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鈺弦
孔雀(短篇小說)
○ 張鈺弦
張鈺弦 筆名罔川,山東臨沂人,生于1990年12月,北京師范大學(xué)首屆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向研究生。小說《一場舊戲》獲第五屆全國高校征文比賽三等獎,另有小說作品發(fā)表于《山東文學(xué)》《中國魂》等刊物。
一
等干完了這一票,我就回永縣去。
說這話的是陳影,他黝黑結(jié)實(shí)的肌肉在斑駁的樹影之間若隱若現(xiàn)。而他也忘了自己是第幾次說這話,第四次?第五次?他數(shù)不清了。
大師兄,小個子阿文說,別這么說話,不吉利。
他搖了搖頭說,你們吶,沒事少看那些電影電視劇的。
他的眼睛狡黠地一眨,說,你們知不知道,我為什么是你們大師兄?
為什么呀?
在我頭里的那幾個啊,都死了!
陳影說得倒也不全是假話,反正做他們這一行的,隨時都會有以身犯險的遭際。這幾年來,每每他想從這一行里抽身,師父都會再度找到他,對他說,再幫師父一把,好不好,那些毛頭小子,靠不住。你也知道,師父已經(jīng)一把老骨頭了……每當(dāng)他聽見這樣的話的時候,他總是覺得很難拒絕,畢竟是師父在他最潦倒落魄的時候,幫了他一把。
這一次他們的目標(biāo)是一幅名畫,據(jù)傳,這是李江山在去世之前的最后一幅畫了。他們?nèi)〉眠@幅畫之后,只要再靜靜地等著老頭死,就能出手一個驚天的價錢。對于這一票究竟能賺到多少,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師父從來不會做虧本的買賣。
這天他與阿文一起去踩點(diǎn),那里是李江山經(jīng)紀(jì)人的私人宅邸,據(jù)傳他一早便從李江山手里取到了這一幅畫,卻遲遲不肯將它的存在向世人公開。那人想必有著與陳影的師父同樣的想法,而根據(jù)坊間傳聞,李老的仙去也許是近在眼前的事了。
那是一幅孔雀圖,他記得師父這樣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見到過李老畫過孔雀,正因?yàn)槿绱?,它的存在才顯得彌足珍貴。
書畫界的傳奇人物李江山在大限將至之際所畫的居然是一幅孔雀,這多少讓人有些疑惑不解,相較于孔雀,似乎畫幾只仙鶴更為合理。這究竟是老爺子在向世界展示著他的倔強(qiáng)與倨傲,還是他悟出了某種更為通達(dá)的人生哲理呢?他畫的是一只鮮活的孔雀還是垂死的?但是也有人說,其實(shí)這并沒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因?yàn)槔罱交嫉钠鋵?shí)是阿爾茲海默病,或許他只是在自己失去行動能力之前,回到了他璀璨耀眼的青春歲月。
陳影看著眼前這座房子,房子的三面是平原,只有背面是一條湍急的河流。從河里進(jìn)入房子的難度和危險都是最大的,這也意味著,他們要選擇這條路了。
二
那個穿黑衣的男人找到祝星河的時候,后者并不感到意外。那人看上去有三十多歲,身形顯得很干練。他來到祝星河的工作室,敲了敲門。是黃昏,暮色隨意而散漫地瀉在祝星河眼前的畫紙上。
這一年祝星河二十八歲,她對男人的來意其實(shí)一無所知。她只是隱隱約約覺得,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人生的轉(zhuǎn)折與意外,往往在倉促之間,忽然來臨。
請問,你是祝星河小姐嗎?
整個工作室只有他們兩個人,祝星河放下畫筆,點(diǎn)了點(diǎn)頭。
是我,請問您是……
男人說了一個名字,同時遞上了一張名片。但是后來祝星河想,那不過是一個假身份罷了。男人看了一眼畫布,說,畫得很漂亮。
謝謝。
男人坐下了,問,祝小姐,請問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呢?
她笑一下,說,我么,我現(xiàn)在在一個美術(shù)輔導(dǎo)班教學(xué)生,除此之外,我自己做一些工藝品在網(wǎng)上賣,你看這個……
只聽男人說,我聽人說,你是李江山最看好的學(xué)生。
不……祝星河支吾道,不能夠這么說……
李老最看好的學(xué)生,男人說,不應(yīng)當(dāng)屈居在這種小地方。
沉默。男人接著說,我聽說,你一直想辦個人畫展。
祝星河不由得有點(diǎn)緊張起來了,她說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必緊張,那人說,我不過是一個想要幫你的人。
幫我,她冷笑道,怎么幫?
