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澤莉·雅辛娜和她的長篇處女作《祖列依哈睜開雙眼》

朱亞偉

“大書獎”是俄羅斯最大型的文學獎項之一，其高額獎金在全球文學獎項中僅次于諾貝爾獎?！按髸劇笔?005年由文化部、俄羅斯科學院俄羅斯文學研究所、俄通社、塔斯社等部門聯(lián)合設立的國家文學獎，旨在鼓勵作家為俄羅斯藝術文化的發(fā)展貢獻力量，并提高當代俄羅斯文學的影響力和社會關注度。2015年的“大書獎”授予了俄羅斯當代女作家古澤莉·雅辛娜，頒獎典禮在莫斯科國立圖書館的帕什科夫之家舉行。雅辛娜的處女作長篇小說《祖列依哈睜開雙眼》（2015）一經(jīng)面世便進入了“大書獎”的最終評選名單，更因其集中營文學的主題和對韃靼農村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而獲得評審委員會的青睞，并最終摘得桂冠。此外，雅辛娜在讀者網(wǎng)上投票環(huán)節(jié)也大獲全勝，贏得了公眾支持。而同時進入“大書獎”名單的還有瓦列里·扎洛圖哈的《蠟燭》和羅曼·先欽的《被淹沒的地帶》，雅辛娜成功擊敗這兩位重量級作家而奪得桂冠，足以說明其實力。

古澤莉·雅辛娜1977年出生于一個普通的喀山家庭，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醫(yī)生。對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產(chǎn)生最大影響的是其祖母和富有藝術細胞的祖父與外祖父——祖母經(jīng)常為她講述自己年輕時的故事，這是雅辛娜創(chuàng)作《祖列依哈睜開雙眼》的直接動力；祖父雖然是德語教師，但手藝精巧，會用枯木制作各式各樣的雕塑；而外祖父擅長講童話故事。這些都對雅辛娜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雅辛娜大學畢業(yè)于喀山國立師范學院外語系，自1999年起在公共關系、廣告和市場營銷領域工作，2015年從莫斯科電影學院編劇培訓班畢業(yè)，以編劇為生。在創(chuàng)作《祖列依哈睜開雙眼》之前，雅辛娜曾在《涅瓦》《十月》等雜志上發(fā)表文章，而《祖列依哈睜開雙眼》這部小說也曾在《西伯利亞火星》雜志上連載。

《祖列依哈睜開雙眼》是雅辛娜的長篇小說處女作，由于沒有寫作長篇的經(jīng)驗，不知從何下手，她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之初把它寫成了劇本的形式——首先勾勒出情節(jié)脈絡，明確故事發(fā)展的各個階段。不過也正因如此，書中人物都具有鮮明的個性和較高的識別度，故事緊湊，沒有大片的旁白，各個場景之間的交替十分干脆利落、流暢自然，小說畫面如電影畫面般生動逼真，而這些都是劇本創(chuàng)作所特有的優(yōu)勢。

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雅辛娜從家族往事和檔案資料中汲取了大量創(chuàng)作靈感，此外小說的部分內容還取材于瓦西里·阿克肖諾夫的《莫斯科傳奇》和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祖母對雅辛娜講述了自己年輕時在安卡拉河流域淘金的經(jīng)歷，雖然那時生活艱苦，但祖母的回憶卻充滿了歡樂與希望。祖母的經(jīng)歷激發(fā)了雅辛娜最初的創(chuàng)作沖動，但她并未以祖母為原型塑造女主人公祖列依哈這一形象，而是將從祖母那里聽來的故事進行加工，塑造了一個處于人生轉折時期的婦女形象，通過在命運中掙扎求生的祖列依哈來探索環(huán)境對人性格的改造，也因而使那些原始的創(chuàng)作素材以全新的面目獲得了重生。

小說中大部分人物形象均為虛構，唯一可以在生活中找到原型的是主人公祖列依哈的婆婆烏佩里哈，不過雅辛娜自己的曾祖母雖然威嚴，卻并不像小說中描寫的那樣惡毒，她是一個大家庭的管理者，對待家人嚴厲卻充滿了責任感。

小說的情節(jié)從20世紀30年代蘇聯(lián)農業(yè)集體化時期的韃靼村莊展開：祖列依哈是一個普通的韃靼農村婦女，在農業(yè)集體化和消滅富農運動中，她的丈夫被人殺死，她自己也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她和其他流放者被集中到生存條件嚴苛的安卡拉河畔，必須以非人的努力從大自然和當局手中奪回自己的生存權。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祖列依哈沒有被苦難打倒，她不僅活了下來，還獲得了新生。

