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蜀伶泰斗魏長生

蕭源錦

清代乾隆、嘉慶年間，四川出了個與蜀中才子李調(diào)元相知相好的著名男旦，他就是最早的蜀伶泰斗魏長生。

魏長生（1745—1802），原名魏朝貴，字婉卿，行三，故又名魏三或魏三兒，人稱野狐教主。父早逝，幼困厄，靠母當(dāng)傭工為生。魏長生常去金堂北街三圣宮（陜西會館所在地）看戲，學(xué)秦腔花旦，十三歲隨舅父到西安船山鎮(zhèn)搭班，在陜西大荔一帶演出。他以后回到成都，在東較場口天涯石街與外地伶人同住。他先后參加幾個川戲班子，演花旦、青衣、刀馬旦，打下全能旦基礎(chǔ)。他虛心求教，刻苦練功，唱做念打，漸顯功力，幾年間學(xué)會了幾十出川劇，演出時聲情并茂，在戲班里嶄露頭角。

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三十歲的魏長生“新出琴腔”（在秦腔基礎(chǔ)上改革發(fā)展的四川梆子腔和早期的西皮腔）到北京“雙慶部”獻(xiàn)藝，“以《滾樓》一劇轟動京城，豪兒、士大夫亦為心醉……一時歌樓觀者如堵，而京中‘王府‘萃慶‘大成‘裕慶‘余慶‘保和六大部，幾無人過問，或至散去?！保▍翘酢堆嗵m小譜》）自此，“凡王公貴族，以至詞垣粉署無不傾擲纏頭數(shù)千百，一時不得識魏三者，無以為人?！保ㄕ谚琛秶[亭雜錄》卷八）“近日京師梨園以川旦為優(yōu)人，幾不知有姑蘇矣！如在京者，萬縣彭慶蓮，成都楊芝桂、達(dá)州楊玉兒、敘州張蓮官、邛州曹文達(dá)、巴縣馬九兒、綿州于三元、王升官，而最著為金堂魏長生，其徒陳銀官次之，幾于名振京師?！保ɡ钫{(diào)元《雨村詩話》卷一〇）當(dāng)時雙慶部壓倒京腔各班，薈萃于北京的秦、楚、滇、粵、晉、黔、燕、趙各地演員，紛紛向魏長生及其徒陳銀官觀摩學(xué)習(xí)，一時以魏長生為代表的蜀伶所演的秦腔，風(fēng)靡京華。在京城有一位京腔名旦白二，演潘金蓮葡萄架，“甚是嬌媚”，紅極一時，“自魏三《滾樓》一出，此劇停演”。吳太初《燕蘭小譜》卷三曾有詩惋惜白二遇到克星：“宜笑宜嗔百媚含，昵人嬌語自喃喃。風(fēng)流占斷葡萄架，可奈樓頭有魏三?！庇纱丝梢娢洪L生京城獻(xiàn)藝影響之大。

魏長生演花旦戲，內(nèi)容生動，做工細(xì)膩，唱詞通俗易懂，腔調(diào)清新動聽，伴以胡琴、月琴演奏，繁音促節(jié)，聲情并茂。他以男旦工旦行，又勇于創(chuàng)新，美化旦角化妝，改包頭為梳水頭、貼片子，創(chuàng)造踩高蹺技藝，旦角均戴網(wǎng)子、梳水頭，“與婦人無異。”今旦角化妝仍沿襲此法。踩高蹺即腳下裝三寸金蓮，以展現(xiàn)婀娜多姿的女性身段。其現(xiàn)已廢除，唯川旦瓊蓮芳廢蹺不廢功，將踩蹺技藝化用于旦角舞蹈之中，更添美感。

魏長生一生苦心從藝，能戲甚多，善演喜劇，也能演悲劇?！惰F蓮花》《背娃入府》《香聯(lián)串》《縫褡膊》《銷金帳》《賣胭脂》《鐵弓緣》《烤火》《闖山》《別妻》等劇，皆其所長。作為“花部”（地方戲?。┑拇砣宋?，他博采眾長，兼收并蓄，融川劇、秦腔、京腔于一爐，“演戲能隨事皆出新意，不專用舊本”，創(chuàng)造人物“聲容真切，感人欲涕”（趙翼《檐曝雜記》卷二《梨園藝色》）。他因之被譽為“野狐教主”。

魏長生入京成名后頗為富裕，“豪俠好施”，“一振昔年萎靡之氣，鄉(xiāng)人之旅困者多德之。”（吳太初《燕蘭小譜》卷五）禮親王《嘯亭雜錄·卷八》稱：“長生雖優(yōu)伶，頗有俠氣，庚子南城火災(zāi)，西南有劍氣沖擊，長生因建文昌祠以厭勝?！庇帧凹{蘭太傅孫成安者……后遇事遣戍歸，貧無以立，長生常贈恤之?！痹儆?，焦循《里堂詩集·哀魏三》詩序云：“有選蜀守者，無行李資。魏晚至，贈以千金。守感極，問所欲。魏曰：“愿在吾鄉(xiāng)里作一好官?！薄拔盒院?，有錢每以濟(jì)貧士，士或賴之成名?！比A胥大夫《金臺殘淚記》卷三亦記：“魏長生，至今天下皆稱魏三官。豪俠好施，其居珠市口。傳有蜀某孝廉，以貧偶愁，坐其門闌，魏詢知，因留于家，且為求貴人，得縣令以去?！币陨戏N種，可見魏長生樂善好施，扶危濟(jì)困，精神感人。

