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是才子們的秘藥

白郎

公元353年（東晉永和九年）在歷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痕，書法史上至高無上的神品《蘭亭集序》問世了，這件“天下第一行書”的誕生同一件優(yōu)雅的閑事有關(guān)。

這年三月三“上巳節(jié)”這天，按照江南古老的風(fēng)俗，人們將在踏青之余到水邊去洗滌污垢，并舉行消災(zāi)避邪求取吉祥的“修禊”儀式。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茂林修竹，映帶左右。在紹興西南25里處的蘭渚山，東晉王羲之、謝安、孫綽、謝萬、庚闡等42個墨客雅士聚集一堂，曲水流觴，暢飲賦詩，清談情志。這次風(fēng)流雅會的重大成果就是《蘭亭集序》，當(dāng)時出任紹興地區(qū)最高長官（會稽內(nèi)史）的王羲之神思縹緲地完成了這一千古絕唱。蘭亭所在的蘭渚山上，遍山蘭草，幽香襲人，史料里記載，這些蘭草是春秋時期酷愛蘭花的越王勾踐命人種植的。

“身在魏闕之下，心在江海之上。”對山水的神往與愉悅，保持任情適情、閑云野鶴式的生活心境，幾乎成了千百年來江南文人世代相襲的傳統(tǒng)雅道。這種傳統(tǒng)最突出的地方是自然和人文水乳交融，構(gòu)成同一靈和的世界，通過皈依無限的自然，從而個體敞開的心靈獲得賞心悅目的自由生活。

記得晚唐詩人司空圖曾曠達(dá)地說：“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尊酒，日往煙蘿?；ǜ裁╅?，疏雨相過。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苯狭鼷惛呷A的土地上，山水清曠，花木幽美，到處是崇麗的園林館閣和散發(fā)著古典詩情的景物。遠(yuǎn)處海天富艷，近處花光妍人，青山嫵媚水波盈盈，如此迷人的良辰美景，令文人雅士紛紛像終日縱情山水的黃鶯沉浸在溫暖的碧云天里。

明朝高濂《遵生八箋》這部養(yǎng)生專著，其中十四卷《燕閑清賞箋》說得最清楚：“心無馳獵之勞，身無牽臂之役，避俗逃名，順時安處，世稱曰閑……時乎坐陳鐘鼎，幾列琴書，榻排松窗之下，圖展蘭室之中，簾櫳香靄，欄檻花妍，雖咽水餐云，亦足以忘饑永日，冰玉吾齋，一洗人間氛垢矣。清心樂志，孰過于此?！苯衔娜耸侵袊酥凶罹唛e適雅致的群體，他們的三大珍寶是黃酒、昆曲、園林。他們能從平常悠閑的瑣事中嚼出非常美好的感覺來，散懷山水是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件大事。就算他們不去登山臨水，等手頭的銀子變成了雕飾精美的園林，也盡可以整天躲在園子里，徜徉于清泉、回溪、水碓、魚池、茂林青竹之際，玩些喝茶、談玄、吹簫、賦詩之類的雅事。或于梅枝搭成的籬笆下飲酒一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或跑到菜田里呼吸新鮮空氣，唱一句“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在自得其樂這一點上，江南文人的花樣多得不得了。

氣奪山川，色結(jié)煙霞。江南文人心目中的一大偶像是東漢初年的嚴(yán)子陵。這位滿腹經(jīng)綸的老爺子年輕時候是東漢開國君主光武帝劉秀的同學(xué)，劉秀對他的才學(xué)人品佩服得五體投地，做了皇帝后派人四處打探他的下落，后來終于在富春江畔的茅屋里找到了。然而高官厚祿絲毫沒有動搖嚴(yán)子陵放浪山水的人生理想，他把腳搭在光武帝的肚皮上與他同枕共眠了一夜之后，便匆匆返回富春江做與世無爭的隱士去了。云水中載酒，松篁里煎茶。這是一位高尚的人，對世間浮華一無所羨，他像云中之龍一樣出沒于秀山明水中，使我們只能一鱗半爪地了解到他的生活。我們只知道他如同屈原筆下的那位漁父一樣長期耕讀行吟于美麗溫情的富春江畔，最后無疾而終，活了80歲。后來，蘇州一代名臣范仲淹在他的墓前留下了著名的挽詞——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

