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語所藏殷墟甲骨目驗校訂九則

張惟捷

(廈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中文系)

壹、 問 題提出

甲骨學(xué)身爲古文字、殷商史學(xué)的研究核心，其刻辭釋讀內(nèi)容是否具有公認的可信度，使學(xué)者引用有據(jù)，是極爲重要的。倘若起初即使用了具有爭議的辭例釋文，往往將會使研究方向産生偏差，導(dǎo)致結(jié)論不可信，削減其學(xué)術(shù)價值。

而欲深入研究卜辭辭例，必須具備良好的文本條件始得進行。然而受限於龜甲、獸骨的保存狀況，反面粗糙，以及鑽鑿、刮除等負面影響，甲骨文字的辨認或多或少會面臨種種障礙，尤其傳統(tǒng)金石學(xué)墨拓手段乃百年來呈現(xiàn)甲骨文字及其細節(jié)綫索的最主流方式，拓本的製作質(zhì)量往往會直接影響閲讀品質(zhì)。*以劉鶚的《鐵雲(yún)藏龜》爲例，此書初版爲石印本，拓本並不完善，僅有少部分刻辭深者較清楚，可參宋鎮(zhèn)豪、劉源介紹，見氏著《甲骨學(xué)殷商史研究》，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頁82—84。職是之故，目前學(xué)術(shù)界可見的重要甲骨釋文工具書，如《殷墟甲骨刻辭摹釋總集》(以下簡稱《摹釋總集》)、《甲骨文合集釋文》(以下簡稱《合集釋文》)、《甲骨文校釋總集》(以下簡稱《校釋總集》)等書，在關(guān)於磨損過甚的文本以及龜甲反面的部分，其釋文常不盡理想。以反面卜甲爲例，有時反面刻辭數(shù)量較多，且與正面卜辭關(guān)係密切，這時無法正確釋出內(nèi)容將導(dǎo)致重要辭例殘缺，降低整版學(xué)術(shù)價值，往往令學(xué)者感到遺憾。

因此，筆者借近年於臺灣中研院史語所文物庫房進行研究之便，對所藏甲骨做了一系列的整理工作，其中部分成果已陸續(xù)出版、發(fā)表。*參見拙作《甲骨文字舊釋新説——以史語所藏十四版腹甲爲例》，臺灣中山大學(xué)《文與哲》學(xué)報2013年第22期；《殷墟甲骨綴合二十二組》，《政大中文學(xué)報》2013年第19期。這些成果的基礎(chǔ)來自接觸實物，以目驗?zāi)”緦蓖仄姆绞絻嵙繉⒄疵婵剔o釋出，得到了不少具有一定價值的學(xué)術(shù)成果。本文即在此研究基礎(chǔ)上，新揀選《殷虛文字乙編》所收殷墟第13次挖掘所得9組較爲漫渙的腹、背甲，進行目驗釋文，並援引《摹釋總集》、《合集釋文》、《校釋總集》等舊釋，在文中對勘，使學(xué)者瞭解目驗?zāi)”緦π抻喖坠桥f釋的重要性。文中隨組附上拓本與目驗?zāi)”?，供學(xué)者參照。

貳、 正　　文

以下由《殷虛文字乙編》中挑選9組師組、賓組的腹、背甲，依《甲骨文合集》號碼將辭例順序列舉如下。每組內(nèi)首先標明著録號，*《乙》表示《殷虛文字乙編》，《乙補》表示《殷虛文字乙編補遺》，《合》表示《甲骨文合集》，《外》表示《殷虛文字外編》，“R”表示史語所數(shù)位典藏系統(tǒng)號碼(Registered Number)。並説明綴合情形，再來依《摹釋總集》、《合集釋文》、《校釋總集》的順序?qū)⑴f釋列出，筆者新釋在後，最後對此版釋文與相關(guān)問題作一綜合討論，以釐清論述。

一、 《乙》3189(R44583/《合》939反)

