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浩明
摘 要:魯迅對于《傷逝》這篇小說的撰寫,并不是單純地安排一個世俗離奇、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而是有其特殊的用意。該文試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方面從魯迅愛情小說的素材構(gòu)成論述;另一方面從《傷逝》主人公暗含的現(xiàn)實寓意傳達出魯迅對愛情婚姻的思考。
關(guān)鍵詞:兄弟“失和” 愛情 《傷逝》
中圖分類號:I2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098X(2017)01(c)-0251-03
縱觀魯迅的文學之路,涉足愛情題材的文章幾乎沒有,因此《傷逝》就成為魯迅諸多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獨特呈現(xiàn),它是魯迅筆下唯一一篇愛情小說,考慮到它被創(chuàng)作的特殊動因,可以從魯迅的一生中最痛苦地與周作人“失和”事件入手,同時探究與許廣平的戀愛關(guān)系,進而分析在小說人物設置上如何實現(xiàn)對作者婚姻愛情的思考,結(jié)合《傷逝》所滲透的主題意蘊探索魯迅的愛情觀。
1 魯迅愛情小說的素材構(gòu)成
1.1 《傷逝》中呈現(xiàn)出的兄弟“失和”事件
談到魯迅和他的弟弟周作人,不得不說,兄弟二人絕對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對兒最璀璨的明珠。在一個文學個性飛揚、思想碰撞的時代,二人并肩舉起了新文化運動和文學解放的大旗。其影響力之大兩人被世人并譽為“周氏兄弟”?;仡櫠说慕煌?jīng)歷,不難看出兄弟情義的深厚。從魯迅赴日求學周作人一路追隨,到魯迅回國上課全力資助周作人留學日本,二人不但共同擔負債務置辦房產(chǎn)分擔生活壓力,而且最終實現(xiàn)將母親接到北京一家團圓的幸福時光,魯迅和周作人之間的血濃于水的親情一直都是非常穩(wěn)定深厚的,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呈現(xiàn)出“兄弟怡怡”的親密友好。就是這種如此融洽的關(guān)系在1923年7月,發(fā)生了震驚文壇的“失和”事件,圍繞他們身邊的好友也對這一事件訝異不止,包括當事人魯迅自己也是出乎意料的。追溯“失和”事件的緣由,各家說法不一,無論產(chǎn)生的原因何在,最終二人決裂,而后長時間出現(xiàn)了“東有啟明,西有長庚”的局面。
那么這一“失和”事件到底和《傷逝》之間有什么暗含性的關(guān)系呢?
有人率先認為《傷逝》表面上是通過描述主人公涓生與子君的愛情,實則是為了緬懷已逝的兄弟之情。這一論說的原創(chuàng)者正是周作人。關(guān)于《傷逝》他有他獨到的理解:《傷逝》是魯迅作品中最難解的一篇。他寫得幾乎全是幻想,因為描寫的事實與人物筆者完全都找不出什么根據(jù)。筆者深信:《傷逝》絕不僅僅是一篇普通的戀愛小說,乃是假借男女的死亡來悼飭兄弟恩情的決絕,筆者這么推論,其他人都要以筆者為妄吧,但是筆者有自己的感覺,深信這是不大會錯的。筆者也痛惜這種斷絕,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人總只有人的力量[1]。
針對這一說法,一些學者開始做以考證,變換思路來解讀《傷逝》。值得一提的是,1925年10月2日,周作人率先在《京報副刊》上發(fā)表了羅馬詩人喀都路斯的一首詩的譯文,詩名就是《傷逝》。詩的內(nèi)容大意是作者悼念兄弟之作,原文是這樣的:“我走盡迢遞的路途,橫渡茫茫的塵土,作枉然的離辭,因她那命運的女神時而給予時而收回,然后帶走了你。我照了先前的遺跡,將這些哀思的祭品,來鋪陳在你的墓上:兄弟,你收了這些對象吧,都滿含了我的眼淚,此后永隔冥明。兄弟,只囑咐你一聲珍重。[2]”回頭看一看周作人與魯迅的決裂信,有原文如下“魯迅:我昨天才知道,——但逝去的事勿需再提了。我不信耶穌,卻有幸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我們彼此僅是人世間的可憐人。我曾經(jīng)的薔薇的夢原本都是幻無的,此刻所見的或者亦或是真正的人生。我想整理我的思緒,重新接納生活的安排。今后請您別再到后邊院子來,沒有其他的話。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3]”兩種文獻呈現(xiàn)的是“珍重”與“自重”可以理解成周作人對魯迅的一種寄語。20 d后,魯迅創(chuàng)作了《傷逝》,與周作人所翻譯的詩名完全相同,這也不能說不是一種巧合,好似魯迅在對自己的兄弟隔空對話?!秱拧吩趦?nèi)容上也出現(xiàn)了兩人曾經(jīng)在一起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歡愉的時光,寫到了他們同住的會館,一起提到的文藝,一起看過的書,聊過的話題,這仿佛真的是魯迅借文學創(chuàng)作傳遞無以言說的壓抑之情。
