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無盡圖》卷考析

王忠華

[摘要]關(guān)于遼寧省博物館藏《江山無盡圖》卷的研究至今仍存有許多不一致的觀點。通過對這件作品近距離的觀摩，從印鑒款識、畫面內(nèi)容、筆墨技法和相近作品比照，綜合各方意見，來研究考析此圖的作者、時代和真?zhèn)蔚葐栴}。

[關(guān)鍵詞]清宮散佚 擦洗痕跡 氣勢恢宏 戴進 如出一轍

《江山無盡圖》為絹本、設(shè)色的巨幅長卷作品，縱46.5厘米，橫1631.5厘米，現(xiàn)藏遼寧省博物館。原被定為南宋夏圭作品，后多被認定為明代畫家所作。

《江山無盡圖》卷末接紙?zhí)幱星迦说陌衔囊欢?，是由王杰、彭元瑞、董誥、孫士毅、金士松合作而成，由王杰題寫：“內(nèi)府畫卷一，長五丈有五寸，意猶未盡。蓋年久，斷爛或裝潢家割失，故幀尾無作者名款印記，而舊簽題夏圭江山無盡圖。圭山水師李唐，用墨如傅粉，王汝玉謂：‘其縱筆自然，可駭可愕。徐渭謂：‘其蒼潔曠迥，舍形悅影。此卷山雄水遠，樹櫻石硬，布置丘壑，皆臻其妙，印以石渠寶笈，所奔圭溪山清遠、秋江風雨諸卷，筆意吻合，其出圭手，無款考?！秶朗蠒嬘洝酚薪綗o盡圖，當即此卷。陸深謂：‘宋室倚長江為湯池，故當時畫手多喜為之。陸完亦有‘紹興年間寫南朝剩山殘水之誚，亦一時藝諫微意也。至無盡語出內(nèi)典，蘇軾以江上清風，山問明月，為造物者之無盡藏。臣等伏讀御制題句，不以幅里題識為憑，泯色空，而遺行跡，獨取神在。蓋相馬不以驪黃，讀書非由糟粕，妙悟真解引而伸之，真與造物無盡矣。臣王杰，臣彭元瑞，臣董誥，臣孫士毅，臣金士松，拜手稽首恭跋?！保ㄒ妶D1）全卷共鈐有鑒藏印章22方，其中清弘歷（乾?。骸白x書依竹靜”朱文長方印、“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之寶”朱文方?。ㄖ匾唬?、“八征耄念之寶”朱文方?。ㄖ匾唬ⅰ扒¤b賞”白文圓印、“三希堂精鑒璽”朱文長方印、“宜子孫”白文方印、“落紙云煙”白文方?。T縫）、“古稀天子之寶”朱文方?。ㄆ湟唬?、“古稀天子之寶”朱文方?。ㄆ涠?、“猶日孜孜”白文方印、“御書房鑒藏寶”朱文橢圓印、“寓意于物”朱文方印（騎縫）、“太上皇帝之寶”朱文方印、“用筆在心”白文方印、“石渠定鑒”朱文圓印、“寶笈重編”白文方??；頤琰（嘉慶）：“嘉慶御覽之寶”朱文方??；溥儀（宣統(tǒng)）：“宣統(tǒng)鑒賞”朱文方印、“無逸齋精鑒璽”朱文長方印、“宣統(tǒng)御覽之寶”朱文方印。由跋語和收藏印可以看出此卷在乾隆年已入清內(nèi)府，藏于御書房。后由末帝溥儀盜運出宮，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入藏東北博物館，即今遼寧省博物館，為清官散佚書畫之一。

一、名款與作者

關(guān)于《江山無盡圖》卷的名款問題，現(xiàn)存說法不盡一致，《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中提及此畫中有一“夏圭”偽款，這一描述是不準確的。就此卷現(xiàn)存狀況來看，其畫心上并不見作者名款，而存有經(jīng)過擦洗的痕跡，可以由此推測，畫上可能原本題有畫家名款，后被人為擦去。因此有人對其作者為夏圭存疑，并且將此圖認定為明代畫家的偽作。根據(jù)畫末王杰書跋語“幀尾無作者名款印記”可以判斷，此卷在藏于清內(nèi)府之時畫家的名款印記已無存。需要注意的是：在當時認為此卷名款無存的原因大概是年久絹斷爛或是裝潢家割失，并未提及畫心上存有擦洗痕跡。這有兩種可能：其一是此圖在清內(nèi)府時并沒有此痕跡；其二是乾隆皇帝與臣工并未發(fā)現(xiàn)此痕跡，或者是并不認為此痕跡為擦洗的原因造成的。如果是第一個原因，說明此擦洗痕跡是后來由其他原因形成的，而非有人刻意擦洗此圖名款作偽造成的。

