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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鏈

      2017-04-14 13:20:11王衛(wèi)田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借書證鐵鏈大媽

      王衛(wèi)田

      論輩分,我得叫賢兒一聲哥。

      我佩服賢兒,他行。

      賢兒長得俊。四方臉兒紅紅的,高鼻梁兒端正正的,糯米牙白白的,小分頭兒黑油油的,豆角眼兒長長的,一笑就瞇縫了呢,好看。姑娘們都喜歡看他笑。特別是縣上呂劇團(tuán)有位年輕漂亮的女演員,頭一次見了賢兒面,就一直盯著賢兒看。

      我不如賢兒。我不行。

      我長得盡管也不丑,五官也挺端正的,盡管鼻兒是鼻兒,眼兒是眼兒,但有一個很要命的缺陷就是個兒太矮,身把骨兒忒輕!姑娘不喜歡我,她們只掃我一眼,就把頭扭向一旁,硬是把脖子扭成了個麻花。

      賢兒嘴甜。見了大媽叫大媽,見了嬸子喊嬸子。都說賢兒有禮道,他爹媽管教好。而不像我,嘴拙得像個棉褲腰,見了凡人不說話。都說我“愚”。一開始,村里人喊我“等人問”,后來就直呼我“假書呆子”。村上有個老教書先生,書念得多了就愚了。他天天背著個破草葛簍上山拾草,一邊向山上走,嘴里一邊嘟嘟嚕嚕地背古書。生怕人家向他說話,打斷了他背古書,便用兩團(tuán)棉花球,堵了兩個耳朵眼。大家都叫他“書呆子”。不少人說我像他,也是個書迷,走路時,也愛低著個頭,靠路邊走,貼著墻根行,老是尋思什么,好像在背書,便得了個“假書呆子”的綽號。其實,我不是個假書呆子,而是個地地道道的書迷。我習(xí)慣于靠路邊走,貼著墻根行,不是在背書,而是在編書——構(gòu)思小說。我在偷偷地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哩。賢兒知道。

      賢兒聰明。他干啥像啥。天底下好像沒有他不會的營生。唱歌就唱歌,畫畫就畫畫,寫字就寫字。特別是學(xué)那電影上的畫外音,真像,像神了。縣上廣播站那個廣播員比賢兒差遠(yuǎn)啦!

      賢兒十三歲,就演戲。演歌劇《三世仇》,當(dāng)窮苦老漢王老五。有一場戲,是王老五被活剝皮逼進(jìn)了大獄。蹲獄,自然要戴手銬、腳鐐子了。用什么玩意兒當(dāng)?shù)谰吣??他那?xì)長的眼兒一瞇縫,就有了道兒。

      那天中午,太陽忒毒,大家懶得出門兒。賢兒卻喊我與他一同去了東山一塊菜園地,來到一口水井旁。那水井因為好多天沒下雨,早已枯了,井沿上的草也都焦了,架在井上的水車已是銹跡斑斑。賢兒讓我在井邊上等著,他卻脫了鞋襪兒,下了井。不一會兒,他在井底下喊:“掙!”我問:“掙什么?”他喊:“笨蛋!掙啥還不知道?”我說:“不知道?!彼暤溃骸八囨溩?!掙那水車鏈子!”我這才明白了,賢兒是想用這水車鐵鏈子當(dāng)演戲的道具呢!我就急忙攥緊了水車鏈子,拼命地向上掙。賢兒在井底下喊一聲“掙”,我就加緊掙一下?!皣W啦”一聲,水車鏈子斷了,我被跌了個腚瓜兒。我手扯著水車鏈子,坐在井口旁,再也爬不起來了。這時,賢兒從井里一下子躥了上來,一群蚊子“嗡”得一聲在他頭頂上“炸”開了。賢兒把水車鏈子挽了三道,搭在肩膀上,向我說了一聲“走!”便像位掛了勛章的英雄似的,雄赳赳氣昂昂地向村里走去。

      演《三世仇》,演到王老五蹲獄那一場戲時,賢兒就把那長長的、沉沉的鐵鏈子一頭套在脖子上,一頭兒拴在腳脖子上,在鄉(xiāng)間的泥土戲臺上艱難地走。一走,那鐵鏈子就嘩啦嘩啦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仨?,真像那么回事兒似的。有一句唱詞兒,他唱得絕。其實,是一句很平常的唱詞兒:“王老五——我好命兒苦。”

      就是這么幾句唱詞兒,竟然能唱得全村老少爺兒們流了淚兒。嬸子大媽那淚兒鼻涕一塊向外流,用手抓了一把,甩了,又抓一把……

      演了有二三年戲,賢兒就成了戲迷,他對我說:“兄弟,我感覺著戲這玩意兒作用大著哩!它還真能感染人鼓舞人呢!”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可不唄!”

      賢兒說:“我要繼續(xù)演下去,用演戲來教育大伙兒,使大伙兒都心善,都有個好思想!”

      我興奮地喊道:“賢兒哥,你有了目標(biāo),有了追求啦!你會活得很充實,很有意義的!”

      賢兒忽然憂郁地說:“光演王老五咋行?還得演新戲!最好能把咱村兒的好人好事兒編出戲來,那才棒哩!可是……”

      我毫不猶豫地說:“那我來編!”

      賢兒那細(xì)長的眼睛倏然閃了一下亮光,有力拍著我的肩兒,鼓勵我說:“對!你當(dāng)大作家,我當(dāng)大演員!”賢兒說罷,又套上那鐵鏈子,又唱了一句“王老五——我好命苦”。

      那鐵鏈原是生了銹的,很黑。現(xiàn)在被賢兒磨得很光滑了,還發(fā)亮光。每當(dāng)賢兒在家里練習(xí)表演完了,他便把鐵鏈子從身上解下來,很仔細(xì)地放在地上的一盤石磨后邊。那石磨雖然多年不用了,但還一直放置在賢兒睡覺的房間地上。

      我對賢兒說:“快把這磨掀了吧?!?/p>

      賢兒說:“俺爹說,以后也許還用得著。等單干了,把地分了,不是還得用石磨?”

      我笑了,說:“二大爺硬是做單干的夢!”

      賢兒說:“俺爹老是認(rèn)為,再不單干,莊稼人就沒有指望了?!?/p>

      我說:“真的單干了,俺二大爺就會拼上命去干!家里的糧食就沒有地方放了?!?/p>

      賢兒說:“到那時我爹非把我累死不可!”

      我說:“你就那么怕俺二大爺?”

      賢兒說:“你不知道,我爹對我有恩哩!我娘生我時難產(chǎn),接生婆從天傍黑兒接生到下半夜,也沒有把我‘接出來。我爹急了,跪在地下就給觀音菩薩磕頭,一直磕到天大亮,直磕得滿頭是血,才把我‘磕了出來!我娘生下我后就一下子昏過去了,又是我爹磕頭把娘 ‘磕活過來!我娘對我說,要不是你爹,咱娘倆兒就沒有命啦……我很感激我爹,我一想起我娘對我說起爹這些事兒就流淚。我娘經(jīng)常對我說,你要聽你爹的,不聽你爹的話,你就對不住他,不聽你爹的話,你就傷天害理哩,天打五雷轟哩!有一次,我與爹犟了一句嘴,我娘就發(fā)了火兒,把一雙筷子就摔在了我的臉上。從此后,我再也不敢與爹犟嘴了,與他說話都小心翼翼的。慢慢地,我就變得怕他了……”

      “啊!”我受了感動,不由得對二大爺肅然起敬了。

      我熟悉二大爺。全村人都知道他。

      二大爺長得又黑又小,全村出了名的小黑人兒。他渾身黑得冒油,像個泥鰍。小臉像核桃皮,小眼睛像小黑豆。頭發(fā)卻是雪白的,像小白兔身上的毛。他額頭上有一塊指頭肚大的疤痕。那肯定就是為賢兒出生磕頭而留下的印記。他走起路來總是那么急叨叨的,一雙小羅圈腿一撇一撇的,老遠(yuǎn)望去,就像個小趴狗在地上滾球兒。就這么個其貌不揚的小黑老頭兒,卻得到了全村人的尊敬。

      二大爺勤快。

      山上的一草一木,田地里的一禾一黍都認(rèn)識他,都與他做過伴兒。

      有人說,二大爺在堅硬的石硼上也能摳出二斗麥子來。

      這話我信。全村人都信。

      莊稼人最敬佩的是莊稼地里的勤快人。二大爺在老少爺們中間享有崇高的威信。二大爺也因此而自鳴得意。

      我每天晚上,在賢兒屋里同賢兒一同做功課。

      我們做功課時,二大爺常在我們身旁,吧嗒吧嗒吸著旱煙袋。不知吸有多少鍋后,便在磨盤上磕磕煙鍋,嘆一口氣走了。

      我猜想,二大爺一定有什么話要說。

      其實我不算太愚,我估計得對。

      這天,賢兒練完了“王老五——好命苦”,便教我做作業(yè)。這時,二大爺走了過來,站在我們背后。不一會兒,他在石磨上“嗒嗒”地磕了煙鍋,“呸”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用鞋底兒將唾沫抹了,說:“咱家老墳地不出寫詩作文的人,更不出演戲耍猴的人!中學(xué)畢業(yè)快都下來干莊稼活吧!”

