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琰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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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爾頓筆下的文學合法性初探
——以文學的虛構性為例
張 琰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65)
西方文學理論家伊格爾頓,對被唯名論和實在論兩種思想所限的文學本質問題抱有濃厚的興趣,并對文學合法性的問題給出了自己的回答。伊格爾頓指出,文學的合法性與一些要素息息相關。其中,虛構性作為一個相當復雜的要素,被伊格爾頓牢牢抓住,并進行了長遠的思考,這種思考從三十年前他所寫的《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一直延續(xù)到近期的著述《文學事件》中,值得詳細推敲。對于文學的本質這樣一個長期以來各家思想爭論不休的問題,伊格爾頓從文學哲學的角度展開思考,意在把握住文學的根本規(guī)律。
文學;本質;虛構性;現(xiàn)實;合法性
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作品,長久地存在于人類的社會生活之中。但是,要對文學下一個最為準確的定義,對文學的本質問題給出最為明晰、深刻的結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著名的西方文學理論家伊格爾頓,被唯名論和實在論兩種思想所限的文學本質問題抱有濃厚的興趣,并為之開辟了一條新的思路,對文學合法性的問題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在他的著作《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里,伊格爾頓特意就“文學是什么”的問題進行了分析。他指出文學并不能簡單定義為“虛構(fiction)意義上的‘想象性’(imaginative)寫作”①,也并不如俄國形式主義所認為的那樣完全是語言陌生化的產物——“既然對文學研究的對象是在鑒別的基礎上,而不是在內在特點的基礎上作出限定,便有可能既確立‘文學性’的觀念,又給文學研究一定的科學地位。這兩個特點是形式主義理論的核心?!雹谑聦嵣?,文學的本質和價值構成在他的眼中是隨著社會歷史不斷發(fā)生變化的。在近期寫成的《文學事件》一書中,伊格爾頓更是進一步闡述了他對文學合法性問題的理解。值得注意的是,在兩本作品所跨越的三十年里,他對文學本質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相當微妙的變化。伊格爾頓在《文學事件》中強調要用文學哲學的角度、思路來解決文學合法性的問題,并通過闡釋和一定程度地批判兩種思路——實在論和唯名論來引出他自身的觀點。在他看來,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或者說文學的合法性之所在,與一些經驗主義的要素息息相關。在這里伊格爾頓引入了維特根斯坦因的“家族相似”理論,即家族成員不一定一模一樣,而是在某些地方有相似之處,來論證文學也是能尋覓到一些共同的規(guī)則的,很多文學作品的共通之處為它們的歸類提供了可能。而這些要素主要包括的則是虛構性、道德倫理性、語言性、非實用性、規(guī)范性,這些經驗主義的元素成為了很多人把一部作品視為文學的條件。伊格爾頓意識到它們或許并不能成為規(guī)范文學標準的鐵的法則,但卻能為探討文學的合法性提供一些可以把握的線索。其中,虛構性作為一個相當復雜的要素,被伊格爾頓牢牢抓住。他對文學虛構性的定義和本質進行了深入思考。誠然,文學不能簡單地與虛構劃上等號,但文學虛構性的問題的確是美學、語言哲學和精神哲學的交叉問題,處理虛構與現(xiàn)實的關系更是文學所必須面對的。
一般而言,我們評判文學的虛構性,總是簡單地以文學中所敘述的事件、人物是否確切存在于現(xiàn)實中為標準,涉及到具體作品就根據(jù)文本材料進行判斷。但這種標準事實上是經不起推敲的。譬如英國小說家柯南道爾筆下的角色福爾摩斯,有人認為他純屬虛構,也有人認為歷史上確有其人。所謂文學的虛構性,在不同的人眼中是不同的。在這種情況下,伊格爾頓并沒有被繁多冗雜的文本材料擾亂視線,仍然從重重迷霧中精確地抓住了虛構性的本質特征。
首先,伊格爾頓指出,文學的虛構性與社會現(xiàn)實環(huán)境有著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社會現(xiàn)實是文學虛構性得以構建的基石,虛構就是在二維結構中呈現(xiàn)三維。在《文學事件》一書中,伊格爾頓這樣闡釋文學虛構性的產生:“The objects of our desire,regret,shame,daydreaming and so on for us by our forms of social existence.”③我們的情欲和幻想都是借助社會存在的形式來設置的,這也就是說社會存在的形式為我們建立了虛構的基礎。這種認為社會群體都在固有的理想之中的觀念,是伊格爾頓重視社會環(huán)境對文學的影響的體現(xiàn),他認為“文學還表現(xiàn)了對烏托邦永不滿足的追求,這作為一種集體幻想,反映了所有人類歷史中的潛在動力”④。針對這一點,事實上,我們可以將之放到精神分析層面來理解。所謂的社會群體固有的理想、愿望,就是弗洛伊德對夢的解析以及榮格對“原型”的闡釋,在這之后,諾斯洛普·弗萊又將它們和文學更加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或者說“原型”理論,指出“原型”對于所有民族、時代和所有人都是相通的,它們是人類早期社會生活的遺跡,是不斷重復的典型經驗的積淀和濃縮,與人類特定的存在模式或典型情景息息相關。