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與火

中圖分類號：J8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082（2017）02-0387-02

我的家鄉(xiāng)在雷州半島的坡脊鎮(zhèn)，門前有五棵番石榴樹隨風搖蕩。每天吃完晚飯，我父親就在番石榴樹婆娑的陰影下，在像黃豆粒一樣大小的煤油燈光下，給我們弟兄幾個講故事。

我們最喜歡聽戰(zhàn)斗故事。

我父親給我們講過十萬大山剿匪的故事。解放初期某天，我父親帶兵到廣西十萬大山剿匪。土匪不經(jīng)打舉起了白旗，要求我軍派人去跟他們談判怎么繳槍。我父親帶了一個湖南籍老兵，兩個人都荷槍實彈，身上掛滿了手榴彈，寫好了遺書，出發(fā)去土匪巢穴談判。

土匪頭子設宴招待他們。匪首要求寬大，這是當然，繳槍不殺嘛。匪首最后要求保留武器，這就太過分了。我父親說，你們這是投降，沒有資格討價還價！

這時候，有一只蚊子突然飛進匪首的眼睛里。匪首狠狠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拍了自己額頭一巴掌，喝道，我打！

我父親還沒有來得及下命令，湖南老兵已經(jīng)開火了，一梭子出去，匪首變成了血人。最后，湖南老兵堵在洞門口，渾身的手榴彈都在哧哧怪叫。湖南老兵眼睛血紅，對我父親大喝一聲，老廖，回去給我燒幾沓紙錢！

我父親聽見一聲巨響，整個洞口硝煙彌漫。上級擔心他們出事，派一隊精干的突擊部隊接應他們。我父親就地一滾，就回到了自己同志的身邊。

湖南老兵被記了一等功，追認為烈士。這個故事是我父親一生中最為驚險的一次經(jīng)歷。我父親后來說，他懷疑匪首根本就沒有要動手的意思，是那個蚊子壞了事。五十年代，事情并不遙遠，但是在我的記憶中，這仿佛是一個久遠年代的故事。

這樣的圖景，在我的記憶中不斷閃現(xiàn)。

幾十年之后，著名作家林炳泉先生的長篇小說《劍嘯十萬山》將我再次帶入了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

林炳泉是一位思想敏銳、語言活潑、文字犀利的作家?！秳[十萬山》共二十二章，三十萬字。作者用生動而又充滿激情的文筆講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粵桂邊縱隊第三支隊的成長與戰(zhàn)斗歷程。小說引人入勝，驚心動魄而又蕩人肺腑，呈現(xiàn)出史詩般的宏大之美、壯闊之美。

小說的開頭有千百種，優(yōu)秀作家總是精心構思、推敲，力求在小說的一開頭就令人難忘?！秳[十萬山》開頭直截了當：“聚攏在謝王崗（粵桂邊縱隊第三支隊司令員）身邊的這伙共產(chǎn)黨人，全都是二十歲左右的熱血青年。一聲令下，他們?nèi)缢槿谌氪蠛?，奔赴農(nóng)村，點燃了防城武裝斗爭的星星之火。這是個年輕輕就敢于擔當，敢于干大事的年代；年輕輕就敢于犧牲，不惜丟掉性命的年代。”到底是不是呢，這調(diào)動了閱讀者繼續(xù)讀下去的興趣。

《劍嘯十萬山》浸透著生命的實感。而此實感，既有對欽防大地的重大事件的清晰描寫，也有對“戰(zhàn)士們穿著單衣，晚上常常被凍醒”等日常生活的記錄。作者將大量的歷史事實作為敘述元素安排在每一個章節(jié)中，讓它們與主人公互相呼應，復原了歷史縱深，也調(diào)動了閱讀者的參與感。

作者寫景物，非常凝練。如書中第185頁寫到楊立犧牲前的情景：“月亮下山了，天地漆黑如墨，沒有狗吠，那納村落入無邊的恐慌?！贝箫L欲來時的景象，栩栩如生。

同樣，作者寫環(huán)境也非常生動。當鄭艷芳聽到丈夫陳鳳鳴犧牲的消息時，作者寫到：“鱟地墩的夜晚，少有的悲哀。大黑狗趴在地堂邊沿，安靜地動也不動。艷芳房中那盞煤油燈一直亮著，啜泣聲時斷時續(xù)，徹夜不歇。沙潭江煙靄迷蒙，征帆一去不復還。當年瀟瀟春夜雨，飄灑到今宵?！碧烊粲星樘煲嗬稀４饲榇司皩嵲诟腥?。

