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小勤姑娘有了一位男朋友,他并不是她以前崇拜過的作家征,而是孤兒團(tuán)的頭頭齊三坡。這事的開端有點蹊蹺。
不知什么原因,這位身材英武的大男孩齊三坡獨自來到了飛縣,加入了飛縣最大的房屋裝修公司,成了一名裝修工人。
工作之余,齊三坡便騎著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般地奔向小勤在里面任職的讀書會。由于他對于文學(xué)的獨特體驗和他的鉆研精神,很快他就獲得了青年書友們的崇敬。他成了讀書會的核心人物。有人送給他一個外號,叫“自由之鷹”。十七歲的齊三坡聲稱,文學(xué)將是他要追求一輩子的事業(yè)。由于讀書會里有真正的作家和讀者,還有活躍的討論,齊三坡就迷上了讀書會。“我要和讀書會一塊成長?!彼f。
有一天,齊三坡來讀書會來得比較早。他繞到書店后面的花園里,站在那里觀察夕陽。他想,連這里的太陽都顯得比別處年輕?;▓@里的那兩只老貓看見他來了,似乎有點不高興,一邊離開一邊回頭看,慢慢地縮進(jìn)屋里去了。忽然,齊三坡感到有人朝他的背上扔了一塊小石子,回頭一看,是一位清瘦的小姑娘,和自己年齡相仿。
“齊三坡先生,您是來讀書會演講的嗎?”她說,還不屑地撇了撇嘴。
“可以算是吧,我喜歡說話。請問小姐貴姓?”齊三坡心里有點高興。
“叫我小勤吧,大家都這么叫。我是書店的店員,老板鴉姐的助手。鴉姐要我關(guān)注讀書會里的一些特殊成員?!毙∏诘穆曇粝癯枰粯雍寐牎?/p>
“那么我算特殊嗎??我一點也不特殊啊。”
“您喜歡演講,這就是特殊,我注意您好久了。只有那些野心勃勃的人才總在演講。哼?!?/p>
“我野心勃勃?何以見得?我不過喜愛文學(xué)罷了。”齊三坡茫然了。
“為什么您要否認(rèn)?有野心并不是壞事啊?!毙∏诎逯樥f,“問題是什么樣的野心——您是想出人頭地,還是想為文學(xué)獻(xiàn)身?”
“難道只有這兩種選擇嗎?可是我既不想僅僅出人頭地,也不想為文學(xué)獻(xiàn)身。我在讀書會演講是因為我想同人交流文學(xué)感受。我認(rèn)為自己有文學(xué)素質(zhì),想在這方面努力追求,如果能出人頭地也不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卻是要做自己喜歡的事。這是我從多年的獨立生活中得出的認(rèn)識。說到獻(xiàn)身,我鉆研文學(xué)又沒有犧牲什么東西,談不上獻(xiàn)身,其實我反而因此得益。哈,我又開始演講了,本性難移——我是個文學(xué)迷?!?/p>
“嗯,您還算有救的人?!毙∏诰従彽攸c頭,“不過您別認(rèn)為自己就很高明了,您同鴉姐和晚儀老師相比還只是個學(xué)生?!?/p>
“我怎么敢同她們比,在她們面前我只是小學(xué)生。但我說自己要發(fā)奮努力,爭取進(jìn)入她們的文學(xué)王國,這總是可以的吧?小勤,請讓我說句題外的話,我覺得你很美。”齊三坡的臉紅了。
“瞎說一氣!我們談的問題同美不美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我知道自己不美,您白奉承我了,哼?!?/p>
“請您原諒,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說出我的感覺?!?/p>
“您可以對別的女孩去說這種感覺,而不是對我?!毙∏诜朔籽?。
“我保證以后不再說了?!?/p>
這時小勤聽見鴉在叫她,就跑掉了。
