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善良的心還在胸腔里跳動,所有失去的愛,都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8月的南方悶熱不已,剛下過雨的天氣依舊不甚清涼。江蘇省徐州市賈汪區(qū)的一家陶藝作坊里,一位大叔正在用力地攪拌泥漿,頭上的汗珠簌簌滾落,打濕了他的汗衫。一個梳著齊劉海兒的女孩坐在他身旁,仔細(xì)地將泥坯捏塑,一雙小手上滿是泥巴;另一個女孩從里屋走出,端給捏塑的女孩一杯涼白開,然后拿起手邊的毛巾,為大叔抹去臉上的汗珠。
兩個女孩容貌十分相似,卻毫無血緣關(guān)系,但她們都喚這位大叔為“爸爸”,父女三人之間的傳奇又感人的故事,始于4年前。
這位大叔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1995年出生的陳曉楓是江蘇淮安淮河鎮(zhèn)人,自她懂事起便知道家里所有收入都要用來為病弱的父母看病。如此的家境,讓年幼的陳曉楓過早體會到了人世的辛酸。2013年,17歲的陳曉楓從蕪湖職業(yè)高中畢業(yè),準(zhǔn)備去市里那家新開的淮安石灣陶藝廠打工,賺錢來貼補(bǔ)家用成了她的第一目標(biāo)。
所有的員工都是從最基本的工作做起,每個月的工資為1200元。第一個月,陳曉楓的工作是拉著小板車運輸泥料,站在一米高的泥坯上注漿。每天的工作結(jié)束后,都腰酸背痛,但是她也不叫累,她一心想好好干,像老員工一樣漲工資、拿獎金,給爸媽換更好的藥。
2014年年初,廠里來了一批新的陶藝技師指導(dǎo)工作,陳曉楓常常被叫過去打下手,幫他們拆塑扒泥、端茶倒水。時間久了,陳曉楓便覺察到,其中一位年長的陶藝師傅對她尤其關(guān)注,經(jīng)常盯著她出神,那眼神簡直要把她的臉燒出個洞了。陳曉楓也不甘示弱地對視回去,可那個人并不回避她的眼神,這讓陳曉楓覺得愈發(fā)如芒在背。
有一天快下班時,陳曉楓正灰頭土臉地攪拌泥漿,胳膊和腰都已經(jīng)酸痛得不太聽使喚了。這時,那位怪大叔突然走過來,接過她手里的活兒,扔下一句:“你歇著吧?!比缓蟊阌昧Φ財嚢杵饋?,還幫她給泥坯注漿……“下了班有時間嗎?”大叔問了一句,陳曉楓愣住了,定了定神說:“有?!贝笫迮牧伺纳砩系耐琳f:“那好,以后下了班就跟我學(xué)吧。”
慢慢地,陳曉楓了解到,這位50多歲的大叔名叫楊旭超,是一名高級陶藝技師,手藝在十里八鄉(xiāng)都是出了名的好。楊旭超利用下班時間給陳曉楓“開小灶”,只用了一周時間,她就過關(guān)成了坯工,不用再做之前基礎(chǔ)的泥土活兒了。一個女工友悄悄問她:“你跟楊師傅是什么關(guān)系?怎么你這么快就過關(guān)了?”陳曉楓只是回答:“學(xué)得好唄!”但工友的話也間接給她敲了警鐘:這位楊師傅對她好得不一般。
雖然對楊旭超心存警惕,但陳曉楓對這門手藝卻絲毫不懈怠,她起早貪黑地學(xué)著、練著,就差住在工廠里。而此時的楊旭超對她也愈加關(guān)心,每天都給她買早午餐,甚至還會推掉同事的邀約給她補(bǔ)課。工友的各種議論漸漸傳開了,讓陳曉楓越來越如坐針氈。
醉翁之意不在你
2014年夏天的一段時間,總有人在半夜三更敲陳曉楓的門,這讓一個人租住在他鄉(xiāng)的陳曉楓很是驚恐。楊旭超知道后,便夜夜跑去察看,最后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個有精神障礙的外地人認(rèn)錯了地址。楊旭超聯(lián)系了他的家人,又打車送他去了車站,之后在陳曉楓的門外守到了天亮。陳曉楓心懷感激地跟老鄉(xiāng)提起此事,老鄉(xiāng)卻反過來提醒她:“可千萬別是他找人里應(yīng)外合演的一出戲吧,你還是注意點兒好?!标悤詶髀牶笸蝗淮蛄艘粋€冷顫,再加上之前的懷疑,她對楊旭超的感激之情驟然消失。