      這話,塞耳朵眼。我不愛聽,便沒好氣地說:“二大爺,你一輩子死在莊稼地里,難道也讓我們像你一樣?”

      他一聽我這話,就火了,喊道:“我怎么了?滿疃的人誰不賓服我種莊稼是把好手?嗯?石硼上也能抓撓著吃!要是你們兄弟兩人能混出我這個樣子來,就算是燒了高香啦!”

      我頂撞他道:“你勤快了大半輩子,打了多少糧食?掙了幾張毛票?哼!勤快一輩子,還不窮了一輩子!”

      “這……”二大爺打了個頓兒,嚷道:“娘的!我知道我凈出了些瞎孫力,冤枉力!不信單干看看?單干了,你二大爺不把那些年應(yīng)該給我的全部賺回來,我,我,我就一頭撞死在這磨盤上!”

      “二大爺,別吹……”

      賢兒偷偷地扯了扯我的襖袖。我抬頭向二大爺看去,只見二大爺一雙小黑豆眼睛狠狠地向我瞅。

      我不敢再與他犟了。

      “你呀!”二大爺手中的煙袋鍋兒點打著我的腦袋瓜兒:“你夠懶的啦!光看書能看飽了?以后能指望看書看出糧食來?能看出錢來?你娶個媳婦,能養(yǎng)活得起?嗯?賢兒可不能像你!”

      我說:“二大爺,你放心,他永遠(yuǎn)也不會像我,也不會像你!”

      “什么?他不會像我?”二大爺又火了,“他還敢哪!我非叫他像我不行!不像我,我算是把他白養(yǎng)啦!”

      這時,我二大媽走過來,她扯了扯二大爺?shù)囊\襟,道:“你亮的啥嗓門呀!你放心,賢兒會像你!他不像你還能像誰呢?你沒聽街坊鄰居說,賢兒勤快,像他爹嗎?”

      “就是!”二大爺?shù)靡饬?,他笑了?/p>

      二大爺一撇一撇地走了。去填坑,去攢糞了。

      二大媽對賢兒說:“賢兒,你爹為啥在村里有德行?就是勤快!你可要學(xué)你爹啊!別走了樣兒……”

      賢兒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對賢兒悄聲地說:“要是俺爹像我二大爺這樣,那就把我憋死啦!”

      賢兒說:“你爹和俺爹不一樣。”

      這,很對。賢兒爹與俺爹是不一樣。

      是兩個爹。

      我爹我了解。

      我爹長得也不高,但絕對不是個小矮個兒。他大眼睛,雙眼皮兒,四方大臉。年輕時,身軀勻稱好看。演過戲,演秦香蓮,演白蛇,男扮女裝。演秧歌,當(dāng)領(lǐng)頭的大夫。據(jù)說,我媽那當(dāng)兒嫌我爹家里窮,不愿嫁過來。我爹也不慌,便去了我媽娘家一趟。我娘一瞅我爹就愿意了。我爹年輕時沒干過莊稼活兒,在外邊跑買賣,跑東北,跑大連,跑天津,還去過上海,到過北京。跑了多年,也沒“跑”出個“景”兒來。后來就學(xué)了修手表。現(xiàn)在還一直修。鎮(zhèn)上開了個修表店,就讓他去了。

      我爹好暴脾氣,但不打人。只是在我七歲那年,有一次我沒洗臉就吃飯,就給了我一巴掌。打得不重,就像摸了我一下似的,當(dāng)時也沒感覺疼。過了幾天就過年。大年三十晚上,我沒問他一聲“好”,他就把我訓(xùn)了一頓。以后,我就很怵他。也不愿叫他“爹”了,更不愛喊“爸”了。他說我是個“膘子”,他養(yǎng)了個“膘兒”。他便不管我了,隨我怎么樣。但,他卻支持我看書。有時,他什么活兒忙不過來,便到我屋里喊我,見我趴在炕沿上或窗臺上看書,就悄悄地離去了。那活兒寧愿自己干了。

      他知道我是個書迷,離了書活不下去。

      有一次,我家里一頭小豬病了,我爹讓我背到市集上去賤賣了它。臨去市場前,爹給我兩元錢。因在賣豬前,防疫站的人要給豬打上防疫針。要交針?biāo)庡X的。

      我用簍子把小豬兒裝了,背在肩上。我居然沒先去豬市,先去了書店,把兩元錢買了書。買了本《茅盾選集》?;氐郊?,小豬就死了。

      我站在爹面前,說:“還沒到豬市,小豬就死了。”

      爹皺了皺眉,問:“那兩元錢呢?”

      我怯怯地說:“買書了……”

      我準(zhǔn)備挨爹一頓訓(xùn)斥,甚至準(zhǔn)備挨他幾巴掌。

      然而,爹沒有訓(xùn)我,也沒有打我,只是罵了一句,就走開了。

      以后,我買書的膽子似乎就更大了。

      這樣,我就很自由地看書,寫字兒。

      賢兒很羨慕我。有一天,他對我說:“俺爹像你爹這樣就好啦!”

      我說:“俺二大爺說,是我爹把我慣壞了哩!”

      賢兒說:“唉,俺爹不行,你爹了解你,俺爹他不了解我?!?/p>

      我說:“可俺二大爺在全村賺了個好名聲,都說他會理練孩子,把你教養(yǎng)得有出息。”

      賢兒痛苦地?fù)u搖頭,道:“我有出息?我連出路都沒有了,還有啥出息呢?”這話,我不懂。

      我不知賢兒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怎么安慰他。

      果然不出賢兒所料,賢兒剛初中畢業(yè),就回村了。二大爺硬是不讓他去考高中。

      我極難受。但沒辦法。我讓我爹去勸說我二大爺,讓賢兒回去考高中。

      爹與我一同就去了二大爺家。

      “哥,你怎么能不讓賢兒去考學(xué)呢?”爹一進(jìn)門兒就埋怨著二大爺。

      二大爺腆著核桃臉,道:“考上高中有啥用呢?再念三年書還不是那么個樣兒?三年呀,不是白白扔了三年工分?”

      “那……賢兒以后會埋怨你的……”爹找個理由。這理由該有說服力。

      二大爺說:“他怎么會呢?下了莊稼地,出生一把好莊稼手,還不好嗎?他真能像我的話,就不會埋怨什么了!”

      “像你,像你,你怎么偏偏讓賢兒像你呢?”爹沉不住氣了。

      二大爺霍然從炕沿上蹦了起來,吼道:“像我有什么不好?嗯?你哥我在咱村兒的名聲怎么樣?這名聲是干出來的,不是念書念出來的!要是真得像了我,就算沒枉活一世!他還想怎么樣?”

      我爹說:“可賢兒或許不這么想吧?他有他的小九九,有他的道兒,有他的追求目標(biāo)!或許按照他自己的道兒走,比你這個莊活孫強多了!”

      二大爺說:“我自己養(yǎng)的兒自己清楚!他有啥小九九?有啥道兒?會唱那么兩句戲就能升官?多念那么三年書就會發(fā)財?”他又指了指我,嘲諷道,“你看看你把國兒給慣的!成天價捧著書本念,念成了書呆子!到時,咱村一個老書呆子,一個小書呆子,夠熱鬧的啦!我看,你也趁早讓國兒下學(xué),種莊稼,正經(jīng)道兒!”

      我爹說:“我也沒說,種莊稼就不是正經(jīng)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可是孩子就非得種莊稼不行?不種莊稼就不走正經(jīng)道兒?只要孩子學(xué)好,好什么,喜歡什么,就應(yīng)該讓孩子去發(fā)揮,去施展!你不能抹殺了孩子的天性!孩子愿干這個,你偏讓孩子去干那個,強扭的瓜兒不甜!孩子受了委屈,會窩囊出癥候來的!”

      “你說吧,賢兒愛干什么?”二大爺直逼著我爹問。

      我趕忙搶著說:“二大爺,賢兒哥當(dāng)了大演員,也不比你名聲差吧?”

      我爹附和著說:“就是,也許他成不了一把好莊稼手,而成了一名好戲子,唱紅了,能比你差?”

      二大爺“哧”的一聲笑了:“他能當(dāng)演員?還能唱戲了?你翻翻咱老宗族家譜,有唱戲的根兒嗎?咱擔(dān)杖山那九九八十一座墳地,哪一座埋著一個梅蘭芳?”

      爹說:“老輩不出人才,下輩子也不一定就不出!”

      二大爺從鼻子里“哼”一聲,道:“好好好!你就等著出人才吧!但愿國兒是塊人才!我就看透了賢兒,他是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莊稼人!”

      我爹還要說什么,二大爺已不愛聽了。他向賢兒房間喊了一聲:“賢兒,走!上山推兩車泥去!”

      賢兒從套間里走出來,掃了我一眼,低著頭從我爹身邊走過。我二大爺也隨跟著走了出去,就那么把我們爺兒倆“冷”在了屋里。

      我爹憋了一肚子氣,氣呼呼地向回走。走到家門口兒,忽然轉(zhuǎn)回頭來,嚴(yán)厲地對我說:“以后學(xué)著點兒,對人有點禮道!”