我想,男人說,你好像很久沒有去看望你的恩師了。
一提到李江山,她想起來,自從上一次在李家那一次歇斯底里的爭吵過后,自己真的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看過他了。那時候她剛剛研究生畢業(yè),想去一所美術(shù)館里謀個職位。她一早便與李江山說好,想讓他幫她寫封推薦信,李江山也很快就答應(yīng)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件事情被一拖再拖。
她打電話給家里人訴苦,家里人說,這你還不明白么,他是在等你有所表示。
她說,不會,老師不會是這種人。
家里人說,會做這種事的人,難道會叫人看出來么。你要想要這一份工作,就拎點(diǎn)錢上門去試一試。
她默然,家里的經(jīng)濟(jì)狀況并不寬裕,父母還要供妹妹和弟弟上學(xué)。掛斷電話之后她咬一咬牙,向朋友借了兩萬塊,裝在一個禮盒里,便上李江山家登門造訪了。那天天色陰沉沉的,她見到老師的時候老師正伏在案前作畫,他的背影一起一伏,很吃力的樣子。師母走上前去,說,老李,歇一會吧,你看,星河來了。
而李江山仿佛沒有聽到似的,依舊在案前工作著。而就在她走上去挽住李江山的胳膊的時候,他一轉(zhuǎn)頭看到了祝星河,向她吼道,你是誰,怎么會在我的家里?
她一時間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神情錯愕地說,我是星河啊……
李江山伸手去推她,我不認(rèn)識你,給我滾出我的房子!
她被推得一個趔趄,堪堪站穩(wěn),突然高聲說,李老師,我還叫您一聲老師,是因?yàn)槲乙恢狈浅>粗啬?墒俏覜]有想到,您居然會是這么一個人,我到底是哪里得罪您了,您要這么對我……
她一路罵著出了大門,身后傳來師母的喚聲,她全然顧不得了,淚水不住地落下來。走了很遠(yuǎn)她才想起自己應(yīng)當(dāng)將禮盒也帶走,可是已經(jīng)拿不回來了。最后,她蹲在馬路旁,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而直到過了半年之后,她才明白過來,老師當(dāng)時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老年癡呆的早期癥狀罷了。但是她在明白這件事之后,也并沒有再去看過李江山,不為別的,是那兩萬塊錢弄得她實(shí)在尷尬,而她委實(shí)是個愛鉆牛角尖的人。隨著時間慢慢流逝,過得越久,這件事也越來越難以被提起,她寧愿它隨時間一起慢慢淡去。
三
他們在路邊的大排檔喝酒,一群人吆五喝六的,都醉得差不多了。陳影看著坐在他對面的師父,師父真的已經(jīng)老了,皺紋很多,幾根發(fā)白的胡須零散地扎在下巴上。
他給師父點(diǎn)了一支煙,說,師父,等干完了這一票,我想要回永縣去。
師父只是瞇起眼睛看著他,說,怎么,你才這么年輕,就想著要告老還鄉(xiāng)啊。
他揶揄道,師父,不怕您笑話,我有的時候真的覺得自己有點(diǎn)老了,在外頭的這些年,總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虛虛浮浮的,心里老是不踏實(shí)。
師父沒有接他的茬,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的目光看著遠(yuǎn)處,喃喃道,好啊,走了好,都走了吧,留下我這孤家寡人……
陳影急忙說,師父我不是這個意思……
師父說,小影,你還記得那時候,我?guī)е銈儙讉€出來要飯的日子嗎?那個時候苦是苦,做點(diǎn)小偷小摸的,日子倒也舒坦?,F(xiàn)在你們一個個的,都有本事了,我這一把老骨頭,怕是早就跟不上時代潮流嘍……
陳影急忙道,師父,您怎么會老呢?他看看身邊的幾個師弟,說,他們幾個,以后還指著師父您吃飯呢。
師父笑了笑,說,你不用這樣安慰我,我自己有多少手段,自個清楚。要不然的話,姓張那小子也不會背著我單干了。我混跡江湖二十多年,才有了金九爺這個名號,只可惜,師門不幸啊……
陳影知道,師父說得是他從前的師兄,他走的時候幾乎把當(dāng)時的師兄弟都帶走了,只剩下了陳影一個。那是在六年前,自從那之后,他就變成了大師兄。
時候差不多了,師父說,我們回去吧。
他們住的地方不算寬敞,卻也并不破敗。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盯著墻上的一張照片。那張照片其實(shí)逆光得厲害,只能隱約地看到一個輪廓,但他自己心里清楚,那是他自己。
他躺在床上,忽然之間,不知是因?yàn)槭裁淳壒实?,他起身,將那張照片摘下來,揣到了自己懷里?/p>
四
男人走了之后,祝星河就開始做一些奇怪的夢。她回到自己租的房子,是一間便宜的小屋,就在這座城里最寬的那條河旁邊,每一夜,她都能聽見河水匆匆而過的聲音。
這天她夢見自己在一個白色的房間,里面有一個人,她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樣,但她隱約可以感覺到,那是李江山。
只聽李江山用低沉的聲音對她說,你知道嗎,我一直在等你。
然后她就被驚醒了,冷汗甚至浸濕了枕頭。
她有時候還會夢到另一個人,依舊看不清臉,但她知道那是一個高大而健壯的男人,她慢慢走向他,怯怯地問,我認(rèn)識你嗎?