(一) 前賢舊釋

《摹釋總集》：

(6) 翌……未……(7) 其雨(8) 惟父丁(9) 不……父……

《合集釋文》：

《校釋總集》：

(二) 筆者新釋

(三) 説明

拓本與摹本：

二、 　　　《乙》273+《乙》275(R26290/

(一) 前賢舊釋

《摹釋總集》：

《合集釋文》：

《校釋總集》：

(二) 筆者新釋

(三) 説明

本綴合見於董作賓先生《殷虛文字乙編摹本》，董先生於此組下注明：“甲面蟲蛀特甚?！北窘M的《乙》273即《合》17443，《乙》275《合集》、《合補》均未收，故此處僅及《乙》273的舊釋。董先生釋文在“叀”字後有“父乙”二字，根據(jù)目驗似可疑。新釋A“貞”下有一從“”之字，考慮到賓組卜辭中有人名“”和“”，故此處兼隸出二者。卜辭對王以外的某人夢境吉兇的貞問，可參《合》201“帚好夢”、《合》17452“有夢”等。

拓本與摹本：

三、 　　　《乙》145+《外》220(R26138/

(一) 前賢舊釋

《摹釋總集》：

《合集釋文》：

(5) ……扶曰： 栱日丁……(6) ……樖"萬冔……冊……

《校釋總集》：

(二) 筆者新釋

(三) 説明

本版字體屬於師小字類，辭例非常特殊，似包含了兩段長占辭。根據(jù)目驗，增訂“枤#”、“有害”、“夢”、“曰土”等字。同時據(jù)蔣綴及其釋文增補本新釋，將此組卜辭由右至左合讀之，並稍做修訂。

拓本與摹本：

四、 《乙》111+《乙》8497(R32424/《合》20476)

(一) 前賢舊釋

《摹釋總集》：

(1) 癸亥卜七月六日……其征(2) ……小方不……征今……印……

《合集釋文》：

《校釋總集》：

癸亥卜，小方不征，今秋受□。七月六日其[征]。六日征。

(二) 筆者新釋

(三) 説明

本組兩版綴合接點周圍較爲漫漶，致使拓印效果較差，今據(jù)目補、改釋諸字詞，得到幾乎完整的一組卜辭。配合語序訓(xùn)讀，可知“七月”當歸屬命辭中，標誌貞問當日月份；“六日，告餘出自乂()。旬，[出]圍”一段爲驗辭，包含了癸亥日六天後、一旬後的情形?！啊弊轴尅皣?，從唐健垣先生釋。*唐健垣： 《從“于”字用法証甲骨文之不同》，《中國文字》第28冊，臺北： 臺灣大學(xué)中文系，1968年。

拓本與摹本：

五、 　　　《乙》404+《乙》479+《乙》8518+

(一) 前賢舊釋

《摹釋總集》：

《合集釋文》：

(1) 乙酉[卜]，雨，雨。各雲(yún)□雨(2) 丙戌卜，于戊雨

《校釋總集》：

(二) 筆者新釋

A. 乙酉[卜]： □霖昜，雨。

B. 丙戌卜： 于戊雨。

不雨。

(三) 説明

釋文A“霖”字，舊釋“雨”，目驗可查見該字上從雨，下部似從“艸”，應(yīng)即“霖”字。此條卜辭記有月份“三月”於左下側(cè)，舊均缺釋。

拓本與摹本：

六、 《乙》38+《乙》108(R26039/《合》21022)

(一) 前賢舊釋

《摹釋總集》：

(1) 戊申卜翌己……(2) 戊申卜貞翌己酉大啓

(3) 戊申……今……大……(4) 各雲(yún)不其雨允不啓

《合集釋文》：

(3) 戊申卜，翌……(4) ……雲(yún)其雨，不雨

《校釋總集》：

(3) 戊申卜，翌……(4) ……雲(yún)其雨，不雨

(二) 筆者新釋

F. 各雲(yún)不其雨，允不啓。

(三) 説明

本組綴合多涉及田獵事宜，然原物磨泐甚深，故影響釋讀。舊釋“七日”、“七月”，應(yīng)爲“十月”之誤；另補出“令人”、“大狩”、“又”，以及釋文E“”、“庚”等字。釋文A、B的“大”字，人手下似有短畫，可能爲“亦”，反復(fù)觀察不能確定，暫志之以待討論。

