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 慶 鵬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南京 210024)
中國的文學批評一直順承著經(jīng)驗式、直感式的批評道路沿襲下來,從古典詩歌閱讀到現(xiàn)代新詩賞析,詩歌評論的維度始終圍繞著評論者自身展開。西方現(xiàn)代闡釋模式的傳入,對這種現(xiàn)象稍稍反撥,可無論是在批評界還是普通接受者群體里,經(jīng)驗式的批評模式仍然占據(jù)主導地位。然而,在上世紀30年代,錢鐘書就已經(jīng)開始了中西貫通的治學模式,充分吸收西方文學理念,并和我國古典詩歌現(xiàn)象加以對比例證,探索中西普遍的詩學觀念。在其看似經(jīng)驗式、直感式的表面形式之下,掩藏著其對詩學理念的深刻認知。尤其是在古典詩歌的批評中,他更是在只言片語中透露出對詩學理念的深入思考?!安煌ā闭清X鐘書提出的具有建設意義的觀念之一。本文嘗試從錢鐘書的詩學理念出發(fā),并引入雅各布森的詩性理論深入闡釋“不通”,以深入挖掘重現(xiàn)這一理論對中國闡釋模式的重大意義。
錢鐘書在《管錐編·毛詩正義》的《雨無正》篇中討論語法程度時,以“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諸侯,莫肯朝夕”四句為引,指出這四句乃是省略句,原文應為“夙夜在公,朝夕從事”,從而提到不同文體之間的語法問題。最后,錢鐘書給出的結論是:“故歇后、倒裝,科以‘文字之本’,不通欠順,而在詩詞中熟見習聞,安焉若素。此無他,筆、舌、韻、散之‘語法程度’(degrees of grammaticalness),各自不同,韻文視散文得以寬限減等爾?!盵1]291也就是說,同散文相比,詩詞更多時候具有“不通”的特點,因此不能按照散文的語法來要求和苛求詩詞。由此,“不通”的概念被正式提了出來。簡單來說,“不通”就是詩歌中的語法擾亂現(xiàn)象。隨后,錢鐘書援引了很多例子來佐證自己的觀點,從《詩三百》到后世經(jīng)典詩詞,不乏“不通”之作?!对娊?jīng)·七月》篇中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乍看不通,實際上是運用了倒裝的手法,正常的語序應為“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入我床下”,這樣排列更容易理解。后世詩句中也有類似情況。白居易《長安閑居》中有一句“無人不怪長安住,何獨朝朝暮暮閑”,按照日常用語經(jīng)驗,此句讀起來是完全不通的。錢鐘書按照正常的語法排列重新組合,指出此句應為“無人不怪何(以我)住長安(而)獨(能)朝朝暮暮閑”。由于字數(shù)、韻律的限制,不得不對字詞進行調(diào)整,形成跨句倒裝,也就形成了這樣獨特的“不通”的詩句。與此類似的還有黃庭堅的“不知臨水語,能得幾回來”(“臨水語:‘不知能得幾回來’”)、杜甫的“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風折筍垂綠,雨肥梅綻紅)等等。除此之外,詩詞中常用的省略手法也會造成詩詞的“不通”,其中最極端的例子要數(shù)《詩經(jīng)》了。例如《大東》有一句“大東小東,杼柚其空”,其中的“大東小東”讓人不明所以。后世鄭玄作箋:“小亦于東,大亦于東”。原來,在西周時代,鎬京是天下中心,因此統(tǒng)稱諸侯國為東國,其中近者為小東,遠者為大東。正是因為此句省略過多,不合日常語法,才造成了接受者理解上的困難。