齊三坡在心里暗想,這個姑娘是多么有個性啊,大概是文學(xué)滋養(yǎng)了她的個性吧。這里是真正的文學(xué)之鄉(xiāng)。他一直想得到鴉姐和作家晚儀的指點,可是還沒有找到機(jī)會呢。剛才他聽到小勤說他是讀書會的特殊成員時,內(nèi)心一陣興奮,可他還是克制著自己。看來有辦法了,他已經(jīng)引起了小勤的注意,他希望她今后繼續(xù)關(guān)注自己。哈,這個讀書會真妙!他知道那位晚儀老師是年輕人的楷模,她的文章妙不可言。
小勤其實已經(jīng)被齊三坡的演講迷住了。她從未見過如此年輕的男孩有這么大的決斷力和感染力,超出了他們的同輩,有點天外來客的氣勢。小勤也聽到過關(guān)于城里那個孤兒團(tuán)的傳說,那些流言將孤兒團(tuán)說得很恐怖,可是她眼中的齊三坡卻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大男孩,不但人長得美,而且充滿了對文學(xué)的熱情。小勤想,是他的苦難的出身和他的驚人的毅力使得他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他是她眼中的英雄。
小勤開始失眠了。愛情第一次降臨到她的心田?!褒R三坡,齊三坡,”她開始在黑夜里叨念這個神奇的名字。可是她不愿意將自己心中的情感首先向?qū)Ψ奖磉_(dá)出來,她感到那樣做的話,成功的可能性就很小。她是一位有心計的女孩,飛縣的不可捉摸的原始氛圍培養(yǎng)了她的心計,經(jīng)過文學(xué)的啟蒙,大地母親就成了她終生的導(dǎo)師。她決心克制自己的情感,巧妙地,卻又鍥而不舍地去接近齊三坡。當(dāng)然,文學(xué)會是他們之間的媒介,她也相信他的魅力是來自文學(xué)對于他的性情的陶冶。她小勤原先是個丑丫頭,不就是因為文學(xué)才變得有點好看了嗎?剛才他說她很美,那當(dāng)然是夸張和討好,不過也不完全是,因為小勤自己也常覺得自己有那么一點與眾不同,而這點不同又往往來自于她近年獲得的文學(xué)修養(yǎng)。此外,她之所以喜歡聽齊三坡的演講,是因為他所涉及的那些問題也是她自己常常想過的問題,比如要不要榮譽(yù)?要不要出人頭地?一個人在世俗中打拼,是應(yīng)該懷著嬰兒一般的純潔理想更好呢,還是卷入種種社會關(guān)系在與他人的糾纏搏斗中將自己的思維弄得混亂更好?小勤正在一邊讀書一邊尋找這類答案。她覺得齊三坡在思想上和體驗方面都高她一籌,這應(yīng)該是由于他的復(fù)雜經(jīng)歷對他的影響。小勤是多么想了解他的過去,成為他在文學(xué)上的知音??!對,就是文學(xué)的知音,因為他倆還這么年輕,還用不著考慮別的嘛。
“媽媽,我是不是有點好看?”小勤問母親。
“小勤正在發(fā)育,也正在變得好看。”母親高興地回答,“我故意說讓你嫁到外省去,是考驗?zāi)愕囊庵灸?。?/p>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理解媽媽的苦心了。您也認(rèn)為飛縣是一塊寶地嗎?”
“是啊。你瞧,最優(yōu)秀的人才都在往這里聚集?!?/p>
“媽媽真敏銳,我的運氣全是因為媽媽!”
小勤最近讀的這本書有一個俗氣的書名:《嫁一個好兒郎》。書中的女主角的愛人總不現(xiàn)身,對這位愛人的大量的描述都出自女郎單方面。不過他也并非一個影子,從主角明這位女孩的描述來看,他是實有其人的,因為她的描述極其肉感,如聞其人,如見其身。明似乎是對這位男子懷著狂熱的愛,但明在愛欲的高漲的關(guān)頭又往往憎恨起他來,于是義無反顧地掉頭而去。于是明和愛人的關(guān)系就這樣周而復(fù)始地一拉一扯,據(jù)明說他們倆的愛就是這樣成長的。書后面的附錄中有對于明的一段采訪。
記者:您同他的愛情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兩年,我還是沒有鬧明白:他究竟是否真的存在?
