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孟 妍, 徐 明 鶯
(1.南京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94;2.上海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 上海 200080; 3.大連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 遼寧 大連116024)
對立中的共相: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中“美的理型”
劉 孟 妍1,2, 徐 明 鶯3
(1.南京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94;2.上海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 上海 200080; 3.大連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 遼寧 大連116024)
文章在藝術創(chuàng)造與實踐范式確立的張力中探討詩歌美學具有的重要意義。浪漫派詩人看似在與自然切近,實則是用審美體驗具有的形而上的根基統(tǒng)轄相關甚或對立的關系,即在差異性中找到個別屬性存在之共相,賦予美以理性內容。詩人在理性與感性之對立中確立“藝術理型”,通過“想象性理性”調和感性與理性的對立,實現對詩性生存的追尋;詩人在有限與無限之對立中建構“信念理型”,即詩意的信念,揭示自然之啟示,建構個體內在的生命特征和靈魂品性;在自愛與他愛的對立中構筑“善之理型”,將善之愉悅作為最高追求,完成從動物性本能到德行的提升,達成生存的和諧之美。最后指出,人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終目的。詩人從美的探索觀照人的生存模態(tài),完成對人的價值判斷與確立,也是對目的論美學的實踐性延續(xù)。
浪漫派詩歌;對立;共相;美的理型
詩歌不是有限世界的影像,而是力圖造就一個有意義的世界。詩人與自然的切近不只是標榜自然美,而是為“在彼物之中見出自我”。從中世紀對自然的敬畏,到文藝復興時期對自然的詠嘆,再到浪漫派作家借自然對強烈個人情感的表達,詩歌創(chuàng)作也將想象和情感的魅力上升到一種審美機制?!妒闱楦柚{集》標志著英國浪漫主義的成型,但浪漫派不是“自我中心主義”的盲目思潮,而是審美現代性的一次反叛,代表著全新的、具有當下歷史意識的審美旨趣。詩人是在對自然的描摹中將素材與自我意識關聯(lián),不自覺地通過想象建構生存世界。他們響應盧梭“回歸自然”的號召,同時也回返人之自然本性。華茲華斯在“瀑布與野薔薇”中用高度擬人的手法寫道,
“咱們何苦要吵架 想當初,在這背靜的旮旯兒 你和我多么融洽, 夏天里,石床上,你把我搖晃 搖得我周身筋脈都歡暢?!盵1]47
他將自然作為審美對象,以自然之物喻指一種和諧的關系。他贊頌大自然,卻又不是一般的自然詩人,而是用一種有機整體自然觀代表著其精神追求和向往。
總體而言,浪漫派詩學體系是以美和目的論為中介,憑借對美的分析建構出具有實踐性意義的“美的理型”?!盁o論在詩人眼前呈現的是何種美,它一定是他純粹的創(chuàng)造。”[2]260柯爾律治既指出了詩人在獨創(chuàng)性引導下脫離一切束縛、關乎美的下行的具體形態(tài),同時也賦予了美一種上位概念。華茲華斯也通常選擇田園生活作題材,因為在這種生活里,人們心目中主要的熱情找到了更好的土壤,能夠達到成熟的境地。詩人眼中的“美”不僅是“自然美”,也是形而上的“理念美”。這是關于美的本質或普遍理念,即柏拉圖所謂的“理型”,是美的最高范式。謝林指出,“美不僅是現實者,還是普遍者或理念者”[3]37?!懊赖睦硇汀绷⒆阌谡宫F美的個別現象,使其在個體感性經驗中敞開自我,將感性雜多化解在“一”的共相之中?!巴ㄟ^忠實地堅守著自然的真實而激起讀者同情的力量”和那種“通過想象力變更事物的色彩而賦予事物新奇趣味的力量”成為浪漫主義自然觀的兩個基本點。 在自然世界里,詩人可以找到現實世界中缺失的“全部精神生活的靈魂”。
