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祁
(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高青陳莊出土引簋中“俘呂兵”為“俘莒兵”說
王 祁
(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高青陳莊遺址中的引簋意義重大,其中“俘呂兵”一語,本文認為是“俘莒兵”,即俘獲莒國的“兵”。在此理解是,本文討論了引簋對于認識西周時期周人在東方的封建殖民情形及齊人向魯東南地區(qū)擴張的意義。
引簋;俘呂兵;齊師;莒
2009年山東高青陳莊西周墓地M35出土作器者為“引”的青銅簋*關于該器的命名,多數(shù)學者認為器主為引,王恩田先生則認為“引”當釋為申,該器即申簋,見李學勤、劉慶柱、李伯謙等:《山東高青陳莊西周遺址筆談》,《考古》,2001年第2期。,據(jù)見識此器的學者記述,該簋方座附耳帶蓋,蓋身飾直紋,加竊曲紋,方座飾大鳥紋,是較為典型的西周中期器物[1]130-137。引簋的銘文可以參考《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筆者盡量用寬體錄入如下:
唯正月壬申,王格于龔太室,王若曰:“引,余既命汝更乃祖司齊師。余唯申命汝,錫汝彤弓一、彤矢百、馬四匹,敬乃御,毋敗績。”引拜稽手,對揚王休。同僰追,孚(俘)呂兵,用作幽公寶簋,子子孫孫寶用。(《銘圖》5299、5300)
引簋涉及到周王冊命臣子管理齊師、授權作戰(zhàn)等內(nèi)容,是研究西周中央政府與地方諸侯關系的重要材料,一經(jīng)公布即受學界重視。本文只討論其中“孚(俘)呂兵”一語。
關于“孚(俘)呂兵”,學界爭議較大。一般將“呂”視作與“金”字有關的部首或金、鋁等,如嚴志斌先生則認為呂是“孚”的偏旁,“孚呂”()隸定為,“兵”乃俘獲銅兵器[2]102-106;劉海宇、武健二位先生認為“孚呂”即“俘金”,呂是銅料的意思[3]177-183;方輝先生則認為“俘呂兵”當在“呂”“兵”間斷句,“呂”即鋁[4]78-81。
從字義和字形上看,將引簋中的“呂”與金字聯(lián)系,這一方面是由于“孚(俘)呂兵”較易與俘獲銅器、銅料關聯(lián),另一方面則是由于董蓮池[5]313-317、林沄*林沄先生觀點參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10-4-13。等先生主張將金文中形似金屬錠形的“”(彭尊,《銘圖》11738,商末)字釋為金之初文。原隸作呂的“”字確是當隸定為金,如金文中的“鈞”既作(幾父壺,《集成》9722,西周中期)、(小臣守簋,《集成》4180)形,也可做(亢鼎,《上博八》,西周早期)形;“鈴”字可做(毛公鼎,《集成》2841,西周晚期)形,也可做形(成周鈴,《集成》416,西周早期),這都表明與、是相通的,故可直接隸定為金。進而許多先生直接將引簋中作呂形的“”隸定為金。
王征南淮夷,伐角、津,伐桐、遹,翏生從,執(zhí)訊折首,俘戎器、俘金,用作旅盨。(翏生盨,《集成》4460,西周晚期)
俘戎金,冑卅、戎鼎廿、鋪五十、劍廿,用鑄茲尊鼎,子子孫孫其永寶用。(師同鼎,《集成》2779,西周晚期)
多友有折首執(zhí)訊,凡以公交車折首二百又□又五人,執(zhí)訊廿又三人,俘戎車百乘一十又七乘,卒復郇人俘。(多友鼎,《集成》2835,西周晚期)
“厥”,《爾雅·釋言》謂“其也”,是“巢”的代詞,“俘厥金、胄”即“俘巢金、胄”。例與“俘呂兵”同,則引簋中的“俘呂兵”未嘗不可以理解為俘獲國或地的“兵”。至于何時稱“戎”,何時稱具體的敵方國名,這可能要看作器者對敵方的認識程度。
呂姜作簋。(呂姜簋,《集成》3348,西周早期)
呂季姜作醴壺,子子孫孫永寶用。(呂季壺,《集成》9610,西周晚期)
呂王造作芮姬尊壺,其永寶用享。(呂王壺,《集成》9630,西周晚期)
呂王壺記載呂與芮通婚,芮國的確切地理位置因為陜西省渭南市韓城市昝村鎮(zhèn)梁代村的芮國墓地的發(fā)現(xiàn)而確定,那么與芮國通婚的呂國也當在今山西、陜西一帶。且呂姜簋出自甘肅靈臺[10],呂姜壺出自鎬京故墟[11],總不離宗周附近區(qū)域,所以呂國南遷之前應該與宗周較近。可見引簋記載的戰(zhàn)爭不可能發(fā)生在齊國和呂國之間,地理位置實在太遠。再則,齊、呂本來同宗[12],《國語·周語中》“齊、許、申、呂由太姜”;呂國與周的關系一直很良好,《御覽》八十四引《紀年》有“夷王二年,蜀人、呂人來獻瓊玉”,到西周中晚期這種關系也沒有多大的變化。從這兩點上來說,齊、呂戰(zhàn)爭的可能性也不大。
引簋中的“呂”可能是莒國之莒的異體,“俘呂兵”就是“俘莒兵”?!墩f文》:“莒,從艸呂聲?!倍巫ⅲ骸啊睹献印贰远翎捃臁睹姟纷鳌蘼谩?,知莒從呂聲,本讀如呂?!盵13]24可知莒、呂本可以音通?!妒酚洝と辶至袀鳌罚骸败烊撕夂?。”《集解》:“徐廣曰:‘莒,一作呂?!盵14]3798又,《左傳·成公二年》有“樂舉”,《潛夫論》作“樂呂”,《魏志·文帝紀》又作“樂莒”,也是古書上莒、呂可以通假的力證。
對引簋中記載的齊師與莒人的戰(zhàn)爭,應該放在周人東擴的大背景下考察。武王伐商之后,商人的政治勢力依舊存在,后經(jīng)周公東征(見周公東征鼎),封太公于營丘、封伯禽于少昊之墟,周人在東方的布局大致打下。但周人與東方的夷人之間的戰(zhàn)爭一直持續(xù)著,如康王時期小臣簋(《集成》4238)記載的“東夷大反,伯懋父以殷八師征東夷”、鼎(《集成》2731,西周早中期之交)記載的“王令遣捷東反夷”。經(jīng)過西周早期艱苦卓絕的努力,周人在東方的勢力得到了鞏固,周天子逐漸開始把注意力放在對南淮夷的經(jīng)營上[17],而對東方的經(jīng)營則依靠所謂“齊師”進行。
