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味是清歡

蔣臨水

【一】

戴清歡十六歲的時候在十五山莊讀高中，很快就成為山莊一霸。

十五山莊是處于兩座山之間的小鎮(zhèn)，風(fēng)景極好，兩年前有外來人企圖把這里變成景色開發(fā)區(qū)，被所有人拒絕——他們不希望這里的一磚一瓦遭到破壞。

但戴清歡一點(diǎn)也不喜歡這里，這沒有車輛喧囂，寧靜得有些過分；這里的道路都是土筑的，一下雨就滿腳泥濘。

她被迫來到這里，滿心不情愿，但她最終還是成了被舍棄的那一個。

唯一讓她覺得新鮮的，便是山澗里的清泉水，還有漫山遍野的野菜。

可再新鮮的東西也不能多吃，戴清歡連吃兩個月的野菜，吃得臉色發(fā)綠，嘴巴抽筋。她哀求爺爺給她做肉吃，但爺爺最近心情不好，總把她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

戴爺爺年過六旬，身體很硬朗，每天晚上的固定娛樂項目就是和三個牌友打幾圈麻將。但他的牌技不好，手氣也差，每次都輸，他一輸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不給戴清歡吃肉。

就是這種惡性循環(huán)折磨得戴清歡日漸消瘦，終于有一天，戴爺爺臨時有事出門不能如約去打牌，三缺一，戴清歡代替他出場，竟意外地贏了一把。從此以后，戴爺爺每次打牌都要帶上戴清歡一起，憑借著她的好運(yùn)氣，戴爺爺徹底翻了身，擺脫了“臭牌將”的惡名。

戴爺爺一翻身，方爺爺可不樂意了，倆老頭兒在背地里較勁爭奪十五山莊賭神之位，誰也不肯讓著誰。

方爺爺在某天的飯桌上想到一個妙計，指揮他那剛讀高中的孫子：“你待會兒吃完飯去你戴爺爺家，把他孫女給截住。”

方逸聽話地去到戴爺爺家門前去打牌的那條必經(jīng)之路，并掐準(zhǔn)時間攔在戴清歡的面前：“不許往前走！”

戴清歡眼一橫：“憑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野菜吃多了人就會變傻，方逸的眼神忽閃忽閃的，差點(diǎn)把自家爺爺?shù)囊鈭D全盤托出。戴清歡瞬間明白了，卻也不戳穿他，只是沒忍住笑了出來。她笑的樣子很熟悉，方逸瞬間怔住，他忽地想起了幾年前的一件事情。

【二】

戴清歡十歲那年也來過這里，有一次她出去摘草莓時掉進(jìn)了一個地窖里，那邊到處都有這樣的地窖，一人多高，用來貯藏胡蘿卜和土豆。戴清歡沒經(jīng)驗，以為是誰挖的陷阱，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幸好這個時候遇到了方逸，他從坑邊探出腦袋來，問她：“需要幫忙嗎？”

戴清歡連連點(diǎn)頭，方逸轉(zhuǎn)身就要去找大人。她怕他走了就不回來了，便對他許諾：“你現(xiàn)在幫我上去，我給你買兩斤糖！”

方逸那時候比現(xiàn)在還傻，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他跳下去讓戴清歡踩著自己的肩膀上去，她脫離了險境，在邊上抹抹眼淚，說：“你等著，我這就去給你找人來。”

誰料戴清歡這一走就沒了蹤影，方逸在地窖里待了一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喊得嗓子都啞了?？蓱z他出去以后還心心念念去找戴清歡要債，無奈對方早就離開了山莊，那兩斤糖果也跟著不翼而飛了。

一想到往事，方逸就手心朝上：“欠我的糖呢？”

反正木已成舟，和她吵也吵不出個結(jié)果，還不如要點(diǎn)實際的。

戴清歡被他一提醒，也瞬間想到那年的事。其實她也不是故意的，那天她回去以后爸爸就要帶她回城，她還沒來得及替方逸求救就被塞進(jìn)了車?yán)?。想到這兒，戴清歡義正詞嚴(yán)地說：“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現(xiàn)在還記得？”

“你不給也行，”方逸抱著手臂準(zhǔn)備和她談條件，“那你以后不許跟你爺爺一起去打牌?！?/p>

“那就更不行了！我可不想天天吃野菜?！贝髑鍤g說著就要往前走，方逸緊跟著她，搜遍大腦也沒想到能勸阻她的方法。誰料她竟先一步開口：“方逸，你看那邊！”

她的手指向一個紅磚砌成的煙囪，裊裊的炊煙在半空中一扭一扭地上升，像一朵朵形狀各異的云。方逸看不出個什么花樣來，一腦袋糨糊：“那怎么了？”

“那邊上有一只兔子！你幫我把它捉下來！”

仔細(xì)一看，煙囪邊上真的蹲了一只兔子，方逸皺緊眉頭：“你為什么不自己去？”

她抬起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別廢話，到底去不去？”

“那……喂你等我，我去！”

家家房子邊上都有木梯，方逸磨磨蹭蹭地往上爬，戴清歡在下面給他放哨：“你快點(diǎn)！”

他剛爬到頂，下邊的屋子大門突然開了，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方逸的二姨。她站在門口訓(xùn)二姨夫：“讓你好好修修你不聽，你看，除了煙囪哪兒都冒煙！”

二姨夫正百口莫辯，一抬頭看到方逸趴在房頂上，還以為是他惡作劇堵住煙囪才害得自己挨罵的，便氣不打一出來。

二姨夫去和方爸爸告狀，那天晚上的景色尤為壯觀。方逸圍著大山跑，方爸爸拎著根燒火棍在后面追，方媽媽攙著方爺爺跟在后面勸，方逸的二姨和二姨夫搬了把小板凳坐在大道上看熱鬧，身后的煙囪里冒著滾滾炊煙。

【三】

方逸在大山里躲了一夜，第二天帶著滿身露水回家。難得戴清歡沒有幸災(zāi)樂禍，圍著他走了一圈：“后山的蛇蟲鼠蟻那么多，你都能完好無損地回來？厲害啊！”

方逸伸出拇指在她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噓！我昨天是在我家倉庫里睡的?！?/p>

“那你這一身露水是哪兒來的？”

“我自己潑的水，想演場戲，讓我媽心疼?！?/p>

戴清歡由衷地豎起大拇指，又摸了摸他的頭發(fā)，看在方逸為了她糟了這么大的罪的分兒上，她決定以后不和戴爺爺去打牌了。

但事情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戴爺爺生了戴清歡的氣，揚(yáng)言要給她禁葷兩個月。戴清歡痛恨自己假裝仗義結(jié)果倒把自己給栽進(jìn)去了。她去找方逸算賬，讓他賠償自己這兩個月的精神損失，然而方逸對此十分不以為意：“這大山上好吃的這么多，你還用得著我賠？”

戴清歡躺在草地上直翻白眼：“除了蕨菜、蘑菇和柳蒿芽，你告訴我還有什么能吃？你不會讓我上山打蛇回來吧！”

方逸直起身子拍拍衣服上的土，順手把戴清歡也拉了起來：“你等我一會兒，十分鐘我就回來?！?

