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米亞京《我們》對喬治·奧威爾《一九八四》的影響

王靜文

摘 要： 本文考察了扎米亞京的《我們》對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的影響，分析了作為反面烏托邦小說的《一九八四》在場景、人物、情節(jié)、主題等方面所受到的《我們》的影響。

關鍵詞： 我們 一九八四 反面烏托邦

《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1949）是喬治·奧威爾的杰作，被譽為反面烏托邦三部曲之一。許多作家都曾影響過《一九八四》，如奧爾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赫伯特·喬治·威爾斯（H.G.Wells）、葉夫根尼·扎米亞京（Yevgeny Zamayatin）、伊夫林·沃（Evelyn Waugh）。①筆者認為作為一部反面烏托邦小說，《一九八四》的與《我們》（We，1924）更為接近。

盡管《我們》的俄文版最初在前蘇聯(lián)不能出版，但它的英語譯本卻早就面世。1924年，《我們》的英文版在美國出版。奧威爾曾經(jīng)讀過此書，也曾于1946年對該書發(fā)表過評論。奧威爾認為這本書即便不是最一流的書，也是與眾不同的。他在《焚書年代的文學珍品——評扎米亞金的〈我們〉》一文中很肯定地指出《我們》是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1932）的靈感來源之一：“兩本書寫的都是人的純樸自然精神對一個理性化的、機械化的、無痛楚的世界的反叛，兩個故事都假定發(fā)生在六百年以后。兩本書的氣氛都相似，大致來說，描寫的社會是同一種社會，盡管赫胥黎的書所表現(xiàn)的政治意識少一些，而受最近生物學和心理學理論的影響多一些。”②正如奧威爾看出《我們》與《美麗新世界》之間的微妙關系，我們也可以看出《一九八四》與在它之前面世的這兩部反面烏托邦杰作的關聯(lián)。也許正是這種關聯(lián)太明顯，對此細細分析的文章并不多見。這也為筆者提供了寫作本文的契機。筆者認為《一九八四》在場景、人物、情節(jié)、主題等方面都與《我們》有諸多相似。

此處，先得回答為何將《美麗新世界》置于二者之外了。否認《美麗新世界》對《一九八四》的影響是很難的。兩部小說都共同地說明了消滅個體個性的悲劇，不過《一九八四》是政治悲劇，而《美麗新世界》是科學悲劇。兩部小說都通過“使民愚昧”來維護統(tǒng)治。前者用“泛性愛”取代了“專一的愛”，后者直接用“恨”取代了“愛”。雖則兩部小說有許多共同點，但是同中見異?！兑痪虐怂摹分袑艺蔚乃伎际酋r明的，《美麗新世界》則關注了文明、野蠻與科技應用的問題?！睹利愋率澜纭返目苹蒙屎軡夂?，而《一九八四》則弱化了對科技的渲染。所以《一九八四》強化了《我們》的政治意識，弱化了《我們》中的科幻色彩，它是兩者相結合的產(chǎn)物。因而，比起《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與《我們》則更為接近。

《我們》塑造了一個數(shù)字科學世界，《一九八四》創(chuàng)造了一個語言真相世界。本質(zhì)上二者是相似的。小說都將背景設置在一個極權國家，都有一個在精神上最高的統(tǒng)治者，大洋國有老大哥，一體國有造福者。兩個國家都設法使民思想統(tǒng)一，《我們》中有“全民一致日”，《一九八四》中有“兩分鐘憎恨時間”。兩個國家的權力都高度集中，政府都對民眾實行監(jiān)控。兩部小說都先描繪了可怕的城市?！段覀儭分械奶柮褡≡诓ＡХ孔永?，方便“觀護人”警察監(jiān)視。《一九八四》中的監(jiān)控是更加嚴密的。無處不在的電屏通過檢測呼吸與脈搏來監(jiān)察一個人的思想，思想警察時時在屏后監(jiān)視。與這個充滿監(jiān)視的環(huán)境相對，兩部小說都有一個喘息之地。在《我們》中，綠墻外的世界就是理想之地，有活的光線、參天的樹木、綠色的噴泉、柔軟的泥土草坪?！兑痪虐怂摹分幸灿袀€“黃金國度”，有兔子、草地和緩慢的流動的泉水。兩部小說中都有保留過去的地方，也是男女主人公相會的地方，《我們》中有古宅，《一九八四》中有舊店鋪。從以上可以看出，兩部小說都包含了對美好自然的贊美，對逝去的舊時的懷念。盡管與《我們》的場景如此相似，《一九八四》還是有自己的別樣之處。比如大洋國的政府對民眾的監(jiān)督顯然比一體國更為嚴密。大洋國的國家體制更清晰，真相部、和平部、仁愛部、豐隆部各部職能明確。《一九八四》中大洋國、歐亞國、東亞國之間征戰(zhàn)不斷，而《我們》中并沒有戰(zhàn)爭。結合兩部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來看，《我們》創(chuàng)作于一戰(zhàn)期間，《一九八四》創(chuàng)作于二戰(zhàn)期間。一戰(zhàn)的炮灰并未吹往俄國，而二戰(zhàn)的炮火卻在英國的土地上留下廢墟。一戰(zhàn)期間英國還曾與日本、意大利同為協(xié)約國，而二戰(zhàn)他們又成為敵手了。這正與《一九八四》中大洋國與歐亞國、東亞國之間變換不定的敵友關系相對應。