為編寫好這部史著，作者對十萬大山和桂西南地區(qū)的有關城市、鄉(xiāng)鎮(zhèn)、村寨深入調(diào)查采訪，查閱了大量珍貴的歷史檔案，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寫這段歷史時，史料工作充分，地方特色鮮明，嚴謹求實，全書敘史沒有遺漏，引證史料翔實，敘述客觀公允，不回避、不矯情，非常大氣：

“1945年6月28日，在塘花鎮(zhèn)鋪仔村，由于一時大意，造成參謀長陳漢東犧牲，年僅28歲。還有，由于輕敵幼稚，思想麻痹大意，在新街渡口遭張午暗算，沈鴻周大隊全軍覆滅。這是防城武裝斗爭史上最大的一次損失?！?/p>

也不粉飾：

“‘停止爆破。教導員匆匆趕來，‘陳生團長命令，改用火攻。禤祖英一愣，火攻！這命令可以隨便下嗎？火攻容易，已炸開的墻洞里敵人堵塞了大堆木頭桌椅，一個煙頭就會燃起大火，可是火勢蔓延，燒毀的是民房！這是犯紀律的，要受到嚴厲處分！教導員說，‘執(zhí)行命令。臨走丟下一句話，陳生團長說不能看著戰(zhàn)士們繼續(xù)犧牲。”

我們需要的就是這種貼近真實的，能讓我們有所觸動，有所反思的意蘊豐富的作品。

在那個大時代、大事件中的個人，往往是弱小的，又是有血有肉地存在著的。作家對時代的反思，又更多地投注在他筆下的人物身上。作家在思考，尋找一種獨特角度來呈現(xiàn)，表達大時代動蕩中的普通人物的命運。為什么會這樣？這需要我們繼續(xù)深入思考：

“有一次，劉鎮(zhèn)夏曾經(jīng)帶一些游擊隊員回家過年，酒酣之際，有人問：兩軍對陣，你老人家希望六哥劉鎮(zhèn)湘（國民黨）勝呢，還是希望十弟劉鎮(zhèn)夏勝？ 斯甫媽凄然一笑，徐徐回應，‘孩子，我希望兩頭都勝?！?這些文字承載的沉重，精警而撼心。

林炳泉先生的敘事很有掌控力。他不像那些濫情小說一樣把那些無辜的生命寫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而是采用扣問法。書中觸及到文革那段歷史，作者沒有回避，亮點很多，做到了材料和觀點的統(tǒng)一，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交待得很清楚，還原了真實歷史，體現(xiàn)了作者的歷史擔當。作者不是采用控訴式，故意把歷史事件由沉重變“羽毛化”，讓這些可怕的歷史事件成為某種不足掛齒的東西。這也是“嚴肅文學”與“消費文學”的一個鮮明的區(qū)別。

每次閱讀相關文章，我都感到震撼。那么多的好人，卻被邪惡的人迫害致死。在“文革”動亂年代，以革命名義來迫害革命志士的那些人，身體里都住著魔鬼。林炳泉先生的文字火熱，憤怒控訴“文革”，同情受迫害的人，氣氛壓抑悲憤：

“第二天，民兵把不能起床的項有紀裝進谷籮，抬到牛軛嶺村斗爭。項有紀死于牛軛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殘留在項有紀清癯的臉龐?！?/p>

“1966年文化大革命運動，裴幸秀校長死于防城中學紅衛(wèi)兵的迫害。痛哉！校長在校園死于自己學生之手，斃命的裴幸秀校長睜眼問青天，‘今夕何夕？”