十分鐘不到，方逸帶了個自制魚鉤和蚯蚓過來，兩個人去山附近的江水里釣龍蝦。方逸駕著魚竿對她說：“這里的小龍蝦特別多，我以前經(jīng)常來釣！”

戴清歡一開始還不信，直到紅色小水桶里裝了滿滿一桶子，和市面上賣的不一樣，這些小龍蝦都晶瑩剔透的。戴清歡把桶蓋蓋上，生怕跑掉一只：“好久沒吃水煮的小龍蝦了！”

“為什么要水煮？”方逸扛起魚竿拎起水桶，“要油炸！”

這個時間戴爺爺早就去會牌友了，于是方逸去了戴清歡的家。他收拾起龍蝦的手法很利落，她站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你還真有做廚師的天賦啊！”

“是嗎？”方逸笑了笑，回頭把油熱上，“我爸爸以前是廚師長?！?/p>

“咦？那后來呢？”

“后來我們就來這兒生活啦！”

“為什么要來這兒呢？那不是要放棄很多東西？”

“這個我也不懂，我只知道我們在這里生活得很幸福?！?/p>

炸好的小龍蝦顏色誘人，白嫩的蝦肉里還透著淡淡的粉。戴清歡一個人吃掉半桶，方逸捧著下巴坐在她的旁邊看著，不時地遞上一些紙巾。

戴清歡擦干凈手上的油，喝了一口水：“看在這些小龍蝦的分兒上，我就不和你計較了?！?/p>

方逸習(xí)慣性地?fù)蠐虾竽X勺，默默起身收了她吃剩的殘渣蝦殼：“以后如果你想吃了，隨時來找我就好?！?/p>

“一言為定！”

【四】

戴清歡十七歲這一年，方逸問了她一個問題：“你既然不喜歡，又為什么要來這兒呢？”

他總覺得她隱藏了什么秘密，否則她不會總是憂傷地望著遠(yuǎn)方。

戴清歡答得含混不清：“天降大任，我不敢不從。”

她含著草棍頹喪地靠在他的肩上：“這樣的日子，可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方逸挺直腰背以防她滑下來，戴清歡徑直看到北面的山頭：“那座山，有人爬上去過嗎？”

“沒有吧！”

她端正坐姿瞇了瞇眼睛，方逸立馬有了不好的預(yù)感，渾身上下直打冷戰(zhàn)。果然，她說：“我想爬一下試試！”

“不要啊！有狼！”

“狼白天不會出來的?！?/p>

“還有蛇！”

“我前幾天和張叔叔學(xué)過捕蛇，肯定沒問題?！?/p>

“那我也不去。”

“那算了。”戴清歡起身攤攤手，“過幾天是我奶奶的忌日，爺爺說了，奶奶最喜歡山上特有的小黃花，我本來想摘點(diǎn)回來祭拜她的……既然你不肯陪我……”

“喂！”方逸拉住她的小拇指，仿佛做了什么視死如歸的決定，“我跟你去！”

后山有一條小路和一條大路，大路繞遠(yuǎn)，但安全；小路近，不過危險。

走大路，怕天黑還不到山頂；走小路，怕遇到可怕的蛇蟲。

最后戴清歡抓緊了手里的捕蛇棍：“走小路！”

這座山一直都是小孩的禁地，大人們從來都不許他們涉足，把后山說成是豺狼虎豹的根據(jù)地，讓人望而卻步。

戴清歡在前面開路，方逸畏首畏尾地在后面跟著，想起小時候爸媽講過的恐怖故事，他緊緊抓著她的衣角：“你走慢點(diǎn)，等等我！”

其實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山上的灌木很多，容易刮傷，但也有很多果樹。戴清歡夠不著，方逸又不敢上去摘。她踮腳打了一下他的后腦勺：“你還是不是男子漢？”

他一秒變慫：“不是，我還不滿十八歲！”

一路戰(zhàn)戰(zhàn)兢兢奔上山腰的三分之二，方逸貓腰在她耳邊小聲說：“怎么沒有蛇呢？”

“最近兩年總有人上山捕蛇，山上的蛇早就少了，就是有也會繞著人走的！”話音剛落，就見前面樹杈上掛了一條綠皮蛇。方逸嚇得差點(diǎn)把拳頭塞進(jìn)嘴里，戴清歡抓住他的手：“別怕，我們繞過去！”

從中間一片及腰的草叢蹚過去，入眼竟是一片小黃花，拇指蓋大小的花瓣，拇指蓋大小的花心，覆蓋了小半座山。和爺爺描述過的一樣，戴清歡蹲下來，整個身子都埋進(jìn)花叢里：“看，我沒騙你吧！”

方逸的思緒還沒能從剛才那條蛇身上拉回來，一臉驚悚，花香來得太突然，他不小心跌進(jìn)花海里，沾了一身的花粉。

兩重意境，兩面天空。

方逸無心欣賞，吞了一下口水說：“我們還是趕緊下山吧！”

還有不遠(yuǎn)的路程就是山頂，戴清歡拉著他穿過花海，從頂部往下看，山莊的房子像一片積木，并排列在眼前，密密麻麻的。

下山的路有很多條，方逸建議走最穩(wěn)的那一條，戴清歡卻想從緩坡那里滑下去。那里全是青草，摸上去很軟，如果滑下去肯定很快就到了。

方逸和她爭執(zhí)不休，戴清歡索性往下一躍，千鈞一發(fā)之際，方逸也跟著跳下去。戴清歡被他一拽身子不穩(wěn)，兩個人直接從山上滾了下去。

后山的緩坡直通山莊里，方逸抱著戴清歡直接滾到了戴爺爺?shù)哪_邊。他鼻青臉腫地放開她，躺在地上直哼哼。戴清歡掙扎著爬起來，看著眼前一群認(rèn)識的和不認(rèn)識的人，她手里的小黃花只?；U，對著戴爺爺干笑兩聲，便連忙把方逸攙回了家。

【五】

戴清歡被關(guān)進(jìn)房間五天，第六天時她弄開了窗戶的栓子，解脫了禁閉之苦。

方逸因為護(hù)著她，自己被傷得不輕，但她又不方便去他家看他——怕被他媽給大卸八塊。

戴清歡托他鄰居家的小孩給他帶了一張信條，說她晚上會在江邊等著他。

果不其然，自從戴清歡爬過后山后，所有同齡的和比她小的都對她有著滿滿的崇拜感。在這里，沒有孩子敢忤逆大人的話，后山是被奉為不能做的事情之首，而戴清歡率先打破了這個定律。

