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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情恨

      2017-04-29 00:00:00王永坤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7年3期

      京城巨蠹嚴相爺,贓盈惡貫;擲果潘郎白掌柜,名滿京都。

      拒做龍陽君,玉郎家破人亡;為報滅門仇,巾幗枕干而寢。

      取信昏君,聚賢伸張正義;懲治權奸,終得山河清明!

      第一回 遣愁悶公子閑游 懷歹意雅盜垂釣

      嘉靖三十六年五月,正是江南陰雨連綿、潮濕陰霉的黃梅時節(jié)。這天一大早,難得的紅日高照,杭州武林門外的大運河碼頭上,千帆競張,只待風起,一片喧囂忙碌的景象。

      這時,通往碼頭的青石小路上,匆匆走過來一個穿著月白薄紗長衫、頭戴四角方巾的年輕書生,他肩背沉重的行囊,不時搖著手中的折扇。這書生身量細高,面容俊秀,因為天氣燠熱的緣故,額頭上細汗涔涔,玉白色的臉頰泛起兩團紅暈,恰似抹了胭脂一般。他俊俏似少女般的姿容及羞澀的神態(tài),讓幾個在路旁賣西湖藕粉的少女看得呆了,她們吃吃而笑,指指點點。書生臉色更紅了,只管低頭走路,將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甩在身后……

      書生姓白,名玉秋,京師人士,他的父親白忠純,商賈世家出身,人稱“白老忠”。白家原本在齊化門外開了爿小雜貨店,傳到白老忠手里后,由于他為人忠厚,又勤勞能干,依托門外大運河的水運之便,自備兩條大貨船,來往販運,生意越做越大,店鋪最終擴大成八間門面,十來個伙計終日忙碌,堪稱京師最興隆的雜貨店。

      白老忠妻子早亡,也不曾續(xù)弦,膝下只有白玉秋一個兒子,自幼出落得膚白如玉,容貌清秀不俗,自是把兒子寶貝得不行,只盼著兒子早日長大成人,子承父業(yè)。不料白玉秋天生不喜商賈之事,偏喜讀書做文章。白老忠奈何兒子不得,不惜重金請來塾師讓他讀四書五經,寫八股文章。白玉秋閉門書齋,寒窗十載,三更燈火五更雞,自覺學富五車,然而接連兩次參加秀才考試都不第,那些“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幾乎全是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白玉秋愁悶至極,整日長吁短嘆。

      白老忠看在眼里,心里卻清醒得很,這樣的結果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當今把持朝政大權十余年的內閣首輔嚴嵩,并無治國安邦之才,更無廉潔清正之德,只喜賣官鬻爵,又有他的兒子嚴世蕃在背后出謀劃策,父子倆同惡相濟,權傾天下,人謂“老丞相”和“小丞相”。上行下效,整個朝政污濁不堪,科場內外更是徇私舞弊,沒有靠山舉薦又不肯花大錢者,別說中舉人中進士了,撈個秀才都比登天還難!

      如今兒子再次落第歸來,白老忠自認為時機已到,便掏心掏肺地和兒子進行了一番長談,力勸兒子回心轉意,棄文經商,重拾祖業(yè)。想到爹爹多年的艱辛不易,白玉秋一聲長嘆,終于點了點頭。不過白玉秋也對老爹兜了底:自己經商可以,但雜貨店人流雜亂,他不愿去,要自己選幾樁雅生意來做!

      “雅生意?做生意還有雅俗之分?”白老忠大惑不解。

      “我現(xiàn)在也說不準什么生意是雅生意,還是讓我走出書齋,到京城內外走走看看,再拿主意吧!”白玉秋信心滿滿地回答老爹。

      白玉秋走出書齋后,走大街串小巷,東游西逛,出入各類店鋪,一邊游玩散心,一邊琢磨、找尋自己心目中的“雅生意”。

      不承想白玉秋此番出游,竟在北京城中引起了一番不小的轟動。

      時值明朝中期,京師人眾競逐浮華享樂,不唯男子喜好風花雪月,流連秦樓楚館,女子也走出閨閣,成群結伴地出游嬉樂,遇到中意的男子,也敢大膽示愛。更有甚者,有些高官貴宦,驕奢淫逸,耽于聲色犬馬之欲,酷好男風,且競相網羅市井俊俏少年,狎昵取樂,號為“龍陽君”……

      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白玉秋乍一露面,其容其姿即驚羨全城,士女們競相在后追逐,遙遙而隨,大有西晉美男子潘岳出游被擲果滿車之狀,令白玉秋不勝其擾,更有好事之徒打探白玉秋的家世底細,稱其為“白玉郎”,還傳出一句口號:“為人不識白玉郎,閱盡皇城無龍陽?!?/p>

      不多日,便有豪門官佬托各種關系,力邀白玉秋來府宴飲,席上便對他動手動腳,饒是白玉秋再笨,至此也明白了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無恥之徒到底想干什么,不由惡心至極,匆匆逃席!

      京城不可游,白玉秋又動了出門遠行之念。時逢仲春,桃紅柳綠,大運河春水初漲,白老忠的貨船在店鋪總管張誠的督押下要至杭州進貨,白玉秋便要求隨船南下杭州游玩。白老忠正希望兒子多些生意見聞,自是一口贊同。

      白玉秋乘船南下,船至杭州,只見一派南國水鄉(xiāng)風光。下船后,張誠和伙計們忙著去牙行備購貨物,白玉秋則如脫籠之鵠,恣意游覽杭州山水,陶醉其間。

      轉眼間半個月過去了,張誠他們備足了貨物,一再催促白玉秋上船返京,無奈白玉秋游興正濃,執(zhí)意不回,幾人只得為他留足銀兩,隨即鼓帆北上。

      白玉秋在杭州又徜徉月余,已到黃梅季節(jié),天氣燠熱起來,自感游興已盡,且在游覽杭州城聞名天下的天竺香市時,腹內已是打好了回京做“雅生意”的文章!

      天竺香市始于花朝節(jié),終于端午,自天竺寺和靈隱寺以西的西湖沿岸,香客云集,商鋪林立。這些商鋪,多為香鋪和花鋪。香鋪除了兜售拜佛懺經的焚香之外,更多的則是閨閣士女少婦們所用的各種脂粉香,諸如爐香、佩香、薰衣香、香珠香囊等;至于花鋪,除應時的鮮花之外,又有各類瓶花,造型千姿百態(tài),諸如梨花堆雪、梅萼盛裝、茶筍初肥之類,或雍容或秀纖,令人嘆為觀止。徜徉在花海香霧之中,別有一番風物閑美得雅致之趣!

      白玉秋本是有心之人,不覺靈光一現(xiàn)——京師皇城雖然也有走街串巷的花販和香販,但多為乞丐和媒婆,村言土語,鄙陋可笑,所兜售的花和香也多為低劣之物,俗不可耐,遠遠不能同南方的花和香相比。若是將西湖邊的香鋪和花鋪開到京城去,豈不是樁雅生意?再者,讀書之人,雖棄文經商,但斷不可和書墨斷緣,還需再開一間書鋪,方可稱得上“文而雅”!至于店名,就叫“三雅齋”好啦!

      主意一定,白玉秋恨不得插翅高飛立馬回京,生意場上大展身手,當下他收拾好行囊,直奔碼頭而去。

      只說白玉秋氣喘吁吁來到運河埠頭,一眾船夫爭相來拉客,他被船夫身上的腌臜氣息弄得皺起了眉頭,面露不悅。恰巧這時,他看見碼頭邊的柳陰之下,泊著一艘造型別致、船柱雕龍畫鳳、彩漆斑斕的箬篷小畫舫,船頭一個青衫挽袖、肩背斗笠的漢子側向而立,手執(zhí)一管紫色長笛鼓腮勁吹,那笛音雖稱不上穿帛裂云,倒也婉轉悠揚。

      白玉秋聞聽,心中大喜,不意在這喧嚷之地、苦力之中,竟有如此風雅之人!當下三步并作兩步直奔柳陰而去。吹笛漢子顯然是船主,見白玉秋要登船,朗聲道:“這位客官,咱丑話先說在前,本船船費貴,別的船只需十兩銀子,我這船卻須得二十兩銀子!”

      “些許小事,些許小事!”白玉秋一迭連聲地答應,遂又從褡褳里掏出一塊大銀。吹笛漢子瞄了瞄白玉秋鼓囊囊的褡褳,方才放下笛子,拱拱手道:“在下金自芳,敢問小哥尊姓大名?”

      白玉秋見這金自芳言語清亮,談吐有禮,心中更是高興,也將自己的姓名和家世兜底吐出。金自芳一邊同白玉秋套三問四,一邊回頭吆喝兩個伙計道:“徐四、劉五,放下搭板,讓白客官上船!”

      埠頭上那群船夫見白玉秋登上了金自芳的畫舫,無不連連搖頭暗嘆:可惜了一個俊俏小后生,只怕此番送命了也!

      原來,那金自芳并非什么文雅秀士,而是專門在這大運河上殺人劫財?shù)慕蟠蟊I,江湖報號便是“銅笛秀才”!江浙人文薈萃,富家書生多喜從運河坐船北上京師,求取功名富貴。金自芳便特意整治了這么一艘裝飾華麗的畫舫,喬裝風雅,引得不少手無縛雞之力、腰中卻有黃金白銀的文人墨客上他的賊船,而只要一入運河僻靜之處,便可由他任意殺剮!

      說來金自芳在江湖中也是小有名氣、頗有武功的人物了,他的師父就是名震東南、自號小華道人的羅龍文。羅龍文靠銀兩巴結上了嚴世蕃,一番行賄運作,當上了官階四品的中書舍人,他還趁機創(chuàng)立了華陽幫,黑白兩道通吃,一時間名震江湖!金自芳也搖身一變,成了華陽幫的四大護法之一,橫行千里大運河,無人敢惹!

      今日,埠頭上的船夫們明知“銅笛秀才”金自芳又做成了一筆“生意”,白玉秋若羊入虎口,但誰敢說破?

      第二回 酬知己玉郎借銀 平殺機崔瓊瓊救人

      見白玉秋上了搭板走進了船艙,船夫徐四和劉五彎下腰正要收起船搭板,卻聽從河埠頭傳來一聲大喊:“且慢!”

      只見一個二十歲左右、身姿挺拔的小伙子大踏步奔過來。這小伙子頭扎藍色平頂巾,穿著一身醬色窄袖罩甲,肩上背著一條癟癟的布褡褳和一柄赭色油紙傘,五官棱角分明,面皮很黑,兩道稍稍向上揚起、直入鬢梢的柳眉下,兩粒烏黑深邃的眼眸顯得明凈而清澈,英挺的鼻梁、稍薄而有力度的嘴唇,英武之中而又透著令人憐惜的柔美。好個充滿蓬勃朝氣的英俊少年!

      久涉江湖的金自芳見狀,心中咯噔一下:只怕來者不善!

      小伙子往船踏板上一跳,金自芳順手掂過船頭上的竹篙,往船前一橫,立眉橫目呵斥道:“本船已客滿,你自搭別的船去吧!”

      小伙子眉毛一展,嘴角挑起嘲諷的笑紋道:“我看你這畫舫頗是寬大,多一個客人便多掙一份兒銀子,如何不讓我上船?”

      金自芳不覺有點兒張口結舌,一時不知怎么說才好。小伙子繼續(xù)話中有話道:“我看剛才上船的那個書生腰中褡褳比我的鼓得多,莫非你們要單掙那書生的銀子?”

      金自芳被道破心事,驚怒交加,將竹篙對準小伙猛地一搠,要將他搠下船踏板,跌他個半死!小伙子并不畏懼,兩腿一叉,先扎了個馬步,隨之兩臂一張,雙手順勢抓住了竹篙。金自芳心中更驚:這小子分明會武功,使的這一招叫千斤墜!

      金自芳不敢大意,兩臂發(fā)力,一雙手青筋暴脹,不停地將竹篙點、頓、搠、攪,要將小伙子杵回岸頭。小伙子也不再言語,雙臂隨著竹篙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移動,愣是魚鰾膠似的粘在了竹篙上!

      金自芳奈何這小伙子不得,又聽船艙中傳來了腳步聲,分明是白玉秋已經出艙,他只得收了篙,自找臺階對小伙子道:“也罷也罷,待我問問白客官是否允許你上船——我看白客官是天性喜靜之人,恐不樂意你同行呢!”

      他已是沒了轍,猶抱一絲希望,希望白玉秋能一口拒絕這小伙子。

      白玉秋已是聞聲出了船艙,抬頭一望那小伙子,年齡與自己差不多,清秀的五官蘊含著英武之氣,好感頓生,忙接了金自芳的話頭道:“可以的!此去京城,白某正感旅途寂寞,多個話伴豈非更好?”

      說話之間,小伙子已登上了船頭。金自芳一腔怒氣,乜斜著青白眼睛向小伙子討要船錢。小伙子沒有理會他,只向白玉秋拱手道:“多謝白兄!在下崔瓊,還有一事要與白兄相商——在下囊中羞澀,只有五兩銀子了,還望白兄資助則個?!?/p>

      一聽這姓崔的小子只有五兩銀子,金自芳勃然大怒道:“窮鬼,五兩銀子坐什么船?下去!”又抓起竹篙,向崔瓊橫掃過來。

      崔瓊早有所料,一手攥住篙梢,厲聲呵斥道:“我向白兄借銀,干你何事?若是白兄借給我銀子,我自不會短少你;若是白兄不借給我銀子,我自下船,絕不耍賴!”

      金自芳冷笑道:“你這小子分明就是在耍賴呢。大家萍水相逢,一上岸便各奔東西,再也難有重逢之日,借銀豈不是有借無還?白客官絕不會借給你銀子的?!边@話分明是說給白玉秋聽的。

      白玉秋忽見金自芳變了個人似的,蠻橫耍強,當初的文雅之態(tài)蕩然無存,心中好不失望,反感頓生。且他自幼生活優(yōu)裕,本就對錢財很淡然,對崔瓊的直言相求不忍拒絕,當即對金自芳擺了擺手道:“算了算了。同是旅途之人,有難自應相幫,區(qū)區(qū)十五兩銀子,我自付給你,一路上的花銷,也全在我身上!”

      金自芳啞口無言,崔瓊冷哼一聲,一頓篙把,把金自芳搠了個趔趄……

      欸乃聲中,畫舫北上。一路上,白玉秋和崔瓊談天說地,極為投緣。兩人一敘年庚,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辰生!白玉秋頓生一見如故之感,便毫不隱瞞地把自己的身世,以及回京之后自己的打算,娓娓道來。崔瓊聽了,連連稱道,而當白玉秋問及他此番進京的目的,卻并不多言,只淡淡說自己進京城是要尋一家多年不曾見面的親戚。

      茶飯之余,兩人一起下圍棋消磨時光,崔瓊棋藝很高,令好勝的白玉秋甘拜下風。倏忽之間,半個多月過去了,畫舫已是到了德州地界,屈指算來,只需再過通州,京城即可遙遙在望。

      這天早飯剛罷,崔白二人如往常一樣在船艙中下棋,金自芳在船窗外唱了個喏,央告道:“二位客官,有個事要同你們商議。如今六月天氣,白天燠熱難耐,我等精力不濟,倒是夜間頗為涼快,神清氣爽,正好有勁頭行船。況且運河中夜里船少,船速甚快,我們不妨白天休息,夜里行船,如何?”