“1968年12月，黃志英的老領導、十萬山三支隊司令員謝王崗被軍管監(jiān)禁，專案組逼黃志英交代罪行，檢舉揭發(fā)謝王崗是大特務大叛徒。黃志英堅不認罪，不檢舉、不揭發(fā)，拿了剃須刀片往喉嚨上抹去，血濺當場。緊急搶救，黃志英悠悠醒轉(zhuǎn)。醒轉(zhuǎn)的黃志英再伸二指，狠狠摳進傷口，鮮血噴涌，死得慘烈……

1948年，國民黨的子彈打進黃志英的脖子，昏迷三天三夜，黃志英活過來了。

1968年，一片薄薄的剃須刀輕輕抹進脖子，黃志英死去了。

黃志英殺死了黃志英。

一條堅韌的生命，活得艱難時，赴湯蹈火，他活著，憧憬未來。

一條不屈的生命，死得容易時，自我了斷，他死了，眼睛睜著?！?/p>

我的眼淚下來了。

革命如槍，感情似火。

英雄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作品也展示他們豐沛感情的一面。讀《劍嘯十萬山》，我為主人公感情故事的細節(jié)描寫所吸引，也為文字張力引發(fā)的思考而感動：

“1946年4月，陳鳳鳴帶兵入越南前與妻子艷芳告別。陳鳳鳴進得房來。妻子一只手端起煤油燈，舉到近前，把他的臉照得明亮。妻子另一只手撥開他額前的亂發(fā)，看著他的臉說，‘鳳鳴，你不要說話了，讓我好好看看你。陳鳳鳴看見妻子美麗精致的臉蛋上，長睫毛下的大眼睛早已眶滿眼淚。妻子不讓淚水溢出眼眶，就那樣仰著頭看他的臉，她是要把丈夫英俊的模樣鐫刻進心里?！睂⑵拮訉φ煞虻膼墼秾懗鰜?。敘事語言準確、犀利，沒有復雜的句子。一個特別的人物形象，成為這部小說人物感情的主要象征，在讀者的記憶中留下完整的想象空間。

可見，好的文章，并不是依靠“好詞好句”堆砌出來的。如果不發(fā)自內(nèi)心，不出自真誠，多少好詞好句摞在一起，也只能是一堆毫無生命的垃圾。

這么不動聲色、原汁原味寫出來，真是好文章。

前面說過，結(jié)尾和開頭一樣重要，通常作家會留下很多可供讀者思考的想象空間，小說意味止而不止，抑而又發(fā)：

“槍聲，書寫歷史，一代人的苦難輝煌。

老兵不死，只是漸漸遠去。

十萬大山，天地豐碑。大山無言，云天錦繡。那些吶喊著沖鋒殞身的戰(zhàn)士，或含恨而忘，或微笑而逝，都化作了天上的星星。

回望歷史，所有的仇恨與不舍，所有的苦斗與犧牲，鑄造了十萬大山的偉岸崇高，鑄造了大地的無私廣袤?！?/p>

讀完這部小說，我被感動了，這種感動是小說的敘事及情節(jié)魅力帶來的。小說結(jié)尾有種美感，的確令人敬佩，真是一部好作品。

《劍嘯十萬山》獲湛江市第十三屆文藝精品獎長篇小說類一等獎實至名歸。

作者簡介：廖增偉（1966-），男，漢族，廣東省廉江市人，廣東省廉江市會計學校，校長，碩士、高級會計師、中國收藏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研究方向：會計電算化及其應用。《散文選刊》《貴州文學》等雜志簽約作家。曾在《作品》《花城》《散文選刊》《文苑》《福建文學》《中國詩歌》《中國風》《貴州文學》《星星》《湛江文學》《人民日報》《北京日報》《廣州日報》《羊城晚報》《中國商報》《收藏拍賣導報》《蘭州晚報》《南方農(nóng)村報》《藏書報》《湛江日報》等報刊雜志上發(fā)表文章800多篇。著有長篇小說《靈魂收藏者》和短篇小說集《芝麻開門》。有30篇作品在全國、省、市、縣級比賽中獲獎。其中作品《人人爭讀大刀記》獲2015年廉江市第五屆文藝精品獎文學短篇類一等獎。長篇小說《靈魂收藏者》獲2015年度湛江市文藝精品創(chuàng)作專項扶持資金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