他分析和描述了諸如出生、死亡、再生、力量、英雄等原型,并強調這樣的集體無意識原型其實普遍地存在于原始人的生活經驗之中,保存在他們的神話傳說、巫術、儀式之中,由此,神話成為一切文學藝術的起源。基于這樣的思考,弗萊在《批評的解剖》一書中,列舉出了五種具體模式,或者說是虛構作品的五個階段。第一種模式是“神話”,主人公作為神祗的能力遠超凡人;第二種模式是“傳奇”,主人公是人類中的佼佼者;第三種模式是“高模仿”⑤,主人公是相對優(yōu)秀的人類首領;第四種模式是“低模仿”⑥,主人公是具有人性的普通人;第五種模式是“諷刺”,主人公劣于普通人。顯而易見,從第一種到第五種,主人公的個人力量在不斷減弱,而這些模式在文學之中的實踐,也就依次對應表現(xiàn)為神話、傳奇和民間故事、史詩和悲劇、喜劇和現(xiàn)實小說、諷刺文學。根據(jù)伊格爾頓的思路,在這樣的文學體系當中,虛構的存在是以社會存在為基礎的,不同的文學形式的區(qū)別與其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早期的神話表達了原始人的幻想,后來隨著科學與技術的誕生和發(fā)展,這些幻想發(fā)生了變化,神話趨于消亡。但是,由于集體潛意識的原型深層依然存在于現(xiàn)代人的意識之中,于是神話在改變它的某些要素后繼續(xù)以文學的形式存在,神也相應變成了文學的各類人物。神話始終讓自身符合當時相應的社會道德和事物情理規(guī)范,符合人類社會的需要,并表現(xiàn)為相應的文學形式。盡管伊格爾頓認為這類精神分析和神話原型范疇的理論剔除了價值觀念,甚至說諾斯洛普·弗萊是“將他的學識放在了一些古怪的用途上”⑦,但這類理論對社會歷史背景的重視,卻與他的觀念不謀而合。弗萊指出“龍”在東方是和善的瑞獸,但在西方則是邪惡的角色;“島嶼可能是普洛斯比羅公爵所在的地方,也可能是女魔瑟西出沒之地”⑧,而伊格爾頓則說“現(xiàn)代文學理論的歷史乃是我們時代的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的一部分”。⑨這都意味著文學的虛構性是與其社會存在和社會群體意識相關的。
文學虛構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聯(lián)系是密切的,但它們之間的巨大鴻溝也不可忽視。在伊格爾頓看來,虛構的本質是需要以文學哲學的思路來探討的。他采用了
言語行為理論來分析虛構性的本質。這種理論是語言語用研究中的一個重要理論,它最初由英國哲學家約翰·奧斯汀提出的,基本的含義是指我們在說話的同時就是在實施某種行為,即“以言行事”。根據(jù)這一理論,文學中的那些行為不是一種特殊的語言而是一種特殊的表達。它們是對真實生活的言語行為進行模仿,而不僅僅是一種講故事的言語行為。這種非正規(guī)的模仿方式,違背了我們日常言語行為的條件。我們不會去刻意詢問一個作者他的文學作品是否真實,作者也不需要對這一點做出保證。
基于言語行為理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虛構文本具有兩面性,它們對真實世界的描述是通過語言的幻覺來實現(xiàn)的。這就意味著,文學與現(xiàn)實的鴻溝被替換成了文學語言和日常語言這兩種用途不同的語言之間的差異。在這樣的言語行為理論中,文學作品是缺乏“以言行事”效力的一方。在伊格爾頓看來,這實際上就如同俄國形式主義一樣,將文學看作本質上具有否定意義的描述,正是由于文學語言在句法、風格或修辭上與日常語言并無絕對區(qū)別,就認為文學是寄生于日常言語行為上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文學語言本身的展開,就是在進行建構。在文學中并沒有如同言語行為理論那樣嚴密的界限,言語和行為往往是一體的。譬如塞萬提斯所著的《堂吉訶德》中,讀騎士文學入迷的堂吉訶德,雇了一個農民侍從便要去做游俠,在漫無邊際的幻想中對待一切,以一種臆想的狀態(tài)行事,把現(xiàn)實世界和騎士小說中的世界混淆在一起,進行了多次荒誕不羈的“冒險”之后才最終清醒過來。這部文學作品中虛構出了兩個世界,一個是主人公本身所處的世界,另一個是他臆想中的騎士世界,前者是現(xiàn)實世界的折射,后者則是對主人公所處世界的折射,言語和行為在虛構的過程中是一體的。再比如神話故事中虛構出的無數(shù)神祗和魔怪,天賦異稟的人類和能夠口吐人言的動物、植物,也是如此。文學虛構在語言的建構達成,這就意味著文學語言實際上具有著“以言行事”的能力。文學語言在虛構的文學世界中進行創(chuàng)造,造成影響。
伊格爾頓對文學的虛構性的討論,主要是為了提供文學成為文學的合法性論據(jù)。他長期思考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文學與社會、政治形態(tài)的關系,因此,探究文學虛構性的標準,是和社會現(xiàn)實有著重要關聯(lián)的。文學的虛構性是文學的一個重要元素,它雖然能夠映射現(xiàn)實,卻無法真正與現(xiàn)實接觸,就如同現(xiàn)實的鏡子一樣。虛構性是文學的一個特征,隨著文學的發(fā)展而變化。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虛構性能夠定義文學,文學的本質并不是能被幾個要素固定住的。