      “使得,使得!”沉溺棋中的白玉秋連聲答應,崔瓊則摩挲著手中的黑白棋子,呵呵一笑。

      到了中午時分,金自芳再次探頭進來送午飯,他右手托著一個食盤,食盤上盡是雞鴨魚肉,香氣撲鼻,左手拎來了一只酒壺,滿滿地堆了一桌。金自芳又討好地將兩個酒杯擺放在二人面前,正要斟酒,卻聽崔瓊冷笑一聲道:“船家,聽人說江湖險惡,酒中常有蒙汗藥,不知你這酒中有否?”

      金自芳頓時臉色發(fā)青,道:“崔小官,你這話著實不知好歹!也罷也罷,這壺酒金某自喝便了?!彼鞂⒕茐厥掌?,悻悻而去。白玉秋不由暗怪崔瓊太過多心:如此佳肴,怎能無酒佐興?崔瓊嘻嘻一笑,變戲法似的從他那癟癟的囊袋中拿出一個酒葫蘆,令白玉秋好不詫異!

      肉香酒醇,二人杯來盞往,吃得好不盡興。酒足飯飽之后,二人又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時恰是傍晚,紅日西沉,玉兔東升,晚風習習,涼爽至極。

      崔瓊興致上來,點上艙中壁燈,擺上棋盤,自背對著艙口,呼白玉秋前來廝殺。白玉秋猶是醉意蒙眬,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不忍拂了崔瓊的美意,便在對面坐了,拈子應戰(zhàn)。一局棋罷,白玉秋告負,棋興卻被引發(fā),不肯罷手。

      此時月至中天,兩岸蛙聲如潮,金自芳又吹起了笛子,笛聲全沒有往日的婉轉悅耳,隱隱倒有金石肅殺之音。沉浸于棋中的白玉秋哪里覺曉,只感到對面的崔瓊面色有點兒古怪,眼看就要贏下此局,忽聽船艙口一聲呼喊:“動手!”

      話音剛落,只見金自芳兇神惡煞一般立在艙口,手中的銅笛一捋之下,變作一柄長锏,身后的徐四和劉五也各持一把鬼頭大刀,要砍將過來——三人露出了殺人劫財?shù)慕蟊I真面目!

      白玉秋驚駭至極,卻見崔瓊身形一晃,右手一伸,已將掛在墻壁上的那把油紙傘拿過來,一甩之下,傘架抖落在地,里面赫然是一把锃亮的長劍!

      崔瓊一躍而起,抓了一把棋子,往艙口劈面撒來。金自芳不意崔瓊身手如此敏捷,反應如此之快,只得一收長锏,將迎面而來的棋子打落,而他身后的徐四和劉五則避之不及,肋間穴道正著,悶疼之下栽倒在地,掙扎難起。崔瓊隨之一招仙人指路,猱進鷙擊,向金自芳直掃而來。金自芳哪容他出艙,長锏一揮,化作千萬道光影,要封殺艙口。一時間,劍和锏交相撞擊之聲若風中之鈴,不絕于耳。

      金自芳雖然居高臨下,但兩人一番苦斗之后,最終還是讓崔瓊殺出了船艙。來到船頭,兩人移步換形,這下崔瓊如魚得水,殺招迭出,而金自芳立馬勉力支撐,狼狽不堪。

      白玉秋終于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又見崔瓊在拼殺中占了上風,方才大了膽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出了船艙。崔瓊和金自芳劍來锏往,十幾個回合過去,金自芳自知不是對手,虛晃一招,一個魚躍要跳往對面小舟逃命。崔瓊快速跟進,一劍刺去,金自芳慘叫一聲,落入水中翻了個水花,便不見了蹤影。

      崔瓊轉身持劍,直向仍然癱倒在船頭的徐四和劉五走過來,在二人的脖頸下各拍兩下,為之解開了穴道。徐四和劉五嚇得體如篩糠,連連磕頭求饒,不待崔瓊究問,便將他們一伙劫財之謀一五一十道來……

      他們在杭州將白玉秋“釣”上船之后,不料半路殺出了個程咬金,硬是被崔瓊“賴”上了船,只得另作計較。一路上崔瓊陪伴著白玉秋,寸步不離,警惕性頗高。眼看就要到京城了,金自芳屢屢不得手,這才決定在最后關頭放手一搏……

      真相大白,白玉秋如夢初醒,方知崔瓊當初硬“賴”上這艘畫舫,其實是來搭救自己的,不然,自己性命早已休矣!

      白玉秋急忙扶正衣冠,挽起袍袖,后退一步,對著崔瓊大禮下拜,慌得崔瓊連忙將他一把扶起。

      崔瓊笑道:“玉秋兄,你不要謝我,要謝還是謝謝你自己!”

      白玉秋愕然。崔瓊道:“想當初,你若吝惜那十五兩船銀,不肯幫我,崔某也就轉身走了,你的死活再也與我無關的!”

      一番話說得白玉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崔瓊又用劍往徐四和劉五兩人背上一拍,喝道:“你二人且起來,繼續(xù)開船,若敢再使奸弄鬼,金自芳就是你們的下場!”

      徐四和劉五唯唯連聲。

      幾日之后,畫舫到了京城東便門外的大通橋碼頭,這是大運河最北端的終點碼頭。

      崔瓊和白玉秋一下船,徐四和劉五便急急地扯帆而去。白玉秋念及崔瓊孤身一人,便邀請他與自己同至家中,然后慢慢尋親不遲。崔瓊不肯答應,就要拱手別過。

      白玉秋忙扯住他,來到碼頭旁的鴻運酒樓,要了一桌豐盛的酒菜,權作為他餞行。推杯換盞之際,依依不舍的白玉秋忽然心起一念:自己無兄無弟,崔瓊也是孑然一身,兩人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經過此番大運河生死遭遇,情深意厚,不如現(xiàn)在就去酒樓后面的藥王廟,焚香叩頭,義結金蘭!

      聽了白玉秋這一想法,崔瓊略一沉吟,婉拒道:“玉秋兄,你我不是兄弟,勝似兄弟,又何必在乎撮土焚香、歃血換帖的形式呢?”見白玉秋一臉失望,崔瓊又慌不擇言地勸解道,“豈不聞古人有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言至此,她忽覺此話不妥,急忙頓口,臉卻漲得通紅,直紅到耳根脖際,低了頭,羞澀不已。白玉秋一見,不由略感詫異:崔瓊如此神態(tài),竟似閨閣女兒家一般!

      但崔瓊很快恢復了平靜,對白玉秋道:“玉秋兄,我與那親戚多年音訊不通,線索渺茫,若是一時尋不到,自會去西河沿找你——你不是說要在西河沿開三雅齋嗎?到時候玉秋兄聘我做個小伙計,我也是心滿意足了!”言畢,即拱手而別。

      第三回 開雅店譽滿京都 會權奸好友反目

      只說白玉秋回到家,把自己要開三雅齋的主意對父親白老忠如此這般一說,白老忠自是高興而且贊同,兒子回歸白家經商,正是他的心愿!他當即給兒子一大筆銀子,又命自家雜貨鋪中最得力會辦事的老主管張誠去幫助兒子籌劃開店事宜。

      白玉秋早就胸有成竹,又且少年意氣,哪容張誠置喙?他在西河沿北街看中一處寬敞幽靜的宅院,買下來之后于臨街處破墻,筑起三間鋪面,門額上高掛“三雅齋”三個墨黑大字,分別作為書鋪、香鋪和花鋪。庭院中又依傍大槐樹建了一座幽雅玲瓏木閣樓,名曰“槐風閣”,樓下當作會客廳堂,樓上則作為貨物庫存之處。三鋪之中所雇的小伙計,都是斯文清秀的小廝,所進貨物,均由白玉秋本人精挑細選。

      三雅齋開張之后,開頭幾個月生意清淡,但漸漸地聲名鵲起,一年之后,京城仕宦人家,老少女眷爭用三雅齋之香,士人們所讀之書,若無三雅齋的印戳則非珍貴,庭院中的盆栽花木,若無三雅齋的盆瓶,則來路令人可疑。三雅齋三間鋪面的人都挨擠不下,無討價還價之音,更無爭吵怒吼之聲,果真是風雅之地,品高之所!

      當然,三雅齋生意興隆,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店主白玉秋相貌俊雅,談吐文雅,不唯閨閣婦人念叨,就是仕宦們也口耳相傳,借購物之名前來騷擾者時時有,甚至有的還明目張膽地要白玉秋做“龍陽君”,令白玉秋不勝其煩。所幸在這時候,尋親不著的崔瓊真的如約來到了三雅齋,白玉秋大喜,便讓崔瓊掌管外柜一應人事,一些不三不四的家伙便全被冷言峻目的崔瓊擋了駕。

      京城之中,富貴至極而又聲色犬馬至極者,自然是被稱為“小相爺”的嚴世蕃。嚴世蕃號東樓,府中美妾歌妓無數(shù),名下的絕色美姬二十七人,日夜放縱宣淫猶不滿足,偏又酷好男風,俏童俊仆滿室,穢聲傳遍京城而不知羞恥。當時京師民眾諷刺嚴家父子的民謠唱道:“可笑嚴介溪,金銀如山積。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可恨嚴東樓,做事太心欺。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白玉秋的名字,早就傳到了嚴世蕃耳中,他早就蠢蠢欲動了。

      一日,三雅齋店門前吵嚷聲起,外柜總管張誠急忙出店一看,只見嚴相府的二總管嚴壽二手持一張大紅折帖,指名道姓要見白小官,店中小伙計自然婉拒。嚴壽二暴怒如雷,揮動老拳捶打小伙計,高聲大罵道:“敢駁小相爺?shù)拿孀??你活得不耐煩了??/p>

      張誠見多識廣,自然不敢得罪嚴壽二,連忙上前賠個不是,恭恭敬敬地把他迎進店中,又一溜小跑來到后院槐風閣請來了白玉秋和崔瓊。

      嚴壽二對白玉秋略一打量,立馬明白了主子的用意:原來小相爺醉翁之意不在酒,要看的“貨”實是這俊俏可人的白小官!

      白玉秋看了嚴壽二遞上來的折帖,心中不由一“咯噔”:這聲名狼藉的嚴世蕃貪酷無比,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白玉秋當下一番沉吟,不卑不亢地對嚴壽二道:“嚴管家,真?zhèn)€不巧,明日是家母的忌日,白某要去嵩祝寺為家母還愿懺拜,實在無法奉陪。還請你家嚴相爺改天再來吧。”

      嚴壽二哪里肯依,但因為白玉秋是主子看上的人,卻也不敢沖他吆五喝六地發(fā)火,只得低聲下氣糾纏不休。白玉秋心中膩煩,甩袖欲走,卻被一旁的崔瓊一把扯住。

      崔瓊向來是不過問店中買賣之事的,這回卻一反常態(tài)地對嚴壽二大包大攬道:“嚴管家,你且回去,對你家小相爺說,請他明日盡可來看貨好了,我替白掌柜答應了!”

      事出意外,白玉秋一時張口結舌,嚴壽二急忙借坡下驢,放下折帖告辭而去。

      嚴壽二走后,白玉秋破天荒地對崔瓊生了氣,氣呼呼地扭過身子不理睬他。崔瓊好不尷尬,也紅了臉,一時不知怎么辯解才好。

      倒是張誠走上來,婉轉勸慰白玉秋道:“少東家啊,依我看,今天這事崔小哥做得對。這嚴小相爺怎么也是個奸雄,得罪了他,他只消動動手指頭,就夠咱們白家傾家蕩產的!明天只要我們應對得當,把幾件貨物便宜給他,權當花錢消災!他是官場中人,來咱們店購貨,不過是附庸風雅,一時的興致而已,咱們把他當瘟神打發(fā)走就算了,想來也沒有什么大事的?!?/p>

      白玉秋聞言,臉色終于緩和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三雅齋的伙計們剛開店門,便發(fā)現(xiàn)門前已經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全是嚴府的家丁在把守,偌大街道,幾乎空無一人,本擬前來三雅齋的顧客無不驚懼止步,咋舌而回。

      直待巳時,日頭躍上屋脊,在朝堂中點過卯之后,嚴世蕃方才坐著四人抬的青氈小圍轎,在十幾個肥馬輕裘的門客前呼后擁之下,來到了三雅齋。恭立在店檐下的伙計們偷眼一覷,只見這權傾天下的嚴小相爺又矮又胖的五短身材,團頭團腦,面孔肥白若瓠瓜花一般,著實其貌不揚。待走近了,再往他臉上一瞧,只見他嘴角看似帶笑,兩眼卻滴溜溜亂轉,不時向兩邊陰冷地斜視,分明是個笑面虎!

      嚴世蕃來到三雅齋店前,略作停留,環(huán)顧一番,開口贊道:“好個清靜雅致之地,白小官好眼光!”

      談笑之間,一行人已來到店中,張誠和小伙計急忙奉上正宗的碧螺春香茶。嚴世蕃醉翁之意不在酒,見白玉秋不在店中親迎,已是三分不悅,接了茶盅只是不喝。嚴壽二察言觀色,一聲輕呵,慌得張誠急忙一溜小跑來到后院,傳來了白玉秋和崔瓊。

      乍見兩個少年一前一后翩翩而來,嚴世蕃打量幾眼,心中暗嘆眾人的傳言不虛:論姿色,這白小官著實是京師第一的美少年!當下,嚴世蕃一手捧著白玉茶盅,一手拎著白玉秋遞上來的三雅齋貨品單,徜徉店中,方才裝模作樣地坐在圍椅上,掂起毛筆在單子上將所要購的貨品名目勾勾點點。

      末了,嚴世蕃輕輕彈了彈單子,故作矜持道:“白店主,嚴某覺得你這店中的貨品好像不太齊全,單子上有些稀罕之物恐怕不在其中。不知能否讓嚴某一飽眼福?”

      話里聽音,白玉秋自然明白嚴世蕃的言下之意,只得道:“既然如此,還請嚴大人到敝店后面的槐風閣再選一選?!闭f完,便走上前在前面領路。

      張誠和崔瓊也要跟著前往,不料十幾個嚴府侍衛(wèi)一擁而上阻擋住了兩人。嚴壽二呵呵一笑道:“只白小官人陪小相爺就行了。其余人等,俱在閣外等候!”