1.2 魯迅與許廣平的戀愛關(guān)系
我們都知道,一部小說的構(gòu)成往往與作家本身的生活經(jīng)歷有一定的聯(lián)系。文學家在編寫所有作品時,都會受到這種潛意識影響,偶然間迸發(fā)的靈感可能恰好成為創(chuàng)作的源泉。因此,魯迅在與許廣平交往時的愛情心理,可以推斷是致使《傷逝》這部作品誕生的觸發(fā)點和選材啟示。
朱正在《魯迅傳略》中推斷:“約莫是在1925年7月30日此后的一天,女師大風潮中吧,兩人適逢交流了彼此的思想,達成一致后雙方愿意在未來構(gòu)筑共同生活。[4]”至此二人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許廣平本性倔強,魯迅生性固執(zhí),兩人的職位、脾氣、秉性分歧很大?!秱拧分凶泳钪囊欢握f辭:“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發(fā)出的是女性自我意識醒覺的吶喊。而當時的許廣平是29歲的新女性,在愛情中反而成為了主動者,熱烈而不懼他人的眼光,忠于自己的戀愛信仰,很可能當即提出公開同居的打算,因為從她曾發(fā)表的諸多文字中可以反映她的性格,所以這一推斷就不是無稽之談。而這戀愛,對于魯迅來說有比許廣平更多的思考和心里的苦惱:與朱安締結(jié)封建舊式婚姻的束縛、與許廣平師生戀情的不倫之大忌、作為有文化名士的名望考量等?!秱拧分袖干c子君同行,在“路上不是遭受到探索、譏笑、恥笑和蔑視眼光,一不留神,便使我的渾身有些瑟縮,只得頓時提起我的驕傲和抵擋來支撐”,雖寫的是涓生和子君決定同居后散步到公園、尋居處的心境,也赫然顯示出正值愛情中的魯迅真實的心情寫照。因此,作品中的涓生和子君,特別是在戀愛和決定同居時的生活再現(xiàn),帶有較濃的魯迅和許廣平交往生活的影子。
2 涓生子君的現(xiàn)實寓意
魯迅先生在《傷逝》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是希望提醒一些躁進追求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青年人,不要盲目地崇尚虛無的精神世界,生活不僅要有精神的歸屬,更考驗人心的是現(xiàn)實的殘酷,這一切從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可謂是用心良苦。
2.1 涓生——知識分子的“自由”情結(jié)
一方面《傷逝》的研究意義是在于男權(quán)下女子依舊是擺脫不了傳統(tǒng)觀念的禁錮,在文章中所謂的以涓生為代表的“雪花膏、志同道合的朋友們、子君的叔叔”均是為男權(quán)發(fā)聲,引發(fā)人們對女性平等的思考,可是這種說法是不是太淺嘗輒止了呢?我們一直認為封建固有思想中男性話語代表的權(quán)威性是泯滅一切美好事物的根源,因為無法平等對話,被壓迫者尤其是女性只能是不斷地壓抑隱忍。反過來看涓生他難道不是一個時代悲劇的產(chǎn)物嗎?他唯有在子君面前才能顯得自己是博學的,被人仰慕的。在大的社會背景下,他依舊是被拋棄的“子君”?!秱拧穼懹?925年10月21日,如果說一個作家為一個時代代言,那么不容置疑的是魯迅所要描述的時代是對20年代中國城市的縮影和寫照。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端始于1917年,經(jīng)過近10年的中西思想的沖擊碰撞,20年代的中國社會從體制到思想都是一個獨特的突破。相關(guān)文史資料顯示,《新青年》《婦女雜志》《近代戀愛觀》《戀愛結(jié)婚成功史》上發(fā)表了眾多對于“女性獨立、戀愛自由”大量的稿件,文章內(nèi)容描述著時代縮影,討論著世人關(guān)注度高的話題。當先進的西方民主科學自由的口號侵進像涓生這類所謂的“知識分子”的頭腦里,第一反抗的目標不會針對體制,而是思想。那么最貼近思想的投射一定會放在愛情上面,“戀愛是現(xiàn)代化的象征,它標志著近代人的自我覺醒”,“對于20年代的中國人來說,是不是有羅曼蒂克的戀愛,對現(xiàn)代化的人來說是個無法避免的問題。[5]”源于涓生這樣的文藝青年在那個年齡段里更關(guān)注的是情感的滿足,可他不會在行動上勇敢地反抗封建舊思想的束縛,僅是以自己學識的賣弄,就讓懵懂的子君愿為愛人奔向“自由戀愛”的地域。當一個人真心愛你的時候,你卻用試驗品的方式實現(xiàn)自己的精神解脫,這是何其的膽小自私!這份愛情在一開始都是操縱在涓生手里,他愛子君的時候,子君便是新女性,不羈灑脫。他不愛子君的時候,便以置高者的姿態(tài)蔑視子君的不進步。生活的煩擾讓涓生覺得子君與其他中國傳統(tǒng)婦女,別無二致,味同嚼蠟。為后文自己對子君說的“我不愛你了”,做好了充分的伏筆??翠干钟浝锏膽曰冢P者認為這種幸福被一種虛妄的“自由”所掩蓋,并沒有在思想上真正的解放自己,承認自己,讓涓生自以為是自由的“傳道士”,實質(zhì)上涓生的靈魂深處涵蓋了大量束縛他實現(xiàn)“自由”理想的枷鎖。