      我臉紅了。心慌了一陣。

      我與賢兒在一個學(xué)校讀書,只是比他矮一級。

      上學(xué),放學(xué),沒了賢兒做伴,心里空落落的,滋味兒不好受。好多天我都無精打采,悶悶不樂……

      沒想到,過了不長日子,我也下學(xué)了。

      不是因為失去了賢兒。

      不是二大爺勸我的。

      不是爹娘逼的。

      是我自愿的。完全自愿的。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我躺在蚊帳里看話劇劇本《茶館》兒。蚊帳破了洞,蚊子鉆了進(jìn)來,飛到我的肚皮上、大腿上。我用手去掐肚皮,去拍大腿,一拍就拍了一個蚊子,百發(fā)百中。手上是黑乎乎的蚊子血。我沒法看書了,也睡不著。我閉著眼,專門拍打蚊子。

      拍著拍著,我就聽見西屋我娘和我爹在喳喳話兒。喳喳話兒,是老兩口兒經(jīng)常的事兒。不過這天晚上,分明是在喳喳我哩:“……全家五口人,全指望你一個人掙工分兒,那怎么行呢?”這是我媽的聲音。

      “有什么辦法?”爹說。

      “俺看,叫國兒下學(xué)吧……你爺倆兒……”

      我一聽媽這話,心就怦怦地跳了起來。我屏住了呼吸。只聽爹嘆了口氣,道:“不行啊,你沒看見國兒多愛念書?成天價捧著個書本?有一角錢也送進(jìn)了書店?要是讓他下了學(xué),那以后……是不是會耽誤他的前途?”媽說:“……你還指望他成個什么景兒?他太愚了,不會有出息的!他比人家賢兒差遠(yuǎn)啦!這還看不出來?賢兒都下學(xué)了……”

      “你逼他下了學(xué),他會埋怨咱當(dāng)老的哩!”

      “可總得吃飯呀!”

      “艱苦些吧,別打孩子的主意啦!”

      ……

      我哭了,熱淚刷刷地流。

      我感激爹。

      為了報答爹,我決定退學(xué)。

      第二天,我讓鄰居一個同學(xué)把書包給我捎了回來。

      我站在爹面前,輕輕地說:“爹,我不念了。”

      爹很驚訝:“什么?不念了?為什么?”

      “不……為什么……”

      “不行!給我回去!”爹火了。

      我說:“我念夠了?!?/p>

      “你能念夠書?撒謊!回去!”

      我站著沒動,只是身子搖晃了一下子。

      我媽走過來,說:“不念也好,下來幫你爹掙分兒。”

      我“嗯”了一聲。

      “你不后悔?”爹問我。

      我搖搖頭,搖下了一串淚珠。

      “好吧!可不是爹不讓你念!以后有個好歹,別埋怨當(dāng)老的。咱家雖窮,可不是供不起你念書……”爹說著,腦袋搖晃著。他有個頭顫顫的病兒。不知什么原因造成的。

      我松了口氣。

      老實說,我對那個學(xué)校別沒有什么留戀頭。最使我痛心的事兒,并非是我下學(xué)了,而是我舍不得那個借書證。

      我進(jìn)了初中學(xué)校時,最興奮的一件事兒,就是我有了一個借書證。我簡直不敢相信,學(xué)校圖書室有你一輩子也看不完的書!我?guī)缀跻恢苣艿綀D書室去借還三次書,平均每兩天能讀一大厚本兒。圖書管理員是一位女教師,人長得黑瘦,還抽用紙卷成的喇叭筒煙。她非常嚴(yán)肅,一開始我還有些怕她。但為了多借書看,我愣硬著頭皮,兩天與她見一面兒。大概我借了有一個月時間的書,她注意到了我,懷疑了我。記得那天課外活動時,同學(xué)們像一窩蜂似的涌向了體育場,我則又到了圖書室去借還書。那位女教師把我借書證接了,腆起臉問我:“你借回去的書都看完了嗎?”我“嗯”了一聲。她忽然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接著嚴(yán)厲地質(zhì)問我:“你一個月能看這么多書?有你這么讀書不認(rèn)真,不扎實的嗎?”我感受到了委屈,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她卻硬是不放過我。她“哧”地劃了一支火柴,點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說:“這樣吧,你把這本書的內(nèi)容說給我聽聽,如果說不上來,我就沒收了你的借書證兒!”我一聽要收我的借書證兒,十分害怕。為了不舍那個借書證兒,我“豁”上去啦!我清楚地記得我借還那本書是茅盾的長篇小說《子夜》。我就把《子夜》的故事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遍。有不少情節(jié)我?guī)缀醣车孟聛?。我無論如何也不敢信,我竟然有那么好的記憶力,有那么好的口才,語言是那么流暢,幾乎不打頓,女老師那黑瘦的臉上有了笑影。我剛松了一口氣兒,沒想到她又突兀地問我:“你說《子夜》反映了什么?”我一下子被問住了,直愣愣地站在她面前。正在我處于萬分窘迫的境地時,只聽她道:“《子夜》以廣闊的生活場景,深刻的思想分析、典型的人物形象和精湛的藝術(shù)技巧真實地反映了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國的社會面貌……”當(dāng)時,我就被這位女老師震撼了,我一萬個沒想到,這位抽喇叭筒煙的女老師,這么一位精瘦的圖書管理員竟然有這么高深的學(xué)問!我一下子對她充滿了尊敬和感激之情。最后,她還是給我還了書,把借書證還給了我。打那以后,我讀書便十分認(rèn)真了起來,而且還作了讀書筆記,還寫了不少讀書心得體會文章。有些心得文章不是我自愿寫的,是那位女老師逼著我寫的。我每次去借還書時,總得向她交上一份“讀后感”之類的文章。否則,她就不借書給我,要沒收我的借書證。不知不覺中,我的作文水平提高了。還有一篇讀書心得文章,經(jīng)那位女老師推薦,發(fā)表在校報的《語文園地》上。我看到,有那么多同學(xué)聚集在墻報下,默默地拜讀我的“大作”!這時,我心里就涌起一股熱潮,就想起了圖書室那位女老師。我永遠(yuǎn)感激她。

      然而,我要舍去那個借書證了。

      退學(xué)的第三天,我到校圖書室去退借書證兒,還有老舍的劇本選。

      我走進(jìn)校園時,已經(jīng)上課了。校園里空空蕩蕩的,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我生怕老師和同學(xué)從教室里出來看見我,我像做賊似的,偷偷地悄悄地沿著墻根兒來到了圖書室的門外。我呼吸忽然急促了起來。我從衣袋里掏出那個借書證又看了一眼。這借書證非常簡單,只不過是一張薄薄的卡片。它已經(jīng)被揉搓得很破爛了。如果我不退學(xué)的話,用不了幾天,就該換新的借書證了。我把它貼向了“咚咚”跳的心口窩上。我痛心地想:完了,從此再也沒有那么多書看了。

      我終于邁進(jìn)了圖書室的門兒。那位女老師正在書柜上寫什么。一抬頭,見是我,便吃了一驚,問:“怎么上課時間來借書?”我支吾著:“老師,我退學(xué)了,來還借書證?!崩蠋熣乜粗?。我知道,她看到了我那蓬亂的頭發(fā),我那充滿灰塵的臉,我那早已該洗了的還掉了一個扣的衣服,我那骯臟的大腳丫子……看到了這一切,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沒有問我退學(xué)的原因。她接過借書證,看了好大一會兒,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你還是把借書證拿著吧,還可以來借書?!蔽乙宦犂蠋熯@話,又驚又慌又喜,雙手顫抖著接過借書證。我本想向老師說一句感謝話,可嗓子眼一下子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是我在離圖書室時,向老師鞠了一個躬。那個躬鞠得肯定不明顯,也許老師只能看出我向她點了一下頭,或許認(rèn)為我無意識地彎了一下腰。但,我那個躬是真誠的。實實在在說,我有生以來,那是我向第一位我尊敬和佩服的人鞠的第一個躬……

      我懷揣著借書證從學(xué)校跑出來,就去了賢兒家。

      見了賢兒,我高興地說:“賢兒哥,我退學(xué)了,我與你做伴!”

      我想,賢兒應(yīng)該很歡喜的,從此后,有了我作伴兒,他不會孤單、寂寞的。

      誰料,賢兒朝著我的胸脯就是一拳,罵道:“混蛋!你怎么不念書?你怎么能不念書呀!”

      我說:“你不是也不念了嗎?”

      他說:“我沒辦法!可是你是為什么?你是為什么呀?”

      為什么?我不說,一輩子也不想說。

      “完啦!”賢兒蹲下來,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沮喪道:

      “咱兄弟倆算是完啦!”

      我從懷里掏出借書證來,高聲道:“沒完!我有借書證呢!有了它,咱兄弟倆兒有書讀哩!在學(xué)校里也是讀書,在莊稼地里也是讀書呀!有書讀就行了吧!”

      賢兒苦笑著說:“你還挺樂觀哩!”