人的好奇感是與生俱來的，越是不能做的事情就越會激發(fā)興趣。就比如，戴清歡越是不說自己為什么來這兒，方逸就越是想知道。

收到戴清歡的信條后，方逸拖著病體帶了魚鉤和蚯蚓來了江邊。戴清歡看著他平靜地下魚鉤，有點(diǎn)不好意思：“我找你不是為了這件事！”

怕他不信，她又說：“你看，我現(xiàn)在好歹也是山莊一霸，號令下去莫敢不從啊！我要是想吃小龍蝦，還用得著你動手？”

方逸提起魚線把上鉤的小龍蝦放進(jìn)桶里，輕蔑地說：“那誰是山莊一媽？”

戴清歡橫眉豎眼，直揪他的耳朵：“幾天不見，膽子見長??？”

方逸齜牙咧嘴地甩開她：“你就這么對為你賣過命的兄弟嗎？”

“行吧！”戴清歡松開他的耳朵，“既然你能為我賣命，那我就實現(xiàn)你一個愿望好了?！?/p>

方逸看看她，轉(zhuǎn)身看著江水。冗長的沉默后，他緩緩開口：“你從來都沒說過，你為什么來這里。如果你真當(dāng)我是朋友，朋友之間是不可以有秘密的。”

話題繞來繞去還是回到了原點(diǎn)，戴清歡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她是不想提起這些事的，畢竟對于她來說，也是一種恥辱。

戴清歡從小就淘氣，和外表柔弱的形象不符，她上墻揭瓦無惡不作，在方圓幾所學(xué)校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她十歲那年有了妹妹，從那以后爸媽就更不喜歡她了。后來奶奶過世，爸爸就把她送來這里，讓她陪著爺爺。

爺爺和奶奶五十年夫妻，相扶相伴走過最好的時光，爸媽擔(dān)心爺爺會想不開，臨行前刻意叮囑她要一直跟在爺爺身邊。

但來了這以后戴清歡才發(fā)現(xiàn)，爺爺每天吃吃喝喝、打牌、散步，一點(diǎn)都不似憂郁的樣子。而她也開始懷疑，爸媽其實就是不想要她，才找借口把她送來這里的。

可惜她來到這兒的那天，爺爺還不滿地問她為什么不是妹妹來。

戴清歡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了方逸，她仰頭看向漸漸變紅的太陽，方逸停下手里的動作，問她：“那你現(xiàn)在是怎么想的？”

“還能怎么想的？”她回過頭來，“當(dāng)然是要回去了！”

【六】

方逸第一次想違抗戴清歡的意愿，是她要他幫忙補(bǔ)習(xí)。

“我的成績一直不好，爸媽覺得我反正也不會有什么大出息，不如就在這附近考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還能回來伺候爺爺。那我豈不是一輩子都要窩在這座大山里了嗎？所以我想了，我好好學(xué)習(xí)，起碼考個二本以上，這樣他們就沒有理由逼迫我了！”

方逸把鋼筆蓋拆了又卸，卸了又拆：“其實我覺得，這里也挺好的?！?/p>

“話說回來，你將來打算去哪兒讀書？”

“我會在本市讀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這兒來當(dāng)老師?！?/p>

“那真遺憾，我還想罩著你一輩子呢！”戴清歡拍拍他的頭，“估計你就只能在這兒待一輩子了！”

“我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的，你要補(bǔ)習(xí)找別人去吧！”

方逸突然生了氣，拎起書包摔門而出，和剛剛回來的戴爺爺撞了個滿懷：“跑這么急做什么，歡歡又欺負(fù)你了？”

戴清歡一臉的莫名其妙，可惜免費(fèi)的補(bǔ)習(xí)老師臨陣脫逃，她只好翻開筆記自學(xué)成才。

其實她也說不清這里有什么不好，只是她從第一天來的時候就心不甘情不愿的，同樣都是父母的兒女，為什么他們不送妹妹來，反而讓她來吃苦呢？

這種負(fù)面情緒干擾了她的視線，即使這里有千般好，她也看不到。

鎮(zhèn)上只有一所高中，卻裝了整個大山里的學(xué)生。這里常年缺老師，學(xué)生們讀書都很努力，他們和戴清歡一樣，一心只想著離開這里。

都說十五山莊的水土好，養(yǎng)育出來的兒女不僅貌美而且成績也好，比如方逸，從來都穩(wěn)居第一名。

破天荒的，那天測試他考了個倒數(shù)，而他自己一點(diǎn)也不訝異，只是隔著人群望了一眼正同人說笑的戴清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因為他上次摔門而出的事，戴清歡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理他了，方逸想盡所有辦法賄賂她，最終都被驅(qū)逐出門。

傍晚回家，方逸悄悄跟在戴清歡的身后，她去了戴奶奶的墓地，燒了一張自己的照片給她。

方逸知道，那天是戴清歡的生日。

她清了清墓碑周圍的雜草，目光忽地頓在墓前的那束小黃花上，她喊了一聲：“方逸，我知道你在，出來吧！”

方逸悻悻地從草叢里鉆出來，頂著一頭的草屑。是因為他前一晚去了后山采花來，才會導(dǎo)致上午測試的時候睡在了考場上。

戴清歡皺緊眉頭看他：“你不害怕山上的綠皮蛇了嗎？”

“怕??！怕到要死了！怕到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一身的雞皮疙瘩！”方逸捏住她的衣袖，“但是，我更怕你不理我?！?/p>

他低下頭，擋住大片光線：“你還生氣嗎？”

戴清歡鼻尖一澀，眼淚差點(diǎn)就掉下來，她吸了吸鼻子，用力翻了個白眼：“生氣！”

“那你怎樣才能消氣？”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想了個最刁鉆的要求：“我想吃李子?！?/p>

【七】

就這個要求本身來說是不算刁鉆的，但十五山莊只有方逸的二姨家有一片李子園。而他的二姨夫是出了名的鐵公雞，別說李子了，就是李子核他也舍不得拿出來。

這可難著了方逸，他去找二姨，二姨大手一揮：“去園子里摘，別讓你二姨夫看見！”

李子園有三條狼狗，條條不是省油的燈，都是被二姨夫嚴(yán)格訓(xùn)練出來的狗中好漢。方逸壯了壯膽，從柵欄的縫隙里鉆過去。戴清歡緊跟其后，兩個人屏住呼吸在邊上摘李子，偏偏附近的幾棵樹上的果實還青澀，方逸沿著柵欄往里摘，越摘越往里，不知不覺就靠近了二姨夫的小屋。

那棟小屋是二姨夫為了看果園而建的，里面燈火通明。方逸覺得不好連忙后退，誰料三條狼狗眼尖腳快地一擁而上，方逸嚇得大叫一聲后連聲直喊“救命”，屋里沖出來好幾個人，其中還有方爺爺。方逸在得救的同時又挨了一頓揍，好在他的精神如鋼鐵般堅毅，自始至終都沒把戴清歡給供出來。

方逸在園外和戴清歡會合，在他挨揍的同時她已經(jīng)摘了不少李子，方逸強(qiáng)撐著身體的疼痛送她回家，月光把小路照成了銀白色，有蟋蟀的聲音傳入耳朵里。戴清歡放慢了腳步，說：“好像你每次遇到我都不會有什么好事，也不知道是你太傻，還是我太壞?！?

