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邯鄲記·行田》【柳搖金】曲“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塵刮”點斷及釋義商榷

黃武松

《漢語大詞典》第一版收有：“【克膝】謂長及膝部。明湯顯祖《邯鄲記·行田》：‘青驢緊跨，霜風(fēng)漸加?？讼サ亩挑?，揸不住沙塵刮?！薄啊巨辍竣苷?。明湯顯祖《邯鄲記·行田》：‘青驢緊跨，霜風(fēng)漸加。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塵刮?！?/p>

此二處例證，點斷和釋義值得商榷。

湯顯祖《邯鄲記·行田》【柳搖金】曲，歷來版本甚多，大致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六十種曲》本[1]?！读N曲》的最早刻本是明末崇禎年間毛晉汲古閣本，流傳至今，已無完帙，惟存公私庋藏單行本。清初重刻本《六十種曲》，?？鼻肪?；道光補刻本，錯亂較多，版本價值遠不及原刻本。毛晉汲古閣本原無點斷，1935年，開明書店排印出版，胡墨林斷句；1954年，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用開明書店紙型重印，做了較全面的校勘訂補（吳曉鈴校訂），調(diào)整了劇目順序，恢復(fù)了原刻初印本的面目，《六十種曲》基本臻于完善；中華書局1958年、1982年先后兩次重印，是現(xiàn)今最為通行的本子。后來注釋者點斷《邯鄲記》，與此本同。主要有：

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五六級明清傳奇?？毙〗M整理的《邯鄲記》，錢南揚先生點校的《湯顯祖戲曲集》，徐朔方先生箋校的《湯顯祖全集》，吳秀華校注的《湯顯祖〈邯鄲夢記〉校注》，李曉、金文京校注的《邯鄲夢記校注》。

第二類是詞譜曲譜本[2]，主要有：

明沈麐撰、清沈自晉復(fù)位《廣輯詞隱先生增定南九宮詞譜》二十六卷本，清周祥鈺、鄒金生等輯《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本，清葉堂編訂《納書楹邯鄲記全譜》等。

第三類是比前兩類多三句的本子[3]。主要代表是：

《哈佛燕京圖書館藏齊如山小說戲曲文獻匯刊》影印《新編繡像邯鄲記》二卷本（齊藏本原文朱筆點至卷上三十頁半，后文仍白文，顯為后人點斷），《不登大雅文庫珍本戲曲叢刊》影印本，《古本戲曲叢刊》影印本等。

現(xiàn)將以上三類《邯鄲記·行田》【柳搖金】有點斷的主要本子排列比對如表1所示（因本文主要討論“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塵刮”的點斷及釋義，故只列前六句）：

從上表可以看出，《邯鄲記·行田【柳搖金】》前六句的版本差異大致是：

1. 用字上的差異： 一、二類的“霜風(fēng)”，第三類作“寒威”?！稄V輯詞隱先生增定南九宮詞譜》、《古本戲曲叢刊》影印本“塵沙”，諸本作“沙塵”。

2. 全曲字數(shù)的差異，即襯字有無的差異?！独デ笕繁境唷伴L”，句4比諸本還多一個襯字“的”。清許容（字實夫，號默公）刻有此曲篆文印一枚，句式與第二類同，惟用字稍異，且句4亦多一襯字“的”，與《昆曲大全》本同。印文如下：

青驢緊跨霜風(fēng)漸加克膝的短求楂不住的沙塵捂空田噪晚雅牛背上夕陽西下秋風(fēng)古道紅樹槎牙紅樹槎牙唱道是秋容如畫

青驢緊跨霜風(fēng)漸加克膝的短求揸不住的沙塵括空田噪晚雅牛背上夕陽西下秋風(fēng)古道紅樹槎牙紅樹槎牙唱道是秋容如畫（《中國篆刻全集》2000，其釋文“揸”誤作“楂”，“括”誤作“捂”。）

3. 句讀的差異，即“揸”字連上讀還是屬下讀的不同。僅中華書局本和齊如山藏本屬下讀，與諸本不同。

諸本句數(shù)差異，疊詞與疊句的差異，用字上的差異，全曲字數(shù)的差異，反映了【柳搖金】曲在流傳過程中，其文學(xué)形式為適應(yīng)客觀社會環(huán)境不斷變化而自身需要變化的發(fā)展規(guī)律，以及文學(xué)的理論形式（詞譜曲譜）與實踐活動（唱本）的不同而產(chǎn)生不同的現(xiàn)實。用字上的不同，也是古漢語中通假或正俗字使用手段等的普遍現(xiàn)象。本文主要是論述“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塵刮”的點斷及釋義問題，故以上差異的探求，少涉及而不展開。