明:您不是同他握過手了嗎?
記者:對,是握了手,我記得那種感覺。不過——
明:我知道您想說他不能給您您所想要的實在感。他也不會談?wù)撍膼邸肋h(yuǎn)不會??蛇@就是我和他之間的愛的方式。這也是文學(xué)的方式,即,一方描述,一方沉默,沉默的那方在描述的那方的感知中存在。作為描述人的我,又因我的沉默的愛人讓我描述,便獲得了愛情。
記者:太復(fù)雜了,像打啞謎一樣。
明:這是種古老的戀愛方式,我因它而獲得了幸福。
看到這里,小勤便暗笑起來,肚子都笑痛了。多么暢快的小說啊,竟能如此地引起她的共鳴。笑完后,小勤便做出了決定:下次見面時,她一定要拉拉齊三坡的手,他的那雙大手一定很有力量,她已經(jīng)仔細(xì)地觀察過了。既然她同齊三坡之間有感應(yīng),她小勤就得繼續(xù)加強(qiáng)這種感應(yīng)?!褒R三哥,齊三哥,小勤想你想得多苦??!這種思念又是多么甜蜜??!”
心眼實在的小勤愛上了實實在在的裝修工人齊三坡,但她愛得超越,而且保持了自己的獨立性,這大概是飛縣的風(fēng)土人情對她的性格的滲透吧,還有那些文學(xué)書籍的影響。在這之前她的愛(或者更正確地說,是迷戀)都是很虛浮的,不過是一般的對于異性的渴望罷了。而這一次完全不同!在小勤的想象中,她和齊三坡的戀情是很有前途的:他們倆都愛文學(xué),都想在這個領(lǐng)域里努力發(fā)展自己,而且他倆在同齡人中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和素質(zhì)方面都是最好的。這也就是說,他倆可以在這條道路上攜手奮進(jìn)。啊,那該多么美妙啊!小勤還特別喜歡齊三坡勻稱的身體,她想,那是在苦難的生活中打造出來的美麗的事物。她很想抱一抱他,也想被他所抱,可是她得克制自己,讓雙方有更多的了解和適應(yīng),在現(xiàn)階段,做文學(xué)上的朋友應(yīng)該是最好的選擇。
戀愛中的少女難以平靜。小勤工作起來更有干勁了,靈感層出不窮,點子一個接一個,為讀書會設(shè)計了不少適合年輕人的發(fā)展方案。
“小勤是讀書會的臺柱。”鴉笑瞇瞇地說,“我可舍不得把你嫁出去,將來我們要招一位女婿進(jìn)來?!?/p>
“我與讀書會共存亡。誰看上了我,他就得加入讀書會?!毙∏谡f。
“小鬼真的長大了啊。有目標(biāo)了嗎?”
“我正忙著物色呢?!?/p>
“好!早一點確定目標(biāo)啊。”
小勤的心在咚咚地跳,她生怕鴉看出自己的欲望。
那是一個有點詭秘的夜晚,外面忽然下起了暴雨,年輕的書友們傾聽著雨打在臺階上的響聲,在閃爍的燭光中討論《嫁一個好兒郎》這本書。小勤記得她同坐在對面的齊三坡一唱一和,把握著討論會的大方向。她甚至感到,齊三坡那些模棱兩可的話語在撫摸著自己的肉體。雖然當(dāng)時她并沒有給他以同樣熱烈的回應(yīng),只是像在做冷靜的文本分析,但在黑夜里,當(dāng)所有的人都睡著了時,她還在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中回放那些話語,那些說話的表情,某個意味深長的手勢,以及自己當(dāng)時的表現(xiàn)。她覺得他應(yīng)該是對她有很大的好感的,他看她時的目光一點都不躲躲閃閃,那是知音之間的一種交流,一點就通,心領(lǐng)神會。如果再進(jìn)一步的話,可不可以說是愛?