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鴻,筆名茅盾、郎損、玄珠、方璧、沈明甫等,字雁冰,浙江省嘉興市桐鄉(xiāng)市人,中國現代著名作家,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先驅、中國革命文藝的奠基人之一,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一任主席,文化部第一任部長,為我國文學事業(yè)和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其代表作有小說《子夜》、《春蠶》等。1981年,茅盾自知病將不起,將稿費25萬元人民幣捐出設立茅盾文學獎,后來成為中國具有最高榮譽的文學獎項之一。
本期“經典小說年選”選載的是茅盾的短篇小說《小巫》,該作以大上海的一個雛妓“菱姐”為主角,講述她被一個富豪帶回家娶作小妾,但她從踏進老爺家門檻的那一刻起,便被當作災星降臨,并被好色的少爺與姑爺覬覦,度日如年的她也在悲劇中見證了一個家族的土崩瓦解,最終自己也死于非命。小說筆觸蒼涼,寓意深刻。
姨太太是姓凌。但也許是姓林。誰知道呢,這種人的姓兒原就沒有一定,愛姓什么就是什么。
進門來那一天,老太太正在吃孫女婿送來的南湖菱,姨太太悄悄地走進房來,又悄悄地磕下頭去,把老太太嚇了一跳。這是不吉利的兆頭。
老太太心里很不舒服。姨太太那一頭亂蓬蓬的時髦頭發(fā),也叫老太太難受。所以雖然沒有正主兒的媳婦,老太太一邊吃著菱,一邊隨口就叫這新來的女人一聲“菱姐!”
是“菱姐!”老太太親口這么叫,按照鄉(xiāng)風,這年紀不過十來歲姓凌或是姓林的女人就確定了是姨太太的身份了。
菱姐還有一個娘。當老爺到上海去辦貨,在某百貨公司里認識了菱姐而且有過交情以后,老爺曾經允諾菱姐的娘道:“日后作親戚來往?!绷饨阌譀]有弟弟哥哥,娘的后半世靠著她。這也是菱姐跟老爺離開上海的時候說好了的。但現在一切都變了。老太太自然不認這門“親”,老爺也壓根兒忘了自己說過的話。菱姐幾次三番乘機說起娘在上海不知道是怎樣過日子,老爺只是裝聾作啞,有時不耐煩了,他就瞪著眼睛說道:“嘖!她一個老太婆有什么開銷!難道幾個月工夫,她那三百塊錢就用完了么?”
老爺帶走菱姐時,給過她娘三百塊大洋。老太太曾經因為這件事和老爺鬧架。她當著十年老傭人何媽面,罵老爺道:“到上海馬路上拾了這么一個不清不白的臭貨來,你也花三百塊錢么?你拿洋錢當水潑!四囡出嫁的時候,你總共還花不到三百塊;衣箱里子是假牛皮的,當天就脫了蓋子,四囡夫家到現在還當作話柄講,到底也是不吉利。四囡養(yǎng)了三胎,都是百日里就死掉了!你,你,現在販黑貨,總共積得這么幾個錢,就大把大把地亂花!阿彌陀佛,天雷打!”
老太太從前也是著名的“女星宿”,老爺有幾分怕她。況且,想想花了三百大洋弄來的這個“菱姐”,好像也不過如此,并沒比鎮(zhèn)上半開門的李二姐好多少,這錢真花得有點兒冤枉。老爺又心疼錢又挨罵的那一股子氣,就出在菱姐身上。那一回,菱姐第一次領教了老爺的拳腳。摳日子算,她被稱為“菱姐”剛滿兩個月。
菱姐確也不是初來時那個模樣兒了。鎮(zhèn)上沒有像樣的理發(fā)店,更不會燙頭發(fā)。菱姐那一頭燙得蓬松松的時髦頭發(fā)早就睏直了,一把兒扎成個鴨屁股,和鎮(zhèn)上的女人沒有什么兩樣??诩t用完了,修眉毛的鑷子弄壞了,鎮(zhèn)上買不到,老爺幾次到上海又不肯買,菱姐就一天比一天難看了。
老爺又有特別不滿意菱姐的地方。那是第一次打了菱姐后兩天,他喝醉了酒,白天里太陽耀光光的,他拉住了菱姐廝纏,忽然看見菱姐肚皮上有幾條花紋。他的酒醒了一半,問菱姐為什么肚皮上有花紋。菱姐閉著眼睛不回答。老爺看看她的奶,又看看她的眉毛,愈看愈生疑心,猛然跳起來,把菱姐拖翻在樓板上,重重地打了一頓,咬著牙根罵道:“臭婊子!還當你是原封貨呢!上海開旅館那一夜虧你裝得那么像!”