除了相似的背景設置，兩部小說的人物也很相似。小說主人公都有一個妻子（配偶）。溫斯頓有一個黨安排的妻子凱瑟琳，D-503有一個登記的O-90?？墒撬麄兌疾粣鬯麄兊呐渑迹紣凵狭肆硪粋€女人，并且起初都以為這個女人是扮演監(jiān)視角色的人而感到厭惡。溫斯頓最初以為朱莉亞是思想警察，設想了很多折磨她的方法，后來知道了真相，愛上了朱莉亞。D-503起初從I-330的臉上看到怪異X，令人著惱，后來也漸漸愛上了I-330。而兩位主人公后來愛上的這個女人，都在某種程度上幫助他們意識中的人性部分恢復了覺醒，從而看清自己所處的社會。最后，他們都與這個女人分離，他們的覺醒也消失了。略有不同在于，D-503是全程被I-330引導，I-330自己也有意識地扮演著這個角色。而溫斯頓首先自己就有了覺醒，朱莉亞也沒有像I-330那樣對現(xiàn)實有十分清醒的認識。這兩個被主人公所愛的女人，私生活都很復雜，也不全是單純地愛著男主人公而與他在一起。與主人公相對的，兩部小說都設置了一個具體的當權人物，主人公都與他們有過會面?！段覀儭分械腄-503在事發(fā)敗露后，造福者曾對他講過一段關于人類野蠻與理性、幸福與自由的見解?！兑痪虐怂摹方柚鷾厮诡D和歐布萊恩的對話，討論了真相的問題?！兑痪虐怂摹吠ㄟ^主人公與當權人物的對話，展示了人性覺醒的思想與統(tǒng)治思想的對話?！兑痪虐怂摹冯m然也從主人公的視角敘事，但是它通過溫斯頓的生活觀察塑造了比《我們》更多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比如工人階級的形象，溫斯頓曾經(jīng)想要從一個工人身上抽出關于過去的信息，但是他感到無助，因為這個老人的記憶里除了一堆沒用的細節(jié)垃圾，其他什么都沒有。而《一九八四》中除了主人公外，還有其他人物與故事的出現(xiàn)作為補充，如帕森斯一家、塞姆、詩人艾波佛……使得小說人物更復雜，小說內(nèi)容更豐滿。

兩部小說的情節(jié)也相似。它們都以主人公開始寫作為開端。D-503為了響應國家號召開始寫作。溫斯頓·史密斯是出于自己突然的想法。雖然同為進行寫作，但出發(fā)點不同。D-503進行寫作時，也沒有意識到會發(fā)生什么。溫斯頓則從落筆的一瞬間就知道他將要面臨的不幸。溫斯頓的結局也就比D-503更具有悲劇色彩。兩個主人公在與另一個女人逐漸相愛的過程中，對現(xiàn)實逐漸清醒。當他們想要有所行動時，又立刻被當權制服。他們還沒來得及叛逆，就已經(jīng)被當權逮捕。兩部小說的主人公覺醒的意識都被抹除了。D-503被迫接受了想象力清除手術，他忘掉了真實出現(xiàn)過的感受，連讀自己的日記都感到可笑。溫斯頓則是徹底愛上了老大哥。他們都是先被迫背叛了愛情，進而背叛了自己的思想。兩部小說都是以主人公對極權政治的反抗為主線，以主人公的愛情發(fā)展為副線敘述故事。被喚醒的D-503又變成原樣讓人感到可惜，可是自我覺醒而且意志堅決的溫斯頓又變得蒙昧則讓人覺得心驚。此外，《我們》采取了主人公的札記結構全書，情節(jié)比較松散?！兑痪虐怂摹分饕獜闹魅斯珳厮诡D·史密斯的視角出發(fā)，采用第三人稱敘述，情節(jié)連貫，又綜合運用了多種文體，更具審美價值。

除了背景設置、人物、情節(jié)之外，《我們》和《一九八四》在主題上也是相似的。同為反面烏托邦小說，最鮮明的就是對社會的擔憂、對現(xiàn)實的批判。奧威爾曾在《焚書年代的文學珍品——評扎米亞金的〈我們〉》中肯定了扎米亞京的《我們》，認為它盡管在整體結構有欠缺，但具有政治目的，是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所沒有的。奧威爾寫作的《一九八四》也具有很明確的政治意識，和《我們》一樣，《一九八四》也在揭示一個極權的政府是怎樣的人間煉獄。