詩人闡釋 “美的理型”,不只是出于對藝術本性的探究,更是將人作為創(chuàng)造的最終目的,傳達人之為人的本體思想。盧卡奇認為,“自然的概念遠超過本來意義的自然界,也拓展到人的內在特性、社會關系、事件與制度”[4]1004。詩人就是以“感性構造”的方式澄清物質世界。弗萊在評價拜倫時談到,“當詩人自己融入詩歌時,他就會變成另一個人,一種更高的力量便會占據他”[5]。自然事物本身不能意識到其目的,而人卻能切入美的直觀表象去追問生命本質或揭示關于存在的規(guī)律。詩人不只停留在審美活動和對美的言說之中,而是在創(chuàng)作中對美的外延加以擴展,建構具有普遍意義的美。華茲華斯給日常事物以新奇的魅力,喚醒人們對習以為常之物的注意,柯爾律治則著重呈現超自然事物,賦予其一種人的情趣和性格[2]140。拜倫對美發(fā)出這樣的慨嘆:
“美曾像陽光,朗照我心房, 我靈魂愈益溫柔; 享人間珍品,擁天下寶藏, 我曾像帝王般富有。”[6]61
他沒有直接描述美的形態(tài),轉而訴諸自我的內心感受,強調美的事物使其心靈和精神上感到富足,從而賦予美不尋常的意義和精神。人在何種意義上發(fā)現“美的規(guī)律”,就在何種意義上生成了自己,因為“美是人性特有的構成物”[7]279。華茲華斯視自然為人性和理性的結合,到自然中去不是逃遁,而是通過關注自然而理解人性[8]45。
詩人的創(chuàng)作體現著關于美的理想,闡釋的是“美在關系”中的有機理念。詩人擺脫了機械式的看待事物的方式,轉而訴諸一種有機的整體思維。在他們看來,看似對立的關系也不是非此即彼,亦可在某種意義上實現共存、達到統(tǒng)一。不同事物的“共性”在認識論意義上可被理解為個別事物之間的共同特征。它不僅指同類相似的事物之間彼此相通,也指不同類、不相似甚至彼此對立的東西之間皆可通達,即共相(universal)的概念[9]。共相作為對同類事物相似性的概括,在單個事物中表現出個別化。詩人將雜多統(tǒng)一于共相這一聯(lián)結,強調在形而上意義上構筑出萬物之間的互為存在。 “不斷變化的意象、觀念、情感等的平衡都是在互相對立中被感知的?!盵10]28所有的對立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整合與再造。兩種對立力量在互相闡釋中產生一個“更高級的、包含前兩者的第三方”。謝林也指出,藝術和自然一樣,作為不可分的有機統(tǒng)一體,必然包含兩個層面的統(tǒng)一,即物質的統(tǒng)一和相對立的統(tǒng)一[3]39。艾略特也認為,浪漫派詩人“以充滿機智的想象力將各種對立的因素結合起來”[11]。
笛卡爾的心物二元論在歐洲的風行使人們看不到兩極之間相互依存的復雜關系。因此,詩人對于有機統(tǒng)一體或者事物同一性的探索并非去回溯事物差異產生之鏡像,而是作為認知世界和自身的一個視角,從對立的關系中提煉涵蓋二者相似性的類概念??档抡J為,感覺只是表達了“對外在于自我之物的表象的主觀的東西”[12],而詩人試圖在感知對象與心理機制的運作中達到一種平衡??聽柭芍螐娬{在“想象世界和真實世界中的平衡(equilibrium)”[10]124。他從磁極中看出兩個對立面或兩極力量都是人類必需的。以植物為例,他指出生命的源泉就存在于種子之中,根、莖、葉、花瓣等都集中于一個植物上,才能形成有機的整體。同時,他將“有機”的內涵從外部世界的物理屬性提升到藝術領域,提出每個存在物甚或是對立事物之中都包含著同一的基礎,各部分都暗含著這一整體構造。他將“個體存在歸返于同一者”,為共相的探討打下了基礎。詩人之于對立關系的重新審視與整合,一方面抓住了個體事物中的獨特性;另一面也認識到事物具有的“一”(oneness)的特性,這是普遍和必然的存在。