菱姐哪里敢回答半個字,只是悶住了聲音哭。
這事落進了老太太的耳朵,菱姐的日子就更加難過。明罵暗罵是老太太每天的功課。罵得菱姐簡直不敢透氣兒。黃鼠狼拖走了家里的老母雞,老太太那口怨氣也往菱姐身上出。她的手指尖直戳到菱姐臉上,厲聲罵道:“臭貨!狐貍精!白天干那種事,不怕罪過!怪道黃鼠狼要拖雞!觸犯了太陽菩薩,看你不得好死!不要臉的騷貨!”
老爺卻不怕太陽菩薩。雖然他的疑心不能斷根,但他又偏偏常要看那叫他起疑的古怪花紋。菱姐不讓他看時一定得挨打,讓他看了,他喘過氣后也要擰幾把。這還算是他并沒起惡心。碰到他不高興時,老大的耳刮子搧幾下,咕嚕咕嚕一頓罵。一個月的那幾天里,他也不放菱姐安靜。菱姐哀求他:“等過一兩天罷!”沒有一次不是白說的。
菱姐漸漸得了一種病,眼前時常一陣一陣發(fā)黑,小肚子隱隱地痛。她告訴了老爺。老爺冷笑,說這不算病。老太太知道了,逢人便三句兩頭發(fā)作:“騷貨自己弄出來的?。√炖蠣斢醒劬?!三百塊錢丟在水里也還響一聲!”
老爺為了販“貨”,上海這條路每月總得去一次,三天五天,或是一星期回來,都沒準。那時候,菱姐直樂得好比刀下逃命的犯人。雖然老太太的早罵夜罵是比老爺在家時還要兇,可是菱姐近來一天怕似一天的那樁事,總算沒有人強逼她了。
和她年紀相仿的少爺也是個饞嘴。小丫頭杏兒見少爺是老鼠見了貓兒似的會渾身發(fā)抖。覷著沒有旁人,少爺也要偷偷地搔菱姐的手掌心,或是摸下巴。菱姐不敢聲張,只是漲紅了臉逃走。少爺望著她逃走了,卻也不追。
比少爺更難對付的,是那位姑爺——老太太常說的那個四囡的丈夫。他也叫她“菱姐”,即使是在那樣厲害的老太太跟前,他也敢在桌子底下擰菱姐的腿兒。菱姐躲這位姑爺,就和小杏兒躲少爺差不多。
姑爺在鎮(zhèn)上的公安局里有差使。老爺不在家的時候,姑爺來得更勤,有時腰間掛一個小皮袋,菱姐認得那里面裝的是手槍。那時候,菱姐的心就撲撲亂跳,她盼望老爺立刻就回家。
鎮(zhèn)上有保衛(wèi)團,老爺又是這里面的什么“董”。每逢老爺從上海辦“貨”回來,那保衛(wèi)團里的什么“隊長”就來見老爺。隊長是兩個,賊忒忒的兩對眼睛也是一有機會就往菱姐身上溜。
屋子里放著兩個大蒲包,就是老爺從上海帶來的“貨”。有一次,老爺聽兩個隊長說了半天話,忽然生氣地喊道:“什么!他坐吃二成,還嫌少,還想來生事么?他手下的幾個癆病鬼,中什么用!要是他硬來,我們就硬對付!明天輪船上有一百斤帶來,你們先去守口子,打一場也不算什么,是他們先不講交情!——明天早晨五點鐘!你們起一個早。是大家的公事,不要怕辛苦!”
“打勝了,弟兄們每人賞一兩土!”
老爺不等那隊長說完,就接口說,還是很生氣的樣子。
菱姐站在門后聽得出神,不防有人在她肩頭擰了一把?!鞍选绷饨銊偤俺霭肼晛恚⒖炭s住了。擰她的不是別人,是姑爺!