拓本與摹本：

七、 　　　《乙》370+《乙》393+《外》216(R26390/

(一) 前賢舊釋

《摹釋總集》：

(1) 庚午卜祭……弜惟(2) 壬申椖步弜……今丁未冊……

(3) 丙戌卜椖及嗇追比……(4) 丁亥卜……以……

(5) ……亥卜丙寅其喪……丙寅棯W(6) 丁亥卜余不……逐……喪

(7) ……卜……五月其……弜喪……(8) 丁……不……史眉于……椖

《合集釋文》：

(1) 丙寅其喪。

(2) 丙寅卜，步和……弜……壬申椖祖乙……乙……

(3) 庚午卜，椖祈□□……(4) 乙亥卜，丙戌椖□

(5) 乙亥□丁酉允不于祖乙使椖(6) 壬午卜……喪……允……逐不

(10) ……允……允……五月

《校釋總集》：

(1) 丙寅其喪。

(2) 丙寅卜，步和……弜……壬申椖祖乙……乙……

(3) 庚午卜，椖祈□□……(4) 乙亥卜，丙戌椖□

(5) 乙亥□丁酉允不于祖乙史椖(6) 壬午卜……喪……允……逐不

(7) 丙戌卜，及嗇追比(8) 丁亥卜，余，弗其喪羌

(9) 丁亥卜，朕，彳……父……豭……嗇……

(10) ……允……允……五月

(二) 筆者新釋

A. 丙寅卜： 余冊弜。

D. 庚午卜： 椖在析風(fēng)，有□

之夕衣(卒)，□肩同。

E. 壬申卜： 椖二祖戊、乙。

F. 乙亥卜： 丙戌椖析，步。

G. 丙戌卜，及嗇追，比朕。

I. 丁亥卜： 余弗其喪羌。

(三) 説明

新釋A位於本組下方齒縫沿邊，舊釋“步和”，其“步”字當歸屬上側(cè)新釋E，“和”字應(yīng)爲“冊”字誤釋，此冊字似從“力”；步、冊二字之間有“余”字未釋，此字上半部似從二橫畫，今補之。

新釋D與F事類有關(guān)，都是貞問對“析”(或在析地)行祭的事宜，從新釋D“椖在析風(fēng)”來看，若中無斷讀，很可能與四方風(fēng)名中的東方名有關(guān)；“在析風(fēng)”，或指東風(fēng)而言，前一日己巳記時令“五月”，亦屬春季?！逗霞屛摹?、《校釋總集》均將此辭的“析”釋爲“祈”，是囿於拓本不清所致，現(xiàn)改釋之並補“在”、“風(fēng)”二字。*關(guān)於卜辭中的四方風(fēng)，尤其是春風(fēng)的問題，可參蔡哲茂《甲骨文四方風(fēng)名再探》，《金祥恒教授逝世周年紀念論文集》，臺北，1989年，頁123—152。有進一步的論述。

新釋E“二祖戊、乙”，指祖乙、祖戊，此二祖稱爲習(xí)見於師組小字類，舊釋“豭”，實爲“豖”字。此外，根據(jù)行款、字排的位置來判斷，本文對一些字詞的母辭歸屬也做了改定，如新釋G歸入“朕”字、新釋F歸入“步”字等，請學(xué)者參看。

拓本與摹本：

八、 《乙》39(R26040/《合》21327)

(一) 前賢舊釋

《摹釋總集》：

(1) 庚……卜……月(2) 壬子卜……樋r……今夕……無柼T

《合集釋文》：

(1) 庚戌卜……九月(2) 壬子卜，令虎樋r，今夕亡柼T

(3) ……及……隹

《校釋總集》：

(1) 庚戌卜……九月(2) 壬子卜，令虎責(zé)，今夕亡冎

(3) ……及……隹……

(二) 筆者新釋

(三) 説明

拓本與摹本：

九、 《乙》56(R26056/《合》21481)

(一) 前賢舊釋

《摹釋總集》：

(1) 庚……(2) ……卜翌……

《合集釋文》：

《校釋總集》：

(二) 筆者新釋

(三) 説明

本版磨損較爲嚴重，導(dǎo)致拓本不清，《合集》轉(zhuǎn)印更加模糊，《摹釋總集》於此版或即照《合》21481進行釋文。今據(jù)目驗儘量摹出殘存文字，釋文A提供了月份，B補出“戠”、“”、“衣”、“令”、“狩”數(shù)字。C的“宋家”習(xí)見於師組卜辭，同條“令”字左上有“”，從位置上來看應(yīng)爲補刻。按屈萬里先生曾指出：“此言宋家，亦謂子宋之國?！?《殷虛文字甲編考釋》，頁33)其説可信?！都坠蔷Y合彙編》第531組(嚴一萍綴)有“令比宋家”，應(yīng)即子宋正進行某場戰(zhàn)事，王令前往跟隨，參與戰(zhàn)爭之意，與本條“弜令(贊)宋家”可互參。弜作人名。