夢里的男人一句話也沒有說。
更多的時候,她只聽見湍湍的流水聲。
三日之后她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邊問,祝小姐,你考慮好了嗎?
她想了一下,說,是的,我都考慮好了,你們說的這件事,我會去做好的。
那么,你覺得你需要多久時間呢?
她說,給我一個月時間吧。
好的,我們會盡快把訂金打到你的賬戶上。
好的,再見。
接到電話的當(dāng)天下午,祝星河就跟師母打了一個電話。那邊聽到祝星河的聲音,起初是非常驚訝,后來就變得有些欣喜了。祝星河在電話里說,不知道有無機(jī)會可以去見一見李老師。電話那邊說,你什么時候來都可以,但是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李老師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乎不能說話了。
祝星河約好了時間,掛斷電話,眼角迸出幾滴淚來。她飛快地將它們揩去,對自己說,沒什么,不要緊的,這也不過是,生活所迫。她反復(fù)告訴自己,不必為此不安,她只是需要一筆錢,但她的手還是一直在顫。
見到李江山的時候,是一個夏日的正午,屋子里面悶熱得厲害。師母招呼過她之后,就進(jìn)屋將李江山推了出來。一見到李江山,她幾乎覺得手足無措了,相較于四年之前,他的頭幾乎小了整整一圈,五官有些奇怪地蹇縮著。他用空洞無神的眼睛看著前方,師母說,江山啊,你看誰來了,是星河啊。
李江山的面上沒有表情,他的雙唇一張一合著,似乎在喃喃自語著什么。祝星河蹲到李江山面前,說道,老師,我是星河,我來看您來了!
師母有些無奈地?fù)u了搖頭,說,你坐吧,他就是這個樣子了。
祝星河怔怔地看著李江山,他幾乎已是一具空殼了。
祝星河在沙發(fā)上坐下,師母說,星河啊,你能來就太好了,這幾年來,我一直有點(diǎn)過意不去……
祝星河急忙說,師母您可千萬別這么說,過意不去的應(yīng)該是我才是,您看我,我那個時候……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啊。
兩個人坐在客廳里,把話都說開了。祝星河趴在師母的懷里,只是不住地哭泣。
師母一面垂淚,一面撫摸著祝星河的頭,說道,好了,好了,都過去了……
好容易止住淚,祝星河坐定了身子,說,師母,我去洗一把臉。
她在洗手間里,呆呆地望著眩目的白光,低聲道,祝星河啊祝星河,不要忘了你此行的目的。
她恢復(fù)常態(tài),返還客廳,走上前去依偎在師母身旁,說,師母,我能看一看李老師作畫的地方嗎?
五
及至真正行動的那一天,陳影卻覺得心里涌上莫名其妙的不安,好像這“最后一票”四個字真的有魔力似的。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作鎮(zhèn)定,與幾個師弟一起向目的地走去。
二更時分,他們一行四人,上了一輛小船,船慢慢向著那處宅邸靠近了,陳影忽然想起他從前看過的一部港片來,叫做《縱橫四?!罚v的是三個人去盜畫,忘了結(jié)局是怎么樣的了,似乎有人死了,有人永遠(yuǎn)離開。
他們留一個師弟把風(fēng),順著矮坡爬了上去。這一趟行程居然十分順利,但是當(dāng)他們在那座略顯空蕩的房子里翻翻撿撿的時候,一切又不像是那么回事了。
他花了三十分鐘打開了保險箱,里面卻是空的,像是對他們的嘲笑。這家的主人無疑是防盜方面的高手。他忽然有點(diǎn)懷疑起師父的判斷了,師父已經(jīng)春風(fēng)得意了這么多年,這一次,他會不會撲了個空?
他坐在客廳中間的沙發(fā)上,腦子飛速地旋轉(zhuǎn)著??蛷d的正中央擺著一張碩大的結(jié)婚照,他于是盯著那個男主人。這是一個眼睛狹長的男人,幽暗的房間中,他的笑容里帶著幾分詭魅。
這時侯阿文說,師兄,我們怎么辦?