      我說:“愁有什么用?自學(xué)也可以成才嘛!我搞業(yè)余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你使勁練嗓子……我將來當(dāng)作家,你當(dāng)名演員!這不是咱兄弟倆兒早已有了的追求嗎?”

      賢兒不吱聲了。他向石磨瞅,瞅那鐵鏈子。

      我拿起鐵鏈子,向賢兒身上一套,道:“來,唱上兩句!”

      他唱了,笑著唱的,卻流了淚。

      “王老五——好命苦!”

      他又唱了一遍。聲音壓抑,在屋里打著寒顫,仿佛是用石磨擠出來的……

      我下學(xué)那年,為莊稼地里的半勞力。我干活兒不帶勁,隊上給我記5個工分,婦女分兒。賢兒能干,掙7分。我比不了賢兒。

      我白天與賢兒一同上山,晚上趴在窗臺上寫小說。

      賢兒白天拼命干活兒,晚上就唱“好命苦”。

      我寫的小說拿給了賢兒看,賢兒看了很吃驚,硬說不是我寫的,說我沒有那么高的水平兒,把準(zhǔn)是在書上抄的。

      我很委屈,但也很高興,這說明我行,當(dāng)作家有門兒。我就開始投稿。不中,凈收鋁印條兒。

      爹看了鉛印條兒卻歡喜。對我說:“人家對你還不錯嘛,給你的信還是印出來的字。使勁寫吧?!?/p>

      賢兒爹可不是我爹。

      他不讓賢兒練嗓子。聽見賢兒唱“好命苦”,便罵道:“成天價扯那塊破嗓子干啥?唱,唱,能唱出糧食來?還能唱出錢來,窮樂!”

      賢兒止了嗓兒,用手摸索著胸前的鐵鏈子,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賢兒“窮樂”了一年,便偷著去報考了縣上劇團(tuán)。

      居然考中了。先當(dāng)臨時工,一年后再轉(zhuǎn)為合同工。

      賢兒可高興了,把我抱起來,圍著石磨轉(zhuǎn)了好幾圏兒。

      劇團(tuán)來了個女演員,是來領(lǐng)賢兒的。

      那女演員長得很俊,大眼睛水汪汪的,瓜子臉紅潤潤的,留著披肩長發(fā)。就是有些地方讓我二大爺討厭,那女演員領(lǐng)口兒開得太低,露出一半胸脯來,胸脯鼓得太高,像故意勾引男人似的。還描了眉兒,染了紅指甲蓋兒,讓人惡心。二大爺忽然想起“歌妓”那詞兒來。

      二大爺那小黑豆眼睛只瞄了女演員一下,便把頭轉(zhuǎn)向一旁,問:“一月給多少錢?”

      演員說:“先干臨時工,工資當(dāng)然不會太高了,也就接近三十元吧?!?/p>

      “吃飯穿衣公家包著?”

      女演員一下笑了,說:“這哪能呢?劇團(tuán)沒有這個規(guī)矩?!?/p>

      二大爺把臉一板,道:“這幾個錢,還不全吃了?都穿了?”

      女演員說:“他在家也吃飯,也穿衣不是?”

      二大爺“哼”一聲,說:“在莊稼地里穿衣能與在劇團(tuán)穿衣一樣?莊稼人,身上披塊爛布破衫啥的,也沒人瞧不起,在劇團(tuán)能行?是不得打扮得像個公子哥兒,像個小少爺似的?在家吃個玉米餅兒,就著大蔥抹豆醬會把你撐死!到了劇團(tuán)是不哪頓也得有個炒菜啥的?一天沒有個塊兒八角的,能填飽肚子嗎?那以后,我還指望賢兒往家捎分錢來?”

      女演員解釋道:“一開始幾年,先要艱苦一些的……”

      “過幾年就行了?”

      “那要看賢兒在劇團(tuán)的演技了,演好了,演紅了,成為劇團(tuán)的主要演員,工資會很快長上去的……”

      “唱好了?演紅了?那得多少年?三年能行?五年能行?人家說,拉三年胡琴還碾子聲哩!何況要當(dāng)一個好戲子!”

      我忍不住了,說:“二大爺,我看賢兒哥行!用不了幾年就唱紅啦!讓他去吧!”

      “你懂什么?書呆子!”二大爺根本瞧不起我。

      “你不讓賢兒哥去劇團(tuán),他會……”我欲要與二大爺爭辯下去,賢兒扯了扯的我襖袖兒,不讓我說下去。

      二大爺狠狠地磕了一下煙鍋說:“賢兒今年長到8分了,明年就是個整勞力啦!他走了,生產(chǎn)隊也是有損失的呀!”

      “這樣吧,你們再考慮考慮。”女演員知道沒有商量的余地了,便說了個推辭話,踏著高跟鞋,挺著高胸脯走了。

      “走,干活兒去!”二大爺向賢兒喊一聲,又瞪了我一眼,走出了家門。

      賢兒哭喪著臉,緊跟了出去。

      我悵然地回到家。

      就在這天下午,我收到了《小草》文學(xué)期刊一份稿件錄用通知書,說是我那一萬多字的短篇小說《落葉》已發(fā)排了。

      晚上,我去了賢兒家。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他一定會把我抱起來,圍著石磨轉(zhuǎn)圏兒哩!

      賢兒正趴在炕沿上,用一只手支撐著腦袋,瞅著地上的石磨在尋思什么。

      “賢兒哥,你看!”我把稿件錄用通知書遞給了他。

      他接過通知書,看著看著,那手就劇烈地抖動了起來,繼而,就“哇”的一聲哭了。

      “賢兒哥,你……”我慌了。

      賢兒哭著,抓一把鼻涕抹在炕沿上,說:“兄弟,我不如你!我這輩子算是完啦!”

      我很后悔。我不該把這消息告訴他。

      以后,很長一段時間,賢兒都悶悶不樂,不愛說,也不愛笑,更不愛唱了。

      過了幾天,劇團(tuán)那女演員又來了。

      女演員來時,二大爺不在家,只有我和賢兒在屋里編筐簍。賢兒會編筐編簍,二大爺教了賢兒三個晚上,賢兒就會了。我不會編,就給賢兒遞棉槐條兒。

      女演員坐在我們旁邊,看賢兒編筐。

      賢兒見了女演員,眉宇間有了笑影,淡淡的。

      女演員顯出甜蜜的樣兒。她瞅著賢兒直看,一直把賢兒看得低了頭。賢兒低了頭,女演員就笑了。一笑,嘴角邊兒就出現(xiàn)了一條細(xì)紋,比酒窩兒美。

      我一下子就有個想法,我以后娶媳婦,就照著這女演員的模樣娶。只是別讓她染紅指甲蓋。

      但女演員卻不喜歡我,只掃了我一眼,就皺了眉,把目光又投向了賢兒。

      女演員勸說著賢兒:“只要你愿意去劇團(tuán),就不要管你爹!”

      賢兒搖了搖頭。

      “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兒自主權(quán)?你應(yīng)該走自己的路啊!一切一切都聽你爹的擺布,那你還是你嗎?”

      賢兒又搖了搖頭。

      “我看你活得太窩囊!”

      我說:“你不了解俺二大爺那人,死犟孫!”

      女演員說:“我就不信!我今天就帶賢兒走!我看他爹能把他怎么樣?”

      “他還敢哪?”二大爺一步闖了進(jìn)來,朝著女演員就吼一嗓子。

      女演員霍然站了起來,一把奪下賢兒手中的條子,說:“賢兒,走!一切后果由我擔(dān)當(dāng)著!”

      我也來了勇氣,大膽地對賢兒說:“賢兒哥,你就走!看俺二大爺有什么咒念!”

      然而,賢兒卻一動不動,又順手拾起一根條子,繼續(xù)編筐。

      “哼!”女演員狠狠地瞪了賢兒一眼,便甩袖而去了。

      賢兒站了起來,向門口喊道:“你,你走啊……”又轉(zhuǎn)回頭來,對我說:“你去送送人家呀!”

      我急忙推了自行車,追了出去。

      我追上了女演員,與她并肩向前走。

      我問女演員:“你咋又來啦?”

      女演員說:“我硬是不死心哪!我總認(rèn)為,賢兒是個人才,能出生個好演員,窩憋在那窮山溝里太可惜啦!”

      我說:“窮山溝兒也能出息人呀!有道是,山溝里飛出金鳳凰來嘛!”

      她說:“當(dāng)然??墒且粋€人總得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才能發(fā)揮出自己的本事來呀!就像一個螺絲釘一樣,必須找到它合適的眼兒才能擰得上去!用在一扇窗上的螺絲釘擰在一扇門上就不一定合適是吧?”

      我驚愕地看了女演員一眼,打心眼兒里佩服她打這個比喻!她還挺深刻哩!

      她又繼續(xù)說道:“就像我吧,是個唱青衣的,如果讓我唱老旦我就不行!如果我們團(tuán)長像賢兒爹那樣,非逼我唱老旦,或是唱花旦,我只好離開劇團(tuán)了!”

      我靜靜地聽著她的每一句話兒。她人長得俊,說話也好聽,也順耳。戲演得也一定挺好。

      她忽然問我:“你有什么愛好?”