兩部小說都考慮到集體與個人的關系問題?！段覀儭分械娜嗣癖环Q為“號民”。號民都沒有名字，只有號碼。在這個國度，人失去了自己。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在這一方面更突出，通過制造孿生兒和思想制約，徹底消除了個體之間的差異?！兑痪虐怂摹凡⒉煌Ａ粼谙砻娌町悾膊恢圃旖┗臋C器人，而是追求思想一致。兩部小說的當權者對此都十分振振有詞?！段覀儭分姓f，“要么就沒有自由的快樂，或是沒有快樂的自由”③?！兑痪虐怂摹分刑幪帓熘鴺苏Z——“戰(zhàn)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④。兩部小說表面上要實現(xiàn)平等，實際上是把人變成了不會思考的奴隸。20世紀的小說有很多對公眾利益與個體幸福的思索，如加繆的《鼠疫》就對犧牲個人幸福成全公眾利益是否應該是道德標準作過討論。存在主義強調(diào)了人自由選擇的權利。這兩部反面烏托邦小說突出了人應該有自由思考的權利。

在對集體與個人的思考之外，兩部小說也有對科技的反思。小說作者用幻想中的恐怖世界代替了未來的美好理想，描寫濫用科學技術和極權統(tǒng)治可能造成的反人道后果與可怕景象?？萍歼M步帶來了許多發(fā)明創(chuàng)造，改善了人的生活質(zhì)量，但是科技也隱藏著一些危機。尤其是20世紀，科技用于軍事，對人類造成了普遍的傷害。反面烏托邦也就時常與科技災難相聯(lián)接。先進科技被用來對人進行盤剝?！段覀儭分械南胂罅η宄中g，《美麗新世界》中人類孵化中心運用波卡諾夫斯基程序生產(chǎn)孿生嬰兒，《1984》中通過電子屏監(jiān)測心跳呼吸對人思想的監(jiān)控，運用電擊進行審判與“撥亂反正”?！?984》刻畫的時代比《我們》早，其中的科技元素不如《我們》多。除了時代更近的原因，這也與奧威爾更關注小說的政治思想有關。于是《一九八四》中唯一刻畫的科技——電屏用在了監(jiān)督人的思想上，電擊則用在“治療”人的思想上?！段覀儭泛汀兑痪虐怂摹分械目萍寂c政治的結合，比《美麗新世界》要更緊密一些。這些作家告訴讀者科技進步不等于社會進步，這些作品在提醒科學家、執(zhí)政者，提醒我們每個人反思，使用科技的底線在哪里，要提防怎樣的科技。

兩部小說都談到了愛情婚姻。兩部小說的主人公都有過一段類似婚姻的關系?！段覀儭分蠨-503是被O-90登記的伴侶，但同時她又與另一個男人也保持著登記關系?！兑痪虐怂摹分袦厮诡D有一個被安排的妻子，他們彼此不相愛。二人的婚姻都是不幸福的，其中溫斯頓更甚。忽然有個美麗的女人對他們釋放好感，他們就愛上了。這愛是他們在眾人皆醉的世界里的慰藉。如果說D-503對I-330僅僅是愛，溫斯頓就有通過與朱莉亞的愛來表達一種反叛的目的了。二人的愛終歸都是脆弱的。D-503被迫進行了想象力清除手術后，將I-330忘得徹底。溫斯頓則在電擊與老鼠的恐嚇之下，背叛了愛——他讓老鼠去咬朱莉亞?！兑痪虐怂摹犯鼩埧岬脑谟?，它并不直接切除一個人的思想，而是設法讓他自己背叛自己的思想。無愛的婚姻不堪一擊，而愛在這樣一個喪失個性的世界里，是要被清除的想象力。因為在失去了自我的世界，人要愛抽象概念，要愛偶像，又要怎么拿自己來愛另一個人呢？政治悲劇里的愛情悲劇，讓政治悲劇更顯悲哀。

《我們》作為反面烏托邦小說的杰作，對后來的反面烏托邦小說存在影響。盡管《一九八四》與《我們》有如此多的相似，但畢竟不是《我們》的復制品。《一九八四》作為后來者，不僅汲取了前人的優(yōu)秀經(jīng)驗，還結合自己所處社會、時代的特點，用更具技巧的寫作，在許多方面尋求突破與創(chuàng)新。筆者認為《一九八四》是反面托邦小說中反映政治思想的小說中既有政治深刻性，又有審美性的典范。

注釋：

①John Howard Wilson：“Brideshead Revisited in Nineteen Eighty-Four：Evelyn Waughs Influence on George Orwell”. Passage o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11， VOL.47.Issue1：3-25.

②[俄]扎米亞金，著.趙丕慧，譯.我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前言.

③同上，第63頁.

④[英]喬治·奧威爾，著.徐立妍，譯.一九八四.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4.

參考文獻：

[1][英]奧威爾，喬治，著.徐立妍，譯.一九八四[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

[2][英]赫胥黎，阿道司，著.李黎，薛人望譯.美麗新世界[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

[3][俄]扎米亞金，著.趙丕慧，譯.我們[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

[4]歐翔英.烏托邦、反烏托邦、惡托邦及科幻小說[J].世界文學評論，2009（2）.

[5]Wilson，John Howard：“Brideshead Revisited in Nineteen Eighty-Four：Evelyn Waughs Influence on George Orwell”. Passage o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2011，VOL47.Issue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