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佬赫爾曼的中國情緣

晨楓

“德國佬赫爾曼”，德國猶太人，但他不叫赫爾曼，名字里甚至沒有赫爾曼，他叫蓋爾哈德囟諾依曼。作為美國噴氣發(fā)動機科技的先驅和領軍人物，他與尼爾囟伯杰斯一起主持設計的通用電氣J79渦噴發(fā)動機，進而開創(chuàng)了美國戰(zhàn)斗機的“2馬赫時代”。但他和其他同時代來到美國的德國人不一樣，既不像馮囟卡門、馮囟諾依曼、愛因斯坦那樣在戰(zhàn)前為逃離納粹迫害猶太人而來到美國，也不像馮囟布勞恩那樣在戰(zhàn)后被俘后效忠美國，而是一段繞道中國的離奇、驚險的經歷。 諾依曼和他修復后升空的“零”式

Digitalnunit/繪

蓋爾哈德囟諾依曼于1917年10月8日出生在奧得河上的法蘭克福，位于波蘭、德國邊境，曾屬于普魯士的勃蘭登堡。這和名氣更大的經濟重鎮(zhèn)法蘭克福不是一回事，后者的全稱是美茵河上的法蘭克福。

諾依曼很小就對科技名堂著迷。這也是查爾斯囟林白孤身駕機飛越大西洋的年代，航空激發(fā)了所有人的想象力。15歲的時候，他加入了學校里的滑翔俱樂部，成為同伴里第二個放單飛的學生。離開學校后，他跟著一個有名工匠學汽車發(fā)動機的修造手藝，偷空把淘舊貨淘來的破摩托車整修一新。諾依曼這手精湛的手藝受用了一輩子，包括到了后來不需要親自動手時，依然牢記工程技術說到底是動手的科學這個道理。1935年，諾依曼進入米特威達工程學校（現米特威達應用科技大學），這是薩克森州著名的工科院校，有說法是德國最老的工科院校，1867年就建校了，奧迪汽車的創(chuàng)始人奧古斯特囟霍什和電視PAL制式的創(chuàng)始人沃爾特囟布魯赫也畢業(yè)于此。

三個月薪水翻三倍

1937年，希特勒吞并奧地利，二戰(zhàn)陰云密布歐洲，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也變本加厲。諾依曼20歲了，按照德國法律要應征入伍，但因為大學學業(yè)而推遲入伍。1938年，中國抗戰(zhàn)已經一年了，國民政府試圖以德械武裝的中央軍作為抗戰(zhàn)主力，并提出“航空救國”，從德國征召懂航空的人，幫助建立強大的中國空軍。諾依曼盡管自認已經不是猶太人，但也懂得遠離納粹的道理，前往柏林中國大使館應聘遠赴中國。薪水不錯，還可以推遲入伍，而且旅費全包，這是很好的求職機會。

1939年5月，諾依曼輾轉抵達香港。他應該向中國的西南運輸公司報到，等待工作分配。但他抵達香港時，發(fā)現公司不辭而別，而且沒有留下任何聯系方式。旅費雖然全包，但薪水沒有著落了，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諾依曼茫然了。幸好，香港遠東汽車公司的美國經理克勞德·懷特幫他找到一份汽修工作，并安排了香港簽證。從小在普魯士吃苦在前、自食其力觀念下長大的諾依曼聰明肯干，老板也很賞識，三個月里薪水翻了三倍。香港闊佬對于車行里有一個白人在干活也感到新奇，諾依曼的德國手藝更是不負眾望，車行生意火爆。

