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凈沙·秋思》二元主題解讀

宋成偉

“傷春悲秋”是我國古典文學中表現(xiàn)得最繁多最豐富的情感，而文人們似乎更偏愛“悲秋”這種情緒。自宋玉在《九辯》中發(fā)出“悲者，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之嗟嘆起，悲秋情緒便緩緩地在文人的意識中沉淀下來，悲秋形象便漸漸地在文人的作品里定格下來，縈繞盤旋，揮之不去?！叭f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杜甫)、“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柳宗元)、“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李商隱)、“江聲不盡英雄恨，天意無私草木秋”(陸游)……數(shù)千年來，他們把秋作為感懷、思戀、悲涼、孤孑的意象，進而從悲境中創(chuàng)造了不少的經(jīng)典和大美。

在這繁博的悲秋詩文中，最悲的莫過于馬致遠的那首俊逸疏宕、別具情致的《天凈沙·秋思》了。讓我們共同來溫習一下這首早已上口的小令: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短短二十八字，簡約而深刻地描繪了一幅凄涼動人的深秋晚景圖:枯藤纏繞，老樹棲鴉，小橋溪水，溫馨人家，邊關古道，颯颯西風，羸羸瘦馬，濃濃暮色，踽踽游子，斷腸天涯?？此埔鐫M了蒼涼、凄楚、衰殘、落寞意緒的單獨畫面，一旦貫串而成一帙秋景長軸，整個靜態(tài)的畫面就仿佛立刻有了靈魂和生命。那四海跋涉的艱辛，那人在旅途的孤獨，那夕陽西下的凄愴，那歸期難卜的無奈，種種況味，幽幽思緒，一齊涌上心頭。于是化景為情，情從景出，抒發(fā)了那個飄零天涯的游子在冷秋思念故鄉(xiāng)、倦于漂泊的凄苦愁楚之情。作者運用傳統(tǒng)的寄情于物的寫法，把這種“羈旅行愁，游子思歸”的凄苦之情，刻畫得淋漓盡致。這篇千古絕唱的“秋思”，美得讓人心醉，痛得使人心碎。