錢鐘書提出的“不通”是一種廣泛的詩學現(xiàn)象,在《管錐編》中,錢鐘書僅討論了因為倒裝和省略造成的詩詞的“不通”。實際上,在《七綴集》中,盡管并未明確出現(xiàn)“不通”這一說法,但其中仍舊探討了大量“不通”的詩句,并且錢鐘書還總結出造成這種“不通”的另外三種原因:“畫不就”、比喻、通感。
“畫不就”指的是,當把一首詩轉化成一幅畫的時候,會存在一些畫不出來的情況,強調(diào)詩歌藝術具有繪畫藝術所不能達到的某些效果。在《七綴集》中,錢鐘書論述詩畫關系時曾提到詩歌的這一“畫不就”的特性。比如詩人在描寫某種事物時,經(jīng)常會幾種顏色混搭使用,有時這幾種顏色甚至彼此相悖不合常理,這時就涉及到顏色的“虛實”之分了。同數(shù)字一樣,顏色字也有虛實之分,實字就是真正的詩人要突出的顏色,而虛字就是假的顏色,用來襯托主顏色的。錢鐘書援引了蘇軾的名句“一朵妖紅翠欲流”來說明這種顏色之間的矛盾。一朵花怎么可能又“紅”又“翠”呢?實際上,這里的“翠”只是一個虛字,是形容花朵鮮亮的外貌,并不是真實的顏色。在這句詩中,真實的顏色字只有一個,那就是“紅”?!按洹弊肿鳛樘撟?,起到了很好的襯托作用,如果將其替換掉,詩味就會大大降低。與此類似的詩句還有很多,如高適《別董大》“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中的“黃”為實色,“白”則為虛色。白居易的《憶江南》中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碧如藍”中的“紅”“碧”為實色,而“藍”為虛色,是作為“藍草”來襯托江水之碧。“文字藝術不但能制造顏色的假矛盾,還能調(diào)和黑暗和光明的真矛盾,創(chuàng)造新奇的景象?!盵2]42錢鐘書為此引用大量詩句。無論是《金樓子》第二篇《箴戒》“兩日并出,黑光遍天”中的“黑光”,還是徐蘭《磷火》“別有火光黑比漆,埋伏山坳語啾唧”中的“火光黑比漆”,都描繪了一幅十分奇特的景象:光與暗在強烈的對比沖突中漸趨融匯,達到一種渾然一體的平衡。這樣的詩句自然也屬于“不通”的范疇。
比喻是錢鐘書提出的第二種造成詩歌“不通”的原因。比喻是文學語言的特點,在詩詞中運用比喻早已屢見不鮮。諸如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李后主的《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等,都是廣為流傳并為人稱道的運用比喻的經(jīng)典詩句。尋常的明喻并不會使詩歌產(chǎn)生“不通”感,只有當喻體和本體之間差距過大時,比喻才會新奇險僻,詩歌才會“不通”。在西方,詩人艾呂雅曾寫過“地球藍得像個橙子”這樣“不通”的詩句,在中國古詩中,也不乏這樣的例子。《錦瑟》是李商隱的代表詩作,也被視為李商隱最難解讀的作品之一,歷來就頗多爭議。這首詩的意義之所以如此繁豐,原因在于其本體和喻體之間的差距過大,從而形成文本內(nèi)部的割裂。從全詩的尾聯(lián)“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來看,詩人似乎是在追憶往事。那么這種往事究竟是什么呢?詩人采用了一種非常委婉的借喻的方式來闡明。如果將詩人并未點破的往事或者說往日的情思作為本體,那么前面提到的莊生夢蝶、杜鵑啼血、滄海明珠、藍田玉煙,都是作為喻體而存在的。一般來說,詩人采用借喻,用一些具體的事物來代指本體,是為了將抽象的情思具體化。然而,在這首詩中,詩人采用大量的喻體來代指本體,這些喻體相互之間并沒有緊密聯(lián)系,和本體之間差距又十分巨大,甚至在許多人看來本體和喻體之間毫無關聯(lián),因此本體所指的具體內(nèi)容仍然是模糊的、多義的。這也是為什么在很多人看來,這首詩不僅晦澀,更是一首徹頭徹尾的“不通”詩。