1939年9月1日，納粹德國入侵波蘭，兩天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正式爆發(fā)，英國對德宣戰(zhàn)，諾依曼一夜之間成為敵僑，被關押到九龍的喇沙書院，還有100多德國人也被關押在這里。后來這些德國人都被釋放，但只能在工作和居住場所半軟禁，不能隨意走動，更不能離開香港，德國護照都被港英當局收走了，諾依曼只能繼續(xù)修他的汽車。不過，隨著1940年盟軍在西線的戰(zhàn)事日漸被動，英國人不想任何有可能成為德國間諜的人留在香港，香港的德國人的日子突然嚴峻起來。諾依曼得到港英當局命令：要么在48小時內離開香港，要么被關進位于斯里蘭卡的集中營。但港英當局繼續(xù)扣押諾依曼的德國護照，拒絕發(fā)還。 中國航空公司的DC-2飛機，美國人霍恩·邦德為諾依曼在中航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諾依曼碰上陳納德 表現“飛虎隊”P-40擊落“零”式的繪畫作品

在純屬巧合的場合下，諾依曼碰到蘭霍恩·邦德。這個與大名鼎鼎的007間諜同名的美國人在當時的中國航空公司工作，他為諾依曼在中航找了一份工作。更重要的是，他在沒有護照和簽證的情況下把諾依曼帶進中國，送往昆明。這不僅躲開了英國人的關押，更為諾依曼的航空生涯打開了門。

在昆明，諾依曼碰上克萊爾·陳納德上校。陳納德告訴諾依曼，中國需要他。但這個時候諾依曼為中國效力的最好方式是留在運輸部隊，陳納德安排諾依曼到昆明的法國雷諾一泰西埃卡車裝配廠做事。云南緊鄰法屬印度支那的越南，深受法國影響，包括法國汽車。廠里正好有20輛新卡車裝配完畢，要開上即將完成的滇緬公路，把錫和鎢錠運到緬甸，然后從緬甸運回航空汽油、柴油和彈藥。廠方問諾依曼是否愿意隨隊修車，他答應了。昆明到畹町的路上走了8天。3個星期后，除了一輛卡車因為滑坡而損失，其他卡車都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運回了急需的戰(zhàn)略物資。

諾依曼的修車技藝在昆明出了大名，很快就有1 50多輛汽車送來請他修理。據說他有本事用馬糞為散熱器補漏，用牛角車制代用部件，當然，條件更好的時候，還是用正規(guī)方法和零部件修車。他索性開了一個鋪子，命名為ReliabIeAutoService，還請人寫上中文廠名“耐用汽車修理廠”，有20多個伙計。他和中航的飛行員鮑勃·安格爾合伙，后者正好利用職權，從仰光運進急需的汽車零部件。昆明警察局長李澤周有一輛1940年的別克轎車，剛從滇緬公路開過來就壞了。諾依曼把車修好讓李澤周很高興，為表謝意，他把自己的1939年法國標致轎車送給倆諾依曼，這是諾依曼的第一輛屬于自己的轎車。諾依曼還修過陳納德的1936年福特，但最顯赫的客戶當屬云南王龍云，他有4個老婆和2個兒子，一人一輛車，包括龍云自己的美國別克、兩個兒子的英國奧斯汀，加上4個老婆的車，7輛車一起出動時，威風得很，連蔣委員長都要嫉妒幾分。

1941年12月8日，日本聯合艦隊偷襲珍珠港，美國參戰(zhàn)了。陳納德馬上找到諾依曼，告訴諾依曼珍珠港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有3個中隊的P-40戰(zhàn)斗機要進駐昆明。這正是陳納德飛虎隊的開創(chuàng)初期，這時的正式名稱為“中國空軍美國志愿航空隊”（簡稱AVG）。諾依曼連珍珠港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但被問及是否愿意放棄自己的修車生意，跟著陳納德去維修飛機，他想也沒想，馬上答應了。很多年后，諾依曼說道：“這是我一輩子的輕率決定中最棒的一個！”

諾依曼把修車生意轉讓給另一個德國人，自己加入了飛虎隊。在那里，他的機修技藝得到高度賞識，戰(zhàn)友們也給了他一個外號：“德國佬赫爾曼”。赫爾曼是常見的德國名字，在二戰(zhàn)時代美國俚語中，克勞德是“壞德國人”的代名詞，赫爾曼相對中性，諾依曼被稱為“赫爾曼”是友好的表示。