      我紅著臉支吾道:“平時愛瞎劃拉個小說啥的……”

      她吃了一驚:“是嗎?看不出,看不出,發(fā)表了嗎?”

      我顯示道:“才接到《小草》一份通知,準(zhǔn)備發(fā)表我的小說《落葉》?!?/p>

      她驚叫道:“了不起!沒寫個劇本啥的?”

      我說:“我正在寫呢?!?/p>

      她說:“那太好啦!你寫吧!寫好了,我們劇團(tuán)可以給你排,給你演!”

      “這……能行?”我又驚又喜。

      她說:“咋不行?我們劇團(tuán)就缺劇本!”

      我說:“那好,我試試看!”

      她猛然轉(zhuǎn)頭,仔細(xì)地瞄了我一會兒,問:“你多大歲數(shù)了?”

      我說:“屬豬的,二十四歲了?!?/p>

      她說:“年輕。我還比你大兩歲哩!”

      我心里一熱。我感覺到她對我有了好感。

      她說:“你回吧?!?/p>

      我說:“我再送送你吧?!?/p>

      她說:“不用了?!彼蛭疑斐鍪謥?,我就把她的手握了。她手很細(xì)軟。

      我說:“還歡迎你來?!?/p>

      她說:“當(dāng)然還來。也歡迎你,還有賢兒到我們劇團(tuán)去。”

      我說:“好?!?/p>

      她說:“等著你寫出好劇本來!”

      我說:“我回去就把它寫好?!?/p>

      她說:“我認(rèn)識你很高興……”

      我心里又一熱。

      我一直望著她的背影遠(yuǎn)去了。

      二大爺盼望的一天終于來到了!

      農(nóng)村真的單干了——實行了生產(chǎn)大包干責(zé)任制。

      二大爺那小黑眼睛里射出了貪婪的光。

      他看上了西山那二十多畝黃崖地。雖不太好,黃崖地又黏又硬,但周圍有地方開荒。

      他瞅上了隊上那頭大黃犍子牛!雖不聽使喚,難駕馭,但它有力氣。

      他瞄著賢兒那胳膊上的疙瘩肉。一塊疙瘩肉,仿佛就是一囤子小麥,一堆大米,一垛燒草。

      他承包了西山那二十畝地。

      他與人家叫行,把黃犍子牛叫到手。

      他對賢兒說:“賢兒,這會兒有勁兒就使吧!汗珠兒全灑在咱自己的地里!我尋思著,西山還能開出十畝好地來,十畝!好地啊!這十畝全是咱自己的!真是干賺!大黃犍子有力氣,還能下牛崽兒!用不三年,咱就發(fā)啦!奶奶的,到時候,讓全村老少爺們也向咱借錢,仰著脖兒朝上向咱看,那有多體面!”

      賢兒只是聽著,一聲也不吭。

      賢兒早出晚歸,埋頭干活兒。

      我每天到賢兒家去,他沒有一刻是閑著的。

      “賢兒,推車泥去!”賢兒肩上的水桶還沒放下,二大爺就又給賢兒打算出活計來了。

      賢兒推泥剛回來,剛放下小推車,二大爺又喊:“賢兒,好割簍牛草啦!”

      “哎!”賢兒應(yīng)著,背起筐,抄起鐮刀,立馬上了山。

      有一天,賢兒在東樹林子里割牛草。我去了,與他坐在一棵大楊樹下,研究我剛寫完的劇本。賢兒還未把劇本看完,二大爺就急叨叨地趕來了。他威嚴(yán)地站在我們面前,向賢兒大聲地訓(xùn)斥道:“一時不盯著你,你就偷起懶來啦!嗯?什么時候了,一筐草還沒割滿?牛欄也好刮了,豬圈也好填了,眼珠子瞎了嗎?這些活兒還能再挨到明天?嗯?”

      賢兒趕忙把劇本遞給我,拿起鐮刀,慌亂地割起草來。

      二大爺又氣哼哼地對我說:“有那工夫,把你那玉米地鋤兩遍!看你鋤的那地像貓蓋屎似的,足有十幾棵玉米根下還有草!”

      我說:“十幾棵還多?誰也不能鋤得一棵草也沒有!”

      “胡咧咧!你到我地里看看,要是你能找出一根草刺來,你就用那草刺兒扎瞎我的眼珠!”

      我說:“我沒有那么閑工夫,操那么份閑心!”

      他說:“你就有閑工夫劃拉那些沒用的東西?就有閑心事兒找賢兒瞎聊?哼,等我找你爹去!”

      我說:“去找吧,我才不怕呢!”

      二大爺真地找我爹了。

      晚上,我爹正在燈下修手表,我在一旁看書,二大爺就急火火地走了進(jìn)來。

      “莊活孫來啦!”“莊活孫”,是我爹給二大爺起的外號。因為二大爺是地地道道的莊稼人,身上一點“洋”味兒也沒有。這外號,好像有一點兒諷刺的意味。要不,為何不叫“莊活爺”,而叫他“莊活孫”呢?“孫”,就是“瞎孫”,不明智,不大講究文明的意思吧?

      二大爺在椅子上坐下來,掃了我一眼,咳嗽了一聲,道:“你要管教一下國兒!”

      “怎么了?”我爹嚇了一跳,自以為我在外邊闖了什么禍。他把手中的表放下了。

      “你不能硬是讓國兒閑著?!?/p>

      “閑著?”爹搖晃著頭道:“他白天在山上干活兒,晚上就在家里看啊寫啊的,好像沒見他閑著呀!”

      “哼!活兒還有干完了的時候?他不閑著,還有時間看書,還有工夫瞎劃拉呀?”二大爺梗著脖子說。

      “你呀莊活孫!你不能像使驢一樣地使喚賢兒,那樣會把孩子使壞了的!”我爹埋怨他道。

      “我就不信!”二大爺噴著唾沫星子,喊道:“我在莊稼地里像牛像馬一樣干了一輩子,也沒使壞啦!人沒有使壞了的,都是閑壞了的!”

      “閑壞了的?”

      “可不唄!閑人出毛?。 ?/p>

      “嗯,這個不假。可是孩子把活兒干完了,并且干得很好,抽時間看看書,寫寫字,是好事,不是壞事!總比打撲克、搓麻將強吧?”

      “我犟不過你!”

      “我不是與你犟,是這么個理兒。我看賢兒很精明,嗓子也好,扮相也好,他愛演戲,你應(yīng)該讓他去施展!我總想,孩子有什么本領(lǐng)就該讓孩子去施展。施展好了,更好;施展不好,也不會埋怨咱當(dāng)老的……”

      “好好,那你就讓國兒去施展吧!”二大爺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外走去,走至門口兒,又回過頭來,道:“像你這樣理論孩子的少有!你把國兒慣壞啦!”

      二大爺走了后,爹對我說:“你二大爺說的不是一點道理沒有。莊稼人,總得像個莊稼人樣兒。勤快,是莊稼人的本分??磿?,寫詩作文,我不反對,可是扔了莊稼活兒,專門干這個可不行!”

      我從嗓子眼兒里“嗯”了一聲。

      爹沒聽見,又問:“聽見了沒有?”

      我使勁兒一點頭:“我懂?!?/p>

      自從二大爺來找過我爹,我白天再也不敢去找賢兒了。但,我每天晚上去找他。也只有晚上,吃過了晚飯,賢兒才有一點空閑時間。

      這天晚上,我又去了賢兒家。

      我一進(jìn)他的房間,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正面墻上貼有一張“勞動時間表”。上面寫著:

      早晨:割牛草。

      早飯后:澆菜園。

      午飯前:填豬圈。

      午飯后:刮牛欄。

      晚飯前:挑水。

      晚飯后:推車泥。

      賢兒苦笑道:“為了干活兒有頭緒,就寫了這個表。省得忙亂了,干了這樣,忘了那樣。要是哪天忘了一件營生,俺爹雙手拤著腰朝著我就訓(xùn)開了……”

      我說:“二大爺一點兒也不愛惜你!好像你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奴隸!”

      賢兒說:“俺爹說,能把我出息成一把好莊稼手,像他一樣,就是對我最大的關(guān)心和愛護(hù)!”

      我明白了,二大爺是按照自己的模子來塑造賢兒哩!但,賢兒有賢兒的思想,有他自己的個性,有他自己的志愿和抱負(fù),二大爺會把賢兒塑造成他那個樣兒嗎?

      想到這兒,我對賢兒道:“你再也不能啥事兒都順著俺二大爺啦!看你活得多累,多苦?。 ?/p>

      賢兒搖搖頭,道:“我不順著俺爹?我,我怎么敢呢?”

      我說:“你還這么怕俺二大爺?”

      他說:“我怕他,也恨他……”

      “恨他?”我驚詫地張大了嘴巴兒。

      “恨!”他咬著牙說。

      我渾身打了個寒戰(zhàn)。

      為了能幫助賢兒干也干不完的活兒,更重要的是害怕他出什么事兒,我便搬到賢兒家一套被褥,與他睡在一塊兒。

      二大爺沒有阻攔住我與賢兒一塊睡。

      我怕賢兒出什么事兒。多少天來,我心里一直是惴惴不安。怕,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一天晚上,賢兒早早地睡了。他太疲勞了,沒顧得脫衣服就躺下了。

      我看了一會書,也就睡了。

      不知什么時候,我聽到我二大媽在倒房里聲嘶力竭地喊:“賢兒爹,你快來!你快來呀!”