他低低道,不要亂,再找一下暗格。
他仔細(xì)地想了想,好像遺漏了什么似的,但是自己到底遺漏了什么呢。忽然之間,他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跳起來,走到客廳正當(dāng)中,踩著桌子,將那張結(jié)婚照取了下來。
就在他把照片取下來的那一瞬間,警報聲忽然響起來了。他一驚,怎么會有警報,這里的保安系統(tǒng)已經(jīng)被檢查了好幾遍了。但他來不及細(xì)想,在結(jié)婚照的背面摸索著,里面有一個夾層,他將里面的東西抽出來,是一張畫。
是孔雀。
他急忙跳下桌子,說,撤。
原來他們都想錯了,那并非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長卷式的畫。陳影將畫小心地卷起來,急匆匆地離開了房子。
幾個人都回到了船上了。阿文興奮地說,師兄,你可真行啊。
他說,少廢話,快點(diǎn)開船。
一直到船開出去有一段路程了,他才將手中的畫小心翼翼地展開。在明亮的月光下,他看見那真的是一只正在開屏的孔雀。只是,他立即發(fā)覺了這只孔雀的不同尋常之處,他似乎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孔雀,它雖然正在開屏,可是眼睛里的神情,卻一點(diǎn)也不像是在炫耀。更讓他感到驚訝的時候,這只孔雀并不是在森林里,在它的身后只有一片模糊的灰色,仿佛是茫茫的大海。而且,它的數(shù)量只有一只,這讓它看上去多少有些孤單。
在這只孔雀的脖子上,他還看見了一點(diǎn)水漬,難道是因?yàn)楸9懿簧?,被水洇濕了嗎?他只覺得有些想不通。
陳影只是全副身心地看著這幅畫,卻沒有發(fā)覺,船行的距離比來的時候要更遠(yuǎn)了。
師兄,阿文說,也讓我看兩眼唄。
好,你別弄壞了。他一面將畫遞給阿文,一面觀察著四周圍的情況。阿文借了畫,卻也沒有看,只是小心地卷好了。而陳影只覺得周圍變得有點(diǎn)陌生。還未來得及細(xì)想,他只覺得身后有一陣風(fēng)聲向他襲來。
他下意識地躲了一下,一根棍子卻已經(jīng)打在了他的肩頭上。
是另一個師弟,還未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幾個人已經(jīng)圍了上來。
他忽然間懂了,兔死狗烹,這樣的事情居然也發(fā)生在了他身上。他慌忙地掙扎著,拽住其中一個師弟的衣領(lǐng),叫道,是師父嗎,他要弄死我?他要弄死我?
阿文抱住他的腰,說道,大師兄,你可千萬不要怪我們……
他一肘打在阿文的背上,又多挨了幾棍,好不容易才掙脫開他們,縱身一躍,跳進(jìn)了水中。
六
師母看看祝星河,說,好啊,我?guī)闳ァ?/p>
她隨師母來到李江山的畫室,這里仿佛很久都沒有人來過了,帶著一種陰冷的氣息。桌上擺著幾只畫筆,一方硯,還有兩方印章。
她看著屋里蕭瑟的陳設(shè),心頭涌上無盡惆悵,說,師母,我能請求您一件事嗎?
師母微微一怔,說,你說就是。
她說道,我記得老師作畫所用的宣紙都是單獨(dú)訂制的,品質(zhì)特別好,不知道,您能不能送我?guī)讖垼?/p>
師母笑一下,說,這個好說,反正這些紙放在這里,也是沒有人用的,送你多少都無所謂。
趁師母轉(zhuǎn)身之際,她走到桌前,將那兩只印章捉到了手中。
師母執(zhí)意要留她吃飯,但她推說自己還有事,不便久留。臨走的時候,師母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看著眼前的老人,笑著說,我先回去了,等過些日子,我再過來看老師和您。
她抱著那一卷宣紙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陽光那樣炙熱刺眼,她卻渾然不覺。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坐在輪椅上的李江山的,蹇縮著的臉容來。那個夢中的老人還未曾等到她,便已經(jīng)離她遠(yuǎn)去。
她想起那一天,在她的工作室里,那個男人對她說,我看過你的畫,清楚你的實(shí)力,這一幅李老的遺作,你來畫最為合適不過。
她沒有想到男人是為這件事來的,她說,你們這樣做是違法的,而且首先,我不可能達(dá)到老師的水平。
男人說,李江山現(xiàn)在的樣子,你一定是沒看到吧,如果說他的水平退步了,沒有人會有所懷疑,更何況,我并不是要你去單純地模仿他,而是要化出一些新的東西在里面。至于這東西到底是什么,就要靠你的悟性了。
這都是我老板的意思,男人解釋說,我老板說,李老師經(jīng)常在他面前夸贊你。
她一驚,說道,你老板是誰?