“你不壞，我也不傻。無非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p>

她突然覺得很感動，但溫和不過兩秒，她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好兄弟！將來我走了，肯定會想你的！”

方逸吃疼，眼睛亮得像星星：“你就不能不走嗎？”

他說完這話，就已經(jīng)到了戴清歡的家。屋里的燈黑著，她低頭打開門閂，想起剛剛在見到方爺爺?shù)耐瑫r，也看到了自己的爺爺，他們一定是又湊到一起打牌了。

戴清歡苦笑一聲：“當(dāng)然要走了！”

反正沒人需要她。

【八】

戴清歡努力起來是非?？膳碌?。

她早上五點(diǎn)起床背單詞，晚上做習(xí)題做到十一點(diǎn)才睡覺，成績像開了掛一樣一路飆升，在半年內(nèi)就成功拿到了年級前五的名次。

戴清歡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從前一年都不肯打一通電話來的爸媽，現(xiàn)在偶爾也會問候她。她覺得委屈，也覺得難受。

她也想把這想成是爸媽給她的歷練，但每逢聽到他們語氣里的疏離感，都會觸到她心底最疼的地方。

戴爺爺?shù)纳钸€是原來的模式，他很少不開心，甚至很少去看戴奶奶的墓地，每天都有不一樣的樂趣，不是打牌，就是去釣魚。

想要離開這里的渴望只增不減，戴清歡成了書蟲一枚，再也不似剛來這兒時上躥下跳的不安分的樣子。

失去了活力的戴清歡再沒出過什么幺蛾子，十五山莊變得更加寧靜了。方逸偶爾會送小龍蝦來，和她說不上幾句話就會被她趕出來，因為她要看書了。

戴清歡讀高三的時候變得越來越漂亮，山里的泉水養(yǎng)白了她的皮膚，讀書使她的氣質(zhì)變得寧靜，而她留了長發(fā)，身高也見長。

爺爺還是很少和她說話，高考之前，他問了她的志愿，戴清歡如實說出。他抽了一會兒煙斗，起身把她的行李全都收拾好，像是迫不及待地讓她趕緊離開。

戴清歡的心徹底冷了下來，她流了一夜的眼淚，終于下定決心。在這之前她還有所猶豫，怕自己走后戴爺爺會太過孤單……可現(xiàn)在看來，是她多此一舉了。

她張牙舞爪那么多年，想用另一種張狂的方式來掩蓋自己心里的不安，爸媽不要她，爺爺也不想要她，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zhàn)。

走了多好，走了一了百了。

【九】

戴清歡如愿收到理想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戴爺爺難得地露出了笑臉。他下廚炒了幾個拿手好菜，請了三位牌友和其家人上門做客。戴清歡坐在角落里聽著他們歡聲笑語，卻一點(diǎn)也不覺得開心。

方逸剝了蝦肉放在她的碗里，戴清歡沒胃口，把碗推到一旁。

若非她考上大學(xué)爭了口氣，爺爺大概至今都不會露出笑臉。

戴清歡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索性把自己關(guān)進(jìn)房間里睡覺。

臨開學(xué)前，戴爺爺帶著她去給奶奶敬香。戴清歡覺得驚訝，自她來到這兒以后，除了戴奶奶的忌日，連每年清明都不見他來過。

早起時下過雨，小路很泥濘，戴清歡攙著爺爺小心翼翼地走。近距離觀察才發(fā)現(xiàn)，他皮膚松弛，瘦骨嶙峋，無名指的戒指松了一大圈，他纏上好幾層紅線才勉強(qiáng)固定了。

“真不想來?！鄙掀侣飞?，戴爺爺氣喘吁吁地說，“你奶奶過世時特意叮囑我，除了每年忌日，其他時候都不要去看她。她不希望我太想她?！?/p>

戴清歡心里動容，她側(cè)頭看他，爺爺?shù)难劢蔷Я烈黄骸拔抑?，你來得不情不愿，現(xiàn)在你要走了，心里樂開花了吧！終于要離開我這個糟老頭子了。

“你奶奶離開的時候，你爸怕我受不了，想接我過去，我才不去呢！我在這里和她生活了半輩子，這里有我全部的記憶。我就是留在這里，守著這些記憶也是好的。

“他送你來，就是為了讓你看著我，怕我想不開。你看你爺爺是那么容易想不開的人嗎？我知道，他也是想讓你陪著我，你們姐妹兩個，我最疼你。女孩太乖了也不好，像你這個樣子，剛剛好！”

戴清歡小心地扶著他走路，大雨過后的空氣很清新，草地上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她說話帶著哭腔：“那你還總板著一張臉，那么可怕！”

“我天天對著你笑，哄著你一輩子守在我身邊你就樂意了？這里雖然好，但不適合你?！?/p>

戴爺爺停下來，擺擺手：“去，給你奶奶把香焚上！”

焚香之后，戴清歡站在邊上看著爺爺奶奶聊天，心里的謎團(tuán)漸漸解開。為什么爺爺表面討厭她，還總在她睡著時悄悄摸她的頭發(fā)？為什么爸媽從來都不關(guān)心她，卻還是會在得知她高考成績時高興成那個樣子？

爸爸希望她以爺爺最疼愛的孫女的身份陪在爺爺身邊，便不希望她想家；爺爺希望她毫無留戀地走出大山去，過自己最想要的生活。

而她恰好處于這兩段情感的交接點(diǎn)，自己卻毫不知情。

戴清歡撲進(jìn)爺爺?shù)膽牙?，把多年的委屈匯聚成眼淚，從眼眶洶涌而出。這樣的故事是她沒想到的，但感覺很好。

【尾聲】

方逸給了戴清歡一個驚喜，他報了和她一樣的大學(xué)。

“填志愿的時候手不聽使喚，于是就成了這樣了！”在汽車上，他吊兒郎當(dāng)?shù)卣f。戴清歡這才發(fā)現(xiàn)，他比她高了一個頭有余，她踮起腳也夠不到的行李架，他輕松抬手就放了上去。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陪我大學(xué)四年，畢業(yè)后我跟你回去當(dāng)老師。”

方逸詫異地看著她，戴清歡眉眼帶笑。有些決定就是在一瞬間突然出現(xiàn)的，自從她換了個角度去看以后，反而發(fā)現(xiàn)山莊的景色美不勝收。她愛這里的每一寸土地，也愛這里的小龍蝦。

方逸撓撓后腦勺，對著窗外傻笑。戴清歡把頭倚在他的肩上，心思沉寂而安穩(wěn)。

“命中注定，我是要罩著你一輩子的?！?/p>

他笑而不答，后背挺得老直，悄悄握緊她的手。

編輯/琴子

蔣臨水

【一】

戴清歡十六歲的時候在十五山莊讀高中，很快就成為山莊一霸。

十五山莊是處于兩座山之間的小鎮(zhèn)，風(fēng)景極好，兩年前有外來人企圖把這里變成景色開發(fā)區(qū)，被所有人拒絕——他們不希望這里的一磚一瓦遭到破壞。