《江山無盡圖》卷既無名款，又因何被定為夏圭作品？卷首畫心上有1789年乾隆皇帝題七絕詩一首：“焦墨誰臻禹玉班，別裁無盡見江山。禪和即色即空界，高士不衫不履問。千里孰尋原與委，一揮頓就往和還。漫嫌幅里失題識，神在真超形跡開。己酉孟冬中浣，御題?！保ㄒ妶D2）夏圭，也稱夏珪，字禹玉，詩中所題“禹玉”二字即指夏圭。由于此卷在清內(nèi)府時畫家的名款印記已無存，因此乾隆皇帝當時并非是通過名款來審定的。卷末接紙?zhí)幇险Z提及此卷有舊簽題“夏圭江山無盡圖”，由此可知此卷在入清內(nèi)府前已被定為夏圭作品，且在《嚴氏書畫記》中確有關(guān)于夏圭《江山無盡圖》的記載。乾隆皇帝主要依據(jù)此舊題簽將其定為夏圭作品，在畫上題詩，并在引首處書“無盡藏觀”四字，后人便以此作為判定此卷為夏圭作品的依據(jù)。此題簽今已無存。根據(jù)詩題和跋語可以得知，除舊題簽這一依據(jù)外，乾隆皇帝通過比較，認為此卷與他收藏的其他夏圭作品，如《溪山清遠圖》《秋江風雨圖》等筆意吻合，即便畫幅上沒有畫家的題識，也認定此卷即夏圭所作《江山無盡圖》。

夏圭《江山無盡圖》在史料中確有記載，除跋文所述《嚴氏書畫記》外，在《珊瑚網(wǎng)》卷四十七、《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三十二、《南宋院畫錄》卷六、《御定佩文齋書畫譜》卷九十八、《石渠寶笈》續(xù)編中均見著錄。遼寧省博物館藏卷接紙?zhí)幍拈L幅跋文，作者王杰、彭元瑞、董誥、金士松幾人都是《石渠寶笈》的編撰人員，可以得知《石渠寶笈》續(xù)編著錄本中提及的畫卷即為此卷。而此前文獻著錄的“夏圭江山無盡圖”與此是否為同一卷，還有待考證。史料記載雖然可以從一方面印證夏圭《江山無盡圖》作品的存在，但同時也大大增加了后人據(jù)此作偽的可能性。

二、筆墨技法

《江山無盡圖》卷畫面描繪了綿延無盡的湖光山色，江天氣象浩渺無垠，巒岫峰壑映帶不絕，湖崗縱橫、村舍散處的奇絕景致。卷首奇山丘石聳立，峭壁嶙峋，有雜木生于其上，嵐霏云靄縈繞山石之間，若淡若疏，亭臺殿宇掩映山問，使觀者仿佛置身仙境（見圖3～圖5）；畫卷中段山勢漸緩，出現(xiàn)了小橋、流水和人家，有高士草亭對吟，亦有主仆騎驢行旅至水畔正欲過橋，畫家以大面積“布白”畫悠悠湖水，煙波千里，水天相接，湖面漁帆漂曳，渚岸長堤蘆葦疏朗，有漁舟唱晚，驚起在葦問休憩的鷗鷺（見圖6～圖8）；畫卷后段湖面漸漸消失，復(fù)現(xiàn)瑰麗的山川嶺崗，與卷首景致相呼應(yīng)，山石有險峻峭壯之雄秀，亦有云海環(huán)繞之柔美，湖水分支出的溪流穿梭于崗間，農(nóng)人、高士幽居其中，有湖上亭內(nèi)雅集者，也有歇坐溪畔聽泉者，聚散自然（見圖9～圖11）。畫卷既波瀾壯闊，又變化萬千，氣勢恢宏。夏圭作山水，師法李唐而更加簡率，近景突出，喜用禿筆，筆法蒼老，墨法運用“拖泥帶水皴”或“帶水斧劈皴”法，亦融入范、米二家之法，遠景清淡，水墨淋漓交融。《圖繪寶鑒》評價他“院人中畫山水，自李唐以下，無出其右者也”。此卷構(gòu)圖疏密相間，巧妙得當，畫面整體厚重沉穩(wěn)，用筆勁健，皴染并用，濃淡干濕相宜，遠山以小青綠暈染，清曠悠遠，近景山石則以大斧劈直皴，下筆爽力，果斷削利。如若仔細觀察局部，尤其是畫卷后半幅的崖石處，也不難發(fā)現(xiàn)確實存有“拖泥帶水”的痕跡，這與公認的夏圭筆意較為吻合。畫亭臺樓閣不用界尺，多隨手為之，不似馬遠一般工整細密。壁石上雜木蒼健古樸，在樹葉的處理上夾筆并不明顯，人物面目雖點鑿而成，但衣折柳梢不見有斷缺，這與夏圭的典型畫法還是存在一定出入的，但仍表現(xiàn)出了極高的筆墨技法。