“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塵刮”的點斷即“揸”字連上讀還是屬下讀，實際上歸決出【柳搖金】曲的兩個命題： （1） 句3韻還是不韻；（2） 字格上句3、句4的字數(shù)該是多少。

從表1可看出，第二類及第三類的《古本戲曲叢刊》諸本“揸”是連上讀，即是韻字：“跨、加、揸、刮、鴉”，因而句3的字數(shù)除襯字“的”外，是五字，因此句4也是五字，則《邯鄲記》【柳搖金】曲前五句的字句格式是： 44555。

如“揸”是屬下讀，即中華書局本和齊如山藏本（胡墨林斷句所用底本或校本與齊如山藏本有無關(guān)系，不得而知），則不是韻字，前五句的格式則是： 44465。

這下問題就變得簡單明晰： 【柳搖金】曲句3是韻還是不韻；前五句的格式是44555還是44465。

我們還是通過文獻中【柳搖金】曲的實際狀況來分析判斷。

首先分析《六十種曲》中華書局點斷本所有的全部【柳搖金】曲，前五句列表如表2（襯字用小字；不韻字用斜體黑字，下表同）：

從表2可見，《六十種曲》中【柳搖金】曲前三句皆押韻，惟《邯鄲記》不押；字數(shù)格式為445。句4可押可不押，字數(shù)5，句5押，字數(shù)5?？傊?，第三句都韻，前五句字數(shù)格式為44555?？芍稗辍睉?yīng)連上讀才是。如按胡墨林斷句或齊如山藏本點斷，則句3失韻，句4錯格。筆者不懂工尺譜，請教戲曲專家洛地先生，洛先生亦言： 《納書楹曲譜》和《昆曲大全》此曲工尺譜，“揸”字當(dāng)屬上句，如在下句，則句3失韻，不講韻是詩詞曲等韻文的大忌；且“揸”“不”二字連板，于板眼、節(jié)拍不準，譜調(diào)不合，在打板上是難以“一板三眼”，吟唱上也是難能舒暢的。

我們又盡所能檢查了《六十種曲》以外的其他【柳搖金】曲，摘前五句列表如表3：

曲為詞余，從宋詞中亦可溯求出元明【柳搖金】曲的本源痕跡。《全宋詞》沈蔚《柳搖金》：

相將初下蕊珠殿。似醉粉、生香未遍。愛惜嬌心春不管。被東風(fēng)、賺開一半。中黃宮里賜仙衣，斗淺深、妝成笑面。放出妖嬈難系管。笑東君、自家腸斷。

按，清謝元淮撰《碎金詞譜》、王奕清等編制《御定詞譜》卷十二【柳搖金】引此詞后段“管”作綰。謝注：“從九宮譜正曲正宮調(diào)。”“調(diào)見梅苑。此調(diào)句讀近思歸樂，惟前后段兩起句平仄不同，且換頭句不押韻，故與思歸樂有別。”“雙調(diào)，五十六字。前段四句四仄韻，后段四句三仄韻。”《全宋詞》此詞謝注“從九宮譜正曲正宮調(diào)”歸之為曲，不管如何，沈蔚《柳搖金》上下闋之句3也都是押韻的。

甚至是白話小說中的【柳搖金】曲，在字句正襯方面與戲曲很有不同，但押韻上一仍戲曲。如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第四十五回：“這吳銀兒不忙不慌，輕舒玉指，款跨鮫綃，把琵琶橫于膝上，低低唱了一回柳搖金：‘心中牽掛，飯不飯茶不茶，難割拾我俏寃家。凄涼因為我，心上放不下，更不知你在誰家！要離別，與我兩句伶仃話。拋閃殺怒家，閃嫌殺奴家，你休要把奴來干罷！伯爵吃過酒，又遞謝希大。吳銀兒又唱道：‘常懷憂悶，何時得趁我心，牽掛著我有情人。姊妹們拘管的緊。老尊堂不放松，顯的我言兒無信。不愛你寶和金，只愛你，只愛你生的胖兒俊。我和你做夫妻，死了甘心，教奴和你往來相趁?！彼獌汕玖鴵u金】之句3也都是押韻的。