就在這個時期，李調(diào)元與魏長生在京城相識相知，李雖比魏大11歲，卻都是性格豪放，志行高潔，酷愛戲曲，又是綿州同鄉(xiāng)，因而情投意合，一見如故，常在梨園、寓所、四川會館相聚，切磋技藝，暢敘鄉(xiāng)情，很快成為知己好友。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魏長生的雙慶部在北京被誣以“淫冶妖邪”“奉旨入班”——與李調(diào)元被誣下獄幾乎同時——禁止演唱，魏長生一度被迫入昆戈班演出。

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魏長生由京城來到南方戲曲中心揚州。這里經(jīng)濟(jì)繁榮，戲曲鼎盛，“花部”勃興——京腔、秦腔、弋陽腔、梆子腔、羅羅腔、二簧調(diào)異彩紛呈。魏長生搭當(dāng)?shù)卮篼}商江鶴亭的春臺班演出。由于他盛名遠(yuǎn)揚，演戲能別開生面，到揚州又紅極一時。李斗《揚州畫舫錄》記載：“四川魏三兒，號長生，年四十，來郡城投江鶴亭，演戲一出，（春臺班）贈以千金。嘗泛舟湖上，一時聞風(fēng)，妓舸盡出，畫槳相擊，溪水亂香。長生舉止自若，意態(tài)蒼涼?！崩钫{(diào)元的好友、“性靈派”詩人、史學(xué)家趙翼和魏長生曾在江鶴亭家中相見，特找他在《甌北集》中歌頌過的“四方名旦”之一的安慶人郝天秀與魏長生交流技藝，嗣后“采長生之秦腔”、“得魏三兒之神”轉(zhuǎn)相效法，染及鄉(xiāng)隅。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魏長生又到蘇州搭班演出，當(dāng)?shù)乩グ嘧拥軤幭嘤^摩學(xué)習(xí)，奉以為師。

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魏長生在揚州、蘇州等地演出五年后回到成都，仍住東較場附近天涯石街，同各部伶人（唱各種聲腔的藝人）毗鄰而居，切磋技藝。與魏長生同時的成都舉人楊燮在《錦江竹枝詞》中記，“魏三在省城唱戲時，眾不以為異，及至京都，則名聲大噪矣。”還說他“有別宅，在成都東較場口，臺榭頗佳?！辈①x詩曰：“無數(shù)伶人東角住，順城房屋長丁男。五童神廟天涯石，一路芳鄰近魏三?！被氐匠啥己螅洪L生曾在成都及附近郊縣進(jìn)行演出，對川劇發(fā)展貢獻(xiàn)巨大。這期間他在成都向于北京結(jié)識的同鄉(xiāng)好友李調(diào)元寫信問候。李調(diào)元曾在金堂衙署的筵席上乘著酒興，吟成了兩首五律《得魏婉卿書》：

魏王船山客，久別自燕京。

忽得錦官信，來從繡水城。

謳推王豹善，曲著野狐名。

聲價當(dāng)年貴，千金字不輕。

傅粉何平叔，施朱張六郎。

一生花底活，三日坐中香。

假髫云霞膩，纏頭金玉相。

《燕蘭》誰作譜？名獨殿群芳。

“魏王船”用曹公載妓船的典故，借以契合魏長生的姓氏、職業(yè)?！熬脛e自燕京”追憶當(dāng)年在京師的交往深情?！袄C水城”指金堂，因縣境有繡水河自新都流入?！巴醣本溆谩巴醣幱阡慷游魃浦帯钡牡涔?，既與“野狐”巧對成趣，亦寓有魏長生回川必將推動四川戲曲發(fā)展之意。何平叔即曹魏時的美男子何宴，張六郎指“貌似蓮花”的武則天女皇的男寵張昌宗。《燕蘭》指清人吳太初《燕蘭小譜》，一部重要的清代梨園史料書，書中將魏長生列為群芳之冠。這兩首詩多處活用典故，極寫詩人對老友故交魏長生的仰慕和友情，令人感動。

從揚州回到四川以后，魏長生樂善好施、造福桑梓的事跡甚多。其一，他在金堂城廂南門外二里川鄉(xiāng)河上修建大石橋，方便交通。今橋上還刻有“魏朝貴修橋一座”的大字。其二，他帶頭集資在成都華興正街修建梨園公所——老郎廟，使四川伶人有演出場所。老郎廟遺址即今天悅來茶園、錦江劇場，人稱川劇戲窩子，常有川劇演出，戲迷眾多。