她想起齊三坡說過,工作之余來讀書會這件事,是他生活中的意義,因為這里有他追求的事業(yè),也有最親密的朋友。齊三坡在夜間的討論中也表示出很欣賞主人公明的戀愛的方式,當(dāng)他說出他的感受時,小勤就覺得自己在同他擁抱——他的感受那么深情!雖然也許不是沖她小勤而來的。唉,要是她也能寫出這么美的小說,齊三坡的愛也許就是沖她而來了。但小勤并不認(rèn)為她自己能寫小說,她愿意當(dāng)最好的讀者,她一貫對自己的寫作能力評價不高。她覺得齊三坡應(yīng)該去寫小說,這樣她小勤就可以永遠(yuǎn)做他的讀者。
讀書會的書友們都已經(jīng)回去了,小勤和齊三坡關(guān)于《嫁一個好兒郎》這本書的討論還沒有結(jié)束。月光下,兩位年青人站在花壇邊上,你一言我一語,仍然沉浸在閱讀的激情之中。兩人一致認(rèn)為這是一本極好的書,對如今年輕人的情感世界的探討很有指導(dǎo)作用。
“我覺得明的愛人并不是被動角色,也許竟是他在掌握著整個過程的節(jié)奏呢。我愿意這樣想。您怎么看?”小勤激動地說。
“我?我在等一個形容詞的到來。讀這本書時,每當(dāng)我快要形成自己的意見了,又有一團(tuán)陰云飄來,把我看見的形象弄模糊了。明是了不起的女性,她能承受任何打擊。在書中,種種預(yù)兆對于她來說都是那么不利,她是那種處驚不變的類型。在生活中我也遇到過這一類人,她們能扭轉(zhuǎn)乾坤。”齊三坡說。
小勤在捕捉齊三坡的目光,可不知為什么,那目光今夜顯得撲朔迷離,也許是月光的作用?
“難道您就不想有一個結(jié)論嗎?”她的語氣有點焦急。
“我當(dāng)然想??墒怯幸恍└畹臇|西在背景中,那會是什么?我常常在閱讀中等待我自己,您也是這樣嗎?”
“我正是這樣!不過我不應(yīng)該太焦慮。我做不到像您那樣沉著。我想,這是過去的生活給您的饋贈,我真羨慕您啊?!?/p>
“小勤,我對您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呢。飛縣真是人杰地靈啊。您是在這里土生土長的嗎?”他熱切地問。
“是啊。”
“所以我對您有點崇拜呢?!?/p>
“我太普通了,從來沒人崇拜過我。謝謝您的夸獎?!?/p>
“可我并不是要夸獎您。飛縣這個文學(xué)之鄉(xiāng)和它的人們具有一種特殊的風(fēng)味,我來到這里就像中了魔似的。我沉下去,沉下去……正像我讀這本小說的感覺。小勤,您也是我的引路人。我一直讀小說,讀詩歌,可直到現(xiàn)在,我才有點上路的感覺了。那里面有樣?xùn)|西等著我們,您說是嗎?”
“我們等我們自己,那里面也有東西在等我們。我問您一句:齊三哥,您從來沒有頹廢過嗎?”
“沒有。明不也正是這樣嗎?就像不可能頹廢似的?!?/p>
“您說得對。所以我們才都喜歡這樣的小說啊?!?/p>
小勤將他送到那條小路上,他的摩托車一會兒就不見蹤影了。小勤想,他對自己的愛人是有非常高的要求的。那么,她是不是配得上他?不對,她不應(yīng)該往那個方向想得太多,配得上配不上這一類問題真無聊,又不是做買賣!
“小勤,你還沒回家啊。我剛從晚儀老師那里出來。”鴉說。
“晚儀老師的那位對象很久沒有來了啊?!?/p>
“你也知道?人生就是這樣。也許永遠(yuǎn)見不了面了,但這不妨礙……”
“當(dāng)然不妨礙。我們都知道他是晚儀老師的最愛。”
“小鬼,你成長得真快!快確定目標(biāo)吧?!?/p>
“鴉姐,你覺得我是屬于什么類型的?”