英國浪漫派詩歌體現著獨特的美學想象(aesthetic imagination),試圖在智性存在(intellectual being)的層面達到感性與理性的完滿統(tǒng)一,闡釋其同質性,建構“藝術理型”。智性是歐洲大陸唯理論的核心概念,被認為是人的一種認識能力??档抡J為智性是“直觀自在之物的能力”[13]。直觀只能是感性的,對感性直觀對象進行思維的能力就要理智的介入。詩人在詩歌中對強烈情感的突顯看似是以感性的方法闡釋外部世界,實則是在情感與理性所造成的張力中解讀浪漫主義詩學。柯爾律治提到,“康德在時間和空間中運用直觀概念,否定了智性直觀,而我要將其恢復到一個更廣泛的意義上”[2]324。在他看來,智性是在美感直觀的基礎上對世界本原的探索。感性和理性作為兩種認識能力,在這一共相上被詩人所把握。華茲華斯也拋開了理性主義的陳舊框架,提出自然在作用于感性抒發(fā)的同時,也會對理性思考發(fā)出召喚,這是“高于感覺之真理的源泉與存在”。濟慈堅持“詩歌涉及智慧和感性,若沒有狹隘推理能力的束縛,詩歌會使人更愉悅”[14]。
“在樸素詩行不事夸張的壯麗里, 我們看見山松的搖動; 當一個傳說被優(yōu)美地陳述時, 我們感到山楂沼澤地的安全: 當它飄飄然肆意地飛行時, 靈魂在快樂的窒息中迷失?!盵15]
自然激活了詩人的感情,使其心靈肆意暢游。在詩歌中,他模糊了自我與外部的邊界,在感性直觀和理智能動的創(chuàng)造性中實現二者的共存[2]142。
浪漫派詩人在審美體驗發(fā)生的瞬間,通過想象將感性與理性內涵帶入實存。自笛卡爾以來,理性與知識就是最高價值取向,通過理性獲取真理是人生的終極目標,而藝術與美只被認作認識對象。然而,詩人卻將美視為人之生存的理想范本。自然萬物都是敏感而深情的,他們用詩歌弱化理性的規(guī)則,使人投身幻想的迷亂之中,賦予其精神一種詩意的感覺。美成為了主觀的自由創(chuàng)造,反映心靈的自由感覺和情感內容。同時,詩人運用作為實踐的人的想象嚴謹地創(chuàng)造美。對于想象的關注是浪漫主義的重要特征,伴隨的是對于意象和象征的運用??聽柭芍卧凇额}一位女士的畫像》中發(fā)問:
“誰能描繪出這千般風韻? 笑煞那仿制臨摹的技藝! 蘿拉?。∥覅s能傳神寫真, 因為——我以心靈為畫筆。”[16]9
在他看來,審美對象的感性呈現取決于心物的交互融合與提升,要以“心靈之筆”完成主體的意向性審美創(chuàng)造。詩人在自然感性中加入藝術元素,將其轉化為審美感性。這一過程不是感性單獨作用的結果,因為審美直觀的表達是與理性和諧運動分不開的。理性不再被用來驅逐那些無序的、偶然的感性成分,而成為富于想象力的理性。
華茲華斯借“崇高”這一美學概念論述自然感知和理性的關系。由于具體文化和歷史階段的不同,“崇高”現象表現出不同的形態(tài)。朗吉努斯在《論崇高》一書中將原本作為文章風格的崇高體上升到崇高與美感、崇高與人的精神境界。伯克在《論崇高與美》一文中將“崇高”帶入美學范疇。華茲華斯用它描述自然在人身上引起的富有想象性的印象。在面對崇山峻嶺和狂風暴雨時,人會產生畏懼,“崇高感”就是在這種心理誘發(fā)下形成的。它源于心靈所能感知到的最強烈的情感[17]。然而,人的感覺經驗是有限的:
“我初來這一片山野,像一頭小鹿 奔躍于峰嶺之間,或深澗之旁, 或清溪之側,聽憑自然來引導; 那情景,既像是出于愛慕而追尋, 更像是出于畏懼而奔逸?!盵1]113
峰嶺綿延,山澗深懸,能感知到的只是一部分,而引起崇高感的對象是無限的。詩人意識到感性的有限和理性的無限之對立。景象本身并不崇高,但“崇高感”正是經此感性顯現而被激發(fā),讓視覺物象“被心靈所感知”,發(fā)揮想象去“理解本不可獲知的東西”。在人類的主觀能力中,惟有理性能解釋無限的事物。當來自自然的感性和理性的力量照面時,個人通過理智和情感的雙重作用,在崇高感中超越當下的界限,并認識現實的世界。