飛虎隊的P-40在機動性上不如日本“零”式，數量更是太少，從來不超過60來架可以投入戰(zhàn)斗的飛機，而且飛行員的素質、經驗和斗志參差不齊。可陳納德用非常規(guī)的高空俯沖掠襲的戰(zhàn)術取得了14：1的輝煌戰(zhàn)績，建立了飛虎隊的威名。日軍對飛虎隊很是敬佩，提出要在桂林較量，結果日方損失14架“零”式，中方損失4架P-40，飛虎隊再次勝利，而且所有美國飛行員都被營救回來。

修復一架“零”式 被修復的“零”式，右二為諾依曼

AVG轉為第23聯隊和第14航空隊后，2，55名飛虎隊人員只有35人留下，但諾依曼在理論上還是沒有護照的德籍敵僑，哪也去不了，連留下都成問題。最后是美國陸軍部長史汀生直接批準，在1942年7月4日，諾依曼宣誓授任美國陸軍中士，在第23戰(zhàn)斗機聯隊第76中隊擔任機務長。

1942年10月，陳納德把諾依曼叫來，要他負責修復一架繳獲的“零”式戰(zhàn)斗機。這架飛機在北部灣的海灘上迫降，損壞不大，中國農民已經把機體運到柳州。被美國人擊落的“零”式很多，把零部件湊起來，有可能拼出一架能飛的“零”式，這對理解性能、制定針對性戰(zhàn)術具有重要意義。

柳州機場十分簡陋，這里靠近前線，沒有機庫，沒有電燈，更沒有圖紙、手冊，只有扳手、鉗子、螺絲刀等簡單工具。諾依曼用炭火校直螺旋槳，用其他殘骸上拆下來的零部件拼拼湊湊，兩個月后竟然修復出來一架能飛的“零”式。第75戰(zhàn)斗機中隊的中隊長約翰·埃里森少校是中國戰(zhàn)場的第一個美軍王牌飛行員，坐一架B-25轟炸機到柳州，把這架“零”式飛回桂林，諾依曼則坐著B-25一起回去。

可是飛機在桂林降落時，右起落架折斷，飛機受到嚴重損壞。陳納德命令諾依曼再次修復，但諾依曼這時病倒了，同時患上傷寒、瘧疾和黃疸病，在醫(yī)院里住了3個星期。病還沒有痊愈，諾依曼就撐著來到飛機旁，躺在行軍床上，繼續(xù)指導修復工作。兩星期后，飛機再次飛了起來，順利飛回昆明。在昆明，這架“零”式戰(zhàn)斗機和美國戰(zhàn)斗機進行多次模擬空戰(zhàn)，在這個過程中，美軍吃驚地發(fā)現，“零”式為了減輕重量，沒有用任何裝甲，也沒有自封油箱，連電動啟動機都沒有，因此空戰(zhàn)中任何戰(zhàn)損都可能要了命。另外，“零”式的結構單薄，俯沖速度過大的話，結構就會散架。因此，陳納德的戰(zhàn)術十分正確，不與“零”式糾纏，而是高速俯沖掠襲，打了就跑。

“零”式戰(zhàn)斗機的全面測試評估結束后，諾依曼奉命寫出一份詳細技術報告，飛機被拆卸成大件，運回美國，進行進一步測試和分析。飛機在巴基斯坦的卡拉奇停留的時候，諾依曼看到一個人爬進“零”式的座艙，這里摸摸，那里動動。諾依曼不放心，叫他不要亂動。那人跳下飛機，與諾依曼握手，告訴他：“我是阿諾德，你可以隨飛機一起去美國?！痹瓉磉@是美國陸軍航空隊司令阿諾德上將。但在最后一刻，因為官僚手續(xù)問題，諾依曼還是被迫留下，在理論上他依然是敵僑，不得進入美國。