在《七綴集》中,錢鐘書還給出了另一種造成詩文“不通”的描寫手法——通感。“在日常經(jīng)驗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2]64這種體驗延伸到詩文中,就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通感式手法。最著名的運用通感的詩文莫過于那句“紅杏枝頭春意鬧”了。此句曾遭到李漁的嘲笑:“此語殊難著解。爭斗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余實未之見也。”李漁的嘲笑并非毫無道理,紅杏是靜物,無法發(fā)出聲音,更不用說喧鬧了,因此可以說“不通”。然而,將觀望到的紅杏(視覺)和發(fā)出的喧鬧(聽覺)相互貫通,打破彼此界限,這種“通感”的手法就會將無聲開放的紅杏的茂盛姿態(tài)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紅杏繁茂,簇簇相擁,發(fā)出一聲聲喧鬧,仿佛在爭奪著有限的空間向世人展示著自己妖嬈的姿態(tài),讓人在靜態(tài)的視覺中聽到了動態(tài)的聲音的波動,這句“不通”的句子正是使全詞意趣升華的關鍵所在。詩人們能夠將不同的感官之間的界限打通,靠的是對日常事物的不尋常的感受,是對一般經(jīng)驗的超越與突破,也正因為如此,詩歌中的“不通”才會生成。
如果僅僅將錢鐘書提出的“不通”理解為一種詩學現(xiàn)象,勢必無法在詩歌闡釋的路上更進一步,甚至會陷入另外一種紛爭,即“不通”這種現(xiàn)象真的合理么?對于這一現(xiàn)象的質疑雖然并未直接指向錢鐘書的理論本身,但就大眾對當下先鋒詩歌探索的態(tài)度(如關于“梨花體”的爭吵)來看,“不通”仍然是橫亙在讀者與詩歌之間的一塊巨石。實際上,錢鐘書的“不通”理論之下潛藏的是復雜的詩學規(guī)律。錢鐘書通過引用符號學家西比奧克的“語法程度”的觀點,說明了詩歌語言的特點是語法程度弱,乃至語法混亂,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很多人未曾講明的道理。錢鐘書關于“不通”的論述實質上反映了錢鐘書對于詩歌最本質的理解,即“詩何以為詩”,而這種理解都集中體現(xiàn)在“不通”這一理念上。詩歌的語法程度說到底還是沒有脫離詩歌形式這一范疇,“不通”也從側面反映出錢鐘書仍是在詩歌的形式范圍內(nèi)摸索詩歌的特性,因此,引入西方形式論代表人物雅各布森的“詩性功能”理論,無疑可以幫助我們打開“不通”的大門,探尋錢鐘書隱形的“詩性”觀。
1958年,雅各布森在一次國際會議上發(fā)表了題為《結束語:語言學與詩學》的演講,提出了符指過程中存在的六種因素,以及由于對這六種因素的側重不同而形成的六種功能。其中,“指向信息本身和僅僅是為了獲得信息的傾向,乃是語言的詩的功能”[3]180。也就是說,當符號行為側重于信息本身時,詩的功能占據(jù)主導地位,詩性得以實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索緒爾建構起來的“能指—所指”的線性對應關系被打破,符號在指向所指的過程中又反過來指向自身,因此詩性的根本特征就是符號的自指性?!胺栕灾感浴睂⑷藗儗Α安煌ā钡睦斫庥滞巴七M了一步。當符號指向自身的時候,一個封閉的語義結構就誕生了,這就意味著讀者無法從外界現(xiàn)實中獲得詩歌解讀的鑰匙,研究任務必須轉向語言結構本身,也就是霍克斯所說的“它的方式是自我指稱的;它就是自己的主題”[4]86。這同時也意味著,如果某些接受者還執(zhí)著于追求符號和現(xiàn)實中某個對象的專屬對應,那么闡釋的結果必定會不盡人意,自然也就導致了所謂的“意義”的缺失。