柯爾律治運用想象性理性(imaginative reason)[10]80來調和感性與理性的對立。詩人認為“美的東西”不只使感官愉悅,更能激發(fā)對美本身的一種沉思?!霸姼璨煌谄渌捏w,它不只靠韻律,如果不能激活我們的熱情和想象,那就不是詩歌?!盵10]43詩意、意象、想象和情感被重新引入人的審美感覺,并發(fā)展為一種新的感性?!霸娙吮仨氈矣谧匀?,啟動想象的能力去賦予微小事物以意義,才能喚起讀者同情,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其詩歌天賦?!盵2]140他通過“天才”概念引入了理性存在,因為天才是理性與想象力的作用。在《文學生涯》中,詩人以莎士比亞的早期詩作為例,論證天才的特征之一是“主題的選擇和作者本人的興趣與環(huán)境相去甚遠”。[18]詩人的情感與所描繪、分析的情感之疏離要在理性層面操作,這就需要一種“想象性理性”。在《忽必烈汗》中,他展現了瑰麗奇幻的景色和人物虛實交織的夢幻場景。從“圣河、洞窟、城墻、塔樓、松林”等實存的自然景觀轉而發(fā)揮奇絕的想象描寫“哭鬼魅情人的孤身少女”,神游靈境瞥見的“阿比西尼亞女郎”[16]104,這體現了詩人富于情感和詩性的理性創(chuàng)作形態(tài),也展現了詩歌中的自由之境,正如弗·施萊格爾所言,“只有詩是無限的”[19]。
詩人融合身體性感知和超感性的理性,將自然的人與審美的人統(tǒng)一,揭示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藝術理型”。雖然詩人對于美的定義帶有強烈的個體色彩,但這都是關于藝術的一般表象。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表現中存在著同一的“種”概念,即“藝術理型”。詩人在感性框架內,憑借審美活動和諧對立關系,關聯(lián)美和人的生存狀態(tài),溝通自然世界與理想世界。在自然世界中,人受到外在法則的束縛,處于被制約的狀態(tài)。詩人就以一種超越性的姿態(tài)反思自身的生存境況。通過審美克服感性與理性的分裂狀態(tài),審美的人就成為理性在感官世界中的代表和感官在理性世界中的代表。 詩歌中對美的呈現實則是在美的直觀中實現的個性化的創(chuàng)作。黑格爾談到,“浪漫型藝術的真正內容是絕對的內心生活,相應的形式是精神的主體性,亦即主體對自己獨立性的認識”[20]。 審美的、感性的活動在詩歌特有的當下具有一種對現實的調和功能。詩人置身于自然初始的迷亂、想象的美的迷惘中,將個人情感與理性統(tǒng)一,“消解自然與藝術的界線,對立與不和諧的東西”[2]145。對美的體驗使人獲得一種超越性的生存狀態(tài)。在此意義上,浪漫派詩人在詩性精神的觀照下構建了一個屬人的生活世界。
浪漫主義的誕生伴隨著歐洲理性時代到情感時代的過渡。受法國大革命思想的推動,詩人號召回歸人之存在,突顯其自然質樸的情感。信仰的缺失也構成了浪漫主義文學的精神開端。在這一時期,詩人的創(chuàng)作并非全然否定理性,而是轉而推崇一種“心靈的理性”,突出心靈的洞察力和對靈性的超然感受??聽柭芍我庾R到人之有限性與宇宙之無限之對立,因此轉而關注人對超然存在之感受,而將這一無限之存在內化,乃至消解這一對立。他認為,古希臘神話中人與外部世界混沌的狀態(tài)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一種渾然一體的原始認知,而這種神話意識也使得浪漫派詩人堅信人的內心能夠直覺到一種超然的力量。華茲華斯認為,信念代表一種存在于內心的思想和情感,而不是外在的力量。對浪漫派詩人而言,無限存在著的超自然已不是外部的“終極實在”,而衍變成了純粹與虔敬的本性或者心靈的結構。在《致自然》中,柯爾律治寫到:
“從宇宙萬物中吸取 深沉、內在、緊貼心底的歡愉; 想在周遭的繁花密葉中找到 關于愛、關于真誠虔敬的教導 就算它虛妄吧;哪怕偌大的寰宇 都嘲笑我這種信念,我也不至于 為此而惶恐、憂傷或徒然困惱”。[16]129
詩人通過強調內在的情感構成,以敬畏感、依賴感或神秘感構成體驗的基礎,審視有限性與無限性存在之對立,在一種與自然萬物的交融中感知自我。
