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
錢五奶這輩子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迫切過,她想洗一次澡。
錢五奶有兩兒兩女四個孩子,錢五奶現(xiàn)在住在夕陽紅老年公寓。
公寓的名字很美,可是條件很差。兩個老人一間十平米的小屋,是把一個大屋子用木板隔出來的幾個小間兒,并不隔音,誰有個打鼾、咳嗽,附近的屋子都聽得到。除了兩張床、吃飯的桌凳,放不下別的東西。這個公寓唯一的好處就是便宜,供吃住一個月五百元,一年六千,住在這的老人都是子女平攤,壓力不大。
錢五奶住的這間卻只要三百五,因為同屋的劉老太太有哮喘,一年里有半年的時間總是喘,別人嫌煩,只有錢五奶不在乎。住在這里,可以少交一百五十元錢,讓兒女們少花一點,所以她也沒告訴過兒女們,她年紀(jì)大了之后其實有神經(jīng)衰弱,動靜一大總是睡不著?!胺凑昙o(jì)大了,沒有那么多覺,早晚有去見老頭子長睡不起的一天。”她如是安慰著自己。她總是想盡一切辦法為兒女,就像丈夫早逝后,她自己拉扯著四個年幼的兒女,艱難度日,嘗盡心酸:老大要結(jié)婚、老二要上大學(xué)、老三要找工作、老四要學(xué)手藝,她都咬緊牙,掙著命都為他們一一辦到了。現(xiàn)在自己老了,幫不了他們了,怎么好再拖累他們。
錢五奶本來是在兩個兒子家輪著住的,可是年紀(jì)漸老,幫不了什么忙了,越來越不招人待見。錢五奶自己提出到老年公寓,于是在兒女的張羅下,她住到了這里,開始時還盼著年節(jié)生日,能回去看看,可是除非每年交費,要不見不到人,自己的思念擔(dān)憂只能埋在心里,時間長了也就習(xí)慣了。
錢五奶在這一住就是六七年,這兩年對面新開了一家幼兒園,天氣暖和時她最愛做的就是在太陽底下看著這些孩子們,這樣總會讓她陷入對曾經(jīng)艱難卻甜蜜日子的回憶里,這些可愛的小生命總會和她那些刻在生命里的幼小形象重合。
今天,錢五奶覺得精神很好,就想去到跟前好好看看這些可愛的小精靈,可是所有的孩子都躲著她。錢五奶很詫異,直到一個孩子說:“奶奶身上臭,不要靠近我!”稚嫩的童音才像一道驚雷,劈進(jìn)了錢五奶有些麻木的大腦。
“自己有多久沒洗澡了,一個月、一年,還是更久?”自從公寓里一個老人在洗澡時不小心摔斷了腿,家屬大鬧要賠償后,公寓里就不再負(fù)責(zé)給老人洗澡了,都是家屬定期把老人接出去自己解決。
“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邋遢了呢?”錢五奶自問。年輕時自己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還要做些針線零活,可也總讓自己和兩雙兒女清清爽爽,干凈利落。怎么到老了,越活越回去了。越想感覺身上越癢癢,早已經(jīng)習(xí)慣到麻木了的鼻子好像也聞到了自己身上的一股股臭味。
“不能等了,必須去洗澡!”錢五奶對自己說,可是她找不到洗澡的地方,再說她沒有錢,人家也不能讓她白洗。忽然,她想起了老家的那條小河,每年夏天她都會在那里洗澡、洗衣,把自己和孩子收拾干凈利落。想到這,她再也待不住了,年邁的軀體一時有了無窮的動力,雖然老家的小河離著城里有五十多里路,雖然現(xiàn)在是秋初水溫已經(jīng)變涼,她都不在乎了。當(dāng)年自己能抱著生病的老二跑了半夜到城里求醫(yī)看病,現(xiàn)在難道還走不回去嗎?
秋日的艷陽將一個趑趄老邁的瘦小身影越拉越長……
當(dāng)錢五奶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四壁雪白的房間里,周圍自己的兒女正和老年公寓的負(fù)責(zé)人,還有幾個穿著白大衣、戴口罩的人說話。
“你們是怎么照顧我媽的,告訴你,這次你們必須給個說法。”
“對不起,確實是我們的工作疏忽了。可是你們提出的賠償數(shù)目太多了,我們一時拿不出來,您看能不能再寬限一下?”
“寬限?說什么呢,這可是我親媽……”
“你們要吵出去吵,老人連肺炎帶骨折的,經(jīng)不起你們這份折騰……”
周圍人說什么,錢五奶沒聽進(jìn)去,她只記得自己終于走到小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次澡。胸中和左腿上火燒火燎的疼她不在乎,就著耳邊的紛亂,她閉上眼睛,嘴角卻帶著笑。
“這下終于干凈了??!”錢五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