他淫邪的眼光盯在菱姐臉上,好像要一口吞下她。菱姐的心跳得忒忒地響。
姑爺勉強捺住一團火,吐一口唾沫,也就走了。他到前面和老爺嘰嘰咕咕說了半天話。后來聽得老爺粗聲大氣地說:“混賬東西!那就干了他!明天早上,我自己去走一趟?!?/p>
于是姑爺怪聲笑,菱姐聽去,那笑聲就像貓頭鷹叫。
這天直到上燈時分,老爺的臉色鐵青,不多說話。他拿出一支手槍,拆卸機件,看了半天,又裝好,又上足了子彈,幾次拿在手里,瞄準了,像要放。菱姐走過他身邊時,忍不住腿發(fā)抖。沒等到吃夜飯,老爺就帶著槍出去了。菱姐心口好像壓了一塊石頭,想來想去只是害怕。
老太太坐在一個小小的佛龕前,不出聲地念佛,手指尖掐著那一串念佛珠,掐得非常快。佛龕前燃旺了一爐檀香。
捱到二更過,老爺回來了,臉色青里帶紫,兩只眼睛通紅,似乎比平常小了一些,頭上是熱騰騰的汗氣,離開他三尺就嗅到酒味。他從腰里掏出那支手槍,“啪”的一聲摜在桌子上。菱姐抖著手指替他脫衣服。老爺忽然擺開一只臂膊,卷住了菱姐的腰,提空了往床上擲去,哈哈地笑起來了。這是常有的事,然而此刻卻意外。菱姐不知道是吉是兇,躺在床上不敢動。老爺走近來了,發(fā)怒似的扯開了菱姐的衣服,右手捏著那支烏油油的手槍。菱姐嚇得手腳都軟了,眼睛卻睜得挺大。衣服都被剝光,那冰冷的槍口就按在菱姐胸脯上。菱姐渾身直抖,聽得老爺說:“先拿你來試一下,看老子的槍好不好?!?/p>
菱姐耳朵里“嗡”的一聲響,兩行眼淚淌下面頰?!皼]用的騷貨,怕死么?嘿,老子還要留著玩幾天呢!”
老爺怪聲笑著說,隨手把槍移下去,在菱姐的下部戳了一下,菱姐痛叫一聲,自以為已經死了。老爺一邊獰笑,一邊把口一張,就吐了菱姐一身和一床。老爺身體一歪,就橫在床上呼呼地睡著了。
菱姐把床鋪收拾干凈,縮在床角里不敢睡,也不能睡。她此時方才覺得剛才要是“砰”的一槍,打穿了胸脯,倒也干凈。她偷偷地拿起那支手槍,看了一會兒,閉了眼睛,心跳了一會兒,到底又放開了。
四更過后,大門上有人打得門砰砰響。老爺醒了,瞪直眼睛聽了一會兒,撈起手槍來跑到窗口,開了窗喝道:“你媽的!不要吵吵鬧鬧!”
“人都齊了!”
隔著一個天井的大門外有人回答。老爺披上皮袍,不扣鈕子,攔腰束上一條縐紗大帶子,收緊了,插上手槍,就匆匆地下去。菱姐聽得老爺在門外和許多人問答了幾句,又聽得老爺罵“混蛋”,一伙兒人都走了。
菱姐看天上,疏落落幾點星,一兩朵凍住了的灰白云塊。她打了一個寒噤,迷迷糊糊地回到床上,拉被子來蓋了下身,心里想還是不要睡著的好,可是不多時就蒙眬起來,靠在床欄上的頭,歪擱在肩膀上了。她立刻就做夢了:老爺又開槍打她,又看見娘,娘抱住了她哭,娘發(fā)狂似的抱她……菱姐一跳驚醒來,沒有了娘,卻確是有人壓在她身上,煤油燈光下她瞥眼看見了那人的面孔,她嚇得臉都黃了。
“少爺!你——”
她避過那拱上她面孔來的嘴巴,發(fā)急地叫。
少爺不作聲,兩手扭過菱姐的面孔來,看著菱姐的眼睛,又把嘴唇拱上去。菱姐的心亂跳,喘著氣說:“你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看你叫!老頭子和警察搶土,打架去了,老奶奶不來管這閑事!”