從金文上看,“齊師”主要由齊地之人構(gòu)成[18],如:
惟十又二月,王令師俗、史密曰:“東征?!睌椖弦?,盧、虎會杞夷、舟夷,雚,不折,廣伐東國。齊師、族徒、遂人乃執(zhí)鄙寬亞。師俗率齊師、遂人左□伐長必;史密右率族人、萊伯、僰、夷周伐長必,獲百人。對揚天子休,用作朕文考乙伯尊簋,子子孫孫其永寶用。(史密簋,《新收》636,西周中期)
“齊師”雖然由齊人組成,但金文顯示西周中期的齊師由周天子直接管理,引簋中的周王冊命引“更乃祖司齊師”就是證據(jù)。結(jié)合1961年陜西長安張家坡所出五年師簋(《集成》4216,西周中期偏晚),李學勤先生認為這是西周中晚期周天子加強對齊國直接控制力的體現(xiàn)[19]。在這種情況下,齊師常常配合周天子的統(tǒng)一調(diào)度,參與周人的封建擴張,如上舉史密簋和西周晚期的師簋(《集成》4313)都有這樣的記載。有學者強調(diào)高青陳莊遺址軍事重鎮(zhèn)性質(zhì)[20-21],應該沒有什么問題。
周王雖然可以直接命令“齊師”,但他在東方的軍事行動必然也要經(jīng)齊國協(xié)助,這可能是西周中期周王直接參與齊侯繼承權爭奪戰(zhàn)的根本原因。即使排除來自宗周天子的軍事擴張意圖,齊人為了自身的利益,也要蠶食周圍的夷人勢力。《左傳·僖公四年》:“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n我先君履: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庇蛇@種語氣可見齊人最初擴張的急切心情,這其中莒國就是被蠶食對象之一。
西周時期,莒人的國都雖然位于魯東南地區(qū)[22],遠離出土引簋的高青陳莊遺址,但考古發(fā)現(xiàn)顯示齊、莒文化相距并不甚遠。從山東地區(qū)商周考古學文化上看,晚商魯北地區(qū)高等級遺址密集,如蘇阜屯遺址、長清興復河遺址、濟南大辛莊和劉家莊遺址、桓臺史家遺址等,跨過青州、壽光的商文化殷墟急劇減少,表現(xiàn)出強烈的夷人風格[23]70-84,[24]。到西周時期,齊文化的勢力大致沿著魯北地區(qū)晚商遺址而分布,如濟陽劉臺子、高青陳莊等齊文化遺址,并逐步向濰水一線推進[25]133-135。與此同時,西周中晚期的莒文化分布北界已經(jīng)到了今安丘市、臨朐縣、諸城市一帶[26],足以對齊文化產(chǎn)生影響。
作為西周時期齊、莒兩國接觸的證據(jù),西周晚期的莒縣西大莊遺址M1出土齊侯甗*莒縣博物館:《山東莒縣西大莊西周墓葬》,《考古》,1999年第7期。探討該墓年代的文章有劉延常:《莒文化探析》,《東南文化》,2002年第7期;蘇輝:《莒縣西大莊西周墓青銅容器的王世判定》,《南方文物》,2014年第4期。另外王青、朱鳳瀚兩位先生在專著中也有討論,可參考蘇文。,形制與魯故城M48:15銅甗相似[27]151,當是西周中期晚段。西周中期晚段的齊侯甗出現(xiàn)于莒人貴族墓中,證明西周時期莒、齊有著較為頻繁的來往,也間接的說明兩國之間戰(zhàn)爭的可能性。這種文化態(tài)勢下,不僅周天子為了“天下”的封建大業(yè)需要利用齊師討伐莒國,齊國為了自身的安全,也要不遺余力的向東南拓展。引簋中的戰(zhàn)爭反映的就是這種周人在東方的勢力與夷人處于長期的拉鋸戰(zhàn)的態(tài)勢,這是“俘莒兵”最重要的意義。至于春秋時期的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呂氏春秋·審應覽第六》)、田書伐莒(《左傳·昭公十九年》)不過是這種戰(zhàn)爭新的表現(xiàn)形式。
致謝:感謝山東大學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王青教授、方輝教授、中國社科院歷史所劉源先生、孫亞冰先生、首都師范大學張昂女士、山東省考古研究所趙國靖先生給予的支持和建議。諸師友為本文提供了寶貴的意見,作者對本文觀點負有全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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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杰)
2016-12-02
“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博士創(chuàng)新資助項目”(項目編號CTWX2016BS028)。
王祁,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歷史系在讀博士,研究方向是商周考古與歷史。
K871.3;K224
A
1002-3828(2017)01-0116-04
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識符
10.19321/j.cnki.gzxk.issn1002-3828.2017.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