但戴清歡一點(diǎn)也不喜歡這里，這沒有車輛喧囂，寧靜得有些過分；這里的道路都是土筑的，一下雨就滿腳泥濘。

她被迫來到這里，滿心不情愿，但她最終還是成了被舍棄的那一個。

唯一讓她覺得新鮮的，便是山澗里的清泉水，還有漫山遍野的野菜。

可再新鮮的東西也不能多吃，戴清歡連吃兩個月的野菜，吃得臉色發(fā)綠，嘴巴抽筋。她哀求爺爺給她做肉吃，但爺爺最近心情不好，總把她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

戴爺爺年過六旬，身體很硬朗，每天晚上的固定娛樂項目就是和三個牌友打幾圈麻將。但他的牌技不好，手氣也差，每次都輸，他一輸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不給戴清歡吃肉。

就是這種惡性循環(huán)折磨得戴清歡日漸消瘦，終于有一天，戴爺爺臨時有事出門不能如約去打牌，三缺一，戴清歡代替他出場，竟意外地贏了一把。從此以后，戴爺爺每次打牌都要帶上戴清歡一起，憑借著她的好運(yùn)氣，戴爺爺徹底翻了身，擺脫了“臭牌將”的惡名。

戴爺爺一翻身，方爺爺可不樂意了，倆老頭兒在背地里較勁爭奪十五山莊賭神之位，誰也不肯讓著誰。

方爺爺在某天的飯桌上想到一個妙計，指揮他那剛讀高中的孫子：“你待會兒吃完飯去你戴爺爺家，把他孫女給截住?！?/p>

方逸聽話地去到戴爺爺家門前去打牌的那條必經(jīng)之路，并掐準(zhǔn)時間攔在戴清歡的面前：“不許往前走！”

戴清歡眼一橫：“憑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野菜吃多了人就會變傻，方逸的眼神忽閃忽閃的，差點(diǎn)把自家爺爺?shù)囊鈭D全盤托出。戴清歡瞬間明白了，卻也不戳穿他，只是沒忍住笑了出來。她笑的樣子很熟悉，方逸瞬間怔住，他忽地想起了幾年前的一件事情。

【二】

戴清歡十歲那年也來過這里，有一次她出去摘草莓時掉進(jìn)了一個地窖里，那邊到處都有這樣的地窖，一人多高，用來貯藏胡蘿卜和土豆。戴清歡沒經(jīng)驗，以為是誰挖的陷阱，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幸好這個時候遇到了方逸，他從坑邊探出腦袋來，問她：“需要幫忙嗎？”

戴清歡連連點(diǎn)頭，方逸轉(zhuǎn)身就要去找大人。她怕他走了就不回來了，便對他許諾：“你現(xiàn)在幫我上去，我給你買兩斤糖！”

方逸那時候比現(xiàn)在還傻，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他跳下去讓戴清歡踩著自己的肩膀上去，她脫離了險境，在邊上抹抹眼淚，說：“你等著，我這就去給你找人來?！?/p>

誰料戴清歡這一走就沒了蹤影，方逸在地窖里待了一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喊得嗓子都啞了?？蓱z他出去以后還心心念念去找戴清歡要債，無奈對方早就離開了山莊，那兩斤糖果也跟著不翼而飛了。

一想到往事，方逸就手心朝上：“欠我的糖呢？”

反正木已成舟，和她吵也吵不出個結(jié)果，還不如要點(diǎn)實際的。

戴清歡被他一提醒，也瞬間想到那年的事。其實她也不是故意的，那天她回去以后爸爸就要帶她回城，她還沒來得及替方逸求救就被塞進(jìn)了車?yán)?。想到這兒，戴清歡義正詞嚴(yán)地說：“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現(xiàn)在還記得？”

“你不給也行，”方逸抱著手臂準(zhǔn)備和她談條件，“那你以后不許跟你爺爺一起去打牌?！?/p>

“那就更不行了！我可不想天天吃野菜?！贝髑鍤g說著就要往前走，方逸緊跟著她，搜遍大腦也沒想到能勸阻她的方法。誰料她竟先一步開口：“方逸，你看那邊！”

她的手指向一個紅磚砌成的煙囪，裊裊的炊煙在半空中一扭一扭地上升，像一朵朵形狀各異的云。方逸看不出個什么花樣來，一腦袋糨糊：“那怎么了？”

“那邊上有一只兔子！你幫我把它捉下來！”

仔細(xì)一看，煙囪邊上真的蹲了一只兔子，方逸皺緊眉頭：“你為什么不自己去？”

她抬起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別廢話，到底去不去？”

“那……喂你等我，我去！”

家家房子邊上都有木梯，方逸磨磨蹭蹭地往上爬，戴清歡在下面給他放哨：“你快點(diǎn)！”

他剛爬到頂，下邊的屋子大門突然開了，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方逸的二姨。她站在門口訓(xùn)二姨夫：“讓你好好修修你不聽，你看，除了煙囪哪兒都冒煙！”

二姨夫正百口莫辯，一抬頭看到方逸趴在房頂上，還以為是他惡作劇堵住煙囪才害得自己挨罵的，便氣不打一出來。

二姨夫去和方爸爸告狀，那天晚上的景色尤為壯觀。方逸圍著大山跑，方爸爸拎著根燒火棍在后面追，方媽媽攙著方爺爺跟在后面勸，方逸的二姨和二姨夫搬了把小板凳坐在大道上看熱鬧，身后的煙囪里冒著滾滾炊煙。

【三】

方逸在大山里躲了一夜，第二天帶著滿身露水回家。難得戴清歡沒有幸災(zāi)樂禍，圍著他走了一圈：“后山的蛇蟲鼠蟻那么多，你都能完好無損地回來？厲害?。　?/p>

方逸伸出拇指在她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噓！我昨天是在我家倉庫里睡的?！?/p>

“那你這一身露水是哪兒來的？”

“我自己潑的水，想演場戲，讓我媽心疼。”

戴清歡由衷地豎起大拇指，又摸了摸他的頭發(fā)，看在方逸為了她糟了這么大的罪的分兒上，她決定以后不和戴爺爺去打牌了。

但事情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戴爺爺生了戴清歡的氣，揚(yáng)言要給她禁葷兩個月。戴清歡痛恨自己假裝仗義結(jié)果倒把自己給栽進(jìn)去了。她去找方逸算賬，讓他賠償自己這兩個月的精神損失，然而方逸對此十分不以為意：“這大山上好吃的這么多，你還用得著我賠？”

戴清歡躺在草地上直翻白眼：“除了蕨菜、蘑菇和柳蒿芽，你告訴我還有什么能吃？你不會讓我上山打蛇回來吧！”