少爺賊忒忒地說,也有點兒氣喘。他雖然不過十六七歲,力氣卻比菱姐大。
“你這是害我——”菱姐含著眼淚輕聲說,任憑他擺布。
忽然街上有亂哄哄的人聲,從遠而近,接著就聽得大門打得震天響。菱姐心里一急,什么都不顧了。她猛一個翻身,推落了少爺,就跑去關房門,沒等她關上,少爺也已經跑到房門邊,只說一句“你弄昏了么?”就溜出去了。
菱姐胡亂套上一件衣服,就把被窩蒙住了頭,蜷曲在床上發(fā)抖,聽樓底下是嚷得熱鬧。一會兒,就嚷到她房門外。菱姐猛跳起來,橫了心,開房門一看,五六個人,內中有老爺和姑爺。
老爺由兩個人抬著。老爺的皮袍前襟朝外翻轉,那雪白的灘皮長毛上有一堆血凍結了。把老爺放在床上后,那幾個人都走了,只留著姑爺和另一個人,那是隊長。老爺在床上像牛叫似的喊痛。隊長過去看一眼,說道:“這傷,鎮(zhèn)上恐怕醫(yī)不好??墒撬麄內硕荚谇懊?,這旁邊打來的一槍真怪!這不是流彈,開槍的人一定是瞄準了老頭子放??墒悄枪肪珠L也被我們干得痛快!”
菱姐蹲在床角里,卻看見隊長背后的姑爺扁著嘴巴暗笑。
老太太在樓底下摔家具嚷罵:“報應得好!觸犯太陽菩薩!都是那臭貨!進門來那一天,我就知道不吉利!請什么郎中,打死那臭貨就好了!打死她!”
日高三丈,鎮(zhèn)上人亂哄哄地都說強盜厲害。商會打長途電話給縣里,說是公安局長“捕盜”陣亡,保衛(wèi)團董“協(xié)捕”也受重傷??h里轉報到省,強盜就變成了土匪,“聚眾二三百,出沒無常,槍械犀利”。省里據報,調一連保安隊來“痛剿”。
保安隊到鎮(zhèn)那一天,在街上走過,菱姐也看見了。她不大明白這些兵是來幫老爺的呢,還是來幫姑爺。不知道為什么,她認定老爺是被姑爺偷偷地打了一槍。可是她只放在肚子里想,便是少爺面前她也不曾說過。
老爺的傷居然一天一天好起來了。小小一顆手槍子彈還留在肉里,傷口卻已經合縫。菱姐唯恐老爺好全了,又要強逼她。
背著人,她要少爺想個法子救她。少爺也沒有法子,反倒笑她。
又過了幾天,老爺能夠走動了。菱姐心慌得飯都吃不下。
老爺卻也好像有心事,不和菱姐過分廝纏。隊長中間的一個,常來和老爺談話,聲音很低,老爺時常皺眉頭。
有一次,菱姐在旁邊給老爺弄燕窩,聽得那隊長說:“商會里每天要供應他們三十桌酒飯,到現在半個多月,商會里也花上兩千多塊錢了。商會里的會長老李也是巴不得他們馬上就開拔,可是那保安隊的連長說,上峰是派他來剿匪的,不和土匪見一仗,他們不便回去銷差……”
“哼!他媽的銷差!”老爺咬緊了牙根說,可是眉頭更皺得緊了。
隊長頓一下,挨到老爺耳朵邊又說了幾句,老爺立刻跳起來喊道:“什么!昨天他們白要了三十兩川土去,今天他們得步進步了么?混蛋!”
“還有一層頂可惡。他們還在半路里搶!我們兄弟派土到幾家大戶頭老主顧那里去,都被他們半路里強搶去了。他們在這里住了半個月,門路都熟了!”
“咄!那不是反了!”
老爺重拍一下桌子,氣沖沖地說,臉上的紅筋暴起,有小指頭那么粗。菱姐看著心里發(fā)慌,好像老爺又要拿槍打她。
“再讓他們住上半個月,我們的生意全都完了!總得趕快想法子!”
隊長嘆一口氣說。老爺跟著也嘆一口氣,后來兩個人又唧唧噥噥地說了半天,菱姐看見老爺臉上有點兒喜色,不住地點頭。臨走的時候,那隊長忽然叫著老爺的渾名說道:“太歲爺,你放心!我們悄悄地裝扮好了去,決不會露馬腳!還是到西北鄉(xiāng)去的好,那里的鄉(xiāng)下佬還有點兒油水,多少我們也補貼補貼。”
“那么,我們巡風的人要格外小心。打聽得他們拔隊出鎮(zhèn),我們的人就得趕快退,不要當真和他們交上一手,鬧出笑話來!”