王子猷參加蘭亭雅會的時候還非常年輕，這位風(fēng)骨爽邁的名士一生是在尋幽青山、垂釣水濱中度過的。關(guān)于他雪夜訪戴的故事歷來膾炙人口，被視為千古美談。王子猷居住在山陰（紹興）的時候，有天晚上雪后新晴，一輪皓月下，四周玉樹瓊枝一片銀白，明月照著積雪，朦朧玲瓏的世界無比圣潔靈柔。王子猷獨自在清澈的雪地上喝著酒，并且高聲吟詠詩人左思的《招隱詩》：“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焙鋈?，他想起好朋友戴逵來了，一時覺得非常思念他，想與他把盞共享白雪妙景。于是他連夜駕著小船在明月雪光中前往一百里外的剡溪去找戴逵。王子猷興致勃勃地順?biāo)?，神采恍同仙人，整整辛苦了一夜，黎明時分才趕到剡溪。眼看就要到戴逵家門口了，然而王子猷覺得自己興致已盡，沒有必要再見到戴逵，于是重又駕著小船返回。有人聽說了這件事，覺得很難理解，王子猷便對他說：“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一定要見到戴逵呢？”

這位極富情調(diào)的王子猷除了是個山水迷外，還是個竹子迷，他在茅屋周圍種了大量翠竹，雪白的紙窗都被綠色浸透了。他整天在美麗的竹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竟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他常常指著身邊勻稱飄逸的綠竹對來訪的友人說：“何可一日無此君?！?/p>

與王子猷同時代的江南名士大都對山水情有獨鐘、深情難禁，山水成了他們南渡之后消除亡國之痛的良藥，水光山色凈化了他們的心靈并開辟了一條藝術(shù)化的生活道路。江南山水是一座殿堂，或者說是精神的家園，沒有了這個，也就沒有了所謂的“魏晉風(fēng)度”。文人官僚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赴任、謫遷、調(diào)職、述職、從幸、迎駕、祖道、省親、求仕、游學(xué)、漫游的機會去親近山水。以會稽郡為例，這兒有會稽山、四明山、富春江、浦陽江、曹娥江等佳山麗水，重巒疊嶂與明水麗嶼相映，謝安、王羲之、孫綽、許詢、支遁、謝靈運、謝朓、沈約、范云、何遜等人長年棲身在這里，流連忘返感物吟志。蔥郁的喬木，彩云簇?fù)淼那嗌?，清水激揚、白石閃爍的河谷，江南文人在閑情逸致里找到了現(xiàn)實與理想的結(jié)合部位。而求仙、泛海、采藥、隱逸、閑賞、宦游、宴飲等等是他們擅長的以山水情懷為主題的具體實踐。另一個大名鼎鼎的山水迷是北宋隱士林逋。北宋是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隱士最多的一個朝代，林逋是這一時期與陳摶、魏野、種放齊名的四大隱士之一。林逋隱居的地點位于西子湖的孤山，在記載中他像一只潔白清高的天鵝，翩躚的身影由于沾染了太多山水靈氣的緣故顯得出奇的空靈。孤山與杭州近在咫尺，然而林逋卻二十多年從未涉足這座華麗富有的城市，他在西子湖畔結(jié)廬而居，種植梅樹，飼養(yǎng)白鶴，或頭戴斗笠身著蓑衣在細(xì)雨中駕一條小舟扮演煙波釣徒。這是一位在書法與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有著卓絕才華的世外高人，是一位潔身自好、特立獨行的隱逸高士，他在與山水的交往中孤獨地度過了一生，當(dāng)別人問及他為什么不娶妻生子的時候，他就笑著戲言道：我把梅樹當(dāng)老婆，把白鶴當(dāng)兒子，怎么能說我沒有妻兒呢？他的生活讓人想起晚明陳繼儒在《小窗幽記》里寫到的高士之操：“累月獨處，一室蕭條；取云霞為伴侶，引青松為心知?；蛑勺永衔?，閑中來過，濁酒一壺，蹲鴟一盂，相共開笑口，所談浮生閑話，絕不及市朝?？腿リP(guān)門，了無報謝，如是畢余生足矣。”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睆牧皱蛢?yōu)美的句子中我們嗅到了梅花那清冷的芳香。日本人齋藤綠雨說：“風(fēng)雅乃清冷之物?！绷皱驼菍⒊绺叩膲粝牒蜕剿谪灋橐坏娘L(fēng)雅之士。