2.2 子君——悲劇形象的深層寓意
以前讀《傷逝》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人必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币恢币詠?,筆者為子君的隕滅而感到痛惜??偸腔孟肴绻龥]有決絕地離開拋棄她的涓生和世事,隱忍地活下去,會不會迎來再一次自由的希望。子君為愛而勇敢,為涓生而不怯懦,卻被這黑暗的時勢吞噬了自己。她是愛著涓生的,執(zhí)著和傾慕讓她依附于涓生,她的“附麗”就是涓生的愛,直至消逝了涓生的愛,她才不愿意活著。那是什么導致子君真正的消殞?時代賦予人信仰的時候,存活下來的都是忠誠的信徒。子君是有她自己篤定的一面,只是在信奉的道路上并沒遇到真正對信仰的參悟者,所接受的引導不徹底,即便最后回到封建家族中也不會真正地獲得幸福。犯錯的不是曾經(jīng)自己的封閉,而是剛剛被打開的門,又緊緊地關(guān)上了。子君在這樣解放又不解放的走廊里徘徊,是多么的絕望與痛苦。子君的天真就在于自己跳脫了來自封建家族的束縛,往往沒想到只是從一個監(jiān)牢挪動到另一個男權(quán)中心論的領地,從來自父輩的壓力到來自家庭丈夫的捆綁,并沒有一個真正的領域是屬于她自己的,對于她的境遇無限的包容與感嘆。如此看來,在五四那樣特殊時代面貌下,女性追求她們認識上的解放,從本質(zhì)上是虛偽浮華的,女性仍舊無法從傳統(tǒng)的內(nèi)心道德束縛中解脫,也逃離不了幾百年來的男性中心集權(quán)的統(tǒng)治。一切都暗含注定了子君悲劇的結(jié)局。
3 從《傷逝》中窺探魯迅的愛情觀
一般作家的愛情小說大多是始于愛情又終于愛情,唯獨魯迅筆下這篇《傷逝》則是在別人視為終點的地方開始他的起點,它對愛情的思考遠遠超越了現(xiàn)實層面,因而具有鮮明的現(xiàn)代性。
《傷逝》雖然寫的是愛情,但文字陰冷灰暗毫無亮色之處,究其原因,在于這對五四時期勇敢地沖出舊家庭的青年男女他們把爭取戀愛自由看作是人生奮斗的終極目標??墒巧鐣?jīng)濟的壓力,愛情也失去附麗,結(jié)果子君只好又回到頑固的叔父身邊,最后凄慘死去,而涓生則懷著矛盾、悔恨的心情,去尋找“新的生活。[6]”由此可見,魯迅主張個性解放,主張青年人追求自由愛情,可是由于兄弟“失和”,再加之與許廣平戀愛情況的不平衡關(guān)系,導致魯迅內(nèi)心總是有一份對于愛的缺失和遺憾。這一點從魯迅去世后蕭紅所寫的《回憶魯迅》中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與許廣平之間的愛情更像是亦師亦友,戀人未滿的相處模式。蕭紅筆下被稱為許先生的許廣平已經(jīng)不再是接受新教育、時髦個性十足的文藝少女了,她開始照顧魯迅一日三餐的起居,撫育他們共同的孩子海嬰,日復一日為魯迅的日常操持著,自己衣著樸素,溫婉賢淑。魯迅與他唯一認為是靈魂伴侶的許廣平生活之間的言辭缺少平常戀人、夫妻之間的熱烈和親昵,許廣平待魯迅更多的是敬重,魯迅對許廣平更多的是尊重,從他們生活的一些細節(jié)可以看出在魯迅心中,愛情賦予他的神圣感并不強烈,面對許廣平終日無怨無悔式的陪伴,魯迅心中沒有徹然的感激,這也是他眼中的愛情,他筆下的愛情故事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他對愛情有自己的認知,異常冷靜清醒。
綜上所述,以《傷逝》為切入點,進而窺探魯迅選擇愛情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的動因,確實有許多可待進一步探究的地方,這篇小說寫作的時間點非常特別,出現(xiàn)在周氏兄弟失和之后,以及魯迅許廣平戀愛之時,這就給讀者留下了想像的空間。而小說中所寫的順應時代潮流,沖出封建桎梏的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也體現(xiàn)了魯迅先生對歷史與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切洞察力,透視著他對現(xiàn)實男女戀愛的理性思考,又暗含著作者的無限深意?!秱拧烦錆M著多重意向,進一步閱讀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別有洞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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