這種強調內在感知的“詩意的信念”是浪漫主義詩人在生存論層面確立的新的“信念理型”。浪漫派認為這樣的信念并不是建立在“教義或禮儀之上”,而是“個人良知”。詩人希望在對自然、有限、無限三者關系的探索中完善人類生存的依據。華茲華斯指出,“城市生活使人的心靈蛻化到野蠻人的麻木狀態(tài)”。[22]354他用平民化的創(chuàng)作情感傳遞對人生存境遇的關懷,通過訴諸自然來拯救靈魂。自然不僅是單純的自然,而且具有內在秩序與非凡靈性??聽柭芍蔚脑姼鑴?chuàng)作也伴隨著一種自然崇拜的情感(nature-worship)。他指出自然界最平凡、最卑微的事物都有靈性,詩人憑借強烈的審美意識,在自然的沉浸與美的體驗中,將無限的東西轉化為藝術中非理性、想象和靈感的符號,將自然中蘊含的啟示視為關于生存的新意義,這就確立了以人的心靈為根基的“詩意的信念”。
浪漫派詩人在審美的創(chuàng)造性體驗中,消解了我與外部世界的界限,同時也取消了有限性與無限性存在之對立,建構了“非我即為我”的信念。華茲華斯推崇的美學肯定了心靈創(chuàng)造在感知過程中的積極角色[21]44審美體驗不僅是精神的自由活動,也是能動的創(chuàng)造行為。創(chuàng)作中突發(fā)的靈感來源于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體驗,能產生關于美丑善惡的判斷。詩人把自己置身于被觀察對象的位置去體察和領悟,通過“詩意的感覺”來捕捉和感受作為永恒的存在之“本質”,體悟我與非我、有限與無限的同一性。這一啟示之澄明在外源自于對自然的沉浸與感知,在內是對自我的理性反思,開解于個人境遇??聽柭芍斡纱税l(fā)出吶喊:
“激情和活力導源于內在的心境, 我又怎能求之于、得之于外在的光景。 我們所得的都得自我們自己”[16]118
騷塞也推崇詩意的信念,堅信對于自我的超越是人類生存發(fā)展的起點。在詩歌具有的創(chuàng)造性審美中,詩人呈現個體內在的、動態(tài)的、多樣的心理更新和轉化的過程,確證人之生存的主體性意義。
詩人在“詩意的信念”中塑造了觀照生存的精神結構,在超驗的語境中追問人之生存內涵。在體味自然之美的同時,美的精神結構將有限與無限性的二分引入有意識的審美關系中,透視審美主體的心境,發(fā)出“返回本源”的召喚。個體受感于自然萬物之和諧秩序,在與質樸自然的交往中,使自然啟示彰顯于自我精神之中。
“當想象部分消融于空氣, 它對于我,看來好似那種 類型的崇高才智…… 無論他本身是什么,會變成什么 我看到一個心靈的象征”。[22]162
詩人以詩歌為中介,以認識、反思自己而達到主體精神的更新與持存,因為“思考的精神是生活和行動的重要原則,也是身體中奇妙的有機運動中的輔助機能”[2]216。“詩意的信念”讓人獲得打破外在的規(guī)定返回自身、超越自身的能力。在《古舟子詠》中,信天翁象征某種神秘力量,引領老水手從最初的混沌不知走向自然旨意的揭蔽。在射殺了帶來迷霧的信天翁之后,船員很快陷入困境,并將信天翁掛于老水手頸上以苛責其罪行。隨著一連串撲通之聲,甲板上倒下一具具尸體,老水手內心飽受煎熬。而在這絕望的時刻,出現了一條水蛇,水蛇和白光游動在海面,每當它豎起蛇身時,水泡抖落如霜花飛濺。蛇身的顏色蔚藍、碧綠、晶黑,每過一處仿佛留下一簇耀眼的火焰。他不由自主地對這“幸福的生命”發(fā)出感慨,并有一陣熱愛涌上心頭。而就在他開始對水蛇表達愛憐之情并祝福它的時候,掛在他頸上的信天翁,自己掉了下來,就像沉重的鉛塊落入水中,最后他終于徹悟對人類、鳥獸都要有愛的真誠。老水手在與自然事物的互動中覺知自我境遇并超越自我,完成從“自然生命”向“道德生命”的轉換。
浪漫派詩人建構了“信念理型”,試圖用詩意去關注生存,而不單聚焦于詩歌的音韻和節(jié)奏。人們感知意義,進而獲得意義,但這實質上只是一種審美的感覺,是在特定的境遇和藝術作品里具體化自己的感情,感受無限的不可知力。而就現實而言,這是一種逃避,是為了從自身的迷茫和禁錮中解放轉而對于一個高度個人化的精神世界的沉浸。