又，蔡東藩《民國演義》第五十四回：“小鳳仙即舒開纖腕，握筆書詞，詞云《柳搖金》：‘驪歌一曲開瓊宴，且將之子餞。蔡郎呵！你倡義心堅，不辭冒險，濁著一杯勸，料著你食難下咽。蔡郎蔡郎！你莫認作離筵，是我兩人大紀念?！比~句句押韻，句3自不例外。

從以上所引各種古文獻的實際情況分析，可證《邯鄲記·行田【柳搖金】》句3應(yīng)押韻，“揸”字當(dāng)連上讀，作“克膝的短裘揸”。胡墨林點斷本、齊如山藏本及后來諸家句讀“揸”字均屬下讀，致失韻、錯格，是錯的。

再說釋義。中華書局依開明書店胡墨林斷句本《六十種曲》后，諸家句讀標(biāo)點均為“揸”字均屬下讀，因此致“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塵刮”的注釋均誤。諸家注釋情況如下：

中山大學(xué)本、錢本、徐本皆無注釋。

《漢語大詞典》： 【克膝】謂長及膝部。【揸】④遮。

吳秀華《湯顯祖〈邯鄲夢記〉校注》：

克膝： 指衣服僅到達膝部。聯(lián)系下面“揸不住沙塵刮”一句，其意在于說明盧生衣著寒酸?？?，到。揸（zhā）： 遮擋。

李曉、金文京《邯鄲夢記校注》：

克膝——猶言過膝。《玉篇》：“克，勝也?！甭?lián)系上文之“不過膝的短裘敝貂”，則可理解為剛過膝。揸（zhā）——原義為張開五指。揸，他本一作“楂”。楂，《玉篇》釋為柴門、柵也。揸、楂皆可釋為“擋”。湯顯祖《牡丹亭》第九出：“一生花里小隨衙，偷去街頭學(xué)賣花。令吏們將我揸，祗候們將我搭，狠燒刀險把我嫩盤腸生灌殺。”

以上三家對“克膝”“揸”的釋義都是錯誤的。

先說“克膝”。吳注既于前文“不湊膝”注：“謂不到膝蓋，形容盧生生活窘迫。湊，挨近?！眳s于“克膝”下說“指衣服僅到達膝部”，“克，到”。一到一不到，自相矛盾。

李注也是如此： 既說“猶言過膝?！队衿罚骸?，勝也。”又說“聯(lián)系上文之‘不過膝的短裘敝貂，則可理解為剛過膝?！币贿^一不過，也是前后矛盾。甚至還將前文之“不湊膝”徑改為“不過膝”，并強說“不過膝”“可理解為剛過膝”，邏輯舛謬。

兩家的“克”為“到”“過”之說，顯然是望文生義，似乎是受《漢語大詞典》“長及膝部”的影響?！稘h語大詞典》這里將“克”釋為“長及”，卻忘了前文之“不湊”，顧后而不瞻前，自然失誤，更致李注引《玉篇》“克，勝也”以曲附其“長及”說。