“你?你是心氣很高的女孩。你想找最好的——外表要英俊,還要才學(xué)高,性格深沉又熱烈,還要喜歡文學(xué)。我說得對不對?”
“可一位男孩具備了這些條件,早就被別的女孩抓走了?!?/p>
“那倒也不見得。我總覺得小勤的運氣不會差?!?/p>
“我得回去了,鴉姐。我今晚心神不定。”
“那就是好運要找上門了。晚安!”
小勤很久都沒有睡著。不知為什么,她竟然設(shè)想起晚儀老師的處境來了。她想,如果她小勤處在晚儀老師的處境,她會怎么樣?她應(yīng)該也不會頹廢,就像小說中的明一樣。齊三哥的感受力真厲害,他說:“就像不可能頹廢似的?!编牛幸环N東西在支配她周圍這些人的情感。男女之愛是最好的,但并不是唯一的。不過說到底,晚儀老師也得到了愛,因為愛是各式各樣的。齊三哥說飛縣人杰地靈,她是飛縣人,所以她在他眼中才顯得可愛。她可別讓自己變得不像飛縣人了啊。比如剛才她考慮配得上配不上的問題,就不是飛縣人的胸懷了。小勤更愿意將她對齊三坡的感情稱之為“文學(xué)性的愛”。一定不要考慮太多!只要她和他還在這個文學(xué)圈子里,只要她還愛文學(xué),她就可以愛齊三哥!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特別能理解那些小說了,她有了從前沒有過的新體驗,可見只要真正愛上一個人,而且是文學(xué)性的愛,人就會變得聰明起來。文學(xué),文學(xué),那是人的樂園啊。是因為這個,齊三哥才要把文學(xué)作為他的終身的事業(yè)嘛,什么獻(xiàn)身啦,出人頭地啦等等說法怎么比得上文學(xué)給人帶來的極樂?齊三哥真深沉,她小勤就愛這種類型的人。她小的時候愛過獵人阿迅,后來又愛過作家征,可是那兩次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專注,激情也沒有這么強(qiáng)烈。這是因為那些日子里,她還沒有象現(xiàn)在這樣具有“文學(xué)性”,那時她還是小女孩,不懂得人的情感這種妙不可言的東西?,F(xiàn)在她也想像齊三哥一樣將閱讀文學(xué)當(dāng)作一項事業(yè)來追求。想想看吧,這世上還有多少書她還未讀過啊,這將是一個多么漫長又多么激動人心的歷程!而且還有齊三哥和她小勤一塊“在路上”!
小勤盼著星期五快快到來,因為星期五的晚上他們就要討論《嫁一個好兒郎》這本書的結(jié)尾了。小勤覺得自己還不能完全讀懂這個結(jié)尾,她急于要聽聽齊三坡的意見。書的結(jié)尾是這對戀人的決裂,那種決裂很冷靜,并不傷感,因為雙方都在憧憬著什么更好的東西。戀人們用力擁抱之后就分手了。
齊三坡到得很早。小勤則吃完晚飯就立刻跑到玫瑰花園里來了,玫瑰花園就在會議室的前面。齊三坡笑容滿面地迎向小勤。
“我估計您會在這里。我們都覺得這個結(jié)尾出乎意料,對嗎?”
“啊,我正是這樣想的,您太了解我了,多奇怪!為什么分手?完全沒有道理。這兩位,明和陶,分明是和諧的一對嘛?!毙∏谡f。
“是啊,有點遺憾。我也在想。會不會完全和諧了愛就減弱了呢?”
“您的思想真可怕,不過我也是這樣想來著。我們的未來會是什么樣的?我有點膽小……啊,真深奧啊?!毙∏谡f著就怕冷似的搓了搓手。
“哈,小勤,那可不是您的本性!”