為了躲避楊旭超的“好”,陳曉楓那幾個月一直同淮安老鄉(xiāng)們混在一起。在一次生日聚會上,她認(rèn)識了福建男孩程明。程明和一群朋友到全國各地都打過工,賺了錢就立刻吃喝玩樂,瀟灑地花掉。陳曉楓對程明“月光”的生活方式感到十分驚訝:世界上還有人可以活得這么瀟灑肆意?程明還跟她講了自己在廣州、上海和北京等大城市打工的奇聞趣事,他侃侃而談、滔滔不絕,陳曉楓立刻就被他的見識和談吐深深地吸引了,他們幾天后便開始了第一次約會。
漸漸地,楊旭超發(fā)現(xiàn)陳曉楓一下班就急著走,不再跟自己學(xué)手藝了,并且怎么問也不說具體原因。后來聽到學(xué)徒之間議論,才知道她交了男朋友,楊旭超的神情一下子嚴(yán)肅起來。
第二天一早,楊旭超就生氣地站到陳曉楓面前,疾聲厲色地問:“你什么時候交的男朋友?”楊旭超的態(tài)度讓陳曉楓莫名其妙,她也毫不客氣地回:“我爸媽都沒管我交男朋友,你算什么人?再說了,這和工作無關(guān),你管不著!”楊旭超漲紅了臉,繼續(xù)著急地盤問:“你們認(rèn)識多久了?他是哪里人?你對他的經(jīng)歷和家庭了解嗎?我聽人家說,你那個男朋友就是個混混!每個地方待不到一年,沒有常性,你還是跟他分手吧!”一時間陳曉楓無話可說,她只得隨便找了個借口說:“不行,我已經(jīng)花過他的錢了?!睏钚癯f:“多少錢?我替你還!離開他!”陳曉楓心一橫:“一萬。”楊旭超不假思索地說:“你等著啊,我這就打錢給你?!?/p>
中午休息時,陳曉楓就接到了楊旭超轉(zhuǎn)給她的一萬元。她晚上把這事講給程明聽后,程明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既然這樣,咱倆干脆多弄點兒錢花花!”沒過幾天,在程明的策劃下,陳曉楓又以3年前欠了一個同學(xué)兩萬元、對方催債為借口,向楊旭超求助??戳藗卧斓乃鱾绦?,楊旭超信以為真,二話不說立刻轉(zhuǎn)給她兩萬元。
很快,陳曉楓又以母親患冠心病為由,向楊旭超借錢。本以為他會生氣翻臉,沒想到他卻心疼地說:“你這么小,就要承擔(dān)家庭重?fù)?dān),可真不容易?!碑?dāng)時四下無人,兩人距離很近,楊旭超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fā),陳曉楓的心頓時“咚咚”直跳。然而,楊旭超只是摸了摸她的頭,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轉(zhuǎn)眼間又給了陳曉楓5萬元。
陳曉楓徹底蒙了,她于心不忍地和程明商量說:“這錢還是還給他吧,也許他真是個好人?!笨沙堂鲄s嗤之以鼻:“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男人都是一樣的。走著瞧吧,等你完全相信他了,他的狐貍尾巴就露出來了?!?/p>
陳曉楓把心揣回了肚子里,和程明過著到處游玩、吃大餐、買奢侈品的生活,玩兒得不亦樂乎。但相處久了,陳曉楓也開始慢慢發(fā)現(xiàn)程明就是個浪蕩公子,收入有限卻消費無限,沒有責(zé)任感,根本不值得托付終身,她便逐漸開始疏遠(yuǎn)程明。不久,程明再次教唆她向楊旭超開口要錢時,愧疚和不安涌上她的心頭,她與程明大吵一架后分了手。
2015年正月的一天夜里,陳曉楓父親突發(fā)重度哮喘,她嚇得大哭。楊旭超知道后,一下拿出30萬元交到了她手里。陳曉楓安頓好父親后回到淮安,開始認(rèn)真考慮自己和楊旭超的關(guān)系。教她手藝,保她安全,所有的麻煩都替她擺平……陳曉楓感覺自己無以為報,便親手給他織了樣式時髦的圍巾和帽子。當(dāng)她低著頭把禮物交給楊旭超時,卻看到這位平時嚴(yán)肅古板的怪大叔流下了眼淚:“曉楓啊,你要是我的女兒那該有多好!”