拓本與摹本：

叁、 結(jié)　　語

通過實際目驗，本文對此9版龜甲的重新研究，總共考訂了48條刻辭(含對貞)，修正了其中二十餘條釋文，大略估計約五成的刻辭內(nèi)容是需要改定的，可見此工作的推行確有其必要性。除了史語所藏甲骨以外，大陸地區(qū)所藏諸如小屯南地甲骨、周人甲骨，以及各學(xué)術(shù)機構(gòu)、私人收藏品等，事實上都具有製作目驗?zāi)”九c重新釋文的條件，尤其是屯南甲骨印刷質(zhì)量不佳，雖然與龜甲在材質(zhì)上面對的著録局限不完全相同，但若通過專門學(xué)者的目驗?zāi)?，?yīng)能在現(xiàn)有的墨拓本外，給學(xué)界帶來具有學(xué)術(shù)意義的對勘材料，從而重新挖掘出此批材料的新價值。

此外，藉由本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瞭解，無論對於出土或是傳世甲骨的釋文與考釋，倘若僅能通過拓本、照片來進行研究，釋文正確性將隨著材料的清晰程度而變動，許多所得到的成果往往經(jīng)不起推敲，這對於需要大量正確辭例來構(gòu)成研究基礎(chǔ)的甲骨學(xué)乃至整體古文字、古史學(xué)而言，頗值深切注意。希望藉由本文的拋磚引玉，未來學(xué)者能見到更多清晰、完整的刻辭，使甲骨學(xué)的研究得以日新又新，持續(xù)獲得進展與突破。

參考書目

工具書

董作賓： 《殷虛文字外編》，臺北： 藝文印書館1956年版。

郭沫若主編、胡厚宣總編： 《甲骨文合集》，北京： 中華書局，1979年—1982年，中華書局2001年再版。

姚孝遂、肖?。?《殷墟甲骨刻辭摹釋總集》全二冊，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版。

鍾柏生： 《殷虛文字乙編補遺》，臺北： 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5年。

胡厚宣主編： 《甲骨文合集釋文》，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

曹錦炎、沈建華： 《甲骨文校釋總集》二十卷，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

劉釗、洪颺、張新?。?《新甲骨文編》，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專著、期刊

林宏明： 《醉古集——甲骨的綴合與研究》，臺北： 臺灣書房2008年版。

張惟捷： 《甲骨文字舊釋新説——以史語所藏十四版腹甲爲例》，臺灣中山大學(xué)《文與哲》學(xué)報2013年第22期?！兑笮婕坠蔷Y合二十二組》，《政大中文學(xué)報》2013年第19期。

董作賓： 《殷虛文字乙編摹本》，《中國文字》第3冊，臺北： 臺灣大學(xué)中文系，1961年。

蔣玉斌： 《殷墟子卜辭的整理與研究》，吉林大學(xué)博士論文(指導(dǎo)教授： 林澐)，2006年；《殷墟B119、YH006、YH044三坑甲骨新綴》，《中國文字研究》2007年第1輯。

蔡哲茂： 《甲骨文四方風(fēng)名再探》，《金祥恒教授逝世周年紀念論文集》，臺北，1989年；《甲骨綴合彙編》，臺北： 花木蘭出版社2011年版。

電子資源

香港中文大學(xué)中國文化研究所漢達文庫網(wǎng)站： http：//www.chant.org/default.asp。

蔣玉斌： 《〈甲骨文合集〉綴合拾遺(第六十八—七十三組)》，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所先秦史研究室“先秦史網(wǎng)站”，http：//www.xianqin.org/blog/archives/2072.html；《〈甲骨文合集〉綴合拾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所先秦史研究室“先秦史網(wǎng)站”，http：//www.xianqin.org/blog/archives/155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