克膝實際是一個古俗語詞，義即膝部或膝蓋，湯顯祖《邯鄲記》這里指膝部。《綴白裘·借靴》：“（跌介）跌死了，克膝多跌爛了！是什么東西？”這里指膝蓋。古籍中“克膝”亦稱“磕膝”“肐膝”“胳膝”“磕膝蓋”“磕膝頭”等。宋王質(zhì)《紹陶錄》卷上：“衣宜用四垂衫，旋襕裙，磕膝袴，漫襠袴，腿袴，腳皆用布，以簡潔為良?！鼻迦f樹《念八翻傳奇》第五出：“（跪連頭叩介）你可知渴吻生煙似頑徒樣喘？（捫膝叫痛介）你可知磕膝堪憐似愚夫樣演？”元楊顯之《鄭孔目風(fēng)雪酷寒亭》第三折：“〔罵玉郎〕當(dāng)日紛紛雪片席來大。衣服向身上剝。井水向階下潑。肐膝兒精磚上過?！薄懊I膝兒”《元曲選校注》作“胳膝兒”，注：“胳（gē哥）膝兒——即膝蓋?！薄秲号⑿蹅鳌返谒幕兀骸跋逻叴┲鴹l香色洋布夾褲，套著雙青緞子套褲，磕膝蓋那里都麻了花兒了，露著桃紅布里兒?！庇值诙寤兀骸啊埠斡聒P〕挺著腰板兒，雙手扶定克膝蓋兒，扐馬橫槍，只等張金鳳過來說話?！薄讹w跎全傳》第一回：“一時，猛古兒率同兩個使臣，一名叫王見，一名叫畬貝。上了無底殿，也不山呼也不萬歲，磕了個數(shù)珠兒頭，磕膝頭兒當(dāng)路走，兩個眼睛不轉(zhuǎn)珠偷眼朝上一望?！笨讼サ纫沧鲃釉~用，指行曲膝禮?！毒Y白裘·青冢記·送昭》：“（付）馬夫那里？（丑上）來了！奔騰千里蕩塵埃，渡水登山紫霧開。扯斷絲韁援玉佩，火龍飛下九天來。馬夫克膝?！庇帧洞缺浮せ鼗亍罚骸耙娢釒煟B忙去頂禮；向前克膝，忙道個薩藍，薩藍得這摩尼。師父，恁事畢，休嘆，俺是一個大獅蠻的回回?！庇帧峨s劇·宿關(guān)》：“大姑娘，蘇里煙克膝。（貼）蘇里煙，你除了番話，講幾句蠻話罷了。（付）這么，大姑娘叩頭?！庇种复傧ザ?。《古今圖書集成·史學(xué)部雜錄》：“及至團局修史，亦不過掇拾完書，無暇聚頭磕膝，仔細討論。宰相須用讀書人，竟成虛語。”克、肐、胳、磕，一聲之轉(zhuǎn)，故“克膝”“磕膝”“肐膝”“胳膝”音近義同。諸家不知“克膝”為俗語詞，將其分折，并誤釋。

現(xiàn)代方言也仍有稱膝部或膝蓋為“克膝”“克膝包”“克膝頭”“克膝蓋”“磕膝”“磕膝包”“磕膝頭”等，例多不贅，詳見許寶華、宮田一郎（1999）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吾鄉(xiāng)貴州黔南平塘縣平舟地區(qū)，膝部、膝蓋亦稱“克膝”“克膝包”“克膝頭”“克膝蓋”，惟“膝”字單念作詞、或為詞頭（如： 膝蓋）、或詞組（如： 膝部、左膝）時念入聲[ti5]，而在克后變?nèi)ヂ?，“克膝”讀作[k5ti4]，此蓋古音“入派三聲”之遺痕（平舟地區(qū)語音平分陰陽，共上去入為五調(diào)）。順言及之，以資方言及語音學(xué)研究者用。

再說“揸”。揸，與抯、同，《說文》作“”：“叉卑也。從又虘聲?！倍斡癫米ⅲ骸案鞅咀饔秩∫病姹罢?，用手自高取下也。今俗語讀如渣……《方言》抯、揸，取也。南楚之閑凡取物溝泥中，謂之抯，或謂之揸。亦此字引申之義?！蓖跄顚O《廣雅疏證·卷第一上·釋詁》：“《說文》抯，挹也。，又取也?！夺屆忿辏嬉?，五指俱往叉取也。今俗語猶呼五指取物曰揸。張衡《西京賦》：‘揸狒猥，窳狻。薛綜注云： 揸、皆謂戟撮之。揸、抯并同?！卑础八渍Z猶呼五指取物曰揸”，即《漢語大詞典》“揸”： ①以指取物，抓。元楊梓《敬德不服老》第一折：“我也曾揸鼓奪旗，抓將挾人?！薄端疂G傳》第三八回：“李逵見了，也不謙讓，大把價揸來只顧吃?！庇郑鳁钌鳌抖h林伐山·卷十八·略記字義》：“，側(cè)家切。小兒周?！保骸爸堋焙笫缹懽鳌白ブ堋薄?