幾個月后,陳曉楓家里的老房需要整修,楊旭超二話不說又塞給了她6萬元。她粗略算了算,這一年內(nèi),自己先后從楊旭超手里或要或借了近70萬元,而楊旭超卻對還錢的事只字不提。陳曉楓有點兒怕了,她從未見過楊旭超這樣的好人,也不相信世上會有這般好事發(fā)生在她身上。錢越借越多,還上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她想到了逃跑,也想繼續(xù)裝傻,但理智和情感在她腦中翻騰了一個晚上后,一個荒謬的想法誕生了—她決定獻(xiàn)身還債。第二天晚上8點多,陳曉楓來到了楊旭超宿舍,聊了一個小時之后,楊旭超催陳曉楓回去休息。陳曉楓紅著臉,聲音有如蚊子:“那個,要是你不嫌棄,今晚我就陪你住吧?!?/p>
不料楊旭超卻像觸電一樣站了起來,生氣地說:“你怎么能說這種話?女孩子一定要自愛懂不懂?走,我送你回去!”陳曉楓囁嚅著繼續(xù)說:“我是真心實意的,也絕不告訴別人。”楊旭超恨鐵不成鋼地吼道:“你胡說什么?。课铱墒且恢卑涯惝?dāng)成女兒看呀!”陳曉楓羞得慌忙奪門而逃。這一夜,她輾轉(zhuǎn)難眠,既不解又害怕:楊旭超是真把自己當(dāng)女兒嗎?難道他沒有兒女?錢還不上,還做出了這么尷尬的事情,陳曉楓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
巨款喚來遲歸人
為了躲債,也為了回避難堪,第二天一早,陳曉楓就請了假,拎著一個小包匆匆離開淮安。她去了江西景德鎮(zhèn),換了手機(jī)號,聯(lián)系方式只有父母知道。她想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努力賺錢還債。2015年9月中旬,陳曉楓的爸爸打電話說,楊旭超曾經(jīng)找來了家里,還帶了很多禮物。陳曉楓的淚珠簌簌滾落,但依然沒敢說實話。
轉(zhuǎn)眼間,8個月過去了,已經(jīng)成為陶藝技師的陳曉楓接到之前陶藝坊的老朋友打來的電話:“你知道嗎?你走后不久,楊師傅身體狀況急轉(zhuǎn)直下,走路都打晃,后來查出是腎衰竭,去了醫(yī)院后見他還是總念叨著要見你,你家人給了我你的號碼,你要不要去看看他?”陳曉楓剛要表示懷疑,對方只留下一句話就掛斷了:“他現(xiàn)在上海交通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附屬瑞金醫(yī)院。去不去,你自己決定吧?!?/p>
放下電話,陳曉楓顧慮重重,楊旭超的那么多錢都被自己揮霍一空,自己根本沒有錢,也沒有臉面去見他。夜里,陳曉楓夢見楊旭超拿著一個泥塑模型,正開心地教自己彩繪。突然,他倒在了地上,模型也摔得粉碎,任她怎么哭、怎么叫都不醒。一身大汗地醒來后,陳曉楓連夜訂了去上海的火車票,隨身帶的,是自己這幾個月的所有積蓄,
2016年6月3日9點半,消失近一年的陳曉楓出現(xiàn)在楊旭超的病床前,她看著師傅因為透析而蒼白如紙的面容,號啕大哭:“師傅,我對不起你!是我不懂事,惹你生氣,害你操心……”楊旭超和藹地看著她說:“別自責(zé)了,我就是掛念你啊,怕你過得不好。以后如果有困難,我一定還幫你。”陳曉楓淚如雨下:“師傅,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對我這樣好啊?”