      接著,我又聽到二大爺向倒屋里跑去的腳步聲。

      一會兒,只聽二大爺嘶啞、悲愴地喊道:“快,去拿刀來!”

      我被驚醒了。一看,賢兒不在了。霎時,我的頭發(fā)稍都豎了起來,只覺得整個土炕也起了空,把我抬了起來。我哆嗦著手,胡亂地穿了衣服,沒顧得穿鞋就向倒房跑。

      只見二大爺雙手把賢兒攬了,賢兒在他懷里打著滾兒。

      一根被刀砍斷了的繩子從房梁上直垂了下來。

      我明白了,賢兒上吊了。二大媽發(fā)現(xiàn)了,把二大爺喊了去,二大爺把賢兒摟在懷里,讓二大娘取來切菜刀,把繩子砍斷了。

      萬幸,賢兒沒有死。

      第二天,賢兒躺在炕上,一動也不動。他脖子上有一條紅紅的印兒。

      二大媽向來看望賢兒的人敘說著:“……俺賢兒已經(jīng)上了一次吊了,是在牛棚里,誰也不知道,連賢兒爹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幸虧我發(fā)覺得早,把繩兒奪了……以后,我就有了塊心事兒,成宿價不敢睡死……昨天夜里,我聽見堂屋門響了一下,知道是賢兒出去了,我就睜著眼等他回來,可好大一歇兒,沒聽見他回來,我就下了炕,出門找他了,就在倒房里找到了。他已上了吊,一支手電筒兒還插在褲兜里,閃著亮兒……要不是手電筒那亮兒,我還看不到那倒屋里有人上吊哩……”二大媽說著,撩起祅襟擦淚。

      “這孩子,到底為了什么?”不少人這樣發(fā)出疑問。

      為了什么?誰也不知道。

      二大爺也不明白。

      二大娘也不清楚。

      賢兒在炕上躺了幾天后,大家都明白了:賢兒得了精神??!他從炕上爬起來,就朝著二大媽傻笑:“嘻嘻……”

      二大爺向他瞪眼,他也向二大爺?shù)裳?。瞪著,瞪著,就放開聲大哭了起來。

      我害怕了??墒牵ε碌氖虑榻佣B三地發(fā)生著。

      一天半夜,他從炕上爬起來,下了炕,輕輕地從石磨邊抓起鐵鏈子,輕手輕腳地溜到了我二大爺與二大媽睡覺的房間去了。他用鐵鏈子去套二大爺?shù)念^,卻套錯了,套在了二大媽的頭上。當(dāng)二大媽發(fā)出一聲慘叫時,他才慌忙松了手,顫抖著聲音說:“我認(rèn)為這是俺爹哩……”

      “嘩啦”一聲,他把鐵鏈子摔在了地上,“咚咚”地跑回來,爬上炕就倒在我身旁。

      我推了他一把,埋怨道:“你咋干出這種事兒來?”

      他氣喘吁吁的,心跳得厲害,像鼓點響。我分明聽得見。

      第二天早上,我和賢兒剛從炕上坐起來,二大爺就手提著那鐵鏈子站在了炕前。他傷心地質(zhì)問賢兒道:“賢兒,你說,你爹哪兒對不住你?你卻要用這鐵家什把你爹勒死!嗯?”

      賢兒坐在炕上,低著頭,把頭夾在兩膝中間,大氣也不敢出。

      “你說,你說?。 倍鬆斈呛颂移つ樧兊冒l(fā)紫,額上那傷疤隆了起來,小黑眼睛像兩團(tuán)小火球,嘴唇不停地哆嗦著,他光著脊背,穿著大襠褲。

      “來!給你這鐵鏈子,把我勒死吧!”二大爺將鐵鏈向賢兒手里遞。

      賢兒是下決心不吱聲了。

      我說:“二大爺,你別生氣。賢兒哥是神經(jīng)錯亂了……要不,他怎么會呢?”

      二大媽走過來,也說:“賢兒爹,孩子不是有病嗎?你想想,孩子好著的時候,哪有一句話不聽你的?哪有一次不聽你支使,不聽你使喚?”二大媽說著,流著淚。

      “我這是養(yǎng)了個冤家??!”二大爺罵了一句,終于把鐵鏈子扔在了地上。

      他原諒了賢兒。

      二大爺把我喊到一旁兒,悄聲地囑咐我說:“國兒,你知道的,你賢兒哥是神經(jīng)出了毛病……這件事兒,除了我和你二大媽知道,就有你知道了……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別這事兒給傳出去呀!”

      我點點頭,道:“二大爺,你盡管放心!這個家就像我那個家一樣,家丑不能外揚!”

      二大爺輕輕地摸了一下我的臉,說:“也不要告訴你爹……”

      莊活人遇上災(zāi)禍,有莊活人解救的辦法。

      二大爺把觀音菩薩供上了北桌,放上香斗兒,插上三炷香,一天三次拜菩薩。他跪在菩薩面前,嘴里還念念有詞。

      有時讓我碰上了,也并不避諱,而是也將我扯下,與他一同跪著。他磕頭,也要我磕頭。他念道:“菩薩娘娘有靈,保佑我兒賢兒病好如初,像他爹一樣勤勞……”

      我也念道:“菩薩娘娘有靈,保佑我賢兒哥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讓他發(fā)揮才能……”

      然而,二大爺無論怎樣虔誠地給觀音菩薩燒香,磕頭,也無濟于事。賢兒的病不但不好,反而愈加嚴(yán)重。

      二大爺開始找算命先生了。

      算命先生五十多歲,戴著一副墨光眼鏡,搖著馬尾巴甩子。

      算命先生告訴二大爺:二大爺?shù)姆孔酉蚩诓粚Γ拈T子,街門別朝南,朝西開。

      二大爺改了門子。

      但是不靈。賢兒依然如故。

      “搬家!”二大爺下了最大決心。

      二大爺找了瓦匠、木匠、小工三四十人,拆房子,蓋房子。把糧食撲騰了三缸,把積攢的錢也全豁了上去。一座明亮的大瓦房蓋了起來。

      非常不幸的是,大瓦房沒有蓋起幾天,賢兒點了一把火,差一點兒給燒毀啦!

      二大爺不得不把賢兒送去精神病院。可賢兒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天,就跑了出來。

      二大爺算是沒有咒念了!

      他害怕賢兒在家里作禍,心一橫,牙一咬,把賢兒趕出了家門。

      他對賢兒說:“爹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呀!你走吧,走得越遠(yuǎn)越好……永遠(yuǎn)別再回來!爹對不住你啦!”

      賢兒卻高興離開這個家,臨走時,他還給我二大爺磕了三個響頭。

      二大媽緊閉了眼睛。待她睜開眼時,賢兒已不在了……

      賢兒自由了。

      他到處流浪。

      賢兒在外流浪一天,太陽快落西時,便回家一次。

      每天傍晚,我二大媽便趴在窗臺上,用舌頭舔了窗紙,向外直瞅。

      當(dāng)二大媽見賢兒進(jìn)了院子,她趕忙下了炕,掀開鍋蓋兒,拿一個大玉米餅子,再剝一棵大蔥,塞在賢兒懷里,抖抖著聲音道:“孩子,快拿著走吧!”

      賢兒“撲通”一聲跪下,給二大媽磕三個響頭。

      二大媽把賢兒扶起來,把他送出街門,望著他走遠(yuǎn)了,抹一把淚水,趔趄著回到屋去。

      二大爺對賢兒失去了指望。他經(jīng)常紅著眼圈兒對人說:“我權(quán)當(dāng)沒有這個兒!”

      他希望賢兒永遠(yuǎn)不回家。

      但是不行。不少人向二大爺告狀:“你賢兒給俺扒了好幾垅地瓜啦!你得管管他……”

      “你兒子跑到俺玉米地里,啃棒棒吃,半畝棒子快讓他啃光了!孩子餓呀……”

      “俺地里的花生,讓賢兒糟蹋了不少哩……”

      二大爺失去了臉面。他在鄉(xiāng)村民眾中,威信一直是很高的,何曾有過這么多人埋怨他?再說,莊稼人的兒子去破壞莊稼,這不是傷天害理嗎?這不是大逆不道嗎?他惱怒了。他一口氣兒把賢兒“抓”了回家。他打了賢兒幾十巴掌,直把賢兒打得鼻口是血。

      他把賢兒鎖了起來!

      那條長長的鐵鏈子真正派上了用場!

      鐵鏈的一頭拴在賢兒的一只手脖子上,另一頭拴進(jìn)了那石磨眼里。

      賢兒沒有掙扎,沒有反抗。當(dāng)二大爺把鐵鏈子從地上提起來,說:“賢兒,爹真的沒有法子?。 辟t兒老老實實把手伸向了二大爺。

      我向二大爺請求:“二大爺,你還是放賢兒哥走吧!別這么鎖著他……”

      二大爺?shù)晌乙谎?,吼道:“他出去闖了大禍,找你!”