這個你就別問了,男人說,反正只要李老師一去,以我老板與李老師的關(guān)系,他如果說這幅畫是李老師的遺作,是沒有人會質(zhì)疑的。當(dāng)然,如果我們到時候覺得你畫出來的作品實(shí)在水平不夠,我們會另外找人的,只是報酬方面,就要委屈一點(diǎn)了。
男人的話聽得她一身冷汗,原來李老師身邊居然還藏著這樣的小人。在那一瞬間,她很想將男人罵回去,但她最后還是沒有這么做。
男人是有備而來的,那個藏在幕后的人,他清楚她的弱點(diǎn)。男人說,你不用急著答復(fù)我,三天之內(nèi),給我打電話就行。
說完男人就離開了,只剩下祝星河一個人對著空蕩的工作室發(fā)呆。窗外,低垂的暮色已經(jīng)緩緩地鋪展了整個天空,縱然她有天賦,到最后也不得不湮沒在這座迷宮一般的城市之中。而在這座城市里,還有著許許多多像她一樣的人。她對這個地方非常失望。
此刻她只想離開這里,然后重新開始。
她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室了,同時對發(fā)生的一切感到十分懷疑。但是無論如何,背叛已經(jīng)發(fā)生?,F(xiàn)在她所應(yīng)當(dāng)思考的,是她自己要畫什么。盡管這幅畫最終出自她的筆下,但它勢必將依然屬于李江山。
她回憶起李江山的生平簡介,三十年前,他孤身一人來到這座城市,靠著自己的一支筆闖蕩江湖,取得了常人所望塵莫及的成就。他依靠的到底是什么呢?而事到如今,這些都已經(jīng)如煙塵般散去了。無論一朵花開的時候如何繁盛,它終究有萎謝的那一天。而坐在輪椅上的那個李江山,又應(yīng)當(dāng)用怎樣的姿態(tài),來面對這一切。
這天她在江邊散步,忽然想到了什么,飛快地返還桌前,畫了一只眼睛。那是一只盛氣凜然的眼睛,帶著不甘與絕望審視著她。
她心中一凜,急忙將畫紙掩上了。
當(dāng)夜她又夢見了李江山,她站在河的岸邊,而李江山站在湍湍的江水之中。然后她醒來,心里說,這也許是他們的一段緣分吧,是他在冥冥之中選擇了她為自己代筆,因此她才會對自己畫出來的東西感到如此陌生。
在睜開眼睛的一瞬間,祝星河終于想到了自己應(yīng)該畫什么。
她要畫一只孔雀,而那孔雀就是李江山。那注定是一只絕望的孔雀,可是縱然那是一只絕望的孔雀,它也要擺出一副驕傲的神態(tài)來,因?yàn)樗且恢豢兹浮?/p>
在調(diào)色的時候,她又有些遲疑了。這幅畫到底應(yīng)當(dāng)是彩色的,還是墨色的呢?在李江山的畫作里,似乎水墨畫居多,而且很多大家的暮年之作,都是傾向于寫意的。但是這一次,她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反其道而行之,來一次精細(xì)的描摹。只不過她所描摹的并非孔雀,而是李江山。
這件事情做的很迅速,她取出一張半新不舊的宣紙,連草稿也沒有打,就開始試著畫起來。第一次她覺得自己畫得有些呆板,第二次又覺得孔雀不像孔雀,倒是有點(diǎn)干瘦了。李江山雖然蹇縮,孔雀卻是要舒展的,在孔雀開屏的時候,它其實(shí)是想要將自己的身體舒展開來。她搖了搖頭,不行。
我不行,她這樣想,無論我怎樣努力,憑現(xiàn)在的我,絕對無法達(dá)到老師的境界。
一種冰涼的感覺從頭到腳蔓延開來,她試圖回憶起觀摩老師作畫時的種種細(xì)節(jié),卻發(fā)現(xiàn)結(jié)果是徒勞的。在歷經(jīng)了人生的種種悲喜之后,老師的畫已經(jīng)無法用任何技巧所解釋。
但是事已至此,她已經(jīng)無法再回頭。
到最后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畫了些什么。這是孔雀,卻絕非什么富貴之鳥。它的身體張揚(yáng),目光卻是平靜而超然的。而在孔雀的身后,她幾乎什么也沒有畫,只是涂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灰色。
她落下最后一筆的時候,一滴眼淚自她的眼角滑落,落至孔雀青色的脖頸上。她再也忍不住了,丟下筆,掩面哭泣起來。
而她見到那個叫做陳影的男人,已經(jīng)是三個月之后的事情了。
七
陳影在水中拼命地游著,深秋的河水寒意深重,令他幾乎無法忍受。但他還是很快游到了岸邊,在陸地上一瘸一拐地跑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的師弟們很快就會追上來了,但他的雙腿偏偏不聽使喚。前面有一幢略顯陳舊的居民樓,他急忙走上前去,幾下弄開了一扇窗戶,鉆了進(jìn)去。
那是一個衛(wèi)生間,他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倚在窗戶邊上。黑暗之中她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是誰?