諾依曼身體尚未完全恢復，索性到加爾各答療養(yǎng)一個月，然后回到第76戰(zhàn)斗機中隊。這時已經是1943年秋，部隊已經移防湖南衡陽。諾依曼和其他機械師被秘密空運到江西遂川。第二天，大批P-38、P-40、P-51戰(zhàn)斗機和B-25轟炸機飛來。諾依曼和戰(zhàn)友們飛速把飛機準備好，所有飛機在感恩節(jié)（11月25日）這一天傾巢出動，奔襲臺灣新竹，大獲成功，摧毀敵機63架，另有一些敵機被損壞，自己無一損失。

第一次到美國

1943年底，諾依曼調到第322運輸中隊，擔任飛行工程師，這樣隨飛機飛遍大后方的所有空軍基地。諾依曼是個聰明人，在中國這幾年里，學會了幾句中國話，因此被調入戰(zhàn)略服務處（簡稱0SS）的第5329空地情報組。OSS是美國在戰(zhàn)時模仿英國M16組建的軍事情報機構，日后成為CIA的前身。接下來11個月里，諾依曼經常到前線，甚至深入敵后，刺探日軍活動情報，甚至偵察國軍行動，因為美軍高層對來自國軍的正式情報通報并不信任。在行動中，他化裝成農民，有什么吃什么，睡覺就在茅草房里。偵察重點是長江上的日軍船隊，發(fā)現裝載兵員、坦克、馬匹的船隊，就引導轟炸機來轟炸。

中美混合空軍的成功招來日軍反撲，1944年4～12月，日軍發(fā)動“一號作戰(zhàn)”，意圖在東南沿海打通通往中南半島的通道，同時打掉柳州、桂林、衡陽的中美空軍基地，為臺灣和日本本土解除空中威脅。作戰(zhàn)取得很大成功，中美空軍被迫后撤到更加深遠的大后方。1944年10月，陳納德派諾依曼到華盛頓，親自向OSS負責人威廉·多諾萬少將口頭報告中國戰(zhàn)情。這一次是情報局的秘密公務，敵僑不敵僑的就沒有人廢這個話了。陳納德還向多諾萬推薦，把諾依曼提升為軍官，因為他需要接觸機密文件。

由于太平洋上兇險，諾依曼的飛機繞道印度的阿薩姆、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最后在10月26日飛抵紐約。這是諾依曼第一次到美國。德國雖然不是窮鄉(xiāng)僻壤，但美國的繁華還是震驚了諾依曼。在華盛頓面見多諾萬時，諾依曼報告了親眼所見的中國戰(zhàn)場的危急情況。多諾萬按照陳納德的囑托，命令手下通過戰(zhàn)爭部（國防部的前身）官方渠道辦理諾依曼晉升軍官的事，最終還是受阻于諾依曼的敵僑身份，沒有辦成。但多諾萬拍胸脯，保證繼續(xù)給他辦，一定會辦成的。

在美國等待晉升的6個星期里，諾依曼遇到日后的妻子克萊麗絲，她當時在司法部工作，兩人一見鐘情。1945年3月，在諾依曼自己的要求下，陳納德把諾依曼召回到中國，向第118偵察機中隊報到。5月，國會終于特批了諾依曼的美國國籍。這時，二戰(zhàn)已接近尾聲。 諾依曼（左）和伯杰斯日后合作設計了J79發(fā)動機，讓美國空軍進入到2馬赫時代。

戰(zhàn)后，諾依曼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簡稱UCLA）進修，并考取美國聯邦航空署飛機與發(fā)動機機修資格證書。而這段學習經歷為其日后在發(fā)動機領域的建樹奠定了理論基礎。之后，諾依曼再次接受陳納德的邀請，加盟了中國援救復興航空公司。工作仍然是修理飛機，但是這些飛機是蔣介石用來打內戰(zhàn)的。不過，飛機沒有阻擋解放軍的步伐，陳納德很快把公司搬回廣東，然后連廣東也呆不下去了，退到香港。1947年，諾依曼回到美國，這位“德國佬”的中國情緣也就此畫上了句號。

責任編輯：王鑫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