      我望著鎖在賢兒腳上和手上的鐵鏈子,心中暗暗地道:“賢兒哥,你不該一直保存著這鐵鏈呀……”

      二大爺把賢兒鎖了,就挨門逐戶地向人家賠禮道歉:“他大伯,賢兒啃了你多少玉米穗兒,你報個數(shù)兒,秋后我還你……”

      “他大伯”說:“算了吧,又不是你支使的,還賠啥哩?”

      “他三叔,賢兒扒了你多少花生?你說個數(shù)兒,秋后我賠你……”

      “他三叔”說:“賠什么?賢兒那么個樣兒?誰還能管得住他?”

      “他二嬸,賢兒扒了你多少地瓜?俺賠你錢吧……”說著,就去掏衣兜。

      “他二嬸”說:“不就是幾塊地瓜嗎?你也太愛面子啦!留著錢給孩子治病吧!把孩子的病治好了,管比什么也強……”

      二大爺?shù)玫搅撕芏嗳说恼徑猓?/p>

      二大爺?shù)玫搅撕艽蟮陌参俊?/p>

      二大爺依然是村上有威信的人。

      二大爺不愿再看賢兒一眼。賢兒不僅把他自己給毀了,差一點也把他老子給毀啦!

      每天三頓飯,都是二大媽給賢兒送過去。

      賢兒吃在家里,屙在家里。

      二大媽每天給賢兒端屎尿罐子。

      二大媽瘦了許多。她身體非常虛弱,有時站不穩(wěn)腳跟,身子搖晃著,就像一棵弱不禁風(fēng)的毛毛草,風(fēng)兒一吹,就會輕輕地倒下,她給賢兒提尿罐子時,劇烈地咳嗽著,有好幾次咳上血來,吐在了尿罐里……

      二大媽常倚在門框上,把雙手插在大衣襟里,眼睛直直地向門外遠(yuǎn)處望去,不知在望什么……

      賢兒有時見二大媽送過飯來,總是說一句:“媽,你歇著吧,你太苦啦!”

      賢兒就哭了。二大媽趕忙轉(zhuǎn)回頭去,抹一把淚就離開了賢兒……

      啊,賢兒哥,你真地蹲了大獄!

      你真的“好命苦啊”!

      這不是演戲,這是真的!

      賢兒被二大爺用鐵鏈子鎖了后,我就把被褥搬回自己的家里了。盡管我不情愿,盡管賢兒也不讓我回家,但,我不能再與他朝夕相處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賢兒白天睡覺,晚上就唱大戲。

      他拖著那長長的鐵鏈子,從炕上跳到地下,再從地下爬上炕去,從炕這頭走到炕那頭。猛然一嗓子:“王老五——我好命苦!”

      聲音嘶啞、悲愴。

      街坊的嬸子大媽常來看賢兒,還不時地給賢兒送一些饅頭、罐頭之類的東西。

      我曾讓我爹去勸說過我二大爺,把賢兒放了,但二大爺冷冷地說:“沒門兒!”

      賢兒被鎖了不知多少日子后,我忽然想到了劇團(tuán)那女演員,也許她會有辦法,會勸說我二大爺,饒了賢兒。

      我就急忙去找那個女演員。女演員聽我敘說完了賢兒被二大爺用鐵鏈鎖了的情景,眼淚兒就刷刷地淌。她用潔白的小手帕兒擦著滿臉的淚水,憤憤地說:“怎么會這樣呢?這不是慘無人道嗎?這不是滅絕人性嗎?不行!我不能容忍你二大爺這么殘酷的行為!”

      過了幾天,那女演員就來到了賢兒家。

      二大爺與女演員一照面兒,首先打了個愣怔,然后就陰著臉問:“你來干啥?”

      女演員也陰著臉說:“我是來求你的!”

      “求我?求我做啥?”

      “求你把賢兒放啦!”

      “這不管你的事兒!”

      “我管定啦!”

      “你沒有這個資格,也沒有這個權(quán)利來管我!”

      “我不僅有這個權(quán)利,有這個資格,而且我還能告倒你!”

      “告我?告我什么?”

      “你已經(jīng)觸犯了法律!”

      “我觸犯了法律?笑話!”

      “是誰給你的權(quán)利,你可以這么肆無忌憚地抓人?這么無法無天地就把一個國家公民用鐵鏈子鎖起來?還在家里私設(shè)監(jiān)獄!這不是觸犯法律嗎?這不是犯罪嗎?”

      “你——”二大爺?shù)纳碜用黠@地抖動了一下。

      “難道我告不倒你?”

      “這是我兒子!”二大爺忽然咆哮了起來。

      “你兒子?”女演員冷笑一聲,道:“我看他不像你兒子!還有親生父親這么狠毒地對待自己的兒子的嗎?”

      “你一個臭戲子竟敢教訓(xùn)我?你稱四兩棉花紡(訪)一紡(訪)我在這個村老少爺們中間是個什么位置?我把我兒鎖了,總有我鎖的道理!”

      “我用不著訪,也用不著問!我看你對賢兒的態(tài)度,就完全知道了你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是個什么人?壞人?”

      “你還算是個好人?你扼殺了賢兒的才能,斷送了賢兒的前途,鎖住了賢兒的理想,捆綁了賢兒飛翔的翅膀,毀滅賢兒的人性,你還算是個好人?”

      “你,你胡說!”二大爺暴跳了起來,“你,你滾!滾!”

      “你不把賢兒放了,我不走!”

      “我把他放了,出了事兒你擔(dān)當(dāng)?shù)闷饐???/p>

      “你一直把他這么鎖著,就不會出事兒?”

      “出什么事兒?”

      “出什么事兒?賢兒會被你鎖死的!他如果用那鐵鏈子勒死,如果一頭在石磨上碰死,這責(zé)任你擔(dān)當(dāng)?shù)闷饐???/p>

      “那……他是自殺!與我無關(guān)!”

      “與你無關(guān)?好!就算你推卸了責(zé)任,可你還能在你們村老少爺們中間保持你好的名聲嗎?我就不信,會有一個人說賢兒的死,與你這位當(dāng)父親的毫無關(guān)系!”

      我急忙搶著說:“二大爺,我會出來作證,就是你有意識地把我賢兒哥折騰死啦!”

      “你——”二大爺?shù)闪宋乙谎郏f什么,嘴巴動了兩下,卻無力地坐在了炕沿上。

      這時,二大媽沙啞著嗓子對二大爺說:“他爹,俺看人家說得也是這么個理兒,還是把賢兒放了吧……可別把賢兒丟了,又把你搭上呀……俺可害怕再出事兒呀!”

      二大爺?shù)土祟^,不吱聲了。

      “你說吧,你放不放賢兒?”女演員直逼二大爺,催促地問道。

      二大爺呼呼地喘著氣,不吭聲。

      女演員又緊追一句:“放,還是不放?”

      二大爺霍然從炕沿上跳了下來,大吼一聲:“不放!”

      “好,用不著你放啦!”女演員向我喊道:“你去把鐵鏈砸了!”

      “你敢!”二大爺用手指點打著我吼道。

      “看我不敢!”我也不知從哪兒來了那么大的勇氣,一頭闖進(jìn)了里間。

      二大爺向我撲過來,二大媽卻把二大爺?shù)母觳怖×耍肭蟮溃骸百t兒爹,你就甭管啦!”

      “你滾到一邊去!”二大爺把胳膊一掄,一下子把二大媽掄倒在地,二大媽“哎喲”一聲,再也沒有動靜。二大爺剛要沖向里間,卻見二大媽躺在了地上,又趕忙轉(zhuǎn)身去拉二大媽,可是怎么拉也拉不起來,便急忙把二大媽抱了起來,放倒在西間炕上。直聽二大爺一個勁地喊:“他媽,賢兒他媽!你醒醒……”

      這時,我已經(jīng)給賢兒解了鐵鏈。

      賢兒見了女演員,撲騰一下跪了下來,一迭連聲地說:“謝謝,謝謝……”

      女演員顫抖著手把賢兒扶了起來。

      我扯著賢兒的手走出了房間,欲要向門外走去時,二大爺喊了我一聲:“國兒,你等一下……”

      我們在門口兒站住了。

      一會兒,二大爺從西間走出來。他把一疊厚厚的錢塞進(jìn)我手里,說:“你給你賢兒哥買一套衣服,再找人給他剃剃頭,刮刮臉……剩下的錢全給他……讓他去買著吃吧……我估計,這些錢他吃個年兒半載的夠了……囑咐他,別再去偷人家的莊稼了……你用自行車把他送走吧,送得遠(yuǎn)遠(yuǎn)的……”二大爺說著,抹了一把老淚,把頭轉(zhuǎn)向了一旁。

      賢兒一瘸一拐地趔趔趄趄地走向二大爺跟前,一下子跪下,不斷氣地說道:“謝謝爹,謝謝爹……”