      原來,這嚴世蕃也知自家作惡多端,唯恐遭人暗害,向來出門在外,均不容外人近身,防備極嚴。張誠惶恐止步,崔瓊卻拍拍腰間叮當作響的一大串鑰匙,朗聲道:“在下是槐風閣貨庫專拿貨物的保管,不跟著去點貨怎么行?”

      嚴壽二一怔,仍不放心,親見兩個侍衛(wèi)搜了搜崔瓊的衣兜,確認身無利刃方才放行。

      嚴世蕃進了閣樓,又抓起毛筆在單子上勾畫了幾下。崔瓊接過單子,低眉順眼地退身上樓去取貨品,嚴壽二急忙跟在他的后面監(jiān)督,跟來的侍衛(wèi)們自在閣外警戒。

      偌大閣樓廳堂里,只有嚴世蕃和白玉秋兩人了,嚴世蕃就不管不顧地露出了本相,短頸上的那顆肥胖的圓腦袋再不安分,車軸一般圍著白玉秋來回扭轉,一雙鼓鼓的蛤蟆眼色迷迷地將白玉秋上下來回打量,話語也輕佻起來,說葷道素地漸涉淫邪之事。

      白玉秋頓時心中如吞吃了蒼蠅一般,惡心至極!嚴世蕃見白玉秋面紅耳赤,沉默不言,自以為火候已到,正要進一步撩撥,攤開來說讓白玉秋做他的龍陽,許他今后大富大貴,卻聽得樓梯上傳來一陣“橐橐”之音,原來是嚴壽二跟隨崔瓊取了那幾件貨品回來了。嚴世蕃之心原就不在購貨上,對那幾件貨品略略看了一下,便要揮手命二人退下,卻不料崔瓊走近一步笑嘻嘻地道:“嚴大人,敝店尚有一部近來新抄錄的《金瓶梅》,回目極是完整,共一百回呢,不知您是否有興致一閱?”

      嚴世蕃一聽,頓時驚喜得兩眼放光!

      近來京師突然神秘地傳抄《金瓶梅》這么一部署名“蘭陵笑笑生”的書,其文字活色生香,貪色好淫的嚴世蕃一睹此書,覺得那三妻六妾的西門慶所作所為竟與自己如出一轍,讀之欲罷不能,可惜眾人傳抄的都是片段不全的回目,令嚴世蕃深感遺憾。他曾經向手下的門客們懸賞萬金,以求完本,但一直未能如愿。不意今日在這三雅齋中可一窺完本!

      嚴世蕃忙對崔瓊頭點得如雞啄米一般,道:“要得!速速拿來讓本官一閱,本官定有重賞!”

      崔瓊眨了眨眼,對嚴世蕃笑了笑,隨即回身上樓。

      一旁的白玉秋見崔瓊自作主張,要將《金瓶梅》手抄本送給嚴世蕃,不由又驚又氣,卻又似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原來,這部《金瓶梅》手抄本,確實是罕有的完本,是一個月前一個神秘的老儒重金存放在槐風閣中,待價而沽的。作者假名“蘭陵笑笑生”,一直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分明是有難言之隱,這老儒十有八九就是那蘭陵笑笑生!因此,白玉秋命崔瓊將此書手稿用一方寶匣盛了,珍如拱璧,深扃庫中,從不示人,卻不料此書今日竟被崔瓊主動奉送給了嚴世蕃!想不到自己視作恩人和知己的崔瓊,竟是個巴結權貴、趨炎附勢的小人,可嘆自己有眼無珠,這下被他坑苦了!

      再說崔瓊臨上樓前的那回眸一笑,竟似美人的纖纖玉手一般,又撥動了嚴世蕃淫邪的心弦,他突然想:這個叫崔瓊的小伙子,與面前的白小官相比,膚色雖然黑了點兒,卻也有一段天然的嬌態(tài)風韻,著實也是一位美少年呢,若是把他們兩個一起收做自己的龍陽,一黑一白,豈不是天大的一樁美事?

      嚴世蕃越想越美,興奮之下一時也顧不上去撩撥白玉秋了,蹺起二郎腿,讓嚴壽二給他續(xù)茶水。正自我得意時,忽見自己府上的大管家嚴年步履匆匆走了過來,向堂內探頭探腦,神色也分外緊張,嚴世蕃心中不由一驚。

      這嚴年遠非只在門房上迎來送往的二管家嚴壽二可比,他常常替嚴氏父子傳遞朝中機密要事,尤其是宮中被嚴家買通的司禮太監(jiān)從皇帝身邊偷傳來的小道消息,如今嚴年不傳自來,朝中必有大事發(fā)生!

      嚴世蕃忙輕敲茶杯蓋,示意嚴年進來。嚴年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附在嚴世蕃耳邊悄聲道:“老相爺請小相爺速速回府議事!”

      嚴世蕃的臉色不由一變,當即茶杯一推站了起來,只留下嚴壽二和幾個隨從將那些看好的貨品打包,準備帶回去。嚴壽二正要從懷中掏出銀票讓白玉秋結賬,不料嚴世蕃眼珠一轉,對嚴壽二使了個眼色道:“且慢——貨品先都帶回府里去,但這賬改日再結吧。有幾樁貨品我還要著實再選選,若有選不上眼的,到時候再退還給白小官。如何?”

      白玉秋只盼著這可惡的嚴世蕃早一點兒離店,哪有不同意之理?當即強笑著客氣道:“大人看得上眼,只管留下就是了?!?/p>

      嚴世蕃猶有余戀地盯了白玉秋兩眼,意味深長地一笑,方才上轎。一行人如風而來,又如風而去。

      嚴世蕃剛走,崔瓊便捧了書匣匆匆下得樓來,卻不見了嚴世蕃的蹤影,頓時滿臉失望懊喪之色,捧著書匣僵在了樓梯口。

      白玉秋見他這模樣,氣不打一處來,譏諷道:“崔兄,你這真是‘望穿秋水,不見伊人’吶!我本以為崔兄是那垂釣富春江的嚴子陵,誰知崔兄卻是垂釣渭水的姜子牙!”

      崔瓊呆了一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委屈的淚珠在眼中直打轉,忽然發(fā)狠道:“一場大好富貴,你不拾取卻反怪別人。也罷也罷,你我不是同路人,倒不如一刀兩斷的好!”言畢,長揖一躬,轉身就走。

      “你、你、你……”白玉秋本無同崔瓊一刀兩斷的意思,只不過使個性子而已,萬不料崔瓊認了真,不由又氣又急,想解釋卻又不知怎么說才好,一時氣噎聲吞,眼睜睜地看著崔瓊出了三雅齋的店門,倒讓那嚴壽二幸災樂禍地看兩人的笑話!

      只說嚴世蕃回到嚴府,直奔父親的書房日鑒堂。嚴嵩一見兒子到來,慌忙親自關了書房門,拿出一份奏折的抄件讓兒子仔細看……果然正如嚴世蕃所料,他們父子倆在政治上又遇到了一個空前的大危機!

      說來嚴氏父子顛倒朝綱,胡作非為,揭露其罪惡行徑的奏折一次又一次直達嘉靖帝的龍案面前。無奈嚴氏父子耳目極靈,又格外狡詐,屢屢化險為夷,而揭發(fā)他們的大臣都相繼離奇殞命。一時間朝中萬馬齊喑,眾臣敢怒而不敢言。嚴氏父子正以為從此高枕無憂,不意今日刑部的三個主事吳時來、張翀、董傳策竟又同日上疏,共同彈劾嚴氏父子!

      “東樓,你看,吳、張、董三人的奏疏給老夫安上了貪賄鬻爵、敗壞邊防、結黨營私的三大罪狀,分明是他們暗中調查老夫好久了,要一舉扳倒老夫呢……”

      嚴世蕃一番沉思,卻答非所問地咬牙切齒道:“這條老狐貍,終于露出了尾巴!要對我們嚴家下口了……”

      “什么老狐貍?”嚴嵩一頭霧水。

      “是內閣次輔徐階這條老狐貍!吳、張、董三人的背后主謀肯定是他——吳、張二人是他的門生,姓董的是他的老鄉(xiāng),而且奏折中所舉的這幾樁例證,樁樁詳盡屬實,豈是他們三個小官所能知道的?只有身居內閣之人才可能知道這么多!我早對你說過,徐階是那夏言老兒的門生,是夏老兒親手提拔的,不得不防!”

      嚴世蕃自矜其智,又頗為不恭地對老父一番奚落,嚴嵩則像個挨數(shù)落的孩子,垂頭長嘆。

      話說來有點兒長。當年嚴嵩未發(fā)跡時,他的江西老鄉(xiāng)、比他年輕兩歲的夏言已入閣拜相。嚴嵩多次寫信給夏言,尊稱夏言為“先達”,希望得到提攜。忠厚的夏言為其所迷惑,又見其頗有些文采,遂提拔他入京擔任了有實權的禮部尚書。嚴嵩羽翼漸豐,特別是嚴嵩發(fā)現(xiàn)嘉靖帝一意參玄修道,父子倆便著意構寫齋醮時贊美上仙的“青詞”,屢受嘉靖帝欣賞,恩寵日隆,轉而對夏言以怨報德,覬覦相位,終于在嘉靖27年,借口蒙古俺答汗犯邊,構陷夏言與守邊大將曾銑“相與交結,謀為不軌”。嘉靖帝被激怒,一紙詔書,將夏言和曾銑定為死罪,斬首西市,家屬俱流放充軍。

      扳倒了夏言,為了徹底根絕后患,嚴世蕃又命羅龍文派殺手鏟除夏言家的直系親屬。只是夏言懼內,老妻蘇氏并無生育,他也不曾納妾,只有一個燒火的黑面廚婦崔氏為夏言偷偷生下了一個女兒,卻又被蘇氏趕出了夏府,居于外宅,夏言生前,時往看顧。嚴世蕃聞之,方才罷休—— 一個女孩兒能成什么氣候?

      接下來,在嚴世蕃的建議下,嚴嵩又對為夏言鳴冤叫屈的門生故吏進行了清算,全部趕出朝廷,只有夏言最得意的門生、被他一手提拔為國子監(jiān)祭酒的徐階對恩師遇難一言不發(fā),反關起門用心琢磨如何把獻給皇上的青詞寫得更漂亮更華麗,這不僅讓嚴嵩找不出他的錯,而且大為嘉靖帝所喜。不幾年,徐階竟也夤緣入閣,當了僅次于嚴嵩的次輔。嚴世蕃屢次建議父親尋機會把徐階趕出內閣,嚴嵩一直很猶豫。今日徐階終于跳了出來!

      “東樓,老夫往日已鑄成大錯,今日應當如何呢?”嚴嵩眼巴巴地望著寶貝兒子,心下緊張。如今吳時來三人奏折中所言之事,件件是真,翔實而具體,一旦皇上仔細看了,嚴家就要大禍臨頭!

      嚴世蕃圍繞書案踱了幾圈,已是計上心來,狂笑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壓低聲音,附在老父耳邊如此這般一番,嚴嵩連連鼓掌稱妙。

      幾天后,吳時來、張翀、董傳策三人的彈劾奏折被司禮太監(jiān)送上了嘉靖帝的龍案,不過,與這三份奏折一起被送上來的,還有三人會試中進士時的考卷,考卷上主考官的大名赫然是徐階!多疑的嘉靖帝頓時疑心三人受徐階指使,結黨營私,攻訐嚴嵩,當下連奏折看也沒看,下旨逮捕三人入獄,嚴刑拷打,追究主使者。

      這下徐階被動至極,嚴嵩父子則彈冠相慶,又一次化險為夷!

      第四回 討賒賬玉秋遭辱 獵奇書東樓遇刺

      自從嚴世蕃來三雅齋購貨之后,一轉眼十來天過去了,白玉秋便派店中的小伙計去嚴府結賬討銀,可那小伙計卻被嚴府門房的惡仆一頓大棒打出。白玉秋又派張誠前往嚴府,張誠辦事老成,塞給門房十兩銀子,總算見到了嚴壽二。

      嚴壽二一反常態(tài),打著哈哈對張誠道:“張總管,你們店的這筆賬,嚴小相爺說了,非白小官本人親自來結不可!”

      張誠回來之后,如此這般對白玉秋一說,白玉秋頓時心中躊躇起來:這嚴世蕃真夠奸毒,當初從自己的店中搬出去那么多物品,卻不付現(xiàn)款,竟是當作了魚餌一般,非逼著自己到他的府中與他相見不可!可一想起嚴世蕃那淫邪的目光和挑逗的話語,他心中便翻江倒海一般惡心不已。罷罷罷,拼著錢財不要,也不能稱了這權奸的齷齪心愿,玷污了自己的清白之身!

      然而,白玉秋不去討賬,嚴壽二卻頻頻過來,催著白玉秋去結賬。見白玉秋不理睬他,嚴壽二冷笑一聲,話中有話道:“白小官,你不去嚴府結賬,分明是瞧不起我家小相爺!莫非你的寶店不想開了?就算你的寶店不開了,可你還是要住在這皇城的,就算你離開皇城,可你能走出大明的天下嗎?我家小相爺總會找到你算賬的!”

      這一番軟中帶硬的話,唬得白玉秋變了臉色,心底發(fā)冷。

      說來也巧,只不過幾日之后,嚴嵩的老妻歐陽氏突然一命嗚呼,作為獨生兒子的嚴世蕃熱孝在身,要在家里丁憂守喪。張誠見狀,給白玉秋出了個主意:何不借口到嚴府吊喪,舍上一百兩銀子,順便把那筆賬給結了?如此,嚴府不便拒絕,雙方的面子也都好看。白玉秋聽后覺得不無道理,心下又思量,嚴世蕃是朝廷的官員,居喪期間,要獨居喪屋,披麻戴孝,不得飲酒吃葷,不得與妻妾同房——大明朝以孝治天下,在此方面對文武百官嚴格約束,如果有居喪期間妻妾懷孕生子的,必將褫官奪職,毫不留情!想來嚴世蕃是無法打自己的主意了,想必不會有事的。

      幾天之后,白玉秋一番精心準備,來到了位于西長安街的嚴府,奉送上百兩銀子的喪儀之后,被嚴壽二引著向嚴府深處走去。

      直走了好久,方到了一處花叢掩映的竹籬小院,小院瓦檐下的門額上題寫著“柳絲塢”幾個篆字,進得院中,卻有柔婉悅耳的絲弦古箏之聲不時從中飄出。

      這兒難道是嚴世蕃的守喪室?若是守喪室又怎會有喜樂之聲?白玉秋大詫。嚴壽二輕咳一聲,側身推開小門,讓白玉秋進去,自己則悄悄退出了小院。

      白玉秋忐忑不安地進入房中,更是猛吃一驚:只見一張堆滿山珍海味的花梨木方桌后,袒胸露背的嚴世蕃四仰八叉地半躺在一張寬大的春凳上,口哼小調,手持栲板,幾個朱翠金鈿滿頭、粉紗羅裙的美嬌娘環(huán)繞左右,或抱琴,或鼓箏,或吹簫,都在調笑不休。

      白玉秋一睹屋內的艷景,不由得心驚肉跳,嚇得一個趔趄,連連往門口退!