風(fēng)流才子唐伯虎遍游江南名山勝水之余，在姑蘇桃花塢自己家門口種了半畝牡丹。每當(dāng)春夏之交，粉艷的牡丹花開了，他便叫來祝枝山、文征明等好友在花叢中飲酒作詩，一醉方休。唐伯虎高興了就對著牡丹花縱聲大笑，悲傷起來就對著牡丹花放聲大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等到花落了，他便神情嚴(yán)肅地把落花一一揀進一個錦囊里，埋在干凈的地方，然后寫作“落花詩”以示哀思。后來，唐伯虎葬花的事被曹雪芹加以改編，寫進了《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說的是賈寶玉在大觀園沁芳閘橋下讀《西廂記》，見落花遍地，于是觸景生情，怕被人踐踏，就捧來抖入流水中，過了一會兒林黛玉也來掃花，說抖入水中不好，流出去被各種東西糟蹋了，不如掃起來裝在錦袋里，埋入土中，日久隨土而化，方是干凈。

明末的張岱在其性情之作《湖心亭看雪》中說：“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雷酒人”雷萬春在江南文人中是非常剛烈的一個。明朝滅亡以后，他萬念俱灰，跑到風(fēng)光絕代的桂林山水里躲起來，在酒壺山下建一茅屋，房前屋后遍種桃樹，他老兄每天獨往獨來躺在桃林里喝酒，終日酩酊大醉，最后死于飲酒過度。

元朝善于畫梅花的王冕，在極度清貧的生活中撐著一把硬骨頭。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他赤著雙腳爬上高山，激動地在山頂揮動著手臂大呼道：“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膽澄澈，便欲仙去。”

鐵腳道人生平一大愛好是赤腳在雪地中行走，一邊興致勃勃地朗誦《莊子·秋水》篇，一邊大口地嚼咽伴有梅花的白雪，說：“我一定要讓寒香沁入我的心骨?！?/p>

晉朝的時候，有一年的冬天下了場大雪。王恭披著寬大的鶴氅在低垂的湖色云天下踏雪而行，孟旭見了，不禁由衷地贊嘆說：“這個人真是神仙中的人啊！”

人生是洗心之旅。楊惲的《拊缶歌》唱道：“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需富貴何時?！?/p>

席芳草、鏡清流、覽卉木、觀魚鳥。訪謁古墓，湖頭泛舟，醉臥菊叢，空山尋幽。這是一種被拓寬了的詩化生活，對于山水，這些文縐縐書香氣十足的文人是認(rèn)了真的，每當(dāng)外出游覽之時，他們隨身攜帶的游具多得不得了，亂七八糟一大堆：竹冠、披云巾、文履、道扇、拂塵、竹杖、癭杯、癭瓢、斗笠、葫蘆、藥籃、棋籃、葉箋、坐氈、夜匣、便轎、疊桌、提盒、提爐、詩筒、葵箋等等。

深懷江南三昧真氣的白居易，替眾多江南文人亮出了隱藏于肺腑的底牌：“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釋教治其心，旁以山水風(fēng)月、歌詩琴酒樂其志?！鄙皆陆瓱?，鐵笛數(shù)聲，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在山水的長期熏陶下，江南文人普遍擁有知足常樂的恬淡心境。不論口袋里銀子多還是銀子少的文人，都是生活的欣賞者和享受者，他們?nèi)缌终Z堂說的：“希望房屋的附近有幾棵大樹，但倘若地位狹窄，則天井里種上一株棗樹也足夠他欣賞。他希望有許多小孩子和一位太太，這位太太要能夠替他弄幾道胃口大開的菜肴才好，假如他有錢的話，那還得雇上一名上好的廚子，加上一個美貌的侍女，穿一條緋紅色的薄褲兒，當(dāng)他讀書或揮毫作畫的時候，焚香隨侍；他希望有幾個要好的朋友和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要善解人意。”

千山千水千才子。波德萊爾的哀歌道：“他生下來。他畫畫。他死去。麥田里一片金黃，一群烏鴉驚叫著飛過天空?！痹跁r光漫長的縹緲中，與山水為伍的江南文人，消逝于一片金黃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