事實上,就文學的定義和本質而言,伊格爾頓主張的是有關文學本質的反本質主義。反本質主義即是說事物中沒有東西起著決定性因素,在《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中,伊格爾頓堅持認為無論什么情況下文學都不存在本質,聲稱沒有必要去操心文學理論的要義究竟為何,那些被稱為文學的著述也沒有一種單一或共同的屬性。盡管他現(xiàn)在還在辯護這個觀點,但他更是意識到在唯名論和實在論之外還可以有別的思路存在。唯名論強調的特殊性和實在論強調的普遍性,以及他們對于文學本質的固執(zhí)態(tài)度,使得伊格爾頓開始思考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文學的本質問題并不局限于只能在這兩者之間選擇,文學本質更像是在社會歷史的流動變化中存在著,無法描述。對于伊格爾頓而言,這樣的轉變并不是一個尷尬的局面,相反,這是一種更有改革意義的思考。在這個轉變過程中,伊格爾頓充分體現(xiàn)了他身為馬克思主義思想理論家的特征,從正反兩面去切入問題,給出相應的答案。文學的本質不再是一個必須精準概括的問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文學的運轉規(guī)律。文學事件是結構與事件、事實與行動的統(tǒng)一體,作為整體的文學傳統(tǒng)則與外在的社會歷史既對立又交織,這不僅僅表現(xiàn)在某一給定的客觀現(xiàn)實和文學作品的相互反映,而是長期以來作為事件的文學作品以特定的形式策略在世界中的出場。對于文學的本質這樣一個長期以來各家思想爭論不休的問題,伊格爾頓從文學哲學的角度展開思考,意在為文學的合法性提供一個立足之處,把握住文學的根本規(guī)律。
綜上所述,伊格爾頓對于文學合法性問題的討論,是基于文學哲學思想進行的一種深刻闡釋。所謂的文學哲學思想,指的就是從更深層次去把握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和最核心的問題,即文學機制運行的根本規(guī)律。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更愿意稱自己的研究為文學哲學,而不是文學理論。伊格爾頓在對文學合法性的研究中采用的是整體主義的思維方法,并且倡導著一種多元性文化的立場,他的理念所強調的,是以社會存在和意識形態(tài)作為重要的參考標準來觀察文學,從而更加深刻地把握文學規(guī)律。在伊格爾頓看來,文學其實是無法被某些要素直接定義的。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文學沒有本質,更不是說文學范疇不具有合法性。文學中所存在的一些要素可以被看作文學的表征,譬如虛構性,就是探尋文學本質的一條重要線索。文學語言在虛構的文學世界中進行創(chuàng)造,文學的虛構性與社會存在和社會群體意識息息相關。在伊格爾頓看來,文學的本質不再是一個必須精準概括的問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文學的運轉規(guī)律。文學的本質是變化發(fā)展的,在不可把握的時間流動中存在著,與社會存在的形式息息相關,文學的合法性由此成立。
【注釋】
①特里·伊格爾頓.伍曉明譯.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1
②A.杰弗遜 D.羅比等.李廣成譯.現(xiàn)代西方文學理論流派[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25
③Terry Eagleton.The event of literature[M].Yale University Press,2012:110
④特里·伊格爾頓.劉超 陳葉譯.異端人物[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113
⑤諾斯洛普·弗萊.陳慧等譯.批評的解剖[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46
⑥諾斯洛普·弗萊.陳慧等譯.批評的解剖[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46
⑦特里·伊格爾頓.劉超 陳葉譯.異端人物[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114
⑧諾斯洛普·弗萊.陳慧等譯.批評的解剖[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224
⑨特里·伊格爾頓.伍曉明譯.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170
[1]Terry Eagleton.The event of literature[M].Yale University Press,2012.
[2]特里·伊格爾頓.伍曉明譯.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3]A.杰弗遜 D.羅比等.李廣成譯.現(xiàn)代西方文學理論流派[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4]諾斯洛普·弗萊.陳慧等譯.批評的解剖[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
[5]特里·伊格爾頓.商正譯.欣展校.理論之后[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6]特里·伊格爾頓.華明譯.后現(xiàn)代主義的幻象[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7]特里·伊格爾頓.商正譯.欣展校.理論之后[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8]特里·伊格爾頓.馬海良譯.歷史中的政治哲學愛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9]特里·伊格爾頓.劉超 陳葉譯.異端人物[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
[10]斯蒂文·托托西.馬瑞琦譯.文學研究的合法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張琰,女,碩士研究生在讀,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文藝與傳媒專業(yè),研究方向:文化設計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