起一只腳,把煙鍋往草鞋底子上磕。約好了一般,所有煙袋都是黑色老布縫制,自然是自家織布機上織出的粗布,粗布的源頭棉線應該來自房前屋后的棉田。煙袋拳頭般大小,也有手掌大小的,秤砣一樣晃蕩在男人的指頭和腰間。有人把煙鍋伸進黑布煙袋來回掏,一只手隔著煙袋摸索一陣,再按幾下,退出煙袋,煙鍋就裝滿了黃燦燦的煙絲煙末,高高翹著大拇指,長長的黑指甲蓋住了半個煙鍋,指甲連同拇指按一按凸起的旱煙,濃烈的煙味彌漫而來。另一只手往衣服口袋不自信地伸去,南宮羽突生焦急,擔心那口袋里根本沒有火柴。一支閃著火星的煙鍋善解人意地伸過來,煙鍋對煙鍋,胡子拉碴皺紋密布的嘴巴用力吸氣,臉頰立即凹陷下去,又瞬間鼓起。兩個煙鍋冒出青煙,兩張嘴巴吧唧吧唧,吧唧夠了,呼出一口氣,白煙彌漫,纏綿縈繞。
一位老年婆婆手里握著僅剩三根梳齒、黑不溜秋的塑料梳子,笑的時候皺褶堆砌,皺紋與皺紋之間能夾得住小片榆錢兒,幾顆長短不一,粗細不勻的褐色門牙,掩飾不住黑洞般的口腔。小小女孩的碎花衣服肩膀上也摞著補丁,緊緊拉住老婆婆的手往院子外面拽,一邊拉拽一邊說,換條褲子再來呀,別給青林哥丟丑。聲音盡管不大,還是被南宮羽聽見了,眼珠一轉,就看見老人的褲腳正在滴水,尿液臊味撲鼻而來。她翕動一下鼻子,裝作什么也沒看見。
其實也不怪李青林的父母高調,親戚鄰居大多住在房前屋后,站在院子喊一聲叔,起碼有三個人答應。最遠的小姑家,也就三袋煙工夫。
南宮羽落落大方,一臉平和,移步到院子中間,與未來的婆婆坐在一條長凳子上剝蠶豆,這下子所有人都看清她了。
她還不習慣地拉住了婆婆的手,婆婆的手粗糙得如同樹棍,烏青的經(jīng)絡橫七豎八布滿手背,盡管大概特意抹了雪花膏,與母親細軟光滑的手還是不能相比。按說兩人年齡相差不大,但兩雙手放在一起,就像綢緞與竹席,江米與谷糠。
未來的婆婆笑意盈盈,想說點什么,一直沒有說出口。
南宮羽無話找話地說:院子很干凈呀。
青林的母親還沒說話,一位中年婦女立即說道:你娘可賢惠啦,噢,是青林娘,知道你來看家兒,特意把豬圈門關嚴實,把狗拴起來,把雞趕進雞圈里,你瞧,槐樹下雞圈的雞叫得多慘,平時四面八方跑得歡實呢。今天為了迎接你,青林他爹專門殺了兩只小冠子母雞,一只紅燒一只燉湯,農(nóng)戶人家一年到頭只在大年三十晚上殺一只小冠子雞,大冠子雞舍不得吃。
青林的母親遲疑了一下,繼續(xù)手中的活計,南宮羽也稍稍停頓一下,想著馬上就同李青林去南方淘金了,這個院落、狗圈雞舍跟她沒有多少關系,想一想就說:雞還分大冠子小冠子呀?