老爺再三叮囑過后,隊長就走了。老爺板起臉孔坐在那里想了半晌,就派老媽子去找姑爺來。菱姐聽說到“姑爺”,渾身就不自在。她很想把自己心里疑惑的事對老爺說,但是她到底沒有說什么,只自管避開了。
姑爺和老爺談了一會兒,匆匆忙忙就要走。在房門邊碰到菱姐時,姑爺做一個鬼臉,露出一口大牙齒望著菱姐笑。菱姐渾身汗毛直豎,就像看見一條吐舌頭的毒蛇。
晚飯時,老爺忽然又要喝酒。菱姐給老爺斟一杯,心里就添一分憂愁。她覺得今晚上又是難星到了。卻是作怪,老爺除了喝酒以外,并沒別的舉動。老爺這次用小杯,喝得很慢很文雅,時時放下杯子,側著耳朵聽。到初更時分,忽然街上來了腳步聲,中間夾著有人喊口令。老爺酒也不喝了,心事很重的樣子,歪在床上叫菱姐給他捶腿。
又過了許多時候,遠遠地傳來噼啪噼啪的槍聲。老爺驀地跳起來,跑到窗前看。西北角隱隱有一片火光。老爺看過一會兒,就自己拿大碗倒酒喝了一碗,搖搖頭,伸開兩只臂膊。菱姐知道這是老爺要脫衣服了,心里不由得就發(fā)抖。但又是作怪,老爺躺在床上讓菱姐捶了一會兒腿,竟自睡著了。
第二天,菱姐在廚房里聽得挑水的癩頭阿大說,昨夜西北鄉(xiāng)到了土匪,保安隊出去打了半夜,捉了許多通土匪的鄉(xiāng)下人來,還有一個受傷的土匪,都押到公安局里去了。
老太太又在前面屋子里拍桌子大罵:“寵了個妖精,就和嫡親女婿生事了!觸犯太陽菩薩——”
菱姐把桂圓蓮子湯端上樓去,剛到房門外,就聽得老爺厲聲說道:“你昏了!對我說這種話!”
“可是上回那一槍你還嫌不夠?”
姑爺的咬緊了牙齒的聲音,接連著幾聲叫人發(fā)抖的冷笑,也是姑爺的聲音。菱姐心亂跳,腿卻還在走,可是,看見姑爺一揚手就是烏油油的一支手槍對準了老爺,菱姐腿一軟,渾身的血就都好像凍住。只聽得老爺喝一聲:“殺胚!你敢——”
砰!
菱姐在這一聲里就跌在房門邊,她還看見姑爺獰起臉孔,大踏步從她身邊走過,以后她就人事不知了。
被槍殺的是老爺,不是菱姐,但菱姐卻病了,神智不清。她有兩天工夫,熱度非常高,臉像喝酒一般通紅,眼睛水汪汪地直瞪。她簡直沒有吃東西,胡言亂語,人家聽不懂。第三天好些了,人是很乏力似的,昏昏地睡覺??焯旌诘臅r候,她忽然醒來覺得很口渴,她看見小杏兒趴在窗前看望。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躺在床上,過去的事,她完全忘了。她想爬起來,可是身體軟得很。
“杏兒!趴在那里看什么?留心老爺瞧見了打你呢!”菱姐輕聲說,又覺得肚子餓,小杏兒回頭來看著她笑。過了一會兒,小杏兒賊忒嘻嘻地說道:“老爺死了!喏——就橫在這里的,血,一大灘!”
菱姐打一個寒噤,她的記憶恢復過來了。她的心又撲撲地跳,她又不大認得清人,她又迷迷糊糊像是在做夢了。她看見老爺用槍口戳在她胸脯上,她又看見姑爺滿面殺氣舉起槍對準了老爺,末后,她看見一個面孔——獰起了眉毛的一個面孔,對準她瞧。是姑爺!
菱姐覺得自己是喊了,但自己聽得那喊聲就像是隔著幾重墻。這姑爺的兩只手也來了,揭去被窩,就剝她的衣服。她覺得手和腿都不是她的了。后來,她又昏迷過去了。
這回再清醒過來時,菱姐自以為已經死了。房里已經點了燈。有一個人影橫在床上。菱姐看明白那人是少爺,背著燈站在床前,離她很近。菱姐呻吟著說:“我不是死了么?”