方逸直起身子拍拍衣服上的土，順手把戴清歡也拉了起來：“你等我一會兒，十分鐘我就回來?！?/p>

十分鐘不到，方逸帶了個自制魚鉤和蚯蚓過來，兩個人去山附近的江水里釣龍蝦。方逸駕著魚竿對她說：“這里的小龍蝦特別多，我以前經(jīng)常來釣！”

戴清歡一開始還不信，直到紅色小水桶里裝了滿滿一桶子，和市面上賣的不一樣，這些小龍蝦都晶瑩剔透的。戴清歡把桶蓋蓋上，生怕跑掉一只：“好久沒吃水煮的小龍蝦了！”

“為什么要水煮？”方逸扛起魚竿拎起水桶，“要油炸！”

這個時間戴爺爺早就去會牌友了，于是方逸去了戴清歡的家。他收拾起龍蝦的手法很利落，她站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你還真有做廚師的天賦??！”

“是嗎？”方逸笑了笑，回頭把油熱上，“我爸爸以前是廚師長?！?/p>

“咦？那后來呢？”

“后來我們就來這兒生活啦！”

“為什么要來這兒呢？那不是要放棄很多東西？”

“這個我也不懂，我只知道我們在這里生活得很幸福?！?/p>

炸好的小龍蝦顏色誘人，白嫩的蝦肉里還透著淡淡的粉。戴清歡一個人吃掉半桶，方逸捧著下巴坐在她的旁邊看著，不時地遞上一些紙巾。

戴清歡擦干凈手上的油，喝了一口水：“看在這些小龍蝦的分兒上，我就不和你計較了?！?/p>

方逸習(xí)慣性地?fù)蠐虾竽X勺，默默起身收了她吃剩的殘渣蝦殼：“以后如果你想吃了，隨時來找我就好?！?/p>

“一言為定！”

【四】

戴清歡十七歲這一年，方逸問了她一個問題：“你既然不喜歡，又為什么要來這兒呢？”

他總覺得她隱藏了什么秘密，否則她不會總是憂傷地望著遠(yuǎn)方。

戴清歡答得含混不清：“天降大任，我不敢不從?！?/p>

她含著草棍頹喪地靠在他的肩上：“這樣的日子，可什么時候才是個頭?。俊?/p>

方逸挺直腰背以防她滑下來，戴清歡徑直看到北面的山頭：“那座山，有人爬上去過嗎？”

“沒有吧！”

她端正坐姿瞇了瞇眼睛，方逸立馬有了不好的預(yù)感，渾身上下直打冷戰(zhàn)。果然，她說：“我想爬一下試試！”

“不要??！有狼！”

“狼白天不會出來的?！?/p>

“還有蛇！”

“我前幾天和張叔叔學(xué)過捕蛇，肯定沒問題。”

“那我也不去?！?/p>

“那算了?！贝髑鍤g起身攤攤手，“過幾天是我奶奶的忌日，爺爺說了，奶奶最喜歡山上特有的小黃花，我本來想摘點(diǎn)回來祭拜她的……既然你不肯陪我……”

“喂！”方逸拉住她的小拇指，仿佛做了什么視死如歸的決定，“我跟你去！”

后山有一條小路和一條大路，大路繞遠(yuǎn)，但安全；小路近，不過危險。

走大路，怕天黑還不到山頂；走小路，怕遇到可怕的蛇蟲。

最后戴清歡抓緊了手里的捕蛇棍：“走小路！”

這座山一直都是小孩的禁地，大人們從來都不許他們涉足，把后山說成是豺狼虎豹的根據(jù)地，讓人望而卻步。

戴清歡在前面開路，方逸畏首畏尾地在后面跟著，想起小時候爸媽講過的恐怖故事，他緊緊抓著她的衣角：“你走慢點(diǎn)，等等我！”

其實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山上的灌木很多，容易刮傷，但也有很多果樹。戴清歡夠不著，方逸又不敢上去摘。她踮腳打了一下他的后腦勺：“你還是不是男子漢？”

他一秒變慫：“不是，我還不滿十八歲！”

一路戰(zhàn)戰(zhàn)兢兢奔上山腰的三分之二，方逸貓腰在她耳邊小聲說：“怎么沒有蛇呢？”

“最近兩年總有人上山捕蛇，山上的蛇早就少了，就是有也會繞著人走的！”話音剛落，就見前面樹杈上掛了一條綠皮蛇。方逸嚇得差點(diǎn)把拳頭塞進(jìn)嘴里，戴清歡抓住他的手：“別怕，我們繞過去！”

從中間一片及腰的草叢蹚過去，入眼竟是一片小黃花，拇指蓋大小的花瓣，拇指蓋大小的花心，覆蓋了小半座山。和爺爺描述過的一樣，戴清歡蹲下來，整個身子都埋進(jìn)花叢里：“看，我沒騙你吧！”

方逸的思緒還沒能從剛才那條蛇身上拉回來，一臉驚悚，花香來得太突然，他不小心跌進(jìn)花海里，沾了一身的花粉。

兩重意境，兩面天空。

方逸無心欣賞，吞了一下口水說：“我們還是趕緊下山吧！”

還有不遠(yuǎn)的路程就是山頂，戴清歡拉著他穿過花海，從頂部往下看，山莊的房子像一片積木，并排列在眼前，密密麻麻的。

下山的路有很多條，方逸建議走最穩(wěn)的那一條，戴清歡卻想從緩坡那里滑下去。那里全是青草，摸上去很軟，如果滑下去肯定很快就到了。

方逸和她爭執(zhí)不休，戴清歡索性往下一躍，千鈞一發(fā)之際，方逸也跟著跳下去。戴清歡被他一拽身子不穩(wěn)，兩個人直接從山上滾了下去。

后山的緩坡直通山莊里，方逸抱著戴清歡直接滾到了戴爺爺?shù)哪_邊。他鼻青臉腫地放開她，躺在地上直哼哼。戴清歡掙扎著爬起來，看著眼前一群認(rèn)識的和不認(rèn)識的人，她手里的小黃花只剩花桿，對著戴爺爺干笑兩聲，便連忙把方逸攙回了家。

【五】

戴清歡被關(guān)進(jìn)房間五天，第六天時她弄開了窗戶的栓子，解脫了禁閉之苦。

方逸因為護(hù)著她，自己被傷得不輕，但她又不方便去他家看他——怕被他媽給大卸八塊。

戴清歡托他鄰居家的小孩給他帶了一張信條，說她晚上會在江邊等著他。

果不其然，自從戴清歡爬過后山后，所有同齡的和比她小的都對她有著滿滿的崇拜感。在這里，沒有孩子敢忤逆大人的話，后山是被奉為不能做的事情之首，而戴清歡率先打破了這個定律。