      這嚴世蕃好大膽,居喪期間,不去喪屋守喪,反而與妻妾調笑取樂!白玉秋轉身欲走,不料門被嚴壽二從外面反鎖了,堅不可開!

      見白玉秋走進來,嚴世蕃斜瞟了兩眼,似不理會,對著一個粉黛手指一點,那粉黛便豎起古箏,纖纖玉手,在箏上“輕攏慢捻抹復挑”,柔靡之音便如水一般流淌而來。另一個歌女和著節(jié)拍,眼瞄著白玉秋,開口唱道:“熨斗兒熨不開眉間皺,快剪刀剪不斷心內愁,繡花針繡不出鴛鴦扣。兩下都有意呀,人前難下手,該是我的姻緣,小哥呀——耐著心兒守……”

      嚴世蕃又輕咳一聲,只見三個嬌娃娉娉婷婷走了進來,其中一個斜抱著一個酒壺,那酒壺上三個鮮紅的陰篆“三杯美”,三個嬌娃各啜了一口美酒,來到嚴世蕃面前,嘬起紅唇,喂在嚴世蕃的口里。白玉秋明白了——此乃時下皇城眾口相傳、嚴府赫赫有名的“白玉杯”!

      原來,淫惡變態(tài)至極的嚴世蕃玩弄女性花樣多多。公事之余,嚴世蕃略有疲倦,三個美姬便相繼跪伏于地上,以三人之體連環(huán)斜搭起來,活像一把躺椅,讓他在這些美姬的身上起坐倒臥,呼作“溫柔椅”;每日早上起來,姬妾們蹲伏床前,各仰起粉頸,張著櫻桃口接受嚴世蕃的痰唾,直到嚴世蕃唾畢起身為止,謂之“香唾壺”;賓客酒宴之際,嚴世蕃便叫拿白玉杯上來,美貌的姬妾便口里各含了一口溫酒,走到席上,把口代了杯子,將酒送入賓客的口中,此乃“白玉杯”……

      此等傳聞逸事,京師廣為人知,不意今日白玉秋竟親眼目睹!更讓白玉秋猝不及防的是,隨著嚴世蕃一聲“先敬白小官三杯!”的命令,那三個喂過嚴世蕃“白玉杯”的舞女又“嚶嚀”一聲,水蛇似的依偎在白玉秋的身上,嬌聲糾纏,非要他也喝“白玉杯”不可!白玉秋大窘,又羞又氣,左推右擋,卻怎么也擺脫不得。

      被強灌了幾口“白玉杯”之后,不知怎么,白玉秋的腦袋變得暈暈乎乎的,胸中似有一團烈火在燃燒,不可遏止的欲望升騰起來!恍惚之中,似有一個嬌媚的女子褪去了他的外衫,與他相偎相依,肌膚相親……

      不,不能行此茍合之事!白玉秋內心殘存的一絲理智拼命地將自己從欲望的漩渦里掙踹出來,終于電光石火般一閃,頭腦清醒過來,赫然發(fā)現(xiàn),將自己摟抱在懷中的,竟然是嚴世蕃!赤身裸體的嚴世蕃淫笑著,喘息著,瘋狂地伏在白玉秋的身上,咂嘴捫體……

      白玉秋羞辱至極,猛地將嚴世蕃推倒在地,“啪”地甩了他一個清脆的耳光,隨即穿戴好衣服和頭巾,一腳踹開門沖出房去。

      嚴世蕃何曾受過如此奇恥大辱,對白玉秋又憤又恨,卻又舍不得、不死心——這白小官一身如玉的肌膚著實令他癡迷,也更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這天早上,嚴世蕃剛用罷早餐,忽然覷見嚴壽二在柳絲塢外探頭探腦的,呵斥道:“該死的奴才,你有何事?”

      嚴壽二囁嚅道:“爺,那個三雅齋的崔小官要見您。他說,他想把那個什么《金瓶梅》獻給您……”

      今天天剛蒙蒙亮,手捧一方金絲楠木書匣子的崔瓊先是買通了嚴府的門房,復又在門房的引領下,見到了嚴壽二,然后送給見錢眼開的嚴壽二十兩瓜子金。嚴壽二自然明白崔瓊是要借獻書之機投靠嚴世蕃,謀求一番富貴,當即答應了他。

      嚴世蕃一聽,心頭暗喜:這崔小官也著實是個美貌少男,上次在三雅齋對自己的回眸一笑著實令人心癢,今天他又主動自薦上門投靠,真是天大的好事!

      “請,快請崔小官進來!”嚴世蕃一迭連聲地叫道。嚴壽二點頭稱是,一溜小跑出去了。

      不一時,嚴壽二領著青衿長衫、笑意盈盈的崔瓊走了進來。嚴世蕃一見大喜,手一揮道:“上香茶!”嚴壽二會意,忙和幾個姫妾擺上案幾,斟好茶香味釅的碧螺春,又在那春凳上鋪了一條輕軟的蒙古氈,隨即悄悄離去……

      崔瓊跟隨嚴壽二從嚴府大門到柳絲塢一路迤邐而來,經過嚴府的百花園時,遇到了一個人。這人一見崔瓊,大吃一驚,慌忙閃身到了廊柱后。

      這人竟是“銅笛秀才”金自芳!

      金自芳水性頗好,那夜被崔瓊一劍擊中胸肋,落入運河之后,身負重傷的他沉潛水中,噙了一支空心蘆葦,最終逃脫了性命。他潛入京城找到師父羅龍文,在羅龍文的推薦下入嚴府謀了個家丁之職。今日乍見崔瓊進嚴府,金自芳想起他在船上曾偷聽過崔瓊和白玉秋兩人的談話,他們痛斥嚴嵩嚴世蕃父子是禍國奸臣,所以斷定崔瓊此番進嚴府恐怕要對嚴世蕃不利!當下金自芳隱伏在假山花叢間,躡手躡腳地跟在嚴壽二和崔瓊后面,一直跟蹤到了柳絲塢!待嚴壽二和那幾個姫妾離開之后,金自芳溜到柳絲塢西窗之下,舔開窗紙,往里面偷看……

      再說嚴世蕃見崔瓊走進柳絲塢,興奮得兩眼放出賊光,寒暄幾句之后,便起身上前,就要對崔瓊動手動腳。崔瓊身子略略一側轉,靈巧地躲開,右手一擋,對嚴世蕃嘻嘻一笑道:“嚴小相爺,您可真夠猴急的。待我先把書匣打開,您先看看這部《金瓶梅》,如何?”說著,“咔”的一聲打開了書匣蓋,往嚴世蕃面前一橫。

      “也好也好。”嚴世蕃只得暫止心癢,伸手去接《金瓶梅》。不料,崔瓊手一抖,書匣抖落在地,隨之閃過一道寒光,攥在崔瓊手中的竟是一把一寸來長的魚腸短劍!嚴世蕃何等機敏,轉身欲逃,卻早被崔瓊另一手緊緊扣住了衫領,掙脫不得。

      “你是何人?要干什么?”嚴世蕃顫聲喝問道。

      崔瓊臉上的笑容已化作了冰霜,只見他雙目圓睜,目若噴火,厲聲呵斥道:“嚴小賊,今日我要讓你死個明白——你還記得十多年前被你害死的夏言夏閣老嗎?實話告訴你,他就是我的父親!”

      “你是夏言的兒子?不,不對,你不是夏言的兒子!當年羅龍文告訴我,夏言的廚婦崔氏只生了一個女兒……”

      “奸賊,休再多言,還我父親命來!”崔瓊手一揮,短劍直沖嚴世蕃的咽喉而來。

      眼看嚴世蕃就要命喪頃刻之間,崔瓊忽感到手腕一麻,“當啷”一聲短劍落地。

      “大膽刺客,休得傷害小相爺,我金自芳來也!”窗外的金自芳突發(fā)一彈,擊落了崔瓊手中的短劍之后,隨即呼喝一聲破窗而入,手中的銅笛直向崔瓊掃去——他要活捉已經手無寸刃的崔瓊,立個大功!

      好個崔瓊,臨事不慌,后腦勺似長了眼睛一般,飛起一個鴛鴦腿,恰好打在金自芳的臂膊上。金自芳吃疼不過,連退幾步。

      待崔瓊俯身拾起短劍,嚴世蕃已連滾帶爬逃至春凳后,扯起了那根系在凳子腿下的警鈴繩。隨著“叮叮咚咚”的警鈴聲響起,周邊的嚴府侍衛(wèi)們聞聽后,一齊奔過來。

      崔瓊再次舉劍,對準嚴世蕃刺去。嚴世蕃連忙搖頭避閃,只覺得右眼睛前一陣寒風吹過,疼得他慘叫一聲,雙手捂臉。崔瓊正要再補上一劍,身后的金自芳已撲了上來,他只得撤身回防。兩人笛來劍往,斗殺在一起,幾招之后,崔瓊覷得良機狠下殺手,一劍刺在金自芳的胸膛上。金自芳“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此時,嚴府中的侍衛(wèi)們已持刀圍殺過來,崔瓊遺憾地瞟了瞟猶在地上痛苦蠕動的嚴世蕃,只得且戰(zhàn)且退,殺出重圍,兔起鶻落,很快奔躍到嚴府的高墻之下,一個旱地拔蔥,呼地躍上了高墻。嚴府的一個侍衛(wèi)急射一箭,恰中崔瓊的肩背,崔瓊“哎呀”一聲,跌落高墻之外,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嚴世蕃此次遇刺,雖僥幸未死,卻一目已瞎,成了“獨眼龍”。嚴氏父子自是惱怒不已,一方面嚴禁府中上下之人休得走漏風聲,對外聲稱嚴世蕃是因為喪母過于悲痛,以致守喪期間哭瞎了一只眼睛!另一方面,嚴嵩密令心腹刑部尚書捏造罪名,把崔瓊列為罪不可敕的朝廷欽犯,下了海捕文書。

      盡管嚴氏父子一手遮天,極力掩蓋真相,但嚴世蕃遇刺之事還是傳揚開來,京師轟動,人們拍手稱快,最令人驚嘆的莫過于這個“朝廷欽犯”竟是個颯爽英姿的巾幗英雄,一時間崔瓊的大名傳揚海內!

      白玉秋聞之,又驚又喜,又羞又嘆。驚的自然是雖知崔瓊是個豪俠義士,但怎么也沒想到她不是髯虬客,而是聶隱娘!喜的是崔瓊給了嚴世蕃一個重創(chuàng),多少出了自己乃至天下人胸中的一口惡氣!羞的是自己有眼不識金鑲玉,當初竟然還要和崔瓊結拜成金蘭呢!嘆的是自己對崔瓊誤會連連——如今想來,崔瓊上次在槐風閣實是要借獻《金瓶梅》一書之機,用藏在書匣子中的匕首行刺嚴世蕃,可惜自己誤會了她的苦心!

      第五回 陷囹圄老父慘死 被閹割玉郎受騙

      嚴世蕃痛定思痛,認定此番遇刺,追根究源肇始于白玉秋,說不定白玉秋與崔瓊是一伙的!他把嚴壽二叫過來,一頓臭罵。嚴壽二惶恐萬分,再三分辯白玉秋與崔瓊無涉——自己上回在三雅齋親眼所見他們兩人大吵一番,翻了臉呢!

      嚴世蕃聽了,拉長嗓音對嚴壽二吩咐道:“你再去三雅齋傳我的話,開門見山地告訴白小官,要他來我的柳絲塢算賬,若是他這回乖乖地來了,從了我的心愿,以前所有的賬一筆勾銷;若是不來,本小相爺就要和他另算賬了!”

      白玉秋豈肯再次受辱,堅決拒絕了嚴世蕃的相招。嚴世蕃聽了嚴壽二的回話,肥胖的臉頰抖個不?!?/p>

      一個月過后,錦衣衛(wèi)指揮使陸炳帶了一隊錦衣衛(wèi)校尉,查封了白老忠的雜貨店,并把白老忠抓進設在鐵獅子胡同里的錦衣衛(wèi)黑牢,理由是白家來往大運河的商船“私通倭寇,轉運賊贓”!

      這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為了搭救父親,白玉秋心憂如焚,四處奔走,幾乎散盡家財。但面對錦衣衛(wèi)查辦的案子,何人敢惹?可憐白玉秋一介白面書生,盡吃閉門羹。恰又在這時,獄中傳來噩耗——向來膽小謹慎的白老忠,面對莫名之禍恐懼至極,又受盡獄卒的折磨和虐待,不幾日便身染疫疴,瘐死牢中!白玉秋悲憤至極,殯葬了父親之后,家產為之一空。

      為報家仇,白玉秋思前想后,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常常派奴仆來三雅齋購買香料、瓶花和書卷的牛太監(jiān)。

      牛太監(jiān)名叫牛得恩,本也是讀書人出身,年輕時凈身做了太監(jiān),被發(fā)落到湖廣安陸州侍奉興王世子。后來興王世子進京繼位做了皇帝,就是嘉靖帝,牛得恩也跟隨著入了皇宮,水漲船高,直做到掌管大內實權的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嘉靖帝極為寵信牛太監(jiān),認為他勞苦功高,特許他在紫禁城外頗為繁華的燈市口建造私宅牛府,每天在宮中侍駕之后,即可出宮去府中居養(yǎng)。興許是仗著資歷老,牛太監(jiān)并不像文武百官那樣對權勢炙手可熱的嚴氏父子巴結奉承,而是齟齬不斷。滿京城均知天下之大,除了皇上之外,只有牛太監(jiān)一人不畏懼嚴氏父子,因此,常常有官吏士民私下進牛府向牛太監(jiān)控訴嚴氏父子的罪惡,也愿意把一些倒嚴的秘事透露給牛太監(jiān)。

      這牛太監(jiān)極喜風雅之事,一回到私宅,便栽花植竹,讀書吟詩。

      當下白玉秋便將三雅齋中不少珍貴的花木香料、珍籍異書,半價甚至白送給牛太監(jiān),實心交好,牛太監(jiān)也投桃報李,屢次招白玉秋來府中小酌,兩人逐漸深交。

      這天,白玉秋被牛太監(jiān)招去宴飲,酒過三巡,牛太監(jiān)哈著酒氣對白玉秋道:“小友啊,你對咱家夠意思,咱家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這些日子,咱家有意把貴齋中的香料和花卉什么的,讓宮中的妃嬪宮女們使用,她們全都說好。咱家便趁熱打鐵,同掌管采辦的內官監(jiān)公公商議,以后宮中采購香料花卉之類,全用三雅齋的好啦!”