詩人將審美與其倫理哲學結合,賦予美的感受以充實的倫理內涵。美依靠萬物被賦形,自然萬物顯示了美的永恒形態(tài),也昭示了造物者賦予的秩序和規(guī)范。詩人通過“心靈的理性”透過表象觸及物象中美的本質。華茲華斯認為,自然就是心靈的指導、衛(wèi)士和道德生命的靈魂。大自然處處表現出超凡脫俗的偉大力量,這力量喚醒并啟示人類。他宣告詩人的責任是守護人性,傳播友誼和愛。康德認為,美是道德的象征。對自然之美的觀審,是將自然現象中最微妙、最啟迪性靈的特征融會于自身。人在審美領域協(xié)調感性與理性,實現了超越性的審美體驗;又作為理性的存在反觀自身生存狀況和價值,訂立道德法則并付諸實踐,這就是美與善存在之模態(tài)。善是理性的選擇,但動物性本能(animal nature or instinct)是人類的原初稟賦,它們依靠“感覺世界而活”[2]230?!安荒芊裾J我們是感覺性的存在,但是一個人只有無視他心中的道德法則,才能放棄道德性存在(moral being)?!盵7]128雖然人的高級存在與動物的低級存在之間有著同源共生的共相,但人是理性動物。詩人們意識到人超越于動物的精神屬性,借助自然之啟示對其進行引導,建構“善之理型”。
詩人以人類理性所具有的精神特質來消解人的動物性與德性之對立。普遍來說,“善”是道德范疇的概念,是帶有價值判斷性質的倫理意識。然而,詩人的善不是對他人、他物的宏觀道德評價,而是引導個體在理性支配下自我道德品性的建構?!拔覀儽葎游镉懈鄼嗬夷軌蛘鞣鼈?,但就固有的屬性和價值來說,我們并沒有比狗和馬強多少?!盵7]39在機械論自然觀的影響下,人類對動物的主觀能動性持否定態(tài)度,動物惟以種屬繁衍為目的,釋放原始的動物性力量。然而華茲華斯提出,“愛的原則可以存在于動物,而理性是人類獨有的,靈魂的運動最終要超越動物性功能”[22]。他認為幼兒充滿動物性精神,與自然造物主之間有著親密關系,而這種動物性存在(animal being)最終要被提高和升華??聽柭芍纬珜ё匀粶啒愕脑忌睿穸ㄈ祟愂亲匀坏拿吆透脑熘黧w。他將動物性本能視為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力量并映射到人類世界?!肮窌Wo主人,甚至為其報仇,這是自適應能力?!盵7]202然而,狗的行為是出于感激、忠誠和無私的愛,卻與理性無關,而是“根據感覺判斷的能力”。雖然動物有智力,但是形而上的理解和概括、抽象、聯(lián)想的能力只有人類所有。所以道德和良知對道義、責任和悔恨情緒的喚起是人獨有的反思性意識[7]39。
詩人揭示人類世界的倫理范式,提出以“自愛、同情和正義”為內涵的“善的理型”。自愛(self-love)是提出“善之理型”的準備。自我保存和自我完善是自愛的表現形式?!白詯凼切腋8械目赡軄碓??!盵7]77詩人的善不是否定自愛,而是意在召喚良知,用理性將自愛拓展為高級的他愛。在此意義上,自愛雖指向自我,卻具有向善的原初稟賦?!吧浦硇汀钡那楦幸赝?sympathy)是指深刻而含蓄的思想與感性的融合[2]224。“人生活在與世界的同情之中,也是在這里獲得了與別人共情的智慧?!盵2] 109對華茲華斯而言,美德的“來源是對同伴、生物的痛苦或快樂的同情”[20]243。詩人視同情是人性向善的情感要素,因為它能夠通過想象還原與原始情緒大小成比例的感受并引向人的實踐活動。詩人在同情的基礎上又提出善的另一要素,即正義。正義是內心的正直[7]114。詩人在這里強調的正義是憑選擇所得的習性,帶有一種自發(fā)性和無意識性。
浪漫派詩人用“善的理型”揭示人類美德(virtue of humanity)之形式,闡釋存在的和諧之美。詩人在善的層面提出對自我品性的要求,同時又探索具體的生存問題,對個體實踐活動做出規(guī)定?!吧啤笔且磺谢顒拥淖罡吣康?。華茲華斯應當通過感知藏匿于自然背后的秩序來獲得一種生存之和諧,而這需要從善的信念中達到。他從人性的視野、日常的語言描繪處于不幸和貧苦境遇的人們,使日常的東西在不平常的狀態(tài)下呈現在心靈面前來喚醒人類良知。美和善是合二為一的,善的愉悅是美感的最高等級。“生活中的幸福僅僅或主要來自于美德,美德是最真實的快樂?!盵7]76拜倫在詩歌“哭泣的淑女”中如是描述道:
