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奶奶

徐三保

我八九歲的時候，記得村頭面坊拐角處，披蓋了一間低矮的草屋，屋里住著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奶奶。老奶奶個頭矮，佝僂著腰，瘦弱單薄的身軀仿佛一陣風就能刮倒。老奶奶經(jīng)常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門口的小木板凳上，善意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老奶奶丈夫姓李，早逝，她獨自把一雙兒女拉扯大。兒子住在村東頭的小山坡上，紅磚墻青瓦屋，養(yǎng)了兩個女孩，一個男孩。老奶奶因為個子矮，我的父輩都叫她“矮嬸”，我和小伙伴都親切地叫她“矮奶奶”，她都笑呵呵地答應。矮奶奶家附近有幾棵大槐樹，再往前是我們村生產(chǎn)隊大片空闊的曬谷場。矮奶奶為人和善，整天見人不論大小總是樂呵呵的，對我們這些小家伙調皮搗蛋總是寬容地笑笑，倘若我們過分夸張地孬玩，她的批評也是和風細雨的，只是希望我們收斂一些就行了。矮奶奶家門口冬天窩風，不冷；夏天有成片的樹蔭，涼快。矮奶奶愛干凈，簡陋貧困的家收拾得看不見一絲灰塵，屋里的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就連門口也打掃得清清爽爽。我們小孩子知道矮奶奶心眼兒好，在空闊的曬谷場做游戲，瘋玩累了，都喜歡跑到她家門口歇一歇，矮奶奶笑瞇瞇地問我們是不是口渴了，拿著破了口的碗倒些開水讓我們喝，看我們像幾天沒有喝水一樣咕咚咕咚地大口地喝著，她心疼地勸我們小心點兒慢慢喝，不要燙了嘴。

矮奶奶田地都讓兒子種，每年除了給六擔米，其它的什么都沒有了。矮奶奶平常燒菜的香油都眼巴巴地指望遠嫁他鄉(xiāng)且并不寬裕的女兒托人捎來，油鹽醬醋兒子是根本不管的。矮奶奶非常節(jié)儉，平常衣服都是洗得發(fā)白且打上補丁，只有過年才穿上新衣服，聽說是女兒幫她裁做的。日常開銷都是靠養(yǎng)幾只母雞下蛋，舍不得吃賣掉換來的。矮奶奶的餐桌上幾乎看不見帶葷的菜，每天都是清湯寡水，素淡得很。矮奶奶總是跟村人說自己苦命，大葷大肉自己消化不了，吃了肚子不舒服，還是素淡的飯菜對身體好。村人們不忍傷了老人的面子，都心照不宣地微笑點頭應承著老人的話語。

村民看她可憐，有時路過丟下一點蔬菜，但遠遠不夠。日常生活沒蔬菜吃，矮奶奶只得在離家四五里路的墳堆旁邊，清理了幾筐小石頭，累了好多天，總算刨出了一條窄窄的菜地。在這點貧瘠的土地里種些耐旱的蔬菜，矮奶奶每天像服侍嬌嫩的嬰兒一樣精心打理，但收獲很有限，青菜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矮奶奶平常從不抱怨什么，在別人挖過的土豆或是紅薯地里，等人走后，悄悄地翻挖些主人看不上眼而丟棄的，比乒乓球還小或是挖破的紅薯和土豆，像收獲珍寶一樣用竹籃拎回家，細水長流地維持生活。夏天天熱，酷暑難耐，矮奶奶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揩去汗水，捧著碗吃不下飯！于是矮奶奶用一碗開水灑些鹽，滴上幾滴香油，自制了一碗沒有菜的湯。我小時候好奇地問：“這是什么湯，怎么看不見菜星子??？”矮奶奶笑瞇瞇地解釋說這是防暑湯，便宜好喝，做起來方便，很下飯！矮奶奶人品很好，再餓再窮，絕不做偷盜摸取的壞事。就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也從不偷人家一根蔥、一棵菜，孤苦地熬日子。村人們心里都敬重矮奶奶的人品，數(shù)落埋怨他兒子和兒媳婦的不孝。