“不通”透露出錢鐘書的“詩性”思維,即“不通”扎根于符號自我指涉的基礎之上,但兩者之間不能直接簡單地劃上等號。很顯然,從符號自指到詩歌“不通”,中間還有一段路要走。因此,對于理解“不通”而言,最為關鍵的一步是找到這條路,找到“不通”生成的方式。
雅各布森曾談到在文本中詩性功能的呈現(xiàn)方式,借用這一操作原則,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不通”的生成方式。雅各布森定義詩性功能為“對等原則從選擇軸投射到組合軸”。在這個定義中,對等原則、選擇軸、組合軸是三個重要的名詞。雅各布森認為,語言行為的兩個結構模式,一個是選擇,一個是組合。選擇的標準是名詞間的“相似性”,而組合的標準是依照名詞間的“鄰近性”。那么,這種對等原則是如何通過兩軸實現(xiàn)符號的自我指涉的呢?雅各布森認為,對等原則“通過將語詞作為語詞來感知,而不是作為被指稱的客體的純粹的再現(xiàn)物,或作為情感的宣泄;是通過諸個詞和它們的組合、它們的含義、它們外在和內(nèi)在的形式,這些具有自身的分量和獨立的價值,而不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冷漠的指涉”[5]378。也就是說,由于對等原則的干涉,詩性功能“通過提高符號的具體性和可觸知性(形象性)而加深了符號同客觀物體之間基本的分裂”[3]180。日常語言的組合依靠的是語法關系和邏輯關系,而選擇軸上的詞語之間由于具有相似性,因此具有聯(lián)想關系。通常情況下,對等原則只適用于選擇軸,是隱形的“不在場”的存在于詩外的想象空間。而在詩歌中,如果將對等原則從選擇軸投射到組合軸,就意味著相似性凌駕于鄰近性之上,從而對等原則成為指導詩歌組合的技巧。這樣造成的結果就是對等原則從幕后走向“在場”,“對等原則將這些詞語并置于組合軸上,削弱了依靠邏輯關系和語法關系所形成的語義上的線狀承續(xù),而加大了語詞間的聯(lián)想空間。詞與詞之間的常規(guī)語義走向出現(xiàn)斷裂,產(chǎn)生空隙,這個空隙正是想象的空間”[6]。這恰恰呼應了此前雅各布森關于符號和客體分離的說法。在這種情況下,能指不再習慣性地指向日常搭配的所指,從而有了無限搭配的可能性,詞語的“不通”便成為詩歌語言的特點之一,詩歌因此更具活力。
總之,通過雅各布森的詩性功能理論,我們對“不通”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其本質是當詩性占主導地位時,符號自我指涉的產(chǎn)物,具體依靠對等原則來生成。從詩性功能形成封閉的語義結構,到對等原則成為詩歌語言的組合技巧,“不通”就是在這樣一步步的自我指涉中形成一種普遍的詩學現(xiàn)象。由此反觀那些晦澀的古典詩歌,實則在“不通”的表面之下潛藏著進入“通”之境界的大門。
錢鐘書提出“不通”,并在其著作《管錐編》《七綴集》中有意無意地枚舉大量的中國古詩詞,例證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以及其存在的廣泛性,這顯然證明了錢鐘書這一理論的可貴之處。然而,遺憾的是,由于中國評論界對“晦澀”詩學的長期誤解,“不通”這一重要詩學理念始終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長期以來,關于“不通”的論述只存在于寥寥幾篇論文之中,而其中大多數(shù)也都只是在例證“不通”的存在,或者單純地將“不通”與國外詩歌符號學理念做出對比聯(lián)系,并未深入地挖掘“不通”本身的價值。這就意味著重新審視錢鐘書提出的“不通”理論,從根本上探討“不通”的普遍詩學價值,是今后應該集中關注的一個問題。