他低聲道,不要出聲,有人在追我,我只想暫時避一避。
黑暗里真的就沒有了聲音,他聽見有腳步聲逐漸接近,而后又慢慢地變遠(yuǎn)了。
陳影這時侯才松了一口氣,癱倒在角落里。
衛(wèi)生間的燈被打開,他看見了一個穿著白色睡袍的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祝星河,她問道,那些人為什么要追你?
陳影小聲地罵了一句臟話,說,我哪里會知道,那個老狐貍,我給他賣了一輩子的命,到頭來,卻落到這個下場……
祝星河說,你最好快些走,不然我報警了。
陳影說,你放心,我不會麻煩你的……他說了這話之后,想掙扎著起身,卻在挪動了幾步之后,再度重重地跌到了地上,昏了過去。
醒來陳影便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張沙發(fā)上,眼前是灰暗的天花板。他只覺頭痛得厲害,身上一絲力氣也沒有。
醒了?是祝星河略顯慵懶的聲音。
她接著說,你運(yùn)氣不錯,沒有什么大礙,只是勞累過度,他們一定追了你很久吧?
陳影張開發(fā)白的嘴唇,說,我以為你一定會報警呢。
祝星河說,用不著,我怕麻煩。
哦,陳影眨一下眼,你犯了事?
和你無關(guān),祝星河端起一只碗,說,把這個喝了吧,你發(fā)燒得很厲害。
不管怎么樣,陳影說,你救了我的命,我應(yīng)該感謝你。
他把藥一口氣喝了,又說,你放心,我一恢復(fù)過來就會離開,以后,你要是有什么用得到我陳影的地方……
你不用告訴我你的名字,祝星河淡淡地說,我們以后也不會再見了。
陳影看著坐在桌邊的祝星河,忽然覺得這個女人身上圍繞著一種奇異的氣氛。她仿佛想將自己與這個世界相隔絕開來。
這時候女人說,你一定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diǎn)吃的。
兩個人坐在飯桌前吃飯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陳影光著身子披著祝星河的一件紅色大衣,多少顯得有些滑稽。他說,今天是周二吧,你不用上班?
祝星河沒有說話。陳影又問,你是做什么的?
沉默了一會兒,祝星河說,我已經(jīng)沒有工作了,再過一段時間,我就會離開這個地方。
哦,陳影說,那你猜一猜,我是做什么的?
我沒有興趣,如果你覺得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了,請你吃完飯就走吧。
陳影看著這個女人,撒了一個謊說,現(xiàn)在恐怕還不行,你幫忙幫到底,讓我再歇上一個晚上吧。
祝星河看他一眼,說,你想呆就呆吧,無所謂。
陳影來了興致,說道,你不怕我是個壞人?
祝星河說,你不像,看你的樣子,倒像是個做苦力的。
你看錯了,陳影笑著說,其實(shí)我壞透了。
是嗎,祝星河說,昨晚那些人,他們?yōu)槭裁醋纺悖?/p>
他們想做掉我,這樣分贓的時候就能少分一份。
好了,祝星河說,我沒有工夫聽你在這里瞎扯,不想說就不說吧,我回房間了,桌子上有藥,你要記得再吃一次。
這次陳影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怔在了那里,這個女人像一個謎,她為什么對自己的來歷顯得漠不關(guān)心?是她對自己的眼光太過自信了,還是說,她覺得這些無關(guān)緊要?在他剛剛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門已經(jīng)“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
八
祝星河對這個跌倒在她家的陌生男人的出現(xiàn)多少有些意外,卻并未到了驚恐的地步。她走上去探他的鼻息,他的呼吸很正常,也許他只是過分疲累了,江湖這么大,他不過是一個無意之中的闖入者。
她費(fèi)了很大力氣才將他弄到沙發(fā)上,男人的外套已經(jīng)濕透了,于是她把它脫了下來,翻撿著口袋里面的物品。里面有一個已經(jīng)被水泡壞的手機(jī),一把小刀和一張照片,這說明他是從河里游過來的。她看了看那張照片,上面是一個模糊的人影,然后她走到窗戶前,點(diǎn)燃了一支煙。
距離她完成那幅畫已經(jīng)過了三個月,可是她依舊沒有離開。她想她是在等待著什么,等待著一件遲早都會到來的事情。她望著沙發(fā)上的陳影,他的身形魁梧而健壯。她想起在這幾年之間,雖然也交過幾個男朋友,卻無一例外地?zé)o疾而終。她并不是一個很有姿色的女人,但她卻常常覺得那些男人們配不上她,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孤芳自賞與自命清高。
而眼下,這個男人從天而降,但已經(jīng)什么也改變不了。
在與陳影交談過后,她意識到這個男人也許有些危險。然而在完成了那一幅孔雀之后,她并不認(rèn)為這是一個問題。在經(jīng)歷了這件事之后,她自以為再沒有什么能讓她感到震動。
但是陳影的某些舉動還是讓她感到驚異,比如他遲遲不肯離去,總是一個人喃喃自語,像是在計劃著什么。這樣過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陳影從外面弄回來一只燒雞,他敲她的門,問她要不要吃燒雞。
然后她真的有些生氣了,打開門,說道,我看,你是把這里當(dāng)做你家了吧。
陳影笑一下說,你別著急嘛,不怕你笑話,我還真的是沒有地方可去了,不然也不至于賴在這里。不過你放心,這事很快就會解決的。
祝星河在他的語氣里聽見了一絲辛酸的味道,便說,你也不必著急,慢慢來。說話之間,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從桌前拿起那一張照片,對陳影說道,這個是你的吧,還給你。
陳影接過照片,他的眼神變得有些凝重,道了謝,將照片揣回上衣口袋里。
她聽見他若有若無的嘆息聲。陳影說,我想,也許我這輩子都沒法再回到永縣去了。
永縣?