楊旭超沉默數(shù)秒,也哽咽了:“妮兒啊,你不知道,我是把你當(dāng)成了走丟的親生女兒啊。”
讓楊旭超揪心了半輩子的憾事發(fā)生在15年前。 2001年7月,楊旭超和妻女去山東郯城走親戚。一天,他帶著5歲的女兒曉杰到濱河公園玩兒,只顧著看人下象棋,卻渾然不知女兒早已不知所蹤。楊旭超和妻子發(fā)瘋般地找遍了郯城的每一個角落,也報了警,卻一無所獲。曉杰走丟后,妻子對楊旭超怨恨極深,丟下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后便消失了。楊旭超從此發(fā)誓,找不到女兒絕不罷休,從那以后,他就一直苦苦奔波在尋女的路上。走了30幾個城市,每當(dāng)看到與女兒年紀(jì)相貌相仿的孩子,他就會在附近住上一段時間,直到確定這不是自己的女兒才離開。13年后的一天,他聽人說淮安有個10多年前在郯城作案的人販子落網(wǎng),他便火急火燎地趕往淮安,一邊打工,一邊四處打聽女兒的消息。誰知他竟在打工的廠子里遇到了陳曉楓—那個有著與女兒和前妻年輕時相似臉龐的女孩。雖然通過調(diào)查和打聽,楊旭超知道陳曉楓不是自己的女兒,但懂事的陳曉楓總是做著最苦最累的活計,這讓楊旭超的思念、關(guān)懷和痛心一發(fā)不可收。
陳曉楓驚呆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們的相識竟然是因為這樣的機(jī)緣!想想自己那些可笑的誤解和可惡的伎倆,她更加愧疚和難過!她看著楊旭超,問:“爸,從今以后我就這樣稱呼你,可以嗎?如果找不到親女兒,我來給你養(yǎng)老?!边@一聲“爸”,讓楊旭超悶聲不語,隨即老淚縱橫。
怪大叔,這次換我來救你
為了籌錢治病,陳曉楓把之前購買的奢侈品全部變賣,換了7萬元。她一邊籌錢,一邊為楊旭超做腎源配型申請。遺憾的是,兩人的配型并沒有成功。失落之時,陳曉楓突然想到了楊旭超的親生女兒曉杰—如果找到她,不就找到了親屬供者嗎?
從此,她又花了大量精力在尋子網(wǎng)站上發(fā)帖,并四處聯(lián)系政府和民間的尋子機(jī)構(gòu),還擔(dān)任起了志愿者的工作。她帶著楊旭超到當(dāng)?shù)嘏沙鏊槿×搜獦樱€印發(fā)了大量的資料,分發(fā)到所有熟人的手中。大半年后的一天,陳曉楓驚喜地看到頭條尋人發(fā)出一條消息:“山東省泰安市寧陽縣21歲女子丁玲,正在尋找親生父母。據(jù)其模糊的記憶,被人在公園領(lǐng)走時,爸爸在附近看熱鬧?!标悤詶鏖_心地跳了起來,她迅速聯(lián)系到了丁玲,又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寧陽。當(dāng)她剛剛把楊旭超的照片從手機(jī)上翻出來的那一刻,對面的丁玲當(dāng)場就哭了:“這就是我爸!我認(rèn)得他的模樣,我記得他耳邊的那顆痣!”那天晚上,陳曉楓和丁玲并肩而臥,她將自己與楊旭超的相遇和盤托出,忐忑地問道:“玲子,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壞,我對不起楊師傅,那些錢,我拼了命也會還上的?!倍×岷瑴I搖頭:“你替我承歡膝下,又幫我們父女重逢,這比錢重要一萬倍?。∥也辉诤跄切?,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p>
兩天后,陳曉楓帶著丁玲和她的老公回到了江蘇??吹蕉×岬哪且豢?,楊旭超渾身都抖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了一絲血色,他嚷道:“不用驗什么DNA,這一看就是我丟失了的女兒啊!”父女二人在病床前抱頭痛哭。原來,丁玲當(dāng)年被拐賣到寧陽縣一戶沒有子嗣的人家,那對夫婦對她很好。2010年,養(yǎng)母和養(yǎng)父因病先后去世,養(yǎng)父丁勝去世前告訴了丁玲的身世。從此之后的6年,丁玲便一直到處搜集線索,想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
12月7日,楊旭超和丁玲收到上海滬科親子鑒定中心的鑒定書,兩人被鑒定為親生父女關(guān)系。2017年3月,丁玲的腎臟配型成功后,醫(yī)生立刻給楊旭超做了腎臟移植。父女倆并排躺在病床上,手牽手進(jìn)了手術(shù)室,門外的陳曉楓含著淚祈禱一切順利。兩個小時后,父女倆手術(shù)順利結(jié)束,被推進(jìn)了同一個病房。麻醉藥的后勁兒還沒過去,楊旭超暈暈乎乎地看著兩個女兒,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丁玲牽著陳曉楓的手說:“曉楓啊,以后跟我一起管他叫爸爸吧,我不忌諱這個。我陪他頭幾年,你陪他后幾年,以后的許多年,我們姐倆一起陪他!”
病房外,春天已經(jīng)悄悄來到,陽光一掃冬日的陰霾與寒冷。兩個月后,楊旭超和丁玲完全康復(fù)。徐州市賈汪區(qū)有一家陶藝作坊悄悄開張了。大家都說,這家店雖小,但老板卻有三個人—一位兩鬢微霜的大叔和兩個憨厚可愛的小女生,她們的樣貌稍稍有些不同,但笑起來時,燦爛得沒有兩樣。
(文中程明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