三、作品時代

《江山無盡圖》卷原被定為南宋夏圭作品，由于在筆墨技法上與夏圭公認的筆墨特點存在一些差異，因此關(guān)于此圖的斷代問題至今仍存有許多不同意見。較為主流的觀點認為此圖是明代作品，這一觀點體現(xiàn)在《中國古代書畫圖錄》與《中國美術(shù)分類全集——中國繪畫全集》都將其按照明代作品進行收錄，認為其用筆爽力，應(yīng)屬明代“浙派”“院體”畫家的杰作；浙江大學在《明畫全集》的編撰籌備工作中也計劃將此卷收錄其中。不過經(jīng)過進一步的資料查閱，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書畫鑒定大家對此都持有不一樣的觀點：楊仁愷認為此卷畫法與夏氏相近，但山石、峰巒皴染卻與馬遠作品接近，應(yīng)是宋元之際綜合馬、夏風格的佳構(gòu)；謝稚柳亦認為此卷是宋元之間的作品；勞繼雄認為此圖比一般明人學馬、夏的片子要早，不是一般工匠所畫，從筆墨來看，應(yīng)是一個頗有修養(yǎng)而成熟的畫家的作品。有關(guān)《江山無盡圖》卷斷代問題的觀點可以集中分成兩類，分別認為是明或宋元時期作品。

四、近似圖卷的比照

研究者對《江山無盡圖》卷的時代與作者問題所產(chǎn)生的分歧和疑惑，除了以上談到的款識、筆墨技法原因外，還有一個特別需要注意原因，即存有與此卷內(nèi)容、墨法十分相近的作品（見圖12～圖20）。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明戴進款同名作品，又名《山高水長圖》，原為容庚舊藏。與遼寧省博物館所藏《江山無盡圖》僅材質(zhì)不同，遼博藏卷為絹本，容氏舊藏為紙本，兩卷畫面描繪的內(nèi)容和筆墨技法如出一轍。對遼寧省博物館藏《江山無盡圖》卷的研究，這件《山高水長圖》是個不容回避的問題?！渡礁咚L圖》卷在容庚先生購得后，鑒定界將其認定為偽跡，這其中就包含謝稚柳先生。1988年謝稚柳、啟功、楊仁愷、劉九庵、傅熹年重新鑒定此卷，經(jīng)過反復(fù)研究，認為此卷名款書寫自然流利，毫無做作痕跡，因而修正了此前觀點，一致認定此圖為戴進真跡。明代浙派師承馬、夏一派，戴進更是傳馬、夏衣缽的高手，其早年作品均以臨摹師學馬、夏為主，因此存有與遼博藏《江山無盡圖》卷一模一樣的戴進款作品也是說得通的。關(guān)于《江山無盡圖》與《山高水長圖》兩卷的比較研究，楊仁愷先生著文做了明確的闡述，認為《山高水長圖》全卷出自《江山無盡圖》，是戴進早年對臨的精品，并由此對遼寧省博物館藏《江山無盡圖》的作者進行了推論，認為此人是比戴進年代更早的畫家，但既不是夏圭也不是戴進。盡管如此，研究者依舊認為遼博藏本要比容氏舊藏本更好一些。容庚著《頌齋書畫小記》中所載，李恩慶曾見夏禹玉有一卷與《山高水長圖》甚為相似的畫作：“道光乙巳七月，得見前明史氏芷夏禹玉卷與此卷布置用筆一切從同?！痹趶V州藝術(shù)博物院收藏檔案的首次鑒定入藏書中對《山高水長圖》的描述為：“此山水長卷，從筆法及精致構(gòu)思顯然是受南宋夏圭《溪山清遠圖》影響，有些段落有效仿跡象。如帶橋亭的長橋一段幾乎一模一樣?！崩疃鲬c，字季云，精鑒藏，由于其官兩淮鹽運使，因此他所見的“夏禹玉卷”極有可能即是該時藏于清內(nèi)府的《江山無盡圖》卷，由此可以推測，《江山無盡圖》可能在入清內(nèi)府前曾為明代人史芷所藏。

與《江山無盡圖》卷近似的作品遠不止《山高水長圖》這一件，廣州市博物館藏《江山覽勝圖》和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溪山清遠圖》從畫面內(nèi)容到繪畫技法，也都與此卷有著驚人的雷同之處，極有可能也存有許多曖昧不清的關(guān)系。對此卷的研究仍有許多諸如此類的問題，對于畫家夏圭和其他相關(guān)作品的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需要進一步去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