是的,那是我來的地方。
兩人又坐在桌邊了,只聽男人說,我原本想,這件事情一完,我就回到永縣去,雖然我也不清楚回去有何意義,只是單純地覺得,人在外面漂泊久了,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人回去,總歸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是的,祝星河并沒有聽清陳影的話,只是附和道,不錯……
然后陳影說,這張照片是我離開永縣的時候照的,但是過了這么久,我已經(jīng)忘記了為我照這張照片的是誰,那時候我也許十二歲吧,也許更小一些……
怎么,祝星河說,你忘了你是怎么長大的了嗎?
我不知道,陳影說,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起,我的記憶里就只剩下師父了。自從我離開家鄉(xiāng)的那一天起,我就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你只有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等到我走了很久很久,再回頭的時候,卻發(fā)覺已經(jīng)找不回舊時的路了。
他說的很慢,說到末尾,忽然流了淚。祝星河側(cè)一側(cè)身,裝作什么也沒有看到。
翌日祝星河在師姐那里得到消息,李江山在凌晨三點(diǎn),正式地與這個世界告別了。得知這個消息之后,祝星河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她只是獨(dú)自一人在沉黯死寂的房子里暗自垂淚。她想或許在幾周之內(nèi),那幅號稱是李老遺作的孔雀圖就會出現(xiàn)在世人的面前,對于它是真是假,世人自然有他們自己的判斷。
陳影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她以為他是走了。就這么到了下午,陳影的聲音卻再度在她身邊響了起來。
他遞給她一張紙巾,說,有什么麻煩就告訴我,我這條命是你救的,如果有需要我做什么的地方,只管開口便是。
她搖搖頭,說,不必,因?yàn)橐磺卸冀Y(jié)束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忽然說,你見過孔雀絕望時候的樣子嗎?
你說什么?
我的老師死了,祝星河說,我最后一次去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什么人也不認(rèn)得。但是在他的眼睛里,還有著那一份大家的風(fēng)范。我想,這也許就是孔雀絕望時候的樣子吧……可是即便是一只絕望的孔雀,它也要擺出一副驕傲的神情來,因?yàn)樗强兹浮?/p>
九
陳影其實(shí)并不明白祝星河在說什么,然而在聽到這番話之后,他的腦中驀地想起他在船上看到的,那只帶著奇異姿態(tài)的孔雀來。他想他終于弄明白了為何那只孔雀的神情令人如此不解,也許那就是眼前的女人說的,所謂的絕望的孔雀吧。
他想說些什么,又忍住了,只是淡淡地說道,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哦。
如果我能回來,陳影說,我會再找機(jī)會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但是現(xiàn)在,我必須要去完成一件事情。
我已經(jīng)說過了,你不用報什么恩,這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不,對你來說也許只是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陳影站起身,說,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人說,我叫祝星河。
陳影摸了摸自己的上衣口袋,走出了門。
那里有一把槍。
陳影找到阿文的時候后者正坐在酒吧的吧臺前,他見到陳影的第一句話是,師父把錢分給我們之后,就消失了。
哦,他有沒有說過為什么要對我下手?