      白玉秋一聽,驚喜不已:這可是一筆賺大錢而又穩(wěn)當?shù)暮蒙獍?!當即離席連敬牛太監(jiān)三杯酒,牛太監(jiān)講禮數(shù),也回敬白玉秋三杯酒,又從衣袋里掏出一張蓋著內府紅戳印的明黃紙,對白玉秋指點道:“這就是內官監(jiān)采辦物品的契約文書,你只消在下面簽個名兒就行了?!?/p>

      白玉秋醉眼蒙眬,也不及細辨,接過那張明黃紙和小太監(jiān)遞過來的毛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牛太監(jiān)又命幾個陪酒的小太監(jiān)輪番向白玉秋敬酒,直把白玉秋灌得大醉,癱倒在酒桌下……

      白玉秋這場好醉,直到第三天中午才酒醒過來,詫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黑屋子里,屋子里散發(fā)著古怪的草藥味兒,一個老郎中模樣的人背對著他忙碌著。白玉秋一驚,急欲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手帶腳整個被捆綁在了床上,同時下身一陣劇烈的疼痛,忍不住“哎呀”一聲。老郎中聞聲轉身,白玉秋細一看,居然是聞名京師、為人凈身閹割的刀匠畢五爺!天啊,這是怎么回事?白玉秋眼前一黑,不敢想下去了。

      “莫動莫動!你身下的刀口尚未愈合,這三天是性命攸關的當口,待小老兒再為你換一帖金創(chuàng)藥……”畢五爺雙手亂搖。

      白玉秋頓如五雷轟頂:自己竟然被閹割凈了身!

      他憤怒至極,攢盡全身力氣呼喊道:“不!我不愿意做公公!是誰讓你把我害成這個樣子的?你們無法無天……”

      畢五爺大詫,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一張明黃紙道:“什么,你不是自愿做公公?牛公公前天親自領著幾個人把你抬來的。這張你自愿閹割的生死文書,就是他親手交給我的,上面有你的親筆簽名。不然,小老兒怎么敢給你動刀呢?”

      ?。∵@……這不是那天酒宴上,牛太監(jiān)趁自己醉酒,讓自己簽的購貨契約書嗎?怎么眼睛一眨,變成了自愿閹割的生死文書了呢?白玉秋迷瞪不已。

      畢五爺又皺眉道:“那牛太監(jiān)說,你有一手修整花木、合配香料的好技藝,又會作詩填詞,與他極是投緣,自愿服侍他,也圖個好前程。還說你醉了酒就是為了下刀時免疼的,小老兒還真信了……”

      白玉秋至此終于明白過來:自己上了牛太監(jiān)這個老奸巨猾的家伙的當!可嘆自己作為家中獨子,報仇不成,反又被戕害了身子,竟使白家絕嗣,愧對父親和列祖列宗啊!

      “不,不,我不愿做公公!我要回家,我要打理我的三雅齋,我要娶妻生子……”

      白玉秋號啕大哭,聲嘶力竭地掙踹著身子,整個床晃動起來,慌得畢五爺拼命地將他按住,急又將一丸有麻醉鎮(zhèn)痛作用的蟾酥臭麻膏塞在他的嘴里。白玉秋只感到嘴里一麻,頭腦一蒙,又昏迷了過去。

      一個月后,白玉秋傷口愈合,能下床走路了。在這一個月里,盡管畢五爺再三勸慰,白玉秋一直嘴巴緊抿,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對于一個被強迫閹割的人來說,精神上的痛苦遠勝肉體上的痛苦!

      這天,牛太監(jiān)打發(fā)幾個小太監(jiān)趕著一輛毛驢車來接白玉秋回牛府,領頭的小太監(jiān)對白玉秋冷聲道:“牛公公說了,你的三雅齋被官府拍賣啦!以后紫禁城就是你的家,牛公公就是你的義父,你改名叫小秋子!”

      白玉秋神情木然,似無所聞。畢五爺扶著白玉秋出了密不透風的黑屋子,坐上了毛驢車,又附在他的耳邊悄聲道:“孩子,記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以后需要什么的時候,對小老兒說一聲!”白玉秋緩緩地點了點頭,眼角溢出一片淚花……

      第六回 遭香殺太監(jiān)剖白 救欽犯道士行善

      白玉秋來到牛府,見到了在花圃叢中半歪在官帽椅上曬太陽的牛太監(jiān),定定地盯了他兩眼之后,隨即低眉俯首,雙手下垂,慢慢地跪倒在地,顫聲道:“牛公公,小秋子給您老請安了!”

      牛太監(jiān)身子動也不動,只轉過頭瞇了瞇眼,拉長公鴨嗓子道:“起來吧!小秋子,你是個雅人,以后咱家這府里的花草修葺、房間瓶花擺設及燃香熏衣之類的雅活,就全交給你打理!你現(xiàn)在已經是本府的奉御之職了,相當于七品知縣呢,只要你干得好,咱家還會再提拔你的官職的。如果動歪心眼兒,本公公把你剁碎了喂狗!哼,去了勢的人,還能飛到天上去?”

      “謝……謝公公!”白玉秋艱難地站起身,依舊低著頭,退身而去,領著幾個小太監(jiān)修剪圃中花草去了。望著白玉秋的背影,牛太監(jiān)不無得意地一聲冷笑道:“小子,想借本公公的手與嚴小相爺掰手腕,嫩得很啊!凡是本公公看中的人,一逮一個準!”

      “小秋子”沒有讓牛太監(jiān)失望,他剪修的花草樹木格外有品形,插制的瓶花盆景更是雅致不俗、清新自然,合配的各種燃香和吊在衣袋角下的佩香都沁人心脾,令人陶醉,茶余飯后,還能陪牛太監(jiān)吟詩填詞。牛太監(jiān)覺得自己的生活從來沒有如此高雅過,簡直成了天下第一雅人!

      然而好景不長,只不過半年之后,原本身體硬朗的牛太監(jiān)忽然患上了怪病,體軟無力,四肢麻木,整日咳嗽吐痰,直至吐黑血。重金請來的御醫(yī)們不僅百治無效,甚至連病名都說不清,只含糊地說是什么“痰濕”之癥。

      牛太監(jiān)很快病入膏肓,手下的小太監(jiān)個個惶急,大有樹倒猢猻散之勢。倒是白玉秋平靜如常,還不時地冷笑幾聲。只有他和畢五爺才知道牛太監(jiān)患的是什么癥——這半年來,經他一手合配的炷香、盤香、熏香等燃香及佩香,悄悄地摻入了畢五爺為他送來的曼陀羅、斷腸草、茴紅香等毒物的碎末,這些香聞得久了,摧肝爛肺,殺人于無形,江湖上稱之為“香殺”!

      臨終之際,牛太監(jiān)忽然派人叫來了白玉秋。白玉秋忐忑不安地來到牛太監(jiān)臥房里,只見牛太監(jiān)氣息微弱,斷斷續(xù)續(xù)地對他道:“咱……咱家是快死的人啦!但有句話要向你說個明白,不然死不瞑目啊!咱家入宮之前,同你一樣,也是個讀書人,本來是很憐惜你的。我知道,你恨咱家害了你,但當初要害你的人,不是咱家,是嚴世蕃!”

      “是嚴世蕃?此話怎講?”白玉秋心頭一震,追問道。

      “對,是嚴世蕃。”牛太監(jiān)蠟黃的干核桃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古怪的苦笑,“小秋子啊,你也太幼稚啦!這皇宮朝廷啊,就好比一個大舞臺,生旦凈丑末,各樣的角色都有,但并不是每個角色都能把戲唱完的,不能把戲唱完就要賠上身家性命!如今咱家要把自己的戲唱完了,有些事情也不想再隱瞞你了!這么些年,咱家與嚴老兒父子雖然表面上吵得歡,其實都是曹營中人,暗地里互相通風報信,除去對方的仇人,只是咱家唱紅臉,嚴家父子倆唱白臉?;噬献罴芍M的就是太監(jiān)和大臣相互交通!你看這么些年,凡是來我牛府里控告嚴家父子的官吏士民,有幾個得好下場的?當然,嚴家父子沒少給咱家黃白之物這些好處……”

      這番話一出,白玉秋聽得驚呆了!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牛太監(jiān)頓了頓,好半天才回過一口氣來,繼續(xù)道:“嚴世蕃害死你父親之后,以他的天性和慣常的作派,為避免仇家的報復,必然也要以通倭之罪判你的死刑,來個斬草除根。但他這回卻對你破了例,他對我說,是你拒絕了他,他就要讓你生不如死,在這世上受活罪——陰毒得很哪!因此,他極力攛掇咱家使個計策收……收了你。如今要去閻王老兒那兒報到,咱家不再替他背這筆孽債了。你,你也休要怨恨我……”

      白玉秋兩唇緊閉,牙齒咬得咯咯響。

      牛太監(jiān)最后道:“小秋子啊,皇上也喜花木,咱家早些天已將你薦入宮中,做司苑局的掌事太監(jiān),掌管花木栽種擺放之事,早晚可以接近皇上。以你的才藝,會得到皇上的歡心的——冤有頭債有主,以后你得了機會,自可告御狀找嚴世蕃報仇去……”

      牛太監(jiān)說著,一口氣上不來,脖子一歪,斷氣了。

      面對成了一具僵尸的牛太監(jiān),白玉秋欲哭無淚!

      再說崔瓊帶傷殺出京城,晝伏夜出,東躲西藏,一個月后奔至定州山區(qū),雖肩傷痊愈,卻又感染風寒,一頭昏倒在山腳下的一座荒廟中。

      也是崔瓊命不該絕,暫居這荒廟里的,是一個名叫藍道行的老道士。此人五十來歲,山東人氏,祖?zhèn)骼芍惺兰遥缒觊g也曾苦讀經書,是一介寒士。但科場黑暗,他屢試不中,憤然之下,他重操祖業(yè),懸壺濟世。無奈世人愚昧,信巫不信醫(yī),藍道行便又隨機應變,出家為道士,行走江湖,布方施藥,救死療傷,屢見奇效,世人不知內情,敬呼其為“藍半仙”!

      藍道行此日游方歸來,見一個年輕人昏倒在神像前,面紅耳赤,呼吸急促,情知是風寒所致,忙熬配湯藥,予以救治。崔瓊睜眼醒來,對藍道行感激不已,口呼“恩公”,躬身拜謝。藍道行也堪稱老江湖了,見崔瓊如此裝束打扮,猜知她是不為官府所容之人,有心庇護她,便掏出一張道士度牒,對崔瓊道:“姑娘,跟貧道出家吧!先前我有個徒弟,道名叫明寶,他吃不了這份苦,私自逃走了。你就用他的身份,依舊做我的徒弟,如何?”

      崔瓊自然一口答應下來。她換上了大襟道袍,將頭發(fā)簪起,戴上了二儀道士冠,成了“明寶”小道士,跟隨著藍道行輾轉鄉(xiāng)野。崔瓊發(fā)現(xiàn)師父藍道行確實有道行,他不僅對道家的占卜扶乩、魔法幻術等精通至極,而且會巧妙運用江湖之人“審、敲、打、千、隆、賣”等攝人心術的技巧,很快為人所信服,然后藥到病除。因此,每至一處,師徒二人都會成為座上客,衣食不愁。不過,“道可道,非常道”,藍道行“行道”也是有底線的,那就是謹遵王陽明“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的遺教,從不恃術害人做惡,且到手財物,隨手施濟窮人,頗有古道熱腸,令崔瓊刮目相看,著實欽佩。

      一晃一年多過去了,崔瓊隱身江湖,雖不再招惹官府捕快的注意,心中郁悶卻日甚一日——父仇未報,她的心仍在京城!

      她自小愛舞刀弄槍,夏言只此一女,在世時溺愛異常。父親死后,他的學生徐階一行,拼了命瞞天過海,保住了她的一條命。但如今父仇依然未報,自己反倒流落江湖,徐階也幫不上忙,這可如何是好!

      正當崔瓊無計可施之際,忽然從京城里傳來了一個消息:被嘉靖帝封為秉一真人、總領天下道教的“活神仙”陶仲文仙逝了!

      藍道行聞之,感嘆道:“這陶仲文本也是一個普通老道,但仗著他會給皇上熬制固本精元湯,居然成了天下大師,其生也榮,其死也哀!依本師看來,陶仲文同本師一樣,其實也是半醫(yī)半道的人物而已!”

      明朝皇帝自朱元璋時起,就非常崇信道教。嘉靖帝的父親朱祐杬,受封興王,就國湖廣安陸州,地近道教圣地龍虎山,同道士們多有來往。受父親的感染和影響,興王世子也對道教大有好感。嘉靖帝天性好淫,三宮六院妃嬪眾多,時間稍長,年紀輕輕的他身體便吃不消了。更奇怪的是,盡管他夜夜行云布雨,妃嬪們卻連一只跳虱也生不出來!京城的道士邵元節(jié)為他奉獻“靈丹妙藥”,嘉靖帝服食之后,體質增強,妃嬪們也接二連三生出了皇子皇女,只是這些皇子皇女先天不足,盡又夭折!邵元節(jié)“仙逝”以后,他的弟子陶仲文接了他的班。陶仲文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又向嘉靖帝進獻“固本精元湯”,使皇子皇女成活率大大提高。嘉靖帝大喜,陶仲文也富貴至極,不僅統(tǒng)領道教,而且加封少師、少保、少傅,終明之世,僅此一人!

      藍道行感慨萬千,道:“其實呢,先天丹也好,固本精元湯也罷,都不過是醫(yī)家滋陰壯陽的湯藥,卻用仙丹神藥之名忽悠皇帝而已。不過話又說回來,世上自古及今哪有長生不老的人?邵元節(jié)、陶仲文這兩個活神仙都先后仙逝了,可皇上卻依舊執(zhí)迷不悟。昏君在上,多出奸臣,難怪嚴嵩、嚴世蕃父子要橫行天下了!”

      崔瓊聽了,先是面紅耳赤,隨后心中一動,攛掇道:“師父,您的本領不亞于邵元節(jié)和陶仲文,他們都能成天下大師,咱們何不也闖一闖京師,何必呆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默默無聞?您不是常說,‘立功當立千秋功,留名當留萬世名嗎’?”

      藍道行為難道:“京師高官貴宦非同鄉(xiāng)野百姓,他們個個都是人精呢!咱們若是露了餡兒,不能像在鄉(xiāng)村一樣一拍屁股就走人,只怕要被綁去官府吃官司,說不定還要送命呢!”

      崔瓊笑道:“師父,這話您可就說錯了。俗話說,窮算命,富燒香——窮人不過想著改變窮命,富人則總想著永保富貴平安。因此,最迷信鬼神的還是高官貴宦,他們最愚蠢,也最好哄。實不相瞞,徒兒曾在京師行走一年有余,大街小巷、各戶人家知之甚詳,也有一幫江湖上的朋友,關鍵時刻他們能幫上忙,會為我們通風報信的,遠比在鄉(xiāng)村瞎蒙胡猜有把握!”