文因情而生。《天凈沙·秋思》所表達的“羈旅行愁，游子思歸”的凄苦之情，這一主題歷來為人們所認同，是毋庸置疑的。

詩為志而存。在元代文人中，馬致遠可以說是傳統(tǒng)情結(jié)最深的一位。他出生于金朝的中都，年輕時熱衷功名，“且念鯫生自年幼，寫詩曾獻上龍樓”，有“佐國心，拿云手”的政治抱負，希望憑借自己的才能做一番事業(yè)，流芳青史。然而，馬致遠生活的元朝是蒙古貴族統(tǒng)治中國的時代，他們認為儒生無用、“用儒亡國”，連科舉也廢除了，知識分子被降到與娼妓、乞丐相近的地位?！缎氖贰酚涊d:“韃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以往朝代，從漢代的舉孝廉，到唐宋科舉，士人無不生活在社會的上層，社會地位高，經(jīng)濟上也受到優(yōu)待。而在元代，士人不但政治上沒有出頭之日，經(jīng)濟上也極窘迫。盡管后來恢復過科舉考試，但極為不公，蒙人與漢人分榜考試，“以至于所取蒙人多不能執(zhí)筆行文，以漢人小吏配之”?！皩W而優(yōu)則仕”，而元代科舉用人多是選拔下層行政小吏，即使由吏入官，對漢人也百般限制，特別是正官不得由漢人擔任。元代的文人，因受統(tǒng)治者的歧視，即便走上仕途，思想仍多苦悶，正如明人胡侍所說:“中州人每每沉郁下僚，志不獲展，于是以其有用之才，而一寓之聲歌之末，以舒其佛郁感慨之懷，蓋所謂不得其平而鳴焉者也?！彪m然這條行道之途既艱難又渺茫，但是在傳統(tǒng)意識的作用下，儒學之士們還是向著科場仕途頻頻回首，不禁喊出“士不遇兮”。馬致遠在他的早期作品《金字經(jīng)》中唱道:“夜來西風里，九天鵬鶚飛。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樓意，恨無上天梯!”大意是說，深夜的睡夢里，自己像展翅高飛的大鵬，乘著強勁的秋風，翱翔在九天云海之上。然而，夢醒之后，自己仍是一個困居中原的平民百姓?？杀?，這境況不知道故人知不知道?心里有登樓的意愿，但可恨沒有上天的梯子?！扒閯佑谥卸斡谘浴保星橹?，觸之可及，呼之欲出。天涯落魄，這是何等的凄涼;功名不遂，這是何等的悲憤。是啊，“空巖外，老了棟梁材”，飽腹之學，無所用之?？範幹?，期待之音，無奈之音，讀來怎能不令人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散曲《金字經(jīng)》當為馬致遠在漂泊旅途時的作品之一，而與它同時期產(chǎn)生的《天凈沙·秋思》，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翱萏?、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短短二十八字中排列著十種意象，這些意象“既是斷腸人生活的真實環(huán)境，又是他內(nèi)心沉重的憂傷悲涼的載體”。失意、痛苦、悲傷、孤獨，一切衷腸，皆系于這十種意象之中了。作為游子的詩人，“夕陽西下”時，仍“斷腸”“古道”，“西風”又“瘦馬”，人何以堪?這位游子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是什么使他羈旅異鄉(xiāng)?是什么使他斷腸天涯?是長期的漂泊，是人生的失意，是入仕的理想，是壯志的難酬……子曰:“詩言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種人生模式成了中國歷代文人的宿命般的必由之路。然而要實現(xiàn)這美麗的“龍樓鳳閣”的人生理想，卻不可缺少架設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君臣相遇”的入仕橋梁?？v觀歷史，儒家文化為為歷代知識分子所設計的入仕藍圖都無不帶有悲劇色彩。余秋雨先生在其《山居筆記》里深情地寫道:“科舉制度在中國整整實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從隋唐到宋元到明清，一直緊緊地伴隨著中華文明史?？婆e的直接結(jié)果，是選拔出了十萬名以上的進士，百萬名以上的舉人。為了選出這些人，幾乎整個中國社會都動員起來了，而這種歷久不衰的動員也就造就了無數(shù)中國文人的獨特命運?！睂嵅恢?，“十萬進士”、“百萬舉人”，比之皓首窮經(jīng)的蕓蕓儒士，不過九牛一毛，萬林之木?！按猴L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者有幾?“二十八人初上第，百千萬里盡傳名”者有幾?“五十少進士”，有多少讀書人只能望“君臣相遇”的及第入仕者之后塵而莫及，名落孫山，薄第慟哭。即便及了第入了仕，當權(quán)者也不會為他們提供終生的保障，那些登上頂峰的人也可能因登峰者太多，路太窄太陡，而舉步維艱，隨時都有掉落的可能。滕子京謫守巴陵郡，王昌齡左遷龍標尉，柳宗元心困永州地，蘇東坡身陷囹圄中……一宗宗文字獄案，一卷卷貶官文化，怎能不讓入仕者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入不了仕，盼“君臣相遇”而“九天鵬鶚飛”;入了仕，怕“恨無上天梯”而壯志難申。這樣，眾多的古代知識分子就難以擺脫渴望功成名就卻總是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文化怪圈和心理牢籠。“君臣相遇”的渴盼實在累人，儒生累，百姓累，恐怕整個華夏都要被它搞累?！暗菢巧咸臁钡睦硐雽嵲诳嗳耍迨靠?，社會苦，恐怕整個歷史都要被它拖苦。

可是，儒仕心中的渴望、寂寥、失意、苦悶、哀怨情郁于衷，總要找個方式來排解痛吐和傾訴表現(xiàn)出來吧。于是，他們只能用枯禿的筆“以舒其佛郁感慨之懷”。既如此，筆者就不慮鑒賞家的批評和傳統(tǒng)觀點的羈絆，不揣淺陋地做出這樣的推斷:《天凈沙·秋思》一文中恬靜明麗的“小橋流水人家”的畫圖，正是作者所追求的人生理想，即一種“君臣相知相遇”所共創(chuàng)的“歌舞升平”的理想王國和人生終極?？梢哉f，馬致遠的這首散曲最集中地表現(xiàn)了元代文人共有的清寂愁苦的情懷以及因看不到希望而失意苦澀的憂郁。白居易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彼郧星幸?。但是，在元代那個充滿種族歧視和階級壓迫的黑暗制度下，知識分子壯志難酬，這種“理想王國”和“人生終極”卻是不可實現(xiàn)的，難怪作者要發(fā)出“斷腸天涯”的悠悠之怨。

清代學者章學誠說:“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之辭也?！边@告訴我們，讀詩詞要了解作者，考察社會。賞讀一首詩詞，不能孤立地就詩詞論詩詞，而應“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魯迅語)，才能把握時代和作者心靈的脈搏。讀《天凈沙·秋思》，不可泥于文字，“當于詞意凄愴之處，識其憤激之情;于筆力橫絕之處，求其不平之氣;于音節(jié)頓挫之處，聽其深沉之慨”。唐代司空圖說得好:詩歌暗示的一種“空”不能盡意，就不必拘泥于作品的語言，而應該在領會語言形式的意味指向的前提下去把握語言的意義內(nèi)涵，睹象外之象，聽弦外之音，品言外之意。筆者以諸多的美學觀來觀照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提出“羈旅行愁，游子思歸”與“功名不遂，儒士苦澀”的二元主題，并對這首散曲的意蘊作了一些新的開拓和補充。唯愿馬致遠和他的“秋思”風雨滄桑，熠熠生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