“你的眼淚是美德的眼淚, 能為這多難的島國造福; 人民將會在未來的年歲 以笑顏回報你的每一滴淚珠?!盵6]43
詩人強調善是個體合乎德行的自由選擇。它既是生存理想,又是追求過程中的自我實現,體現了個體意志且是人類行為的根據?!叭魏蔚男拍疃际抢硇耘c個人意志的綜合”[7]329,柯爾律治肯定了動物性與道德選擇的轉化過程,指出“人的本能會被道德目的所提升”[7]327。在放棄利己的動物性本能時會感到痛苦,但是道德理性可對其進行制約。讓人在踐行善的同時實現道德原則和個體幸福感的和諧。詩人在理性主導的前提下,調和感性與理性、動物性與德行,使得個體從分裂對立的關系中得以釋放,使道德理念在生存層面得以傳遞。
浪漫派詩人認識到人性中持存的東西,因此從理性與感性、有限與無險、自愛與他愛這三個維度在詩歌藝術中調和了作為感官之物的自然領域與作為超感官之物的自由領域,完成美從經驗到超驗的過渡。他們在美的探索中觀照人的生存模態(tài),將美從主觀產生的愉悅中釋放,在審美活動中融合感性與理性分裂的碎片,用“想象性的理性”引導情感之流,將自然的人與審美的人統(tǒng)一,揭示詩性生存的模式。借助人的心靈為根基消解有限與無限之對立,在美的精神結構中建構詩意的信念,在超驗的語境中追問生存之內涵。詩人以自愛、同情和正義為“善的理型”之內涵,健全人的道德品性,將追求善作為生存的目的,使生理的愉悅和善的愉悅得以統(tǒng)一。浪漫派詩人對美的深層分析是對人類生存境遇的關注,視人為創(chuàng)造的最終目的。通過“美的理型”,從生存方式、生存內涵與生存目的三個角度闡釋存在的普遍價值。詩人將自然轉變?yōu)槿俗陨硪姵鲋?,實現了以人為目的的美的全面建構,這是對目的論美學的實踐性延續(xù),也構筑了具有自身價值判斷的存在體系,展現了對人的完滿性存在的追求。
詩人運用詩情畫意塑造出了“合乎人性”的理想世界,將設想的中心放在理念中永恒的、完滿人的形象上。他們用文學審視內心,試圖喚醒潛藏著的自我意識,這樣的情感傾向看似在一定程度上釋放了被壓抑的人性,然而詩人們在自然中尋找永恒,將生活化為藝術,化為詩的企圖實則愈加割裂了現實世界和文學的關系,他們充滿詩意的夢境到頭來不過是一種充滿浪漫情懷的遐想。這種對現實世界的處理方式也注定其詩歌所具有的純詩的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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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positions in Universal: “The Idea of Beauty”in English Romantic Poetry
LIU Mengyan1,2, XU Mingying3
( 1.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Nanj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ngy, Nanjing 210094,China;2.School of English Studies,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80, China;3.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Dal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Dalian 116024, China )