人的好奇感是與生俱來的，越是不能做的事情就越會激發(fā)興趣。就比如，戴清歡越是不說自己為什么來這兒，方逸就越是想知道。

收到戴清歡的信條后，方逸拖著病體帶了魚鉤和蚯蚓來了江邊。戴清歡看著他平靜地下魚鉤，有點(diǎn)不好意思：“我找你不是為了這件事！”

怕他不信，她又說：“你看，我現(xiàn)在好歹也是山莊一霸，號令下去莫敢不從啊！我要是想吃小龍蝦，還用得著你動手？”

方逸提起魚線把上鉤的小龍蝦放進(jìn)桶里，輕蔑地說：“那誰是山莊一媽？”

戴清歡橫眉豎眼，直揪他的耳朵：“幾天不見，膽子見長?。俊?/p>

方逸齜牙咧嘴地甩開她：“你就這么對為你賣過命的兄弟嗎？”

“行吧！”戴清歡松開他的耳朵，“既然你能為我賣命，那我就實現(xiàn)你一個愿望好了。”

方逸看看她，轉(zhuǎn)身看著江水。冗長的沉默后，他緩緩開口：“你從來都沒說過，你為什么來這里。如果你真當(dāng)我是朋友，朋友之間是不可以有秘密的?！?/p>

話題繞來繞去還是回到了原點(diǎn)，戴清歡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她是不想提起這些事的，畢竟對于她來說，也是一種恥辱。

戴清歡從小就淘氣，和外表柔弱的形象不符，她上墻揭瓦無惡不作，在方圓幾所學(xué)校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她十歲那年有了妹妹，從那以后爸媽就更不喜歡她了。后來奶奶過世，爸爸就把她送來這里，讓她陪著爺爺。

爺爺和奶奶五十年夫妻，相扶相伴走過最好的時光，爸媽擔(dān)心爺爺會想不開，臨行前刻意叮囑她要一直跟在爺爺身邊。

但來了這以后戴清歡才發(fā)現(xiàn)，爺爺每天吃吃喝喝、打牌、散步，一點(diǎn)都不似憂郁的樣子。而她也開始懷疑，爸媽其實就是不想要她，才找借口把她送來這里的。

可惜她來到這兒的那天，爺爺還不滿地問她為什么不是妹妹來。

戴清歡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了方逸，她仰頭看向漸漸變紅的太陽，方逸停下手里的動作，問她：“那你現(xiàn)在是怎么想的？”

“還能怎么想的？”她回過頭來，“當(dāng)然是要回去了！”

【六】

方逸第一次想違抗戴清歡的意愿，是她要他幫忙補(bǔ)習(xí)。

“我的成績一直不好，爸媽覺得我反正也不會有什么大出息，不如就在這附近考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還能回來伺候爺爺。那我豈不是一輩子都要窩在這座大山里了嗎？所以我想了，我好好學(xué)習(xí)，起碼考個二本以上，這樣他們就沒有理由逼迫我了！”

方逸把鋼筆蓋拆了又卸，卸了又拆：“其實我覺得，這里也挺好的?！?/p>

“話說回來，你將來打算去哪兒讀書？”

“我會在本市讀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這兒來當(dāng)老師?！?/p>

“那真遺憾，我還想罩著你一輩子呢！”戴清歡拍拍他的頭，“估計你就只能在這兒待一輩子了！”

“我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的，你要補(bǔ)習(xí)找別人去吧！”

方逸突然生了氣，拎起書包摔門而出，和剛剛回來的戴爺爺撞了個滿懷：“跑這么急做什么，歡歡又欺負(fù)你了？”

戴清歡一臉的莫名其妙，可惜免費(fèi)的補(bǔ)習(xí)老師臨陣脫逃，她只好翻開筆記自學(xué)成才。

其實她也說不清這里有什么不好，只是她從第一天來的時候就心不甘情不愿的，同樣都是父母的兒女，為什么他們不送妹妹來，反而讓她來吃苦呢？

這種負(fù)面情緒干擾了她的視線，即使這里有千般好，她也看不到。

鎮(zhèn)上只有一所高中，卻裝了整個大山里的學(xué)生。這里常年缺老師，學(xué)生們讀書都很努力，他們和戴清歡一樣，一心只想著離開這里。

都說十五山莊的水土好，養(yǎng)育出來的兒女不僅貌美而且成績也好，比如方逸，從來都穩(wěn)居第一名。

破天荒的，那天測試他考了個倒數(shù)，而他自己一點(diǎn)也不訝異，只是隔著人群望了一眼正同人說笑的戴清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因為他上次摔門而出的事，戴清歡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理他了，方逸想盡所有辦法賄賂她，最終都被驅(qū)逐出門。

傍晚回家，方逸悄悄跟在戴清歡的身后，她去了戴奶奶的墓地，燒了一張自己的照片給她。

方逸知道，那天是戴清歡的生日。

她清了清墓碑周圍的雜草，目光忽地頓在墓前的那束小黃花上，她喊了一聲：“方逸，我知道你在，出來吧！”

方逸悻悻地從草叢里鉆出來，頂著一頭的草屑。是因為他前一晚去了后山采花來，才會導(dǎo)致上午測試的時候睡在了考場上。

戴清歡皺緊眉頭看他：“你不害怕山上的綠皮蛇了嗎？”

“怕啊！怕到要死了！怕到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一身的雞皮疙瘩！”方逸捏住她的衣袖，“但是，我更怕你不理我?！?/p>

他低下頭，擋住大片光線：“你還生氣嗎？”

戴清歡鼻尖一澀，眼淚差點(diǎn)就掉下來，她吸了吸鼻子，用力翻了個白眼：“生氣！”

“那你怎樣才能消氣？”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想了個最刁鉆的要求：“我想吃李子?！?/p>

【七】

就這個要求本身來說是不算刁鉆的，但十五山莊只有方逸的二姨家有一片李子園。而他的二姨夫是出了名的鐵公雞，別說李子了，就是李子核他也舍不得拿出來。

這可難著了方逸，他去找二姨，二姨大手一揮：“去園子里摘，別讓你二姨夫看見！”

李子園有三條狼狗，條條不是省油的燈，都是被二姨夫嚴(yán)格訓(xùn)練出來的狗中好漢。方逸壯了壯膽，從柵欄的縫隙里鉆過去。戴清歡緊跟其后，兩個人屏住呼吸在邊上摘李子，偏偏附近的幾棵樹上的果實還青澀，方逸沿著柵欄往里摘，越摘越往里，不知不覺就靠近了二姨夫的小屋。

那棟小屋是二姨夫為了看果園而建的，里面燈火通明。方逸覺得不好連忙后退，誰料三條狼狗眼尖腳快地一擁而上，方逸嚇得大叫一聲后連聲直喊“救命”，屋里沖出來好幾個人，其中還有方爺爺。方逸在得救的同時又挨了一頓揍，好在他的精神如鋼鐵般堅毅，自始至終都沒把戴清歡給供出來。

