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俏
如果你想找到某一地美食的本心本源,那就必須去探索那個地方的路邊攤。
走到任何地方,販賣食物的路邊攤都是一道微光,它們是一個城市公開的秘密,是你永遠可以期待的邂逅,是樸實的人們不斷微笑后日積月累形成的皺紋,也是汗流浹背的皮膚間隙所同時流露出來的粗糙和活力。《孤獨星球》旅行書系列曾經出版過一本名叫《街頭食物》的食譜,來向世界各地的路邊攤致敬:“如果你想找到某一地美食的本心本源,那就必須去探索那個地方的路邊攤。很多時候,關于食物的文化就深藏不露于那些賣墨西哥卷餅的小車中,那些熱氣騰騰的面條攤里,那些跳動的炭火和嘈雜的人聲中。”
我依然能深深記得那些趣味盎然的路邊攤故事:小時候深夜歸家,特別害怕那些伸手不見五指的巷弄口,在那個24小時便利店還未出現的年代里,你所能指望的,可能也就是離家較近的某個烘山芋攤或是茶葉蛋攤,一盞黃亮的燈,幾縷看似溫暖的白煙,明明知道家已經近了,仍然要上前去買點什么,光顧一下,其意義也許并沒有上升到這路邊攤能作為一種安全感的象征,讓你心生感激涕零,但小孩子的心里卻實實在在地打算著:阿伯,我可是天天照顧你烘山芋生意的,最后到家的50米要是忽然跳出壞人,看在我們都這么熟了的份兒上,你也會拼了命地來救我吧。又有成年后,深夜唱完K,去吃路邊的柴爿餛飩。幾個人擠坐在冷風襲襲的餛飩攤的長條板凳上,端著一碗湯燙肉鮮的小餛飩,這時有個一直背著雙肩包不離身的朋友忽然放下包包,拉開拉鏈,從里面抽出一瓶紅酒和一把開瓶器來。一時間我們齊齊罵他做作,卻也用一次性紙杯把這瓶酒大大咧咧地喝到很開心。同樣的情況我后來也遇過一次,在廣州的某個燒烤攤上,兩個正在啃烤雞爪的女孩忽然變出一瓶酒,傻笑之余忽然驚覺到了什么,隨即嘻嘻哈哈故作鎮(zhèn)靜地問燒烤攤主有沒有開瓶器。面無表情的攤主大叔先是冷冷回答:“開瓶器我有,那你們有開瓶費嗎?”話音未落,他已經在兩個女孩的桌上丟下一個開瓶器:“騙你們的啦,像你們這種亂講究又小氣的人哪?!?/p>
據說能一起去路邊攤吃東西的人,必是親密無間有著不尋常關系的死黨。這也是為什么初相見的男女大都會選在帶點冷感的高級餐館進行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的原因,只有感情進階到如火如荼了,才會無所顧忌地在深夜跑來吃熱火朝天的路邊攤。在日本有個說法,在深夜居酒屋一起出現的一對非婚男女,那必是有著曖昧關系的,但如果是在深夜“屋臺”(日文中路邊攤的意思)一起吃拉面喝啤酒的一對非婚男女,就要比前者更進一步了。就算是曖昧或不倫,那也是到了破罐子破摔、公開了也不怕非議的“真愛”境界。這說法雖有點戲謔,有點武斷,卻也一語道出了在路邊攤吃東西的那種帶點禁忌的溫暖感。畢竟,食物的路邊攤本身就是帶有爭議的東西,真心愛吃的人會為它拍手叫好,真心愛你的人卻會反復提醒你:“真的沒有衛(wèi)生問題嗎?”我對路邊攤的愛恨糾結跟所有人的經歷一樣,始于父母的“一定不許亂吃路邊不干凈的東西”和小姨、姨夫的“趁你爸媽不注意我們就帶你去吃”。童年的各種叛逆和冒險中就包括了等夜深人靜時自己穿好毛衣外套,悄悄溜出房間,躡手躡腳經過父母的臥室,跑到門口跟小姨和姨夫會合去吃路邊攤燒烤的經歷:黑夜里明晃晃的炭火、加多了孜然和辣椒粉,辣得讓我咳嗽的烤肉串、偷喝的啤酒和第二天白天心照不宣的壞笑。但到了今天,也輪到我接受考驗了,出門旅行的時候,女兒和先生總喜歡背著我一起去吃路邊攤:“就在這里吃碗炒面,我們不要告訴媽媽好不好?我實在不想吃她訂的那家餐館?!?/p>
路邊攤食物的魅力,除了來自那些調皮而隨意的食物之外,更多來自攤主的個性。從某種角度來說,食物路邊攤攤主的工作跟街頭藝人的表演有很多的相似之處:一己的絕活、年復一年的堅持、行為藝術一般的現場制作、少數人的捧場以及絕對的分享。但在當下的世界,這樣的工作方式顯然太過“個人”了,無論有多少人仍心心念念著關于路邊攤的味覺大冒險,這依舊是個孤獨的、被質疑的,且正在慢慢消失的職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