矮奶奶的兒子是個懦弱老實的莊稼漢，兒媳卻是個長相壯實，粗胳膊大腿，整天板著臉很少看到笑容，頭上沒有幾根頭發(fā)的禿子。矮奶奶兒子在家根本做不了主，有一年兒子私下里給矮奶奶幾塊錢和二斤香油，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媳婦知道了。媳婦狠狠地扇了丈夫兩個響亮的嘴巴，推開一路低聲勸阻的丈夫，追到矮奶奶門口罵了足足兩個多鐘頭，話罵得難聽惡毒。很多村民看不下去了，有個頭發(fā)白稀的老人站出來批評罵人的兒媳，說她也是父母生養(yǎng)的，怎么不知道最起碼的廉恥，簡直敗壞了村里的風氣！兒媳指著老人的鼻子，把矮奶奶連老人一塊兒罵，還揚言要把矮奶奶送到老人家生活。矮奶奶又氣又急，連忙向老人道歉，并且低三下四地向兒媳哀求不要再罵下去，就差沒下跪了！圍觀的人群七嘴八舌地指責這個媳婦過分，聞訊趕來的村長扯著嗓子發(fā)了一通火，揚言要把罵人的兒媳送到派出所里關幾天，好好反省反省！罵人的兒媳才心虛地罵罵咧咧走了！村長看著罵人媳婦的背影狠狠地警告她說了句：“人在做，天在看，你也是有兒有女的人嘍！”我第一次看到總是樂呵呵的矮奶奶流下了委屈的淚水，抹了抹發(fā)紅的眼睛，轉身進了自己簡陋的草屋。我和小伙伴都把她的兒媳恨透了，不管在什么地方看見了她，都口中大喊“死禿子來了！壞禿子來了！” 氣得矮奶奶兒媳找我們父母去告狀，父母輕描淡寫地當著她的面把我們罵一頓。但是我和小伙伴都覺得矮奶奶受了天大的委屈，看見她依然口中小聲地喊“死禿子來了！壞禿子來了！”眼神中透露出鄙夷的表情，她拿我們小孩子也沒有辦法，只好氣哼哼地嘴里咒罵著快步走開。

有人勸說矮奶奶應該整治整治兒媳婦，我們大家給您做證，不行就把她告到政府去，我們就不信她能吃了您！矮奶奶苦笑著說：“娶到這樣的兒媳也只好認命吧，她過門的時候，的確我家什么都沒有，窮得跟水洗的一樣！吵吵鬧鬧只能讓兒孫受罪受氣，一家人搞得雞飛狗跳！我都快入土的人了，只要兒孫們過得好，我能湊合著過就算了吧！”矮奶奶一再感謝村里鄉(xiāng)親的好心好意，勸說的人只好搖搖頭，無奈地轉身離去。

農(nóng)閑或下雨天，村里有的婦女和矮奶奶兒媳拉家常，有意提醒她應該善待自己的老婆婆，畢竟自己也是做上人做長輩的人了。矮奶奶的兒媳婦卻理直氣壯地說：“我是對她（婆婆）態(tài)度不好，我承認！但你們不曉得吧，我過門的時候，除了三間茅草房屋，屁東西都沒有。就連睡覺的床還是搞板凳和木板湊的！是我和老李起早貪黑在田地里刨，公社里最苦最累的拖板車沒人干，我和老李咬著牙拼命干，這些你都是知道的?。磕銌枂柲莻€老不死的，家里什么東西不是我慢慢置辦的，那個時候她死到哪里去了？”婦女笑著說：“矮嬸不也幫你在家燒鍋搗灶（方言，燒飯燒菜）、照顧幾個小家伙嗎？”“奶奶帶孫子，難道不是應該的？還好意思拿來表功？最讓我一輩子都心里過不去的是當時介紹她（矮奶奶）家情況時，居然好意思和媒人說家境還好！窮成這個樣子能叫還好？害得我那么老遠嫁過來，臉都氣綠了！”說完滿臉怒容，眼睛里好像要噴出一團火似的，婦女只好岔開話題。后來，愿意和矮奶奶兒媳在一起閑談家長里短的婦女很少了，誰都不想聽她那一套歪理。

