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舊事

劉倉(cāng)

我們村東是一片片杏樹。杏林間的田埂荒地，長(zhǎng)滿了青青的野草，這草可是羊的好飼料，于是村里有了羊群。羊是各家各戶的，找一人來放養(yǎng)，晚上羊又各回各家。放羊的活又苦又累，收入微薄，羊倌也成了村里地位最低的人。村民經(jīng)常這樣教育孩子：你再不好好讀書，長(zhǎng)大就讓你放羊去！同時(shí)還常說一句話：二拐放羊，不往好路上走了。放羊是累活，追羊、趕羊，腿腳靈便的人才能干，拐瘸之人是不適合干的。不過在我村，還真有一個(gè)放羊的叫二拐。

二拐是后來到我村的。村里原先的羊倌叫大猛。大猛光棍一條，個(gè)高體壯，古銅色的臉上總是帶著壞壞的笑。小時(shí)候我很怕見到他，但又想看他那兩只肥胖的公羊格斗，心里很矛盾。土地承包前，大猛是生產(chǎn)隊(duì)的羊倌，后來實(shí)行了土地承包，大猛繼續(xù)給各家各戶放羊。隨著他自己的羊年年增加，后來就只放自己的羊，不再給村里人放羊了。于是二拐就成了村里的新羊倌。

二拐是外來戶，沒有同族本家，放羊本身在村里就是一般人不愿意干的營(yíng)生，加上二拐又是殘疾人，在村里很受氣。每天早晨，二拐將各家各戶的羊聚齊，一手拿羊鞭，一手拿羊鏟，肩上斜挎著干糧袋，一瘸一拐地趕著一群羊向東坡走去。羊群后面總會(huì)跟著一群孩子，嘴里喊著：“二拐放羊，不往好路上走了?！遍_始二拐會(huì)還嘴：“寡逼，我愿意！”時(shí)間一長(zhǎng)，二拐已不再理會(huì)，這仿佛已成了羊群中的一部分。

二拐沒有妻室，孑身一人來到我村，借助在寡婦紅富士家。紅富士大名叫什么，村里人很少知道，知道的是外號(hào)紅富士。紅富士多年寡居，紅紅的臉蛋，圓圓的臉型，活像紅富士蘋果，于是村里人張嘴閉嘴喊她紅富士。紅富士的丈夫離世多年，女兒春花幾年前跟著一個(gè)戲班子跑了，后來嫁給了一個(gè)戲子。此事紅富士覺得很丟人，好幾年沒有和閨女聯(lián)系，最近幾年娘倆才和好，據(jù)說春花現(xiàn)居住在縣城。丈夫去世時(shí)紅富士懷著孩子，后來生下一個(gè)“墓里愁”女孩，叫杏花。寡婦門前是非多。紅富士也盡是新聞。前幾年人們都說她和大猛不清不白，據(jù)說大猛每年不收她的羊工錢，還有人看到她家杏花總能吃到野兔肉，是大猛的狗抓的。甚至有村里的女人竊竊私語(yǔ)，說半夜看見大猛去了紅富士家。村里的這些傳聞是不是真事，無人知曉，但大猛和紅富士走得很近，這是千真萬確的。

這幾年大猛的羊越來越多，從鄰村討了一個(gè)寡婦，并且?guī)砹饲胺虻膬鹤由叫印＜t富士很是生氣，看見大猛和他媳婦在一起，就黑著臉，有時(shí)會(huì)指桑罵槐的罵上幾句，甚至吐上一口痰。大猛表情尷尬，大猛媳婦很委屈。

紅富士還有一個(gè)大行動(dòng)，就是從娘家村雇來了羊倌二拐。紅富士賣力地為二拐招攬著活計(jì)，勸這家別把羊賣掉，鼓勵(lì)那家讓二拐放羊，于是二拐成了村里的新羊倌。二拐住在紅富士的下房。時(shí)間一長(zhǎng)，關(guān)于二拐和紅富士的傳說又在街頭巷尾沸沸揚(yáng)揚(yáng)地傳開，有人看到杏花又吃到了二拐的野兔肉，有人看到了二拐在院里拉了紅富士的手，有人見到紅富士家的燈半夜還亮著，還聽到了紅富士滿足的呻吟……

二拐雖然腿腳不靈便，但放羊是一把好手。每天早早將羊趕上坡，很晚才回來，據(jù)說總能給羊找到很好的牧草。一年下來，村里人的羊比以前肥胖了許多。

同行是冤家。本來，紅富士將二拐招來，大猛就是一肚子的不愿意。再加上為了爭(zhēng)奪牧草，兩人的矛盾越來越大。一次大猛在坡上將二拐一頓狠揍，揍得二拐那條好腿也不能動(dòng)彈，好幾天不能放羊。后來。大猛媳婦在河邊洗衣服時(shí)，和村里的女人們悄悄說了大猛打二拐的緣由，大猛看見二拐干了畜生不如的事：二拐奸母羊呢，奸的是村書記家的羊。二拐將母羊推到溝邊，羊拼命地往后退，二拐往前推，羊一前一后地動(dòng)，二拐在后面奸。二拐奸村書記的羊，這不等于干村書記的老婆嗎？村書記聽后很生氣，氣沖沖地找二拐算賬，甚至要將二拐趕出村。好在紅富士說了在村里流傳很久的話：二拐不會(huì)干這事，因?yàn)槎諞]有這方面的需求，如果有，有她呢，也不會(huì)去奸羊。紅富士這番犧牲自己名聲的辯解，才為二拐洗了冤，使村里人相信：這事不是二拐干的，是大猛胡編的。

羊倌是很辛苦的。不管天陰下雨，還是狂風(fēng)大作，不管酷暑難耐的夏天，還是天寒地凍的冬天，二拐都日復(fù)一日地干著那簡(jiǎn)單而又辛苦的活——放羊。

村西有一水潭，水潭東有一涌泉。冬天水潭里結(jié)了冰，村里的孩子都知道，到冰上玩，千萬不要到涌泉邊上玩，那兒的冰薄，容易掉到水里。這一年冬天，二拐正在水潭邊放羊，忽然聽到孩子們驚恐的喊聲：“有人掉到水里了，有人掉到水里了……”大冬天的，附近沒有人，只有二拐和他的羊群。喊話的孩子是紅富士的杏花，掉到水里的是大猛的后兒子山杏。山杏到涌泉邊滑冰，冰塌了，掉了下去。二拐見狀，將羊鏟放在冰上，壓在身下爬向山杏，快要接近山杏時(shí)，他將羊鞭遞給了山杏，孩子抓著羊鞭，爬上了冰面。二拐將肚下的羊鏟遞給了孩子，大聲道：“學(xué)著我，向西爬！”孩子肚下壓著羊鏟，顫顫巍巍地爬到了安全的地方，這時(shí)涌泉邊的冰又塌了，跟在孩子后邊的二拐掉到了水里。等驚恐的孩子回村里喊來大人時(shí)，二拐已不見了。他淹死了，尸體漂到了冰下。村里人破冰找了十幾天，也沒有找到他。

春天來了，冰雪已融化，滿坡的杏林開滿杏花，白色的杏花圣潔無暇。人們?cè)谒独镎业搅硕盏氖w。大猛在二拐常放羊的杏林找了一塊地，將二拐埋葬在了杏林里。

此后，人們?cè)诙諌炃敖?jīng)?？吹矫鎺I花的紅富士和臉上不再有壞笑的大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