      一番話說得藍道行茅塞頓開,膽量陡增,遂道:“好,就依你的話,我們也闖一闖京師!”

      第七回 闖京都師徒揚名 誠問道皇帝愚信

      一個月后,師徒二人來到了京城。在崔瓊的建議下,二人專門給人占卜扶乩,即用一丁字形木架,其直端頂部懸錐下垂,架放在沙盤上,師徒兩人各以食指分扶橫木兩端,依法請紫姑仙神,木架的下垂錐子即在沙上畫成文字,作為紫姑仙神的啟示。

      藍道行發(fā)現(xiàn),每當師徒二人去富貴人家扶乩時,總有神秘的人暗中與崔瓊接頭聯(lián)系,這些人有的是丐幫中人,有的則是體面的斯文人物,他們都用暗號或者手勢向崔瓊示意,對崔瓊畢恭畢敬。藍道行不傻,看出崔瓊的身份非同尋常,不覺對崔瓊又敬又畏。扶乩時,藍道行按照和崔瓊事先約定的唇語,順著崔瓊的手勢,寫下“仙詩”。也別說,這些半通不通的“仙詩”,居然一次又一次道中那些富貴人家的幽微之事,令人頂禮膜拜。遇到有病癥或者體弱之人,藍道行再順勢施些滋補身體、祛病養(yǎng)神的“仙藥”,大見奇效。

      只幾個月,藍道行師徒二人便在京師聲名大噪,朝中官宦及富貴人家爭相宴請,互相推薦。各種場合的官場酒宴上,藍道行被奉為最顯要的座上賓,主持做各種道場,人們競相以“藍神仙”稱呼他。

      藍神仙的大名,就連居住在中官村養(yǎng)老的太監(jiān)們也都聽說了。這些身體殘缺、心理畸形的老太監(jiān)最關心的就是自己的身后之事,不惜重金把藍道行師徒倆請到中官村,請乩卜問他們的來生能否托生到既富且貴、妻妾成群的人家。這正是藍道行的拿手好戲,一番天花亂墜,云山霧罩,說得那些太監(jiān)們眉開眼笑,心滿意足。更有多嘴的老太監(jiān)重回宮中鼓唇搖舌,添油加醋,把藍道行說成是八仙中的藍采和后身。嘉靖帝聽說后,喜不自禁,當下一道圣旨,宣藍道行擇日入西苑晉見。

      雖說有所預料,但藍道行接到圣旨還是慌了,待宣旨太監(jiān)一離開,忙對崔瓊說道:“徒兒,這下只怕鬧大了,咱們還是今晚卷包袱走人吧!”

      崔瓊笑道:“師父,弄個天下大師的名頭,比肩陶仲文,不是咱當初來京城的追求嗎?現(xiàn)在功名富貴觸手可及,咱們豈能臨陣脫逃?”

      藍道行臨事而懼道:“只怕皇帝老兒不好哄弄,弄不好會丟了身家性命!”

      崔瓊哈哈一笑,道:“師父,您怎么江湖越老膽越小了呢?當今皇上若是英明神武的明君,就不會召咱們入宮了!如今圣旨已下,咱們也不能抗旨??!”

      藍道行這才膽氣稍壯。

      幾天后,天尚昧爽,藍道行師徒二人就被幾個太監(jiān)引領著進了西苑。穿過一重又一重宮殿,二人終于在最大的宮殿永壽宮見到了當朝天子嘉靖帝。

      師徒二人忙跪倒在地,三叩六拜,口呼萬歲。

      遇到同道之人,一向威嚴赫赫的嘉靖帝倒也破天荒地沒了架子,拂塵一揮,道:“平身,平身!”

      便有幾個小太監(jiān)抬來兩個蒲團,讓師徒二人對面坐下。

      師徒二人這才從上到下看清深居大內多年、神秘莫測的嘉靖帝的真面目:他年近六旬,花白的頭上沒有戴皇帝的翼善冠,而是戴了一頂?shù)朗康某料闼~冠,綰著個發(fā)髻,膚色紫黑,盡管時令已是深秋,嘉靖帝身上的那件道袍仍是單夾衣,半敞著懷,額頭上不時汗珠涔涔。深通醫(yī)理的藍道行一望,便知嘉靖帝如此模樣是因為服了丹藥以致腹內燥熱的緣故。

      相見禮畢,嘉靖帝半天不語,雙目半瞇半閉。藍道行知道考驗自己的時刻到了——皇帝是要盤盤自己的門檻。

      果然,嘉靖帝突然眼一睜,口中吶出一句:“一氣化三清!”

      “三清化九天!”藍道行響亮地回答。

      這兩句話都是道家的入門術語,沒有什么可為難的,藍道行心里放松了一下。

      “固基辟谷心動丹田。”嘉靖帝又道。

      這一句話是關于道家修煉功夫的,藍道行略一思忖,應對道:“分神合體竅出元嬰?!?/p>

      嘉靖帝微微頷首,表示藍道行應對的還不錯,拂塵一甩,又道:“敢問道友,爾從何而來?向何而去?”這話問得玄虛,藍道行也以虛對虛:“從所來而來,向所去而去?!?/p>

      “人間走一遭,苦耶?樂耶?”嘉靖帝又道。

      “苦也是樂,樂也是苦。苦中有樂,樂中有苦?!彼{道行依舊玩虛的,繞口令似的回答。

      嘉靖帝有點兒興味索然了,伸手從龍案里拿出一個錦盒,推至藍道行面前,手指一彈道:“道友,敢問此盒中何所有?”

      打了半天啞謎,這回他要看一看藍道行有沒有未卜先知的真本事!

      藍道行便按部就班實施他的“審敲打千隆賣”,一捻胡須,慢悠悠地道:“大清早,有什么好卜算的?”

      嘉靖帝一怔,隨之哈哈大笑道:“好,果然是有道神仙也!”小太監(jiān)一揭錦盒,一枚天山冬棗躺在錦盒中!

      藍道行也怔住了:沒想到自己運氣太好了,說什么來什么?!按笄逶纭弊兂闪恕按笄鄺棥?,“審敲打千隆賣”這一套,今日都省了!

      當下,藍道行膽子大了起來,乃故作沉吟一番,說:“皇上,這天山冬棗雖是進貢之物,畢竟冬行夏令,食之不吉。貧道昨夜從南海來,南海敖廣真君贈貧道水仙龍果一枚,食之可增壽一紀。貧道現(xiàn)在就借花獻佛?!闭f著手往空中一抓,一枚大紅桔子狀的水果便捧在了他的雙手中。

      藍道行“空中抓物”這一招,使嘉靖帝和侍衛(wèi)的太監(jiān)們驚奇不已。

      小太監(jiān)將水仙龍果獻給嘉靖帝。嘉靖帝細嚼慢咽,只覺得這果子的味道甘美非常,又想著吃了這水仙龍果可增壽一紀,激動非常,居然不顧九五至尊,顫巍巍地從蒲團上站起來,向藍道行行叩謝之禮,慌得藍道行連忙回謝,內心里卻暗暗得意,竊笑不已:什么水仙龍果,只不過是自己昨日用皮膠、蜂蜜、棗泥等偷偷和制而成的,胡謅個聽起來仙氣十足的名字而已!

      嘉靖帝剛回到蒲團上還未坐穩(wěn)屁股,卻見藍道行“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望空叩拜,口中喃喃自語,依稀聽他念叨的是:“貧道知曉了,多謝真君,真君且慢走!”

      藍道行這一舉動,弄得眾人好不詫怪。好大一會兒,藍道行才爬起來,以手加額,對嘉靖帝道:“皇上,剛才貧道見一位羽衣黃冠真君站在面前,切切叮囑貧道要翊助皇上祈天永命,玄修得道,貧道豈敢不尊真君之命乎?”

      嘉靖帝心中一動,問道:“那羽衣黃冠真君是何模樣?”

      “真君身穿翠綠羽衣,頭戴黃冠。貧道見真君四十開外年紀,身量中上,體格清瘦,可謂仙風道骨,又且鳳目疏眉,留三綹長須,面色紅潤,神態(tài)飄逸。哦,對了,真君腰別玉笏,玉笏上有四字道號,乃‘玄元帝君’四字……”藍道行振振有詞,煞有介事。

      嘉靖帝一聽,面色大驚,急忙下了蒲團,不停地叩拜。

      原來,藍道行所描述的玄元帝君,乃是嘉靖帝的父親老興王模樣!老興王一生篤信道教,自稱玄元真人,對嘉靖帝影響極大,以致嘉靖帝做了皇帝以后,將父親升格為玄元帝君。

      藍道行早前做了功課,對老興王形貌的描述虛中有實,在嘉靖帝看來還著實形象。這下嘉靖帝對藍道行萬分信服,當即下旨命太監(jiān)們恭送藍道行師徒二人入住當初陶仲文所居的齋宮,以備他隨時召問垂詢。

      回齋宮的路上,途經御花園時,正在御花園中干活的十來個太監(jiān)都停下手中的活,垂首恭立,可崔瓊總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自己,心口不由怦怦直跳。

      第八回 逼太監(jiān)偷梁換柱 析奸君道破天機

      不多幾日,藍道行和崔瓊師徒二人便被嘉靖帝宣進西苑永壽宮中扶乩。

      煙霧繚繞中,藍道行和崔瓊大步走上虬臺,支好乩架和乩沙盤,便手舞足蹈,開始走起兩腿忽高忽低的禹步。嘉靖帝則端坐離乩臺三丈外的太極八卦床上,焚香凈手之后,默禱一番,突然抓起御筆,在青藤紙上筆走龍蛇,隨即將青藤紙裝進畫滿符箓的絹套中,交給侍立在乩臺下天璇方位的四個小太監(jiān),再由他們依次傳遞到乩仙紫姑靈位前,焚燒于香爐中。吉時已至,走完禹步的藍道行雙目半瞑,渾身抖個不停,四肢僵硬如提線木偶一般,分明正等待進入仙魂附體的狀態(tài)。小太監(jiān)正要把符箓絹套擲入香爐,不意藍道行突然“啊”的一聲大叫,臉頰上“啪啪”響了幾聲,好似有人在連甩他的耳光,隨之一頭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崔瓊急忙上前攙扶。被攙扶起來之后,藍道行猶自雙眼茫然望天,臉腮上青一塊紫一塊腫脹起來,忽又一把推開崔瓊,直撅撅地跪在地上,望空叩首:“仙姑饒恕小道則個,小道知錯了!”

      嘉靖帝大驚,不覺走近前來。好一會兒,藍道行方又在崔瓊的攙扶下站起來,如大夢初醒。崔瓊顫聲問道:“師父,您剛才怎么了?”

      “哦,剛才仙姑降罪于貧道,拍了三個嘴巴以示警示。恕貧道這回不能完成皇上的使命,仙姑已回洞府了!”藍道行惶恐道。

      “敢問道友,仙姑因何不愿意來?莫非嫌朕不夠心誠?”嘉靖帝一臉不解。

      “想必皇上也知道,貧道所請的乩仙乃是紫姑仙,最忌污穢。剛才仙姑一如往常騎著青鸞到來,勃然大怒,一拂塵掃在貧道臉上,分明是嫌乩壇之人不夠潔凈……”

      “不夠潔凈?朕獨臥齋殿,遠離妃嬪,連著吃素七日,沐浴三日,以表對紫姑乩仙的虔誠,怎能說是不潔凈?”嘉靖帝大惑不解,又有點兒憤憤不平。

      藍道行連連搖頭道:“不是皇上不潔凈,乃是他人不夠潔凈!”說著拂塵一點,指向那四個傳遞符箓絹套的小太監(jiān)。

      嘉靖帝明白了,問題出在這四個不曾沐浴的小太監(jiān)身上,遺憾地長嘆一聲道:“三日后再請紫姑仙來乩示,可以嗎?”

      “當然可以?!彼{道行斷然道。

      想到自己又要禁口禁欲三天,嘉靖帝心頭頓起無名火,當即臉色一變。命廷杖太監(jiān)把那四個小太監(jiān)拖出去,各痛打四十大杖,只打得四個小太監(jiān)鬼哭狼嚎!

      望著嘉靖帝無比懊喪的神態(tài)和眾太監(jiān)驚悚惶恐的樣子,藍道行和崔瓊差點兒笑出聲來!什么紫姑仙嫌不潔凈打耳光,全是鬼吹燈!只不過是藍道行玩弄的小法術而已——事先將由黃磷、礬石和樸硝等合成的米粒大的“響聲丹”,粘貼在發(fā)際眉梢,手輕輕一觸碰就會發(fā)出“啪”的響聲,又在臉上涂抹些老姜汁、皂角水,稍沾塵土就會變成紫黑之色,乍一看便成了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模樣。

      藍道行師徒二人又被送回了齋宮。這回經過御花園時,早已暗自留心的崔瓊又感受到了那被人窺視的目光,她猛一扭頭,同一個手執(zhí)樹剪的太監(jiān)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這下終于看清了這太監(jiān)的面目,不是別人,正是白玉秋!

      崔瓊再游京師,早已聽聞三雅齋被官府抄了,白玉秋下落不明,內心萬分愧疚!她以為此生只怕與白玉秋天人兩隔了,萬不料今日竟在此地與白玉秋相遇!

      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都震撼不已。但兩人哪敢相認,白玉秋迅疾扭過頭去,崔瓊則腳步頓了頓,隨即又連忙加快腳步,趕緊跟在了藍道行的身后……

      回來后,崔瓊悄悄告訴藍道行:“師父,徒兒有一個故人,就在西苑皇宮中當花匠,徒兒想找他敘敘舊,不知道師父是否有辦法讓徒兒和他見上一面?”

      藍道行一聽,喜滋滋地道:“這是好事啊,無論到什么地方,有了熟人都好辦事!我有辦法,讓你和那花匠太監(jiān)見個面!”

      三日之后,藍道行師徒二人如期入宮。在上乩臺之前,藍道行雙掌合十,對嘉靖帝道:“皇上,貧道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皇上能否應允?”

      “請講請講。”嘉靖帝挺客氣。

      藍道行說:“紫姑仙素喜花卉,若紫姑仙降臨,必沿著花園小徑而來,貧道以為不妨在御花園多擺些花壇以迎紫姑仙?!?/p>

      “這個容易?!奔尉傅鄞饝?,“朕可命司苑局的小秋子去辦理即可?!?/p>

      “且慢?!彼{道行袍袖一揮,“花壇的擺放是有講究的,須擺成北斗七星聚仙陣為好。這個,恐怕還要小徒明寶前往指點一二。”

      嘉靖帝一口贊同。

      崔瓊不敢怠慢,應聲同引路的太監(jiān)去了御花園。雖說已有心理準備,但崔瓊和白玉秋此次花房中相見,兩人悲情難以自持,仍以兄弟相稱,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真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好久好久,崔瓊才哽咽道:“玉秋兄,是我害了你,害了你們一家,此生粉身碎骨,難報萬一……”

      白玉秋搖頭道:“不,崔兄,我怎么能怪你呢?全是嚴小賊造的孽!”

