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家庭與民族文化

錢穆

中國人倫有五，夫婦、父子、兄弟、君臣、朋友。前三倫屬家庭，君臣一倫屬政治，朋友一倫屬社會。可見中國文化體系中家庭之重要性。

夫婦為人倫之始。動物有雌雄，但不必有配偶。犬早與人為友，但無配偶，雞普通受人畜養(yǎng)。老子曰：“雞鳴犬吠之聲相聞?！碧諠撛姡骸半u鳴桑樹巔，犬吠深巷中?！笨勺C雞犬與人生之親切。雞亦有雌雄，無配偶。禽中有鴿，雖不如雞犬之日常瑟人相處，但亦易相近。鴿有配偶，成雙成對，永不分離，亦不再有第三者介入。

中國人認(rèn)此等雌雄相處為性，雞犬鴿皆有性，皆本于自然。唯人為萬物之靈，人生能觀察，能比較，能選擇，能學(xué)習(xí)。孔子曰：“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比擞心信?，但人不愿效法狗雞，愿以鴿為榜樣，為標(biāo)準(zhǔn)，為模范。詩三百首，首關(guān)雎，為古代人類結(jié)婚典禮時所歌唱，可證中國古人認(rèn)為人之男女婚配結(jié)為夫婦，其事即效法于鴿。至少夫婦五倫，乃向鴿學(xué)習(xí)，故詩人詠之如此。

由夫婦之道推廣出君臣之道。戰(zhàn)國策：“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屈原離騷，亦以男女來比君臣。有夫婦始有家，有君臣始有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道一以貫之。夫婦亦屬人性，男女非結(jié)為夫婦，即違失了人性。只是人性經(jīng)習(xí)，遂有夫婦。中國人性命天人之學(xué)，非西方之哲學(xué)亦非科學(xué)，非宗教，只是一種日常人生普通常識實踐之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即表達(dá)了中國古代之人生。詩言比興，人比鴿，而興起了夫婦之道，比興亦中國文化進(jìn)展一極值研考之途徑。

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中國式之夫婦，乃可有中國式之父子。而中國人教學(xué)，尤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特色。自宗教言，人類笑罵從上帝降生，耶穌告聽眾，誰為吾母，誰為吾姊，年老之女皆為吾母，年長之女皆為吾姊。耶教中有圣母，乃后起事。佛教則謂人生由作業(yè)輪回，欲超苦海，先離父母妻室出家修行。西方科學(xué)生物學(xué)，人類由其他生物進(jìn)化來。中國人獨守常識，謂父母生我，父母不啻是我天。故蓼莪之詩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又曰：“哀哀父母，生我勞瘁?！庇衷唬骸案纲馍?，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碧迫嗽娨嘀^：“誰言寸草心，報得三夫暉?！蔽抑鼜母改竵恚四巳松ＷR，故曰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之生命從父母來，父母對我那有不是，中國教孝大端在此。詩又曰：“母也天只?！闭撐抑瑒t母更重于父。禽獸不知父，但亦必知其母，而孝道終少見。烏反哺，詩人稱之孝烏，但亦僅有之事。西方宗教、科學(xué)、哲學(xué)，所講皆宇宙人生大道理，父母生我，轉(zhuǎn)若小節(jié)，置之不講。中國人三千年來，乃只在此小節(jié)上計究孝道。今國人譏我民族庸劣落后，宗教、科學(xué)瑟哲學(xué)豈如此般簡單。中國人之人倫在道，宜乎不為今日國人所重。民初新文化運動，亦必非孝，義即在此。

中國人倫有夫婦父子，乃有家。詩疏有曰：“家，承世之辭。”承世謂其世代相承。若僅夫婦為家，則是暫時的。子女之家，即非父母之家。此乃不承世之家，即非世代相傳之家。中國如孔子家，自孔子迄今，已傳七十余代。若自孔子上溯，其先為宋大夫宋君，更先為商代。自商湯以前，更可上溯。故孔子一家，已相承逾百世，可謂全世界獨有之一家。

中國有家譜，即是家史，所以詳其家世。除孔子五家外，歷久相傳一二千年之家尚多。故中國人稱父祖稱子孫，若無祖孫，則上無承，下無偉，非中國人所想像之家。故中國人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于是有家必有族，乃成中國之民族國族。中華民族綿亙五千年，乃為全世界特出稀有之一民族，其要端即在此。

今日國人喜言獨立自由平等，但中國夫婦一倫，即有大不平等處。何以夫婦成婚，必妻到夫家，不夫到妻家，此即可算是一大不平等。但天地單付女方以生育重任，則先已不平等。左傳疏：“妻謂夫曰家?！碧邑仓娫唬骸爸佑跉w，宜其家人?！贝思胰四酥阜蚣已?，妻去夫家乃言歸。故為婦又為媳。明是妻從夫，故又曰：“夫者妻之天?！庇謨x禮喪服傳：“女子有三從之德，在家從父母，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迸约戎魅龔?，乃若無獨立之人格。此乃中國社會以能承襲世傳為主，認(rèn)為此乃人生一大理想，于是女性乃若有此委屈。中國人又以夫婦比天地。易大傳：“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碧斓厍ぃ降戎杏胁黄降?，故有尊卑。若必求男女平等，則即就今日西方言，在此亦尚有甚遠(yuǎn)距離。唯西方婚后即成一小家庭，夫妻各自脫離其原有之家，故其父母與子女間，只有上半世關(guān)系，下半世即日疏日遠(yuǎn)。其視中國孝道，至少已截去了下半截。故個人主義與人倫主義大不同。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晚學(xué)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