齊三坡說這句話時就熱情地?fù)ё×诵∏诘募绨颉?/p>
小勤微微發(fā)抖,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
“齊三哥,您同我談話是不是有點遷就我?我水平不高?!?/p>
“完全不是。和您談話總給我?guī)盱`感。要不我怎么會一下班就往這邊跑?我只對文學(xué)這一件事有巨大的興趣,我希望自己在這個領(lǐng)域里突飛猛進(jìn)。其實啊,我已經(jīng)寫了一些很短的小東西,非常短,有的只有幾個句子。這件事我還沒告訴過任何人,除了您。”
“我希望盡早讀到您寫的作品,那會是我最大的快樂?!?/p>
“小勤,您的心真好!因為您是飛縣人——”
他的話被打斷了,一大群人往他們這邊走來。都是年輕的書友。
“你們兩位是不是在約會?”他們問道。
“是啊,我們早就開始文學(xué)的約會了。”齊三坡說。
“恭喜恭喜!”
他們一齊擁進(jìn)了會議室。
當(dāng)討論變得熱烈起來時,小勤發(fā)現(xiàn)齊三坡的表情有點走神,而他那張年輕的臉容光煥發(fā)。小勤暗想,會不是因為剛才的事呢?她不能確定。她雖小小年紀(jì),但已懂得了這種事不能一廂情愿。她聽見阿麗在對面說:
“諸位請注意,我認(rèn)為愛情并不總是很美的,分手也并不總是很可怕的。有些愛經(jīng)過冷靜的衡量之后,會感到與其維持還不如……”
下面的話她就聽不清了,因為她吃驚地看見齊三坡皺了皺眉,這在他可是很少見的表情。接下去他的表現(xiàn)更是出乎小勤的意料之外。他站了起來,兩手撐在桌面上,開始滔滔不絕地、很快地講話。他的大意是,愛情這種事,衡量是可能的,但冷靜是絕對不可能的,除非那已經(jīng)不再是愛。如果是他,他也會有衡量,但這個衡量是以熱情為前提,不是以冷靜的估算為前提。這篇小說中的明也從未對雙方的情況作過超然的估算。他贊成明的選擇,還因為這是雙方做出的選擇,他們雙方的這種默契已經(jīng)具有了很高的文明程度……小勤看見齊三坡在流淚。她大大地被震撼了。卻原來他另有隱情!小勤恨自己的麻木。
討論會散了之后,齊三坡磨蹭著沒有離開,小勤也沒有離開。他倆鎖好了門,又走到玫瑰花園里去談話。
“齊三哥,您能和我講講您從前在紗廠時的事嗎?”小勤試探地問。
“那個時候我是一條兇殘的狼,還沒變成人。我到處尋釁滋事,因為不甘心,也因為好奇心。那些好人家的孩子見了我就躲。如果您在那時遇見我,肯定會對我嗤之以鼻。后來,是在集體流浪時,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責(zé)任,因為我比他們年紀(jì)都大。我記得有一個冬夜,我們又冷又餓,縮在貧民窟里,你挨著我,我挨著你。白天偷來的東西全吃光了,大家都被饑餓弄得要發(fā)狂了似的。我突然憂慮起來,不是擔(dān)心被餓死,那是不可能的,而是擔(dān)心我們會集體發(fā)狂。我清了清嗓子,帶領(lǐng)大家唱起了‘童子軍歌。開始是小聲唱,后來聲音越來越大,每個人都唱得十分投入。您當(dāng)然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們度過了危機(jī)。就是從那天夜里開始,我才慢慢從狼變成人。孤兒團(tuán)留給我的是小狼的回憶:媽媽不見了,我們擠成一堆……”
齊三坡接下來講了一個非常黑暗的故事。故事里頭好像有一個人在不斷地發(fā)誓,雖然小勤不知道他是為了什么事在發(fā)誓。小勤對故事中的人站在大街上發(fā)誓這件事感到憂慮?!斑@種決絕會不會是出自愛?”她問齊三坡?!坝锌赡?。不過也有可能是出自恨?!饼R三坡心神不定地回答,“多年前,我和您都恨過各種各樣的人和事件,那種恨造就了人的個性。說起來,恨和愛是一個東西——我們的母親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p>