“哪里就會死呢!”
菱姐身體動了一下,更輕聲地說:“我——記得——姑爺——”
“他剛剛出去。我用一點小法兒騙他走了?!?/p>
“你這小鬼!”
菱姐讓少爺嗅她的面孔,輕聲說,她又覺得肚子餓了。
聽少爺說,菱姐方才知道老爺的“團董”位子已經由姑爺接手。而且在家里,姑爺也是什么事都管了去。菱姐怔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少爺道:“你知道老爺是怎樣死的?”
“老頭子是自己不小心,手槍走火,打了自己?!?/p>
“誰說的?”
“姐夫說的。老奶奶也是這么說。她說老頭子觸犯了太陽菩薩,鬼使神差,開槍打了自己。還有,你也觸犯太陽菩薩。老頭子死了要你到陰間閻王前去做見證,你也死去了兩三天,就為的這個。”
菱姐呆起臉想了半天,然后搖搖頭,把嘴唇湊在少爺耳朵上說:“不是的!老爺不是自己打的!你可不要說出去,我明明白白看見,是姑爺開槍打死了老爺的!”
少爺似信不信地看著菱姐的面孔。過了一會兒,他淡淡地說:“管他是怎樣死的,死了就算了!”
“噯,我知道姑爺總有一天還要打死你!也有一天要打死我?!?/p>
少爺不作聲了,瞇細了眼睛看菱姐的面孔。
“總有一天他要打的,要是他知道了我和你有這件事……”
菱姐說著,就輕輕嘆一口氣。少爺低了頭,沒有主意。菱姐又推少爺道:“看你還賴著不肯走!他要回來了!”
“嘻,你想他回來么?今天他上任,晚上他們請他在半開門李二姐那里喝酒,還回來么?嘿,你還想他回來呢!”
“嚼舌頭——”菱姐罵了一聲,也就不再說什么。可是少爺到底有點兒膽怯,鬼混了一陣,也就走了。菱姐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少時候,被一個人推醒,就聽得街上人聲雜亂,噼啪噼啪的聲音很近,就像大年夜放鞭炮似的。那人卻是少爺,臉色慌張,拉起菱姐來,一面慌慌張張地說:“當真是土匪來了!你聽!槍聲音!就在西柵口打呢!”
菱姐心慌,說不出話來,只瞪直了眼睛看著窗外。一抹金黃色的斜陽正掛在窗外天井里的墻角。少爺催她穿衣服,一面又說下去道:“前次老頭子派人到西北鄉(xiāng)去搶了,又放火,保安隊又去捉了幾個鄉(xiāng)下人來當作土匪,這回真是土匪來了!土匪里頭就有前次遭冤枉的老百姓,他們要殺到我們的家里來——”
一句話沒說完,猛聽得街上發(fā)起喊來,夾著店鋪子收市關店的木板碰撞的聲音。少爺撇下了菱姐,就跑下樓去。
菱姐抖著腿,挨到靠街的一個窗口去張望,只見滿街都是保安隊,慌慌張張亂跑,來不及“上板”關門的鋪子里就有他們在那里搶東西。砰!砰!他們朝關緊的店門亂放槍。菱姐腿一軟,就坐在樓板上了。恰好這時候,少爺又跑進來了,一把拖住菱姐就走,氣喘喘地喊道:“土匪打進鎮(zhèn)了!姐夫給亂槍打死了!——噯,怎么的,你的兩條腿!”
老太太還跪在那小小的佛龕跟前磕頭。少爺不管,死拖住了菱姐從后門走了。菱姐心里不住地自己問自己:“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可是她并沒問出口,她又想著住在上海的娘,兩行眼淚淌過她灰白的面頰。
突然,空中響著“嗤,嗤,嗤”的聲音,一顆流彈打中了少爺。像一塊木頭似的,少爺跌倒了,把菱姐也拖翻在地。菱姐爬一步,朝少爺看時,又一顆流彈來了,穿進她的胸脯。菱姐臉上的肉一歪,不曾喊出一聲,就仰躺在地上不動了,她的嘴角邊閃過了似恨又似笑的些微皺紋。
這時候,他們原來的家里沖上一道黑煙,隨后就是一亮,火星亂飛。
(責任編輯/譚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