雅辛娜稱自己的處女作是一部關于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小說。在小說的最開始，女主人公祖列依哈·瓦利耶娃的身體十分瘦弱，對丈夫穆爾塔扎和惡婆婆烏佩里哈的虐待逆來順受。在丈夫和婆婆的眼里，祖列依哈是個受氣包，祖列依哈也自認為是個可憐蟲，“如果自己突然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會有什么事情為之改變，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離開，她自己也不會因被忽視而覺得難過”。祖列依哈應對家庭暴力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勞作，因為母親曾告訴過她：“勞動能驅散憂傷。”這個受盡苦難的農村婦女除了拼命勞動以外，根本無從尋求解脫。

后來，村子里開始了稽查活動，祖列依哈的丈夫穆爾塔扎被打死，她在村子里竭力勞作也只能吃個半飽，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仍然被剝奪了土地、趕出了村子，發(fā)往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砍伐泰加林，建設新生活。滿載著流放者的火車在遼闊的俄羅斯大地上行駛了數(shù)月，仿佛永遠到達不了終點站。這些列車就是當時蘇聯(lián)社會的縮影：列車上的流浪者中有來自首都的學者和沒有受過教育的農民，有刑事犯和酗酒的工人，有無神論者和堅定的信徒，有俄羅斯人和少數(shù)民族……在駛向西伯利亞的途中，車上的人們陸續(xù)死于疾病和饑餓，活下來的人也是“得益”于火車上特殊的食譜——兩晝夜才吃一碗稀稀拉拉的白菜湯。祖列依哈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頑強地活了下來，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

西伯利亞的磨煉逐漸喚醒了祖列依哈的自我意識，開闊了她的眼界，祖列依哈終于明白，自己不是丈夫的附庸，要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繼續(xù)存活下去。祖列依哈“睜開雙眼”也正有此含義，她“睜開雙眼”，認清了局勢，看到曾經(jīng)的丈夫和婆婆的惡毒，開始自我覺醒，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價值。祖列依哈后來的丈夫是一個俄羅斯人，于是她也開始學著說俄語，融入俄羅斯人的生活，而她的兒子已成長為一個完完全全的俄羅斯小伙子。祖列依哈的俄羅斯化也是她擺脫被奴役生活的一種象征，她不再是天生的受氣包和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獨立的、有存在價值的、能夠掌握自己人生的女性。因此，祖列依哈的一生就是她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從逆來順受到抗爭成功的一次蛻變。雅辛娜通過這一人物形象，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普通女性自我覺醒和拯救的過程，表現(xiàn)了環(huán)境對人物性格的影響和塑造。

此外，雅辛娜擅長使用寓情于景的抒情手法，將主人公的情緒恰如其分地融于自然景色的描寫中，在她筆下，仿佛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在訴說著主人公的悲傷與痛苦。加之小說人物之間富有韃靼民族特色的對白，使人物情感的表達更富感染力，人物形象更加立體飽滿。

《祖列依哈睜開雙眼》為雅辛娜在俄羅斯文學界贏得了名譽和聲望，俄羅斯著名批評家帕維爾·巴辛斯基和女性作家柳德米拉·烏利茨卡婭等人均對雅辛娜的創(chuàng)作才能給予很高的評價：“古澤莉·雅辛娜的作品中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她的敘述一針見血，哪怕是細節(jié)刻畫也點到為止。”

盡管對雅辛娜的支持和掌聲很多，但韃靼文學界對她的作品卻是以批評為主。韃靼戲劇家兼評論家羅伯特·帕圖靈這樣評論道：“小說中體現(xiàn)的韃靼民族性格全都變了味。人物形象不具有說服力，這些人物就像提線木偶一樣，一舉一動都掌握在作者的手中，人物行為完全服從于作者的意志?！判聊纫呀?jīng)把韃靼民族的消亡作為一種既定事實。可以認為，作者對韃靼民族的命運毫不關心，也絲毫不了解自己民族的傳統(tǒng)和歷史，小說多處情節(jié)與民族傳統(tǒng)風俗相悖?！迸翀D靈拒絕稱雅辛娜為韃靼作家，因為在她的小說中沒有任何典型的韃靼民族特征。如此犀利且挑剔的評論，或許與該評論家韃靼族的身份有關。

而古澤莉·雅辛娜對于自己被稱為“民族作家”這件事感到非常吃驚，她在采訪中表示：“人們很容易寫出自己非常了解和親身感受過的東西，我很了解韃靼農村，所以對我而言寫一些關于韃靼農村的事非常容易?！边@也從側面說明，雅辛娜只是恰巧把小說的故事背景設定在一個熟悉的環(huán)境里，她創(chuàng)作的最終目的在于講述一個故事，而不是講述一個民族。

《祖列依哈睜開雙眼》擺脫了傳統(tǒng)集中營文學的束縛，糅合了集中營文學、韃靼民族文學和女性文學的元素，以全新的方式展現(xiàn)了一個沉重的故事。不能不承認，這是一部優(yōu)秀的小說，有著它自身的民族色彩和獨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