從古至今,關于詩歌“晦澀”之爭從未斷絕過,而“不通”作為“晦澀”的一種典型代表更是為許多人所詰難??蓪嶋H上,晦澀是一個十分復雜的詩學問題,將所有的晦澀問題一概而論的做法是有欠妥當?shù)?。排除低層次晦澀,“不通”恰恰是詩歌語言的一大特點,在詩性占主導的詩歌中,詩歌的“不通”不僅能增加詩歌的詩味,更能將研究者的注意力從外界轉向詩歌文本本身,從而完善中國傳統(tǒng)的詩歌闡釋模式。可以這樣說,以往被批判的缺點恰恰是“不通”對于當下闡釋的意義所在。
中國強大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使得中國詩歌闡釋一直沿著經(jīng)驗式、直感式的感性批評道路沿襲下來,即要求詩歌必須解讀出某種現(xiàn)實意義,實際上這種詩歌闡釋的維度暗暗貼合了索緒爾“能指—所指”的兩元對立思維。經(jīng)驗式闡釋的代表性人物葉威廉就認為,對中國古典詩歌的闡釋“不要讓‘思’的痕跡阻礙了物象涌現(xiàn)的直接性”,也就是說,詩歌闡釋要避免理性的思考與分析,要依靠閱讀詩歌時瞬間的經(jīng)驗感受。很顯然,這樣的闡釋方式有賴于人們對古典詩歌中意境與情思敏銳的審美感受,其缺陷十分明顯,即批評的角度始終離不開評論者自身。這樣就導致一旦文本中出現(xiàn)與評論者日常經(jīng)驗不相符的表述,裹挾著晦澀、“不通”等詰難的評論將紛至沓來。即便之后如王力等學者提出新的闡釋模式,但事實上也并未脫離感性批評的束縛。王力在《漢語詩律學》中,對很多中國古典詩歌做了語法分析,試圖利用西方的語法規(guī)則來解讀古典詩歌。這樣的做法,看似為中國古典詩歌的解讀提供了一條相對嚴謹?shù)牡缆?,其實和葉威廉的經(jīng)驗式批評并無太大差別??梢哉f,無論是葉威廉還是王力,都只偏重于詩歌解讀的一個方面,那就是與現(xiàn)實世界的呼應,即只看到符號表意過程中的語境因素。無論是葉威廉的經(jīng)驗批評,還是王力的語法分析,其出發(fā)點都是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的邏輯,背后隱含著同質的思維,即詩歌必須指向現(xiàn)實,區(qū)別不過是一個以人為中心,一個以現(xiàn)實語法為中心。這種只看到符號指稱功能的批評方法使得當下的詩歌闡釋難以擺脫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困擾。
現(xiàn)實傳統(tǒng)的另一影響,體現(xiàn)在中國自古對元語言功能的強調(diào)上。古代官本位的思想使得詩人們的人生抱負和政治環(huán)境緊緊結合在一起,再加上生產(chǎn)力的原因,古代的朝代更迭和政治動亂頻繁,內(nèi)容反映社會現(xiàn)實和人生感悟的詩歌(不包括表現(xiàn)手法)成為正統(tǒng)。直到20世紀新詩誕生,現(xiàn)實仍然是影響詩歌創(chuàng)作與解讀的重要元素?!霸谘鸥鞑忌姆枴δ堋瘓D示中,元語言性與詩性相反。符號自指,則詩性實現(xiàn);符號集中于解釋,則元語言功能成為主導。若詩歌重點在于向讀者解釋、宣傳某種觀念,或者詩歌傾向于對大眾進行說教,或者詩歌變成標語、口號的一種形式……那么詩歌的元語言功能也就壓倒了詩性功能?!盵7]53當詩歌的元語言功能占據(jù)上風時,論者自然深陷在社會元語言的漩渦中不可自拔,詩歌也就變成了現(xiàn)實的附庸品,魅力大減。