      崔瓊更是感愧萬分。由于時間緊迫,且有幾個值日太監(jiān)就在園中,盡管兩人都有滿腹的話要說,但也只好暫壓心底,出花房后裝模作樣擺放些應景的花草,低聲商定了下次碰面聯(lián)絡的辦法,即匆匆而別。

      只是這一次扶乩,藍道行仍然沒有請來紫姑仙,依舊同上一次那樣,被紫姑仙拍了幾個嘴巴,滿臉青紫!據(jù)藍道行講,紫姑仙依舊嫌侍立乩臺旁天璇位的四個小太監(jiān)不夠潔凈,而且這回更糟糕——他們在這三天里,都與宮女有拉手、擁吻等男女親密之事,這是紫姑仙最不能容忍的“污穢”!

      四個小太監(jiān)一聽,全嚇得跪倒在地磕頭不止,哀求饒命!其實這也無甚奇怪的,宮中妃嬪宮女太多,皇帝寵幸無望,她們中的一些人就轉而尋求感情的出口。于是,在宮女和太監(jiān)之間,便產生了畸形的情愛,自相結合為“對食”,皇帝對此也采取默許的態(tài)度。這四個小太監(jiān)都年輕英俊,又身處皇帝左右,自然成為宮女們爭奪結為“對食”的目標,親昵之舉自在情理之中。藍道行一猜一個準!

      嘉靖帝怒不可遏,喝令行刑太監(jiān)將這四個小太監(jiān)全拖出去“打殺喂狗”!藍道行連忙搖手勸阻道:“皇上,不可不可,殺了四人有傷上天好生之德,也影響皇上的福報,只需將四人懲戒一番即可。另外,站在天璇位上的這四個人也不可調換,因為紫姑仙已認準了這四個人,若是調換的話,恐怕紫姑仙認為貧道心不誠——心不誠,則不靈!”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四個小太監(jiān)又受到了一番痛徹入骨的皮肉之苦!最后,藍道行又特地把四個小太監(jiān)叫到面前,冷哼一聲,訓誡道:“爾等四人領教到了紫姑仙的厲害了吧?以后三天里,爾等不僅要沐浴凈身,也不可再碰觸宮女身體——就是動邪心邪念也不成!若是下次貧道再請不來紫姑仙,只怕爾等性命難保??!”

      四個小太監(jiān)駭?shù)媚樕钒?,體似篩糠,幾乎站立不住……

      師徒二人回到齋宮后,藍道行信心滿滿地讓崔瓊擺好四張小凳子,準備夜晚招待客人。崔瓊自然知曉不速之客是何人,暗嘆師父到底是個頗有心計的老江湖!

      果然,掌燈時分,四個小太監(jiān)叩響了房門,不過,他們連小凳子坐也不敢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藍神仙救他們的性命!

      藍道行拉長聲音道:“貧道救不了你們,救你們的,還只有你們自己,就看你們能不能配合貧道了!”

      鑼鼓聽音,話里聽聲。四個小太監(jiān)面面相覷,終于明白自己該怎么做了……

      三天后,又至乩壇扶乩時,那四個小太監(jiān)趁著嘉靖閉目默禱之際,來個偷梁換柱,將符箓套里的符箓取出,另換一張空白的青藤紙,并于煙霧繚繞之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符箓交給了祭壇后的崔瓊。崔瓊悄悄展開符箓一看,上面只寫了八個字:端妃何在,是否怨悵。

      這一回,紫姑仙如期而至。只見乩錐飛動,在沙盤上飛龍走蛇,很快寫下一首七絕:“絳珠已歸天河岸,前世姻緣來世還。神儔仙侶竟還空,行本陌路無牽連?!?/p>

      嘉靖帝看了小太監(jiān)抄錄后呈上來的“仙詩”,枯瘦的雙手直哆嗦,悲喜交集。

      二十年前,雖說宮中佳麗上千,但最美貌也最得嘉靖帝寵愛的卻是端妃曹氏。嘉靖21年,皇宮中發(fā)生一起罕見的宮女起義,即“壬寅宮變”:楊金英等十幾名宮女因不堪嘉靖的暴戾,欲合伙用麻繩將他勒死,未遂,眾宮女都被抓獲。宮女逆謀其實與曹端妃并無關聯(lián),但嘉靖帝當夜正好宿在曹氏宮中,驚懼和惱怒之下,他將曹端妃和宮女們捆綁在一起,且指為謀逆首罪,以凌遲的酷刑處死。事后細審,嘉靖帝才知道曹端妃是冤枉的,從此心中愧疚不已,噩夢不斷,總夢見渾身鮮血的曹端妃咬牙切齒地向自己撲來……他多次讓陶仲文做道場,超度曹端妃在天之靈,讓她不再糾纏自己,但一直沒有多大的效果。這下好了,原來曹端妃是天上的絳珠仙子,與自己有前世的姻緣,如今塵緣期滿,又回歸天河岸邊了,與自己形同陌路,再也沒有什么牽連了!這首乩仙答詩把他心中多年的一塊心病除去了!

      從此,藍道行完全取代了陶仲文在嘉靖帝心中的神仙地位,可以自由的出入西苑,讓紫姑仙為皇上排憂解難。與此同時,在崔瓊和白玉秋的穿針引線下,藍道行與嘉靖帝身邊的大小太監(jiān)們也建立了密切的關系,嘉靖帝因為事情不順遷怒于某個太監(jiān),藍道行只言片語即可解圍,而太監(jiān)們也樂于向藍道行通報絕密消息。

      自然,崔瓊和白玉秋兩人也有足夠的時間呆在一起互訴衷腸了。崔瓊吐露了自己攜手藍道行入宮的真正目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覷機向皇上告御狀,揭發(fā)嚴氏父子殘害忠良的罪行,為父親鳴冤叫屈!

      白玉秋聽了,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崔兄,實不相瞞,當初我入宮以后,也同你一樣抱著向皇上告御狀的想法,但我發(fā)現(xiàn),皇上對嚴氏父子信任至極,任何攻訐嚴氏父子的言論和奏章,皇上都不會聽半個字的。這么些年,無論宮內宮外何人告御狀,都會打蛇不成反招殺身之禍。這也是嚴氏父子囂張至極的原因!”

      見崔瓊一臉沮喪之態(tài),白玉秋壓低聲音詰問道:“崔兄,你認為皇上是昏君,還是明君?”

      “他忠奸不分,妄求長生,當然是個昏君了!”崔瓊毫不猶豫地道。

      白玉秋又搖了搖頭,道:“不,依我看來,當今皇上既不是明君,但也不是昏君,而是剛愎自用的奸君!這兩年為了復仇,我對皇上進行了最近距離的觀察,也曾向不少閱歷深厚的老太監(jiān)了解宮中掌故,越來越發(fā)現(xiàn)皇上著實不簡單!”

      說著,白玉秋為崔瓊條分縷析起來……

      當年,年僅十六歲的嘉靖帝以外藩世子的身份孤身一人赴京繼承大位,在同閣臣爭權奪利的苦斗中,自認為處于弱勢孤立地位的嘉靖帝猜忌之心越來越重,幾乎沒有大臣能夠獲得他的信任,只有嚴嵩是個例外,其原因有二:一是嚴嵩大拍皇帝的馬屁,為玄修效勞,不僅寫青詞、戴道冠,甚至不顧年紀高邁,主動試服道士為皇上煉制的“秋石仙丹”,以致“痛下淤血二碗”,差點兒一命嗚呼,被嘉靖帝認為是盡忠報主;二來劣跡斑斑的嚴嵩父子在朝中孤立,人人喊打,彈劾不斷,反激起了嘉靖帝的共鳴,把嚴嵩看作同類,處處袒護,一股腦兒把朝中大權交給嚴嵩父子,以制約眾臣,自己反而高坐釣魚臺!

      聽了白玉秋的分析,崔瓊陷入了深思,沉吟道:“由此看來,嚴嵩父子顛倒朝綱的權柄是皇上授意的,但能收回這一權柄的,也只能是皇上。只是,怎樣才能動搖皇上對嚴賊的信任呢?”

      白玉秋幽幽地提了個醒道:“崔兄,不知你想過沒有,如今皇上又最相信什么?”

      “這個,自然是紫姑仙。不過,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皇上實際上是把藍師父奉若神明的!”崔瓊吐實道。

      “對??!你們師徒二人何不借助紫姑仙,靜待時機,做一篇扳倒奸賊的大好文章呢?”白玉秋捅破了這層紙。

      崔瓊的心頭漸漸亮堂起來了……

      這一次和白玉秋談話之后,崔瓊又關起門來,和師父藍道行認真地進行了一次談心。她告訴藍道行,他們背后的推手,不是別人,正是次輔徐階!

      聽了崔瓊的兜底相告,雖說心里早有準備,但藍道行還是格外震驚:沒想到朝廷內部斗爭如此激烈,更沒想到自己已陷入這么深!不過崔瓊沒有看錯人,藍道行畢竟也是一個有行善除惡信念的讀書人,幾乎沒有猶豫,他一口答應了崔瓊——師徒二人聯(lián)手,扳倒權奸,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第九回 乩仙判詞定奸臣 賜御刀護倿逃生

      說來也巧,這年初冬時,嘉靖帝在永壽宮和新寵尚美人玩賞煙花,年幼嬌憨的尚美人玩得興起,一不小心把貂帳引著了火,隨之延燃帷幔,眾人撲救不及,又適逢北風呼嘯,大火熊熊燃燒,竟將巍峨壯觀的永壽宮付之一炬?;鸷?,嘉靖帝暫居狹隘潮濕的玉熙殿,別提多窩囊了,便把嚴嵩召來,征詢意見。向來在皇上面前唯唯諾諾的嚴嵩這回不得不拿個主意,心里盤算起來:按說皇上應該居于皇宮大內,但自“壬寅事變”以來,差點兒被宮女勒死的嘉靖帝將大內視為不吉之地,再也不愿回大內,只居行宮西苑,如今該如何是好呢?在大內南不是還有一座行宮重華宮嗎?重華宮的規(guī)模和擺設不亞于永壽宮,皇上一定很喜歡!當下嚴嵩奏請嘉靖帝移居重華宮,嘉靖帝聽了,一時不置可否。

      第二天,委決不下的嘉靖帝即召藍道行入宮,就是否移居重華宮一事請紫姑仙作“明示”。紫姑仙很快寫下判詞:弟囚兄,何忍見?臣凌君,太阿顛,此主意,險而奸!

      嘉靖帝看了判詞,驚呆了,倒吸一口涼氣:這重華宮本來是當年英宗皇帝被蒙古俘虜放回后,又被其弟景帝囚禁了七年的地方,實在是個不祥之地!嘉靖帝不由得喃喃自語:“這嚴老兒果然是個奸臣,這主意虧他想得出來。太可惡!”

      藍道行和崔瓊聽了,心頭暗喜,回到齋宮后立即將此事秘告白玉秋,白玉秋又轉告徐階。

      第二天,嘉靖帝破天荒地撇開嚴嵩,就移宮之事召見內閣次輔徐階。徐階先是滿臉憂凄地安慰嘉靖帝道:“皇上今居玉熙殿,猶露宿野外,臣子何能安然枕臥?”

      隨即,徐階胸有成竹地提出對策——如今皇宮大內正在整修三大殿工程,接近完工,不妨先把三大殿工程停一停,以三大殿工程的余料為材料,重新修建永壽宮,百日之內可以完成!

      嘉靖帝龍顏大悅!來年春,永壽宮果然如期竣工。嘉靖帝親降諭旨,詔令徐階官加少師!這下,滿朝震動。當今天下官加少師的,只有嚴嵩和徐階兩人,這意味著徐階代替嚴嵩取得了皇上的寵信!嘉靖帝重新入住永壽宮之日,再次召來藍道行扶乩,終于第一次向紫姑仙垂詢國是:“當今天下何以不治?”

      紫姑仙批答:“賢不能用,奸不能退。”

      嘉靖帝被觸動心思,再問:“朝中孰奸?”

      紫姑仙批答:“分宜父子,奸險弄權,大奸不去,病國妨賢。”

      嘉靖帝呆了一呆,三問:“上仙何不降災誅殺他們?”

      紫姑仙批答:“留待皇上正法?!?/p>

      書寫至此,乩錐戛然而止。

      嘉靖帝默然半晌,長嘆一聲:“既然如此,朕就將嚴家父子趕出朝廷好了。只恐怕朝中無人敢再彈劾他們,朕如何將他們名正朝典呢?”

      乩壇上的崔瓊聽得真切,眼圈不覺通紅,抬頭望天,只見一隙陽光正穿透濃厚的陰云,照射到宮殿頂金黃的琉璃瓦上。天,就要放晴了!

      不幾日,御史鄒應龍上疏彈劾,修成《貪橫蔭臣欺君蠹國疏》,直控嚴世蕃貪污誤國:“工部侍郎嚴世蕃憑借父勢,專利無厭,私擅爵賞,廣致賂遺……”最后請斬嚴世蕃謝天下!

      此疏一上,滿朝文武大驚,都為鄒應龍捏一把汗。說來這鄒應龍本是不得志之人,多年不得升遷,也曾經投靠嚴嵩,可一手遮天的嚴嵩看不上他。近來,徐階上升的風頭正盛,鄒應龍轉而投靠徐階,徐階倒不拒絕他,但根據(jù)官場的潛規(guī)則,只暗示他上奏一封彈劾嚴嵩父子的奏折,作為投名狀!

      鄒應龍回來后,連夜奮筆疾書……

      令朝臣們大出意料的是,一接到鄒應龍的上疏,嘉靖帝即以雷霆萬鈞之勢,下旨逮捕嚴世蕃及其有關人員治罪,最終判決嚴世蕃、羅龍文、嚴年等人流放充軍;至于嚴嵩,則念舊情網開一面,只將其罷相還鄉(xiāng),而繼任內閣首輔的,則是徐階。一時間,朝野震動,舉國雀躍!

      然而,向來養(yǎng)尊處優(yōu)、頤指氣使慣了的嚴世蕃豈能甘心充軍發(fā)配,他和羅龍文從半道上便潛回家鄉(xiāng)袁州府,一方面繼續(xù)在豪門闊宅里過著錦衣玉食、聲色犬馬的生活,另一方面則遙控京城嚴氏黨羽,以圖東山再起。狡詐的嚴世蕃很快意識到造成自己倒臺的問題出在了哪兒——定是徐階指使皇宮大內的人在皇上那兒挑撥離間,動搖了皇上對父親的信任!

      嚴世蕃安插在宮中充當耳目的司禮太監(jiān)很快傳來密信,將藍道行伙同四個小太監(jiān)欺蒙皇上一事兜底倒出,嚴世蕃將前因后果一梳理,就知道幕后的主使就是徐階了!