有一年深秋，我從鎮(zhèn)上回來，路過矮奶奶家，我口渴正準備敲虛掩的門進去喝一碗水，卻聽見矮奶奶的說話和嘆息聲，便好奇地伸頭從門縫里往里看，矮奶奶癱坐在竹椅子上，眼睛紅紅的，臉頰上還有淚痕，手里捧著遺像，滿臉凄苦地說：“死老頭子??！你死得那么早，去享福了！我苦熬了幾十年，好不容易把他們搞成家，想不到這個禿子媳婦這么惡毒，簡直不讓我活！”說完擦了擦眼淚，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膝蓋，接著說：“別人都叫我去政府告這個禿子，好好治治她！我心里也恨得牙癢癢，堵得慌啊，我就怕搞不好把兒子家拆散了！我到地下怎么見你?。俊闭f完竟嗚嗚地哭了起來！我不知所措，也忘記了口渴，一口氣跑回家把看到的告訴母親。母親聽后無奈地搖搖頭，長嘆了一口氣，叮囑我不要往外說，憐愛地摸著我的肩膀說：“小三保哎，長大后千萬別學她的兒子那么爛膿，要不然我和你大大（父親）就算白養(yǎng)你了！”我漸漸長大，看見母親對奶奶無微不至的照顧，奶奶去世后，幾個嬸嬸都一個勁地在親朋好友面前講述自己如何如何孝順，但照顧最多的母親卻一言不發(fā)。我事后埋怨母親為什么不說，母親淡淡地說：“服侍照顧上人是做下人（晚輩）天經(jīng)地義的事，又不是給人看的，有什么好港（說）的呢？”我想想矮奶奶的遭遇，以及母親照顧奶奶的言行，心想長大了一定要向母親一樣孝順！

矮奶奶終于在一個夕陽如落幕紅布的傍晚，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也徹底告別了貧困潦倒的一生。矮奶奶的茅草房被拆掉了，兩個孫女都中學畢業(yè)去深圳打工，孫子也上初中了。矮奶奶的兒子和兒媳住上了令村民羨慕的兩層樓房，家里也置辦了當時少數(shù)人家才有的家用電器。有些眼皮淺的人居然和矮奶奶的兒媳打得熱火，嘴里嘖嘖地羨慕有本事；但是村里大部分人對她敬而遠之，私下里閑聊都搖頭嘆息，兒媳對矮奶奶太厲害，這種人就是家有金山銀山也不能處，“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最起碼的對自己上人都不好，還能指望她能對別人怎么樣？

我剛上初中不久，矮奶奶的兒媳卻得了不治之癥——食道癌。越來越瘦，吃得越來越少，慢慢只能靠營養(yǎng)液維持，最后人瘦成一團，簡直就是一個皮包骨的怪物。夏天的傍晚，我偶爾路過，看見矮奶奶的兒媳像個包著皮的骷髏，有氣無力地坐在自家門口的涼床上納涼，眼睛深凹下去，像兩個黑黝黝的深淵一樣，雖然她的女兒也坐在旁邊照顧她，我還是嚇得掉頭就跑，生怕晚上睡覺做噩夢。村里有些人嘆息，矮奶奶的兒媳好不容易生活過得像模像樣卻生了這種病！但更多的人是既同情又痛恨，同情兒媳遭受這種病魔無情地折磨，痛恨兒媳當年對矮奶奶過于刻薄，得絕癥活該。

聽父輩人閑聊說，直到生病，矮奶奶的兒媳才開始反省自己對婆婆的惡毒，迷信地認為是地下有知的婆婆刻意懲罰自己，媳婦不止一次親自帶著丈夫、兒女到婆婆的墳前，帶上酒菜，甚至帶上草紙和扎好的紙糊的樓房燒，痛哭流涕地懺悔，一個勁地磕頭作揖，希望婆婆能饒恕自己的不孝，看在婆媳一場的份上，最起碼不讓自己活著如同人間地獄般痛苦受罪。但仍然無濟于事，兒媳仍帶著沉重的愧疚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我聽說后，對矮奶奶的兒媳厭惡感減輕了不少，心想不管怎么說她到底還是承認了錯誤，有了真正的懺悔之心，“朝聞道，夕死可矣！”比那些死不悔改的人要強得多。

我長大后，到外地求學，畢業(yè)留在城市成家立業(yè)，回老家的次數(shù)慢慢減少。耳聞目睹了太多兒媳和婆婆之間的是是非非，我每次回到老家，走到村子中間經(jīng)常看見當年的媳婦輩都已成了彎腰駝背的老奶奶，腦海中不時又浮現(xiàn)出身材矮小的矮奶奶和一臉兇相的禿子媳婦，心中長嘆不已。不管時間如何流逝飛轉，也無論是城市、農(nóng)村，孝敬父母、孝敬長輩都是為人子女安身立命之本，代代相傳，歷久而不衰，如同小時候父母含辛茹苦地養(yǎng)育我們、呵護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