This essay explores the significance of poetic aesthetics in the tension between artistic creation and practical paradigm. Romantic poets seem to get close to nature, but their real purpose is to use the metaphysical foundation of aesthetic experience to govern the related or even opposite relations by finding the universals in the particular attributes and giving beauty the rational content. The poets establish “the idea of art” through the opposition between reason and sensibility, reconcile this opposite qualities by “imaginative reason” in order to realize the pursuit of poetic existence. In the opposition between the finite and infinite, the poets set up “the idea of faith”, namely the poetic faith, to manifest the revelation of nature, construct the inner characteristics and qualities of the soul. “The idea of goodness” is built through the opposition between “self-love” and “other-love”. It helps to upgrade the animal instinct to moral nature by regarding the pleasure of goodness as the highest pursuit and eventually reach the harmonious beauty of existence. Finally, the paper concludes that mankind is the ultimate purpose of creation. The poets focus on the mode of being by means of the exploration of beauty and complete the judgment and establishment of human value, which is the practical continuation of Kant's teleological aesthetics.
Romantic poetry; oppositions; universal; idea of beauty
10.19525/j.issn1008-407x.2017.03.024
2016-10-20;
2016-12-22
遼寧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基金項目:“二十世紀英國女性小說的文學倫理學研究”(L14DWW013)
劉孟妍(1988-),女,陜西咸陽人,南京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英國文學和文學理論研究;徐明鶯(1977-),女,黑龍江哈爾濱人,副教授,主要從事西方文論和英美文學研究,E-mail:xumingy@dlut.edu.cn。
I06
A
1008-407X(2017)03-015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