錢鐘書提出的“不通”理論無疑為我們擺脫這種傳統(tǒng)的詩歌評論模式提供了一條新的道路。利用“不通”的思維闡釋詩歌,實際上就是利用“詩性”的思維闡釋詩歌。詩性指向符號自身的特點,決定了在詩歌這個封閉的語義結構里,所有的思維邏輯必須從詩歌文本本身展開。在這種情況下,文學研究的任務就變成了如何加強對詩歌文本中詩性的掌握與探尋,變成了對詩歌能指層面的深入研究。在沒有現(xiàn)實中實用、道德、宣傳等因素的影響下,在沒有各種元語言集合的糾纏下,“不通”恰恰是讀者通往詩歌深層內(nèi)涵的一條必經(jīng)之路。它不合語法,超越常規(guī),打破對現(xiàn)實如鏡般的效仿,使詩歌的闡發(fā)上升到一種新的境界,甚至可以生發(fā)出迷人的“闡釋漩渦”。重新認識發(fā)掘“不通”的意義,正是要將千百年來一直深陷現(xiàn)實語境的評論者解脫出來,從而立足于詩歌文本的平臺之上,展開全新的闡釋模式。難怪里法泰爾宣稱:“詮釋不需要很多語文知識,不需要博學,也不需要了解某個時期內(nèi)的思想規(guī)范或社會習俗,只要了解把思想標準和社會習俗譯成信碼而加以收錄的詞匯即可?!绻u論家企圖從心理學、社會學和歷史學的角度重建批評標準并以此探測作者的意圖,那么他所獲得的作品的‘真正的意義’只能是臆測?!盵8]374很顯然,文本所蘊含的深層含義無法單從文本外部獲得,這一點里法泰爾和錢鐘書的觀點是一致的。當然,錢鐘書的“不通”詩學并不是要求每一首詩歌都包含著“不通”,也并不是說不包含“不通”的就不是好的詩歌作品,而是要求接受者們正視“不通”,重視“不通”,在詩歌的“不通”處入手,探尋詩歌文本的深層內(nèi)涵??梢哉f,在當下,重新提出錢鐘書的“不通”理論,其真正意義在于培養(yǎng)接受者的“不通”思維,迫使接受者改變閱讀策略,從而達到糾正當下詩歌闡釋模式的目的。
錢鐘書提出的“不通”是一種廣泛的詩學現(xiàn)象,通過大量古典詩歌的驗證,這一點已經(jīng)展露無遺。在這種現(xiàn)象背后,蘊藏著錢鐘書對于詩歌語言特點的深刻認知——不通欠順。更難能可貴的是,這種認知還反映出錢鐘書對于詩歌本質規(guī)律的認識,對于詩歌本身形式的關注。通過借用雅各布森的詩性功能理論,我們對“不通”的生成以及生成機制有了更加透徹的認識。在接受者仍然被社會語境元語言糾纏難以脫身的環(huán)境下,重新挖掘“不通”這一詩學理念,顯然有助于幫助我們形成新的詩歌闡釋思維,使得詩歌研究的任務轉向對詩歌文本“詩性”的探尋,從而完善中國的詩歌闡釋模式。當每一個接受者都能夠真正做到“不通欠順,安焉若素”的時候,“不通”的意義將會得到最大的彰顯。
[1] 錢鐘書.管錐編(一)[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2] 錢鐘書.七綴集[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3] (俄)雅各布森.語言學與詩學[A].趙毅衡主編.符號學文學論文集[C].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
[4] (英)特倫斯·霍克斯.結構主義和符號學[M].瞿鐵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
[5] Roman Jakobson,“what is poetry?” in Krystyna Pomorska and Stephen Rudy, eds., Language in Literature, Cambridge, Mass.: University of Harvard Press, 1987.
[6] 田星.羅曼·雅各布森詩性功能理論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07.
[7] 喬琦.形式動力:新詩論爭的符號學考辨[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5.
[8] (法)里法泰爾.描寫性詩歌的詮釋——讀華茲華斯的《紫衫》[A].趙毅衡主編.符號學文學論文集[C].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