方逸在園外和戴清歡會合，在他挨揍的同時她已經(jīng)摘了不少李子，方逸強(qiáng)撐著身體的疼痛送她回家，月光把小路照成了銀白色，有蟋蟀的聲音傳入耳朵里。戴清歡放慢了腳步，說：“好像你每次遇到我都不會有什么好事，也不知道是你太傻，還是我太壞。”

“你不壞，我也不傻。無非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p>

她突然覺得很感動，但溫和不過兩秒，她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好兄弟！將來我走了，肯定會想你的！”

方逸吃疼，眼睛亮得像星星：“你就不能不走嗎？”

他說完這話，就已經(jīng)到了戴清歡的家。屋里的燈黑著，她低頭打開門閂，想起剛剛在見到方爺爺?shù)耐瑫r，也看到了自己的爺爺，他們一定是又湊到一起打牌了。

戴清歡苦笑一聲：“當(dāng)然要走了！”

反正沒人需要她。

【八】

戴清歡努力起來是非?？膳碌?。

她早上五點(diǎn)起床背單詞，晚上做習(xí)題做到十一點(diǎn)才睡覺，成績像開了掛一樣一路飆升，在半年內(nèi)就成功拿到了年級前五的名次。

戴清歡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從前一年都不肯打一通電話來的爸媽，現(xiàn)在偶爾也會問候她。她覺得委屈，也覺得難受。

她也想把這想成是爸媽給她的歷練，但每逢聽到他們語氣里的疏離感，都會觸到她心底最疼的地方。

戴爺爺?shù)纳钸€是原來的模式，他很少不開心，甚至很少去看戴奶奶的墓地，每天都有不一樣的樂趣，不是打牌，就是去釣魚。

想要離開這里的渴望只增不減，戴清歡成了書蟲一枚，再也不似剛來這兒時上躥下跳的不安分的樣子。

失去了活力的戴清歡再沒出過什么幺蛾子，十五山莊變得更加寧靜了。方逸偶爾會送小龍蝦來，和她說不上幾句話就會被她趕出來，因為她要看書了。

戴清歡讀高三的時候變得越來越漂亮，山里的泉水養(yǎng)白了她的皮膚，讀書使她的氣質(zhì)變得寧靜，而她留了長發(fā)，身高也見長。

爺爺還是很少和她說話，高考之前，他問了她的志愿，戴清歡如實說出。他抽了一會兒煙斗，起身把她的行李全都收拾好，像是迫不及待地讓她趕緊離開。

戴清歡的心徹底冷了下來，她流了一夜的眼淚，終于下定決心。在這之前她還有所猶豫，怕自己走后戴爺爺會太過孤單……可現(xiàn)在看來，是她多此一舉了。

她張牙舞爪那么多年，想用另一種張狂的方式來掩蓋自己心里的不安，爸媽不要她，爺爺也不想要她，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zhàn)。

走了多好，走了一了百了。

【九】

戴清歡如愿收到理想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戴爺爺難得地露出了笑臉。他下廚炒了幾個拿手好菜，請了三位牌友和其家人上門做客。戴清歡坐在角落里聽著他們歡聲笑語，卻一點(diǎn)也不覺得開心。

方逸剝了蝦肉放在她的碗里，戴清歡沒胃口，把碗推到一旁。

若非她考上大學(xué)爭了口氣，爺爺大概至今都不會露出笑臉。

戴清歡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索性把自己關(guān)進(jìn)房間里睡覺。

臨開學(xué)前，戴爺爺帶著她去給奶奶敬香。戴清歡覺得驚訝，自她來到這兒以后，除了戴奶奶的忌日，連每年清明都不見他來過。

早起時下過雨，小路很泥濘，戴清歡攙著爺爺小心翼翼地走。近距離觀察才發(fā)現(xiàn)，他皮膚松弛，瘦骨嶙峋，無名指的戒指松了一大圈，他纏上好幾層紅線才勉強(qiáng)固定了。

“真不想來?！鄙掀侣飞?，戴爺爺氣喘吁吁地說，“你奶奶過世時特意叮囑我，除了每年忌日，其他時候都不要去看她。她不希望我太想她?！?/p>

戴清歡心里動容，她側(cè)頭看他，爺爺?shù)难劢蔷Я烈黄骸拔抑?，你來得不情不愿，現(xiàn)在你要走了，心里樂開花了吧！終于要離開我這個糟老頭子了。

“你奶奶離開的時候，你爸怕我受不了，想接我過去，我才不去呢！我在這里和她生活了半輩子，這里有我全部的記憶。我就是留在這里，守著這些記憶也是好的。

“他送你來，就是為了讓你看著我，怕我想不開。你看你爺爺是那么容易想不開的人嗎？我知道，他也是想讓你陪著我，你們姐妹兩個，我最疼你。女孩太乖了也不好，像你這個樣子，剛剛好！”

戴清歡小心地扶著他走路，大雨過后的空氣很清新，草地上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她說話帶著哭腔：“那你還總板著一張臉，那么可怕！”

“我天天對著你笑，哄著你一輩子守在我身邊你就樂意了？這里雖然好，但不適合你。”

戴爺爺停下來，擺擺手：“去，給你奶奶把香焚上！”

焚香之后，戴清歡站在邊上看著爺爺奶奶聊天，心里的謎團(tuán)漸漸解開。為什么爺爺表面討厭她，還總在她睡著時悄悄摸她的頭發(fā)？為什么爸媽從來都不關(guān)心她，卻還是會在得知她高考成績時高興成那個樣子？

爸爸希望她以爺爺最疼愛的孫女的身份陪在爺爺身邊，便不希望她想家；爺爺希望她毫無留戀地走出大山去，過自己最想要的生活。

而她恰好處于這兩段情感的交接點(diǎn)，自己卻毫不知情。

戴清歡撲進(jìn)爺爺?shù)膽牙铮讯嗄甑奈鼌R聚成眼淚，從眼眶洶涌而出。這樣的故事是她沒想到的，但感覺很好。

【尾聲】

方逸給了戴清歡一個驚喜，他報了和她一樣的大學(xué)。

“填志愿的時候手不聽使喚，于是就成了這樣了！”在汽車上，他吊兒郎當(dāng)?shù)卣f。戴清歡這才發(fā)現(xiàn)，他比她高了一個頭有余，她踮起腳也夠不到的行李架，他輕松抬手就放了上去。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陪我大學(xué)四年，畢業(yè)后我跟你回去當(dāng)老師?！?/p>

方逸詫異地看著她，戴清歡眉眼帶笑。有些決定就是在一瞬間突然出現(xiàn)的，自從她換了個角度去看以后，反而發(fā)現(xiàn)山莊的景色美不勝收。她愛這里的每一寸土地，也愛這里的小龍蝦。

方逸撓撓后腦勺，對著窗外傻笑。戴清歡把頭倚在他的肩上，心思沉寂而安穩(wěn)。

“命中注定，我是要罩著你一輩子的。”

他笑而不答，后背挺得老直，悄悄握緊她的手。

編輯/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