還是那位婦女,熱情地說:你是居民戶口,對雞呀狗呀不了解,不管是公雞還是母雞,雞冠子越大越厚實越好,母雞冠子又大又直立,下蛋就多,雞冠子越小下蛋越少,要么賣掉,要么殺了給月母子催奶,給老人祝壽。
南宮羽望著雞圈,又說:雞圈里好像還有公雞呢。
婦女說:雞圈里公雞母雞當然都得有,就像男人女人喜歡擠在一個被窩里,公雞能給母雞壯膽,還能刺激母雞什么激素產(chǎn)生,打雷下雨的時候,只要公雞喔喔打鳴幾聲,母雞就會安靜下來,母雞一旦安靜,下蛋就多。
忽然,“呸”一聲,一口濃痰飛了過來,不偏不倚落在李青林腳前,他轉著圈子正散煙呢。南宮羽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心里一個勁兒地告誡自己,忍住,忍住,別一走了之,只是親戚鄰居,與李青林無關。
一位臉上有塊刀疤的婦女高聲大罵:瞎了眼的老狗,豁嘴子呀你,連痰都吐不遠。
聲音如同破鑼,沙啞似鐵,如果不看胸前突突跳動的肉團,幾乎想不到她是女人。
毫無來由的,南宮羽陡然生出羞愧之意,覺得闖入了不屬于自己的領地,給眾人平添了麻煩,引起了騷亂。
她克制著,用了很大力氣,讓面部肌肉盡量舒坦,心里則刀絞一般,這就是李青林的全部社會關系,也將是她未來生活的一部分。
誰家不都是這樣子呢?李青林還有個完整的家,許多人連父母家人都沒有呢,比如柳巴松,單只一個父親,聽說還去世了。記得母親說過,沒媽的娃缺少教養(yǎng),不讓她和他玩,對此她不置可否,但不愿走近柳巴松倒是事實。
心中惶惶,怵然難受,表情還不能波動起伏。
一位嬸嬸最先給她手里塞進五元紙幣,接著是更多的長輩給她手中和衣服口袋里塞錢。她向李青林望去,用眼神求助他,他則裝作沒看見,轉著圈,給男人們一個勁兒遞煙點火,遞的煙是紙煙,點的火是打火機的火。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咳嗽的,擤鼻涕的,大著嗓門說話的,擠來擠去,聲音喧嘩,飯吃得就潦草。
離開李家的時候,躲到李青林的臥室,把收到的所有禮錢撫平理展,整整齊齊壓在一個少了指甲蓋大小搪瓷的茶缸下面,最大面額五元,也有一元的,還有兩張五角的毛票。
禮節(jié)性地與李青林的母親拉了一下手,對他父親只是笑了笑,算是告別。
走在回鎮(zhèn)子的路上,涼風習習,麻雀斑鳩啼鳴,南宮羽逐漸豁朗,覺得終于為某件事畫上了句號。
離開這里,離開這個貧窮而平庸的關系網(wǎng),過上富裕高貴、令人羨慕的生活。南下,南下,到遍地撒滿黃金的地方,建設自己的黃金屋,開墾自己的玫瑰園。
心里默默念著,笑意就瘋狂地升起來。李青林見南宮羽心情愉悅,興奮得如同野兔,在田間地頭與小溪溝坎間蹦來跳去,拽下幾根柳枝,為她編了一頂柳條帽,親手戴在她頭上,甩動齊耳短發(fā)的時候,柳葉在額頭耳邊上下跳躍。
彎腰間,采一束水芹菜,雙手遞給她。
水芹菜在山溝水沼隨處可見,普通得如同空氣與陽光,一旦握在手中,聚成花束,變成禮物,立即就隆重起來,花朵嬌嫩明黃,細葉清新鮮亮,一點也不比玫瑰牡丹遜色,她非常喜歡,嗅著水靈靈的花朵,放聲大笑。
她送他去車站,火車站不大,人卻不少,只能在檢票口與李青林分手,本來要擁抱一下的,身體剛湊到一起,就被轟然而來的人群擠散,留給對方的只是背影。南宮羽不甘心,從肩膀與肩膀,大包與小包之間,終于看見李青林頻頻回眸的眼神,驚懼而茫然。
南宮羽大吃一驚,與李青林相處了這么久,還是第一次看見這種眼神,平時的眼神是潔凈的,無瑕的,羞怯的,單一的,此時此刻,怎么會有這種眼神?她以為看錯了,撥開一個男人的背包,從那人的腋窩下面看過去,千真萬確,就是李青林。
也就是幾秒鐘時間,他就淹沒在人海中,再也辨析不出誰是李青林,誰是旁人。
她深深呼出一口氣,喔,大概身處人海中都是這種神情吧。
南宮羽想著,就減輕了對戀人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