小勤感到,那個像小狼的人是有能力愛的。畢竟在久遠(yuǎn)的過去,當(dāng)大地在結(jié)霜時,天上那一輪明月將清輝灑到過他的皮膚上。小勤的心在呼喚:“齊三哥,齊三哥……”齊三哥遇到了挫折。他需要她的鼓勵,所以才會站在這里同她溝通情感。
“仇恨又造就了一種無限的寬容,對嗎?”小勤看著他的眼睛問。
“我也不知道。自從唱歌的那個冬夜之后,我對人就變得有耐心了,我好像有一種感覺,這就是自己再也不會失去信念了。世界真美?!?/p>
“我也是這樣想的,世界真美。您沒有失去信念,真為您感到高興?!?/p>
后來他倆又說了些相互鼓勵的話。這時發(fā)生了一件事:在大路的對面?zhèn)鱽硇游锉灰ё〉膽K叫,那叫聲無比絕望,令他倆毛骨悚然。
“她?”齊三坡問道。
“她?!毙∏谙窕匾粢粯诱f。
“讀書讓人變得高尚?!毙∏谟盅a(bǔ)充了一句。
當(dāng)他的摩托車發(fā)動時,小勤一下就感到了小動物的絕望。但她并沒有毛骨悚然,一股英雄氣概從她的胸中升起,她在無聲地唱童子軍軍歌。摩托車遠(yuǎn)去了,歌聲卻似乎在漸漸變得高昂。有好些年了,小勤想要捕捉的,正是這種境界。這就像翻過陡峭的山崖,一場力的測試。
“一種激情的冷靜?!毙∏谠谛睦镎f。她現(xiàn)在有點明白書中明的情感了。同時她也在某種程度上懂得了齊三坡。她打了個冷噤,她覺得她的目光的窮盡之處是一個深淵,在那深淵之中,不可名狀之物正在緩緩地上升。小勤有點恍惚,有點害怕,但更多的是極度的渴望?!白x書吧,讀書吧……”她說出了聲。
她看見一個黑影正在向她移近。
“是沸騰的夜晚。”媽媽的聲音響了起來。
“飛縣的姑娘的愛是什么樣的?”小勤問。
“是那種有節(jié)制、有判斷的,不顧一切的熱情?!?/p>
“媽媽真深奧。”
“這是因為媽媽在家和你們讀同一本書的緣故?!?/p>
母女倆在星光下的剪影滲出某種古老的氣息。小勤感到自己年輕的身體正在變得柔韌有力。
齊三坡已經(jīng)有兩個星期沒有出現(xiàn)在讀書會了,小勤一天比一天焦慮。讀書會上,關(guān)于《嫁一個好兒郎》這本書的討論仍在繼續(xù)。因為不知不覺地,每個人都在續(xù)寫這本書。這本書激起了大家的創(chuàng)造熱情。書友們不僅設(shè)想自己在那種情境中的可能的行動,而且還設(shè)想他們的領(lǐng)頭人齊三坡——他的可能的判斷;他怎樣找到出路;他將如何對待他的愛人等等。書友們之所以這樣做,也許是因為齊三坡身上具有他們每個人的氣質(zhì)——小勤這樣想。
“她的消失令齊三坡絕望,可他仍在費力地尋找那條小路。在霧中,人眼像貓眼一樣發(fā)光,可什么都看不見。”書友油麻這樣說道。
“她不可能完全消失,因為齊三坡自己就是她。就像我們也是齊三坡。每當(dāng)我遇到困難,我就在心中呼喚:齊三哥,齊三哥……”小翼說道。
“那會是什么樣的一位愛人?大家能否設(shè)想一下?”小勤提高了嗓門。
“是位攝人心魄的女性——極為不幸,卻自強(qiáng)不息。”
最后說話的是鴉。鴉在討論中一直站在暗處。
“那么,鴉姐認(rèn)識她嗎?”油麻焦急地問。
“我?我是從齊三坡身上看出她的倩影的。她從不出現(xiàn),正如這本書里面的主角的愛人。當(dāng)然,齊三坡并不是在演戲,可這本書給了他生活的力量,讓我們耐心地等待他的回歸吧?!兵f說完這些就出去了。
傍晚時分,飛縣的空氣變得潮潤起來,有一種像剪刀剪鐵絲的聲音在周圍響起。小勤豎耳傾聽。
“小……勤……小……”好像是書友在喊她。
小勤從家里跑出去。
她看見了那熟悉的剪影。
“您?”小勤問。
“我回來了,親愛的小勤。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因為有緊急的事需要處理,此外路途遙遠(yuǎn),沒法傳達(dá)信息?!?/p>
“沒關(guān)系。親愛的齊三哥,需要我?guī)兔???/p>
“現(xiàn)在一切都在好轉(zhuǎn)。您,還有書友們,你們一直在幫我。”
“小勤永遠(yuǎn)是您最好的朋友。”
他倆沒有像往常那樣討論作品,卻是面帶微笑在沉默中交流。
好久好久后,他開口了。
“她離開我了,她為什么離開我?”