      二大爺向賢兒望去。

      賢兒頭發(fā)很長,遮掩了耳朵。臉色灰白,像封了很久的窗紙似的。眼睛紅紅的。

      二大爺伸下手去,撫摸著賢兒的頭發(fā),涕淚橫流地說:“賢兒,爹知道這么對待你有罪……可是爹沒有辦法呀……你原諒爹也好,不原諒爹也好……你就權(quán)當(dāng)沒有我這個爹吧……”

      這當(dāng)兒,二大媽醒了過來,她艱難地磨蹭著下了炕,搖搖擺擺地走至賢兒跟前,將賢兒緊緊地抱在懷里。

      母子倆兒雙膝跪在地上,擁抱著,哭成了一個蛋兒。

      “孩子,快起來!”不知哭了多長時間,二大媽從地上爬起來,將賢兒攙扶起來,一雙深陷的眼睛緊緊地盯著賢兒那傻白的臉,悲痛地說:

      “孩子,聽你爹的話,你走吧,走得越遠(yuǎn)越好……”

      “媽,我不走……”賢兒說著,四處尋覓著什么,他發(fā)現(xiàn)了放在地上的簍子,把簍子提了起來,說:“我去割牛草……”

      我把簍子奪下,說:“牛草還有?!?/p>

      他又走向院子,拾起擔(dān)杖,挑起水桶,向外走。我追上去,奪了擔(dān)杖,說:“賢兒哥,別去挑水了,缸里水都滿了……”

      “我澆菜園去?!?/p>

      “天剛下過雨,還澆它干啥?”

      “是嗎?”賢兒仰起頭來,向天上看。天色灰暗,像個渾水盆似的。一股潮濕的風(fēng)吹在了臉上,怪癢癢的。房瓦楞上的毛毛草,輕輕地擺動著。

      賢兒好長時間沒出門兒了,他的眼睛瞇縫得更厲害了。

      賢兒忽然笑了,說:“啊,下雨了,菜園不用澆了,地黏了,不用鋤了……可要歇歇啦……”

      我說:“是啊,你要歇歇了……”

      女演員對我說:“咱還是領(lǐng)著賢兒早早走吧……”

      我推起了自行車向門外走去,賢兒緊緊地跟在我后邊,那女演員臨出門時,還轉(zhuǎn)回身去,向著我二大爺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我和女演員把賢兒送出了村頭。

      不少人跑出來看。

      “快出來看啊,王老五放出來啦!”孩子們跟在我們后邊,叫著,吵著。

      “王老五,唱段‘好命苦聽聽!”

      賢兒唱了,但只見他嘴唇哆嗦著,卻聽不見聲。

      我們把賢兒送到了火車站。

      女演員寫了一封信,交給了賢兒,說:“你去找這個人吧,他是有名的精神病專家醫(yī)生,也許他會治好你的病……”

      賢兒把信接了,裝進(jìn)了我剛替他買的中山裝的衣兜里。

      半夜里,我們把賢兒送上了火車。

      賢兒臨上火車前,還自動伸出手來,向我握了握。他也許不好意思向女演員握手,只是笑了笑。女演員卻一下子握住了賢兒的手,說:“我真盼望能有一天,你會到我們劇團(tuán)去!”

      賢兒那淚珠在眼睛里亮了一下。

      火車開走了。

      頓時,我像失去很多什么,只覺得心里空蕩蕩的。

      “咱回吧……”我對女演員說。

      女演員與我一同離開了火車站。

      天色灰暗,天幕上有那么兩三顆星星在時隱時現(xiàn)。

      “你說說,賢兒那病是真的嗎?”女演員冷不丁地問我。

      我驚愕地說:“難道還能是假的?”

      “我看像是裝的……”女演員思索了一會,道:“你以為不是嗎?”

      “裝的?”我被震驚了。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

      “他為什么要裝呢?”我問女演員,也問自己。

      “……他上一次吊后,就得了精神病,又要用那鐵鏈子把他爹勒死……這說明了什么呢?”

      “嗷!你說他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怕丟人,就假裝是得了精神病?求得大家對他的理解和原諒?”

      “也許是吧……”

      我沉默了。我們默默地向前走去。

      “對了,你那劇本我們團(tuán)長和導(dǎo)演都看過了,認(rèn)為不錯……過幾天,他們會通知你去劇團(tuán),商討一下劇本修改意見……”

      我聽了女演員這話,心中非常激動。老半天,才囁嚅說:“這么長日子了,我尋思那劇本被槍斃了呢!”

      “那怎么可能呢!”

      我說:“真謝謝你啦!”

      她說:“我們應(yīng)該謝謝你才是!”

      我說:“真的,我打心眼兒里佩服你!”

      她說:“佩服我啥?佩服我去救賢兒,唇槍舌劍地與你二大爺干了一仗?”

      “不只是這些……還有,還有……”

      “還有啥?”她向我歪著脖兒問。

      我臉紅了。她咯咯地笑了。

      停了一會兒,她又說道:“說實在的,我總認(rèn)為你不如賢兒,賢兒多聰明,多精靈??!可我總覺得你有些愚,有些呆……可聰明的人成了精神病,愚笨的人可能成為大作家!不可思議……”

      我說:“不只是你沒想到這結(jié)果,村上的人都沒想到……”

      她問:“這是為什么?”

      我說:“這……也許應(yīng)該感謝我父親……”

      “這對你父親有關(guān)系嗎?”

      “我也講不太清楚……反正我父親讓我成為我自己……而賢兒的父親,我那二大爺非逼著賢兒像他……現(xiàn)在,我才明白了一個道理,很多本來很有出息的孩子,不是被別人貽誤了,而是被自己的親爹親媽毀了!然而,這些當(dāng)父母的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害自己的孩子,反而認(rèn)為是在管教孩子,疼愛孩子呢!可悲??!”

      “喔……”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可……我二大爺一心一意讓賢兒成為一把好莊稼手……我琢磨著,二大爺他沒有錯啊!你說呢?”我緊盯著她的臉問。

      她說:“你二大爺是沒有錯……可,還能說是賢兒錯了嗎?”她笑了笑,又道:“這人世間啊,有很多事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我嘆了一口氣,說:“可也是……”

      她說:“你二大爺二大媽希望賢兒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難道他們真的不盼望賢兒回來嗎?”

      我說:“就是他們盼望賢兒回來,賢兒還會回來嗎?”

      她說:“我想,他會回來的……”

      我說:“他回來,準(zhǔn)會去找你!”

      她說:“我希望有這一天,他不該這個樣子……”

      我想:賢兒以后會怎么樣呢?

      賢兒一直沒有回來。

      二大媽成天趴在窗臺上,向外望。從早到晚,始終不見賢兒的身影。

      過了很長日子,有人傳言說:賢兒找到好差事了,在某個縣劇團(tuán)當(dāng)演員,就是縣上劇團(tuán)那個女演員推薦去的。也有人說,賢兒早已死了。

      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

      這年正月初一,我去了二大爺家,給二大爺拜年。

      二大爺見了我很高興,問長問短,就是只字不提賢兒。最后,竟然親自動手,炒了四個菜,讓我陪他喝酒。

      幾杯白酒下肚,二大爺?shù)哪樇t了。他興奮地說:“唉,總算去了一塊心事!”

      我驚詫地張大了嘴巴。

      我明白了,賢兒對我二大爺來說,是一塊累贅!丟失了,是一種解脫!

      我望著二大爺。見他頭發(fā)比以前更白,臉更黑,人更瘦了。脖子長長的,喉結(jié)向前突出著。只是那小黑眼睛還閃著亮亮的光兒,好像比以前更有精神。

      喝著酒,他教我做人的道理。說,人要勤快,有禮道,別做一些讓人家戳脊梁骨的事兒。我想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已發(fā)表了許多文章,劇團(tuán)也把我那劇本搬上了舞臺。還特意到我村演了一場,二大爺也看了演出,也聽說劇本是我編的,還聽說我就要被調(diào)到縣文化館去。全村人對我刮目相看。想到這些,我就問二大爺:“你說我勤快,還是懶?”

      “啊,啊……”他噴著酒氣,說:“你從來也沒勤快過……不過,話又說回來,懶人有個懶福!你就是有懶福!”

      天哪,我這是“懶?!??我熬了多少夜?掉了多少肉?用了多少腦?流了多少血汗?比我二大爺一點兒也不少辛苦?。∪欢?,他永遠(yuǎn)也不會承認(rèn)!

      我從二大爺家里走出來,感到頭重腳輕。像是喝醉了,但我頭腦十分清醒。我忽然又想起了那鐵鏈。我跌跌撞撞地走回去,進(jìn)了賢兒的房間,從磨盤后邊的地下提起了鐵鏈子……

      我提著鐵鏈子,徑直向東山那菜園走去。

      我找到了那口黑洞洞的枯井,“咣當(dāng)”一下,把鐵鏈子扔了進(jìn)去。

      那枯井瞪著大黑眼睛望著我,我有些害怕,便掉轉(zhuǎn)頭向家里走。走了幾步我又轉(zhuǎn)了回去,順手從路旁拾起一塊石頭返回井旁,把石頭拋進(jìn)井里。接著,我便胡亂地抓著泥巴、石塊、爛草啥的,一股腦兒向井里扔去。

      我想把那口枯井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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