嘉慶五年（1800年）春，魏長生“復(fù)入京師理舊業(yè)”，加入徽班高朗亭（月官）“三慶部”演唱，時年五十五，“發(fā)髯髯有須矣，日攜其十余歲孫登歌樓，眾人矚目?！蔽洪L生年逾半百，“聲宏如舊，風(fēng)韻彌佳”，“登場一出，聲價十倍?！保ā秹羧A瑣簿》）

嘉慶七年（1802年）迎春日（農(nóng)歷三月初三），魏長生演《背娃入府》，下場即氣絕，享年五十七歲。他成名時頗為富裕，由于樂善好施，扶危濟(jì)困，花錢很多，逝世時“卻貧無以殮，受其惠者為董其喪，始得歸柩于里?！保ㄕ谚琛秶[亭雜錄》）他最終歸葬于金堂繡川河大石橋畔。

魏長生博采眾長，勇于創(chuàng)新，是文武兼長的全能旦演員。小鐵笛道人曾在京多次觀看魏長生演出《香蓮串》等戲。他在《日下看花記》中贊揚魏長生“聲容如舊，風(fēng)韻彌佳，演武技?xì)饬κ??！辈㈩}詩二首云：

英雄兒女一身兼，老去登場志苦嚴(yán)。

繞指柔合剛百煉，打熊手是玉纖纖。

海外咸知有魏三，清游名播大江南。

幽魂遠(yuǎn)赴綿州道，知己何人為脫驂。

對魏長生文武兼工聲情并茂的藝術(shù)特點和聲名遠(yuǎn)播知己眾多的藝術(shù)成就，作了精煉的概括和高度的評價。清代著名戲劇理論家焦循還寫了《哀魏三》古詩和序，對魏長生這位德藝雙馨的蜀伶泰斗表示深切的悼念，詩云：

花開人共看，花落人共惜。

未有花開不花落，落花莫要成狼藉。

可憐如舜顏，瞬間霜生鬢。

可憐火烈光，瞬間成灰燼。

長安市上少年多，自夸十五能嬌歌。

嬌歌一曲令人醉，縱有金錢不輕至。

金錢有盡時，休使囊無資。

紅顏有志時，休令顏色衰。

君不見，魏三兒，

當(dāng)年照耀長安道，此日風(fēng)吹墓頭草。

魏長生創(chuàng)立的魏派在乾隆之際北京梨園中影響極大。魏派傳人中四川籍伶人占了絕大比重，魏派又被稱為“川派”。魏派第一傳人是成都陳銀官。吳太初《燕蘭小譜》卷二稱：“陳銀官……魏長生之徒，明艷韶美，短小精致，十七歲入都”，“庚辛間（乾隆四十五年、四十六年間）與長生在雙慶部，觀者如飽飲醇鮮，得青子含梅，頗繞回味。一時有出藍(lán)之譽?！痹诰┑凝R、楚、滇、粵、晉、黔、燕、趙等地演員，紛紛向魏長生、陳銀官師徒觀摩學(xué)習(xí)，后者位列魏派第一傳人，名至實歸。魏派第二傳人為魏長生晚年收的得意門徒劉朗玉，北京大興人。小鐵笛道人《日下看花記》稱劉朗玉表演“淡處生妍，靜中流媚”，二十一歲刻苦自學(xué)，“循苦書生，靜寡心靈，著有《紅藥新吟》”。小鐵笛道人吟詩贊云：“西蜀佳麗數(shù)陳郎，后秀黃村復(fù)擅場。一卷新吟紅芍藥，短檠了了照回腸?！蔽号傻谌齻魅耸蔷d州人于三元，他得魏長生真?zhèn)?，“神情逼肖”，有“野心偏艷目，村酒醉人多”之譽。他演老師的代表作《背娃入府》，形神兼?zhèn)?，惟妙惟肖。吳太初《燕蘭小譜》有詩贊云：“傳神一劇《背娃娃》，村婦頻頻笑語嘩。薄酒中人粗布暖，錦帷春色屬誰家？”其他魏派傳人還有陳金官、王升官、楊四兒、楊五兒、張?zhí)m官、曹桂官、馬九兒等，都對川派戲曲發(fā)展作出了自己的貢獻(xiàn)。

魏長生在北京和揚州獻(xiàn)藝，對我國戲曲發(fā)展有深遠(yuǎn)的影響。因為乾隆時代正是我國戲曲“花”“雅”兩部爭勝的時代，統(tǒng)治階級所寵愛“雅”部的昆腔及宮廷化的京腔壟斷劇壇，百姓喜歡的“花”部（各地方戲曲）處于受壓地位。魏長生把新出的“琴腔”與四川流行的其他聲腔，以及其富有生活氣息新鮮活潑的表演藝術(shù)帶到北京，使京師劇壇面貌一新，為我國戲曲的發(fā)展和繁榮開辟了廣闊的道路，意義重大而深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