“大概是為了讓您變得更堅強(qiáng)吧?”
“嗯,有道理?!?/p>
他倆看見書友們來了。書友們發(fā)出歡呼。
他們大家在會議室圍成一圈,每個人都很激動。
“這次遠(yuǎn)行讓我交出了閱讀的試卷。愛的激情即是渴望鏡子的狂熱。然而現(xiàn)在,我的鏡子不再適合我了,鏡像模糊,它正在不斷遠(yuǎn)離我。我想,它正在轉(zhuǎn)變?yōu)榱硗庖幻骁R子。我心中對愛人充滿了感激?!?/p>
齊三坡說了這番話之后,四周響起嗡嗡的低語。那也許是焦慮的渴望;也許是鍥而不舍的尋求;也許是熱烈的傾訴……大家都想交出閱讀的試卷。
小勤坐在齊三坡的身旁,感應(yīng)著他的脈搏的跳動。她在心里對自己說:“我是飛縣的姑娘,這就是我的陰錯陽差的初戀。飛縣的姑娘從不自卑和抑郁,她們是文明程度很高的女性。”
齊三坡仿佛聽到了小勤的心聲,他坐下來,緊緊地握住了小勤的手,他沉浸在他倆之間產(chǎn)生的“文學(xué)性”的愛戀之中。這種深深的慰藉令他多日來的痛苦一掃而光。
“書中的明,她的愛人是誰?”有人突然發(fā)問。
“他就是我們大家渴望的那種人?!睅讉€人齊聲回答。
小勤感到釋然。她在齊三坡的耳邊說:“讀書會是我們永久的家。您不會忘記這一點吧?您的到來讓我欣喜若狂。”齊三坡低聲回答她說:“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這里。這里是我的家,也是故鄉(xiāng),花壇里的玫瑰夜夜在我的夢中開放。即使我的戀情失敗了,我胸中的激情又轉(zhuǎn)移到了這里。文學(xué)是我的不變的情人?!?/p>
后來他倆像夢游一樣游到了外面的玫瑰花壇旁邊。
“對于我們,愛,永遠(yuǎn)不會帶來頹廢。”齊三坡說。
“我感到您快要開始寫作了?!毙∏诟吲d地回應(yīng)。
“您就像美麗的文學(xué)使者?!?/p>
“齊三哥,我永遠(yuǎn)會是您的忠實的讀者?!?/p>
“啊,我究竟做了什么善事,讓這種福氣降臨到我頭上?”
“您給讀書會帶來幸運?!?/p>
“小勤小勤,我心中……我,我要盡力!”
“玫瑰,玫瑰……”小勤聽到自己說夢話一般的聲音。
后來,他們兩人都吃了一驚。
小勤像以前一樣將齊三坡送到大路的那一邊,目送他飛馳而去。
到了深夜小勤才記起她曾與齊三哥約定,兩人要做終生的文友。激情的浪潮在她年輕的胸膛里起伏,天快亮了她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太陽明媚,南風(fēng)輕拂樹葉。小勤在早晨聽見山里飛來的那只陌生的鳥兒在反復(fù)地說:“姑娘,姑娘……”
責(zé)任編輯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