《隋史遺文》第三十二回：“況且不得我兩個，不得我不得這贓，州官要賠？這些官不揸些銀子家去罷了，肯拿出來賠？”“揸”義亦為抓取。

繼而引申為抓住，按住。王筠《說文解字句讀·第三下》：“‘，叉取也?！稄V韻》作，云以指按也。《集韻》或作揸?！薄逗愑洝ば刑铩玖鴵u金】》：“克膝的短裘揸”，揸義即是抓住，按住。盧生因騎在青驢上，霜風(fēng)（或寒威）漸加，且又下文的“不住沙塵刮”，自然而然用手“抓”、或“按住”“不湊膝”的短裘，這是一個習(xí)慣性的保護動作。湯顯祖一個“揸”字，生動細膩地描寫了一個典型戲劇動作，不愧高手?！稘h語大詞典》釋作“遮”，吳注釋為“遮擋”，李注釋為“擋”，并舉湯顯祖《牡丹亭》第九出例。三家大概因以“揸”字屬下文“不住沙塵刮”讀，于是只得釋為“遮擋”。

揸又引申為抓、揪、捉住?！墩f文解字系傳·卷第六》：“，又取也。從又虘聲。臣鍇按： 任昉《彈劉整文》曰‘舉手查范臂當(dāng)作此字。側(cè)巴反。”《廣雅·釋詁》：“、捳、嶤、搣、掅，捽也?！蓖跄顚O疏證：“者，《說文》，捽也。張衡《西京賦》：‘揸狒猥，窳狻。薛綜注云：揸、皆謂戟撮之?！薄犊滴踝值洹芬鳌啊翕Ｗⅲ?摶撮貌。又女加切，音呶。義同。”查（）、、捽，義即抓、揪、捉拿住。《金瓶梅詞話》第十三回：“你昨日端的那去來？把老娘氣了一夜，又說沒曾揸住你?！薄稗辍币嘧ゾ尽⒆阶×x。李注所引湯顯祖《牡丹亭》第九出小花郎上場【普賢歌】中“令吏們將我揸，祗候們將我搭”一段，“衙、花、揸、搭、殺”諸字押韻，與《邯鄲記·行田》盧生唱柳搖金曲“跨、加、揸、刮、鴉”押韻同，此“揸”義是“抓”“揪”，抓揪住的是小花郎。【普賢歌】上文有“（丑扮小花郎醉上）”，下文有“（見介）春姐，在此。（貼）好打！私出衙前騙酒，這幾日菜也不送。”李注均未引。上下文描寫了小花郎“醉上”自供：“一生花里小隨衙，偷去街頭學(xué)賣花?！钡弥蒂u園花有了幾個錢，平日的哥兒“令吏們將我”抓揪住，“祗候們將我”搭纏，訛他請酒，并惡作劇要灌醉他，“狠燒刀險把我嫩盤腸生灌殺”。春姐見他一副醉相歸來，也嚇唬他：“好打！私出衙前騙酒，這幾日菜也不送?！苯酉卤闶且粓鲅脙?nèi)小花郎酒醉耍嘴皮子頂撞、千金小姐的貼身丫環(huán)“浪”小花郎的精彩拌嘴好戲。湯顯祖以其神來之筆，生動地勾畫了兩個少年男女語涉粗穢卻又天性質(zhì)樸、活潑頑皮卻又天真可愛得令人心疼的戲劇藝術(shù)人物形象。正是這一“揸”字引出酒醉，酒醉引發(fā)拌嘴；“揸”字如作“遮擋”“擋”解，何來一場拌嘴好戲？徐朔方、楊笑梅校注《牡丹亭》：“揸——抓。”邵海清校注《牡丹亭》：“揸： 抓取，捕捉?！眱杉易?、捉之解，義即抓揪、捉拿住，至確。李曉、金文京《邯鄲夢記校注》言揸“他本一作‘楂”，不知其所言“他本”系何本；并言“楂，《玉篇》釋為柴門、柵也。揸、楂皆可釋為‘擋”，以證湯顯祖《牡丹亭》第九出之“揸”，李氏未仔細閱讀上下文，也未能咀嚼兩個少年男女拌嘴戲謔之精彩所在所由，而引喻失義，以致曲說。