      嚴嵩父子很快就開始了反擊,突破口就是藍道行——只要證明紫姑仙的意思是徐階和藍道行的陰謀,政局就會發(fā)生驚天大逆轉!根據(jù)嚴世蕃的指令,司禮太監(jiān)不惜重金,威脅利誘那四個小太監(jiān)反戈一擊,向嘉靖帝揭發(fā)藍道行扶乩時是如何搗鬼的。

      嘉靖帝半信半疑,命錦衣衛(wèi)將藍道行抓起來審訊。崔瓊從徐階那兒得到緊急消息,催促藍道行和自己立即從齋宮逃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不料,書生意氣的藍道行斷然拒絕道:“我藍道行雖說屬于旁門左道之人,但畢竟讀過圣賢書,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我能借助紫姑仙除去禍國大奸,立下千秋功,留得萬世名,心愿已足,死又何憾!再說,我若逃去,皇上就會對徐閣老起疑心,只怕那嚴賊父子要卷土重來,我們豈不前功盡棄?徒兒,你還年輕,快快逃走吧! ”

      崔瓊再三勸阻,藍道行只是不從,崔瓊無奈,眼含熱淚對藍道行叩首而別……

      錦衣衛(wèi)提督對藍道行嚴刑拷打,以圖順藤摸瓜,逼他咬出徐階。藍道行鐵骨錚錚,嚴詞拒絕。錦衣衛(wèi)提督無奈,只得將遍體鱗傷的藍道行關入監(jiān)獄。兩天后,典獄長稟報藍道行傷重不治,瘐斃獄中。

      除去了藍道行,嚴世蕃膽子又大了起來,命羅龍文網羅江湖黨徒,招納叛卒,擴大勢力,還役使工匠四千人,大造私第,修建亭臺園林,雕梁畫棟,窮奢極欲。

      然而,已經成了過街老鼠的嚴世蕃,惡行很快被百姓揭發(fā)出來!早就緊緊盯著嚴世蕃一舉一動的徐階自然不會放過這除惡務盡的大好時機,立即再命御史林潤上奏嚴世蕃、羅龍文“蔑視國法”,“有負險不臣之志”,圖謀不軌,為此還勾結倭寇,做著謀反的準備。嘉靖帝震怒之下,御筆一揮,發(fā)了一道詔書,命刑部將嚴世蕃“一刀斬之”!頓時京城百姓人人歡呼雀躍。

      第十回 扮欽差引奸斷首 報大仇哭祭先人

      可那嚴嵩老兒豈能忍心兒子斷頭?他慌忙上疏乞求嘉靖帝開恩,放兒子一馬,可憐巴巴地說自己“歸隱林下,一命悠懸,唯盼兒孫送養(yǎng)天年……”

      嘉靖帝要殺嚴世蕃本也是一時之怒,過后想起嚴家父子一向對自己恭敬有加、小心侍奉,何況嚴世蕃寫的求仙青詞大合自己的意愿。至此,他不由暗生悔意。但皇帝的話畢竟是金口玉言,又收回不得。

      就在嚴世蕃臨上法場的前一天,刑部忽然又接到嘉靖的一道圣旨和一個錦盒:特賜監(jiān)斬官御刀一把,命劊子手用此刀斬了嚴世蕃。待揭開錦盒,劊子手們全愣了,只見這御刀銹跡斑斑,刀口無刃,豁口子一個連一個,不像是把刀,倒更像是被狗啃咬過的長烙餅。用這柄刀砍人,分明就是刀下留人的意思!

      那監(jiān)斬官本是嚴氏一黨,一接完圣旨,就屁顛屁顛地跑回監(jiān)獄,將這好消息告訴了嚴世蕃。嚴世蕃聽后擊掌大笑道:“我早說過——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只要過了法場這一關,皇上就要降旨赦免我了,到那時只怕官復原職也未必可知!”

      只說那劊子手胡六爺當天回到自己的家中,夜晚閉門飲酒。忽然有人拍打房門,開門一看,只見門外站著的竟是監(jiān)斬官和嚴壽二!

      監(jiān)斬官眼瞟著酒桌,皮笑肉不笑地道:“敢問胡六爺,可是為斬不下嚴小相公的頭顱而借酒澆愁?嚴小相公的頭顱可不是輕易能斬的!”

      胡六爺一怔。嚴壽二將一袋雪花細絲銀錠擺在酒桌上,說道:“胡六爺,您是聰明人。從那把御刀上,您一定看得出皇上并無斬嚴小相公之意。法場上您虛揮一刀,這千兩銀子就全是您的了!”

      “根據(jù)大明律例,如果不能一刀斬下嚴小相公的頭顱,只恐怕嚴小相公騰出來的牢房,要換小人去蹲了!”胡六爺甕聲甕氣地道。

      監(jiān)斬官嘿嘿一笑,道:“胡六爺,法場里的事自有本官說了算,以后隨便拉個死囚頂你的數(shù)就行了。再說,你救了嚴小相公,嚴老相公豈能虧待你?隨便賞一筆銀子就夠你吃幾輩子的了。以后你只須再改個名字,領錢還是你!這一筆買賣劃算呢!”

      胡六爺猛灌一杯酒,高聲道:“大人言之有理!”

      “胡六爺真識時務也!”監(jiān)斬官和嚴壽二哈哈大笑,拍了拍胡六爺?shù)募珙^,滿意而去。

      胡六爺掩了房門,依舊坐下來喝酒,喝得“嗞兒嗞兒”響。不大會兒,房門又被拍響,一個颯爽英姿的小伙子推開門走進來。不是別人,正是崔瓊。

      “往日我這屋里,只怕鬼也不愿上門,可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貴客不斷!不知客官來找我這個砍頭的有什么事?”胡六爺頭也不抬地道。

      崔瓊瞟了一眼酒桌上的雪花銀,并未回答胡六爺?shù)脑挘欠丛懙溃骸叭顺Uf,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還有一句話說得更好,叫千金難買眉間愁!想來胡六爺是為斬不下嚴小相公的頭顱而發(fā)愁?”

      胡六爺酒杯一放,道:“你這句話已經有人問過小老兒了。喏,桌子上的這一千兩銀子,已經把小老兒握大刀的手買去了,小老兒還愁什么?歡喜還來不及呢。”

      崔瓊一聲冷笑,道:“胡六爺若是不愁,早就應該高枕而臥了!何必深更夜半飲個不休?”

      胡六爺被道中心事,不覺呆住了。崔瓊懇切地道:“胡六爺,嚴小賊作惡多端,罄竹難書!想來胡六爺不會助紂為虐吧?再說,胡六爺您這京師第一刀的名聲,休說千金,就是萬金也難買。您手中的刀,惡人奸賊無不心寒膽喪,刀斬嚴小賊,也非您莫屬!”

      胡六爺聽了,血脈僨張,明白來客不是嚴家派來再試探他的,便也敞開了心扉,點點頭道:“你說的何嘗不是?桌子上的這些不義之財,我胡六雖窮,卻不會收他一絲一毫的。等明日斬了嚴小賊,這些銀子自會退還于他。如今銀子且放在這兒,也算是給嚴家吃個定心丸,省得他們再找別人做手腳!”

      隨即,他又壓低聲音道:“要說愁,小老兒還真有點兒犯愁。實不相瞞,干我們這行作的在法場上斬囚犯,一般的刀就用刀口砍,有點兒手段的則用刀刃切,而小老兒卻是用刀尖旋!砍也罷,切也罷,旋也罷,總都要瞅準死囚的頸骨紋。所幸皇上的那口御刀雖然沒有了刀刃,但刀尖猶在,小老兒只愁看不清嚴小賊的頸骨紋!小老兒正在尋思用什么辦法讓那嚴小賊在法場上伸長脖頸呢……”

      崔瓊聽了,兩眼一亮,拍案而起,說:“明日法場上我有辦法讓嚴小賊引頸就戮,就看胡六爺您的啦!”

      胡六爺酒杯一摔,道:“痛痛快快斬了嚴小賊,小老兒甘愿從此封刀!”

      次日,西市法場上人山人海,整個京城百姓爭睹一代權奸的斷頭下場。監(jiān)斬官裝模作樣高坐棚臺,兩列兵丁侍衛(wèi)左右。而在法場的一角,嚴壽二領著幾個嚴府家奴,抬過來一頂青氈小圍轎,抄手恭立,信心滿滿,單等著事后迎接主子回府。

      午時初刻,一聲送信炮響起,監(jiān)斬官高叫一聲:“祭法場!”檻車里的嚴世蕃被押上刑場,百姓爭相唾罵,嚴世蕃只閉目無語。嚴壽二和那幾個家奴走上來,擺開酒菜,讓嚴世蕃吃長休飯,喝永別酒。嚴世蕃心中有底,對這上路的酒菜,不像別的死囚那樣難以下咽,而是將三大碗酒當作安心酒,喝了個點滴不剩,頃刻間便臉泛紅光。

      第二聲炮響起,此乃追魂炮。監(jiān)斬官照例高喝一聲:“清法場!”

      百姓哄然一聲齊向前擁,士兵們則大呼小叫,手持標槍向外攆人。胡六爺上場了,只見他一身粗麻布行頭,頭裹紅頭巾,懷里抱著那口蒙著紅綢布的御刀,精神抖擻。百姓齊聲喝彩。

      眼看午時三刻就要到了,突然從圍觀的人群外傳來一聲馬嘶,只聽得有人喝道:“閃開!”眾人回頭,只見一匹棗紅駿馬如飛而來,馬上之人穿一身青灰衣袍,頭戴展腳幞頭,上挑一顆猩紅的簪珠,正是宮中傳旨的欽差太監(jiān)打扮!

      酒勁發(fā)作、暈暈乎乎的嚴世蕃見那太監(jiān)飛身下馬,抽出一軸明黃帛卷,正是他往常再熟悉不過的圣旨樣式,頓時他那一直亂晃的脖頸也不扭了,而是往前一挺,伸得老長,高叫道:“皇上圣明,罪臣碎骨以報!”

      不料,欽差太監(jiān)一聲冷笑:“嚴世蕃!抬起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嚴世蕃不由自主地抬頭一看,頓時驚得酒醒了:站在眼前的,不是別人,正是被他害得家破身殘的白玉秋!

      白玉秋怒斥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你這惡賊,何曾想到也有今日,還想活命嗎?”嚴世蕃的脖頸僵住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竄上了頭頂。

      就在這時,第三聲斷頭炮響起,嚴世蕃身后的胡六爺不待監(jiān)斬官發(fā)號施令,早已瞅準了嚴世蕃頸上的頸骨紋,揭掉紅綢布,立起御刀,手腕一甩,刀尖在陽光下劃了個干凈利落的圓弧,嚴世蕃那又肥又圓的頭便如西瓜一般直滾到法場邊!

      頓時法場上轟然雷動,叫好聲直沖云霄!監(jiān)斬官和嚴壽二反應不及,全傻了,呆若木雞。待嚴壽二醒過神來要為主子收尸,卻又見法場邊跑過來一條大黑狗,叼起嚴世蕃的頭顱就跑,眨眼間就不見了。

      監(jiān)斬官驚得目瞪口呆,又見那個欽差太監(jiān)翻身上馬,趁著官兵們剛才讓出的道還沒給堵死,快馬加鞭狂奔出了法場。此刻,監(jiān)斬官不由大悟,對兵丁一聲高呼:“賊人假傳圣旨,快給本官捉回來!”可等兵丁們沖開人群,奔到場外時,那人馬卻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代權奸授首法場,京師百姓暢意之余,無不驚嘆胡六爺?shù)臄仡^絕技,詫怪那大黑狗受何人指使,又將嚴世蕃頭顱銜至何處,更對那膽大包天闖法場的“賊人”欽佩至極。酒樓茶肆對此奇聞異事,口耳相傳多年。

      最奇的是嘉靖帝,聽說嚴世蕃居然被劊子手用那把破刀一刀斬了頭,呆愣半天竟自言自語道:“此乃天意也!可見當初紫姑仙斷得不錯,嚴嵩嚴世蕃父子果然是奸臣,朕護不得他們了!”

      嘉靖帝即再下一道圣旨,將嚴嵩削職為民,抄家清產,發(fā)回原籍看守祖墳,而朝中嚴氏奸黨,也被徹底根除。

      風波平定之后,白玉秋瞅了個機會,又一次出宮,直奔京郊外白家墳塋,只見父親白老忠的墳墓前,早已等候著兩人——崔瓊和藍道行。原來,藍道行并不曾死,是徐階用了李代桃僵之計,重金買通典獄長用一個死囚的尸體把他從囚牢中搭救出來。療治好傷病之后,藍道行自然也無法再做“神仙”了,索性脫了道袍,用徐階資助的銀子,和崔瓊一起就在京城開了間藥鋪,兩人依舊師徒相稱,大模大樣行起醫(yī)來。那天在法場上放出大黑狗銜去嚴世蕃頭顱的,就是藍道行!

      藍道行從鹵壇中把嚴世蕃的頭顱撈出來,供在墳前的祭臺上。白玉秋伏地痛哭,只哭得天昏地暗,云聚風起!崔瓊和藍道行也跟著淚下如雨。祭奠過父親的在天之靈,白玉秋猶不解恨,要砸碎嚴世蕃的頭顱,崔瓊急忙阻止,說要暫且留著,將來朝廷為自己的父親夏言平反昭雪,云開日出,還要用此賊的頭顱祭奠于夏家墳塋的!白玉秋含淚點頭,叫聲:“崔兄——”兩人的手又一次緊緊握在了一起……

      嘉靖四十五年四月,寄食于墓舍、淪為乞丐的嚴嵩貧病而死。半年后,嘉靖帝誤食道士的仙丹,毒發(fā)駕崩。徐階輔佐太子裕王繼位,年號隆慶,盡革嘉靖帝弊政,撥亂反正,對前朝受嚴嵩迫害打擊的朝臣,存用亡恤,夏言、楊繼盛、沈煉等盡皆平反。

      夏言恢復名譽,賜謚“文愍”。朝廷訪得夏言尚有一子托姓崔,匿于京城一藥鋪為伙計。京城百姓對夏言向來同情和懷念,聞知此訊,爭向往觀,史載“郡城內外聞而至者且萬人”,“爭先稱快曰‘相公復生也’”。按官制,此子應該蔭尚寶司丞,但此子堅拒為官,忽一日不見蹤影,無人知其下落。幾乎與此同時,皇宮中司苑局主管太監(jiān)“小秋子”也離奇失蹤。只有徐階知道內中詳情,但也只是默然嘆息而已。

      崔瓊和白玉秋到底去了哪兒?正史無記載,只是在野史上有條記述,說他倆最終攜手隱居于閩中偏僻山區(qū),后來兩人認領了兩個乞兒,作為養(yǎng)子,一子姓夏,一子姓白,以承兩家之后,世代永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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