阿文搖搖頭,說,我知道你心里恨師父,可是你們畢竟有這么多年的師徒情分。
陳影拾起一只酒杯,說,這個我都懂,我只是想不明白師父為什么要這么做,我不明白是什么斷送了我們這么多年的師徒情分。
阿文說,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陳影說,是的,我能找到他。
阿文看著陳影,說,我跟你一起去。
陳影走出酒吧的時候,想,也許如今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師父的蹤跡了。他于是又回到六年前,他們曾經(jīng)躲過當(dāng)?shù)睾诘雷窔⒌囊粋€地方。他記得那是一個冬天,是他的其他師兄弟向外人透露了師父的一次行動,自從那次之后,這個地方就成了他們最后的避難所。那其實(shí)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小院,只是躲在無數(shù)迷宮般的小巷里,因此變得隱蔽了。他讓阿文在門口把風(fēng),自己悄悄地翻過了墻院。
陳影站在臥室門邊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午夜了,他發(fā)覺門并沒有上鎖,于是輕輕地把它推開。床上仿佛有一個人影,但他清楚那不過是一個假人,師父可以在任何地方休息,除了床上。
這時侯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來了?來了就坐吧。然后燈光亮了起來,師父就坐在桌前,看著他。
陳影站在門前,沒有動作。
只聽陳影說,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dāng)年所有人拋棄你的時候,是誰還在你的身邊。
一陣長久的沉默。師父說,我當(dāng)然記得,可是我也記得,這十幾年間,我從來沒有一次在床上睡過覺。如今我老了,人一老了,就什么都怕……我只是想安穩(wěn)地過完我這輩子,而你,是唯一一個清楚我所有底細(xì)的人。
陳影將拳頭捏得咯吱作響,說道,怎么,你難道還信不過我,那我拼了這么多年的命,究竟是為了什么?
師父的臉上露出一種懊悔的神情,他說,小陳,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孩子,這一次,是我老糊涂了……這么對你,我現(xiàn)在也很后悔,我不知道我在江湖上混了這么多年,最后到底得到了什么……我,我實(shí)在對不起你,如果你想要我的命,隨時都可以拿走。
陳影苦笑了一下,說,我不殺你,但是從今以后,我們就恩斷義絕。
他接著說,除此之外,我還想要一樣?xùn)|西。
你只管說就是了。
那天晚上偷來的孔雀圖,我想要那個。
讓陳影微微感到意外的是,師父居然很快就答應(yīng)了。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就當(dāng)做是我們師徒分別的禮物吧。
然后他將桌前的抽屜緩緩地拉開。
陳影看著師父的手,看得出那只手曾經(jīng)蒼勁有力,如今卻像被罩上了一層灰。而就在師父將抽屜拉開的一瞬間,師父的手上,忽然多出了一把槍。
槍聲響了兩下,然后夜再度重歸平靜。
阿文急急忙忙地沖進(jìn)了屋,看見陳影倒在門前,手中拿著一把槍。他們的師父倒在屋內(nèi),一動不動了,鮮血自他的身下不住地涌出來。
陳影的槍傷在小腹上,阿文抱住陳影的胳膊,說,師兄,我?guī)阕摺?/p>
陳影搖搖頭,說,別費(fèi)這個工夫了,你,你快在房間里找找那幅畫……
阿文執(zhí)意要扶起陳影,陳影一把把他推開,說,一會兒警察該來了,你快點(diǎn)找,就是那幅孔雀圖,找到之后,把它交給一個祝星河的人,告訴她,這是我報答她救命之恩的禮物,她住在……
陳影的氣息眼見越來越弱了。阿文在屋里找了幾圈,說道,師兄你看,畫在這里呢,你跟我走,咱們親手把畫送給她……
但是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
這一天的夜晚,響了很久的警笛。
十
在深秋的一個清晨,祝星河忽然聽到一陣敲門聲。她打開門,是一個年輕的男人。
年輕男人的表情看上去很是鄭重,他說道,請問祝星河女士住這里嗎?
祝星河說,我就是。
男人將手中的一個長條狀的盒子遞給她,說,這是陳影讓我送給你的,他說,是為了報恩。
祝星河思忖了一下,笑了,一面打開盒子一面說,是么,也難得他還記得,他自己怎么不來?
男人沉默了一下,答,他來不了的,因?yàn)樗呀?jīng)死了。
祝星河怔在原地,驚叫道,死了?上次見到他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
她向盒子里看去,盒子里只有一幅畫,祝星河用顫抖的手打開了它。
那是一幅孔雀圖,在孔雀的脖子上,她看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一滴眼淚。
祝星河來不及細(xì)想這一切的前因后果,只是覺得忍不住想要發(fā)笑,又好像想要大哭。但她最終既沒有笑出聲,也沒有哭出聲來。整個蕭瑟的秋天就這樣在她的身后無聲地逝去。
末了,她合上那幅孔雀,想,這一次,他大約真的回到永縣去了。
本欄目責(zé)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