馮夢龍《墨憨齋定本傳奇·墨憨齋重定邯鄲夢傳奇》第二折《盧生行田》：“到九秋天氣，穿扮得衣無衣，褐無褐，不湊膝的短裘敝貂?！薄啊局炫珒骸啃叽鸫?，邯鄲道蹅，遮不住沙塵刮?！薄啊酒仗鞓贰繉λL(fēng)，堪驚咤。短裘兒、把雙膝。秋容老、楓葉流丹，羨東籬、晚放寒葩。”馮氏傳奇此改定，正得湯翁“青驢緊跨，霜風(fēng)漸加。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塵刮”的本意。蓋誤家據(jù)【朱奴兒】“邯鄲道蹅，遮不住沙塵刮”，對比誤斷句“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塵刮”，以為“遮不住沙塵刮”指的是短裘遮不住，于是解“揸”為“遮”“遮擋”。全不管馮氏下文【普天樂】“短裘兒、把雙膝”之“”（黃按，同捺），正明證湯氏【柳搖金】曲之“揸”當(dāng)屬上讀，義當(dāng)為抓、按解，抓按的是不湊克膝的短裘。宋丁度《附釋文互注禮部韻略》卷五“入聲·十二曷”：“捺，乃曷切?！夺尅吩疲?以手按物?！薄洱堼愂骤b》平聲卷第二“手部第一·入聲”：“捺，奴葛反。手按也?！苯痦n道昭《五音集韻》卷十四·曷第七：“按： 捺也。”明蘭茂《韻略易通》卷之上·四山寒·暖【入】：“捺，手按實也?！敝T家捺字之說，與段、王、桂氏等解揸、抯、、義同；馮氏【普天樂】“短裘兒、把雙膝”句義與湯氏《柳搖金》之“克膝的短裘揸”正同。

從義模塊上講，上引馮氏【普天樂】亦可資證“青驢緊跨，霜風(fēng)漸加，克膝的短裘揸”為一塊；“不住沙塵刮，空田噪晚鴉，牛背上夕陽西下”為一塊。故《漢語大詞典》“克膝”“揸”詞條下引湯顯祖《邯鄲記·行田》例，以今之標(biāo)點法，應(yīng)為：“青驢緊跨，霜風(fēng)漸加，克膝的短裘揸?！?/p>

附注

[1]第一類《六十種曲》本，主要有：

毛晉（明）.胡墨林斷句六十種曲.汲古閣刻本.開明書店刻印出版，1935.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用開明書店紙型重印，1954.吳曉鈴校訂；中華書局重印，1958、1982.

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五六級明清傳奇校勘小組（整理）.邯鄲記.北京： 中華書店，1960.

錢南揚點校.湯顯祖戲曲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徐朔方箋校.湯顯祖全集.北京： 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

吳秀華校注.湯顯祖《邯鄲夢記》校注.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李曉、金文京校注.邯鄲夢記校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2]第二類是詞譜曲譜本，主要有：

續(xù)修四庫全書《續(xù)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沈麐（明）撰.沈自晉（清）重定.廣輯詞隱先生增定南九宮詞譜.影印浙江圖書館藏清初刻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呂士雄（清），楊緒（清），劉璜（清），唐尚信（清）合編.新編南詞定律（影印本）.∥劉崇德主編.中國古代曲譜大全（第1冊）.沈陽： 遼海出版社，2009.

沈自晉（清）.南詞新譜（影印本）.∥王秋桂主編.善本戲曲叢刊（第3輯第3冊）.臺灣： 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4.

周祥鈺（清），鄒金生（清）等輯.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影印本）.∥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55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葉堂（清）編訂.納書楹邯鄲記全譜（影印本）.∥劉崇德主編.中國古代曲譜大全（第4冊）.沈陽： 遼海出版社，2009.

[3]第三類是比前二類多三句的本子。主要是：

湯顯祖（明）.新編繡像邯鄲記二卷（影印本）.∥哈佛燕京圖書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合編.哈佛燕京圖書館藏齊如山小說戲曲文獻匯刊.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

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編輯.不登大雅文庫珍本戲曲叢刊（影印本）.北京： 學(xué)苑出版社，2003.

古本戲曲叢刊編刊委員會輯.古本戲曲叢刊（影印本）.上海： 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54.

參考文獻

1. 沈沉主編.中國篆刻全集（第4卷）.哈爾濱： 黑龍江美術(shù)出版社，2000.

2. 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北京： 中華書局，1999.

（杭州金融研修學(xué)院浙江310012）

（責(zé)任編輯馬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