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成一夢
2017-04-12 00:00:00蔣勛
中學生閱讀·初中·讀寫 2017年3期
①1990年，我繞道香港轉(zhuǎn)機，第一次飛到了西湖。那天是除夕下午，天空密布著低低的云層，同行的H說：“大概要下雪。”
②我忽然想起張岱在《陶庵夢憶》里《湖心亭看雪》中的一句：“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③天、云、山、水，上下一白，我會看到三百多年前張岱看到過的那一天的“白”嗎？
④下了飛機，我直接到西湖，投宿的酒店在孤山旁，地勢較高。房間在西樓的七樓，是頂樓了。進了房間，打開窗戶，一片輕霧細雪，迷離涌動流蕩。
⑤湖水很遠，時隱時現(xiàn)。遠遠一痕起伏蜿蜒的山峰，若有若無，錯錯落落，隨云嵐流轉(zhuǎn)隱現(xiàn)。
⑥視覺一片空白，重重疊疊的白，重重疊疊的空，像宋瓷釉料開片的冰裂，不同層次的白，可以如此豐富。
⑦“這是臺北故宮夏珪的那一卷《溪山清遠圖》啊！”我心里慨嘆著。是紙上大片空白里一縷淡如煙絲的墨痕，淡到不可見，淡到不是視覺，淡到像是不確定是否存在過的回憶。
⑧沒想到，南宋人畫卷里的心事，在這里，我看到了“真跡”。
⑨為什么是那一年除夕的傍晚到了西湖？
⑩為什么是在讀了許多西湖的文學作品、看了許多西湖的畫之后才來到了西湖？
11.張岱寫《西湖夢尋》的時候，明朝結(jié)束了，張岱披發(fā)人山。他已經(jīng)失去了西湖。
12.《陶庵夢憶》里他舉一例。有一仆役為主人擔酒，一失足，摔碎了酒甕，不知道怎么辦，就咬自己手臂一口，心里想：這是夢吧？
13.“……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睆堘返木渥游沂窃谇嗄陼r讀的，過了二十年，到了西湖，好像也要咬自己手臂一口，用肉體上的痛，告訴自己，這是真的。
14.約好五點出發(fā)游湖，走出飯店，到了湖邊，一艘船也沒有。想起這是除夕，船家也多回家過年了吧？
15.湖上一片空蒙，天空下著微微細雪，風里有蠟梅清新沁鼻的香氣。
16.張開眼睛，看到霧、雪、水、天，彌漫的一片空白。閉起眼睛，空氣里襲來梅花時斷時續(xù)的香，皮膚上乍暖還寒的溫度，聽覺里不知何人蕩槳，微微水波聲，漸行漸近。
17.一個婦人的聲音，在蒙蒙寒風細雪間詢問：“叫船嗎？”
18.那船上婦人的聲音如此熟悉，似乎不是第一次聽到。
19.那是曾經(jīng)渡過我的一條船嗎？我咬一咬手臂。
20.“不回去過年嗎？”上船坐定，婦人撐篙，一篙到底，船身慢慢離岸駛?cè)ァ?/p>
21.“帶完你們，就回家吃年夜飯?！眿D人聲音柔軟，在風中如輕輕盈盈的細雪紛飛消散。
22.“貴姓？”H問船家。
23.“姓付，付錢的付?！?/p>
24.沒有聽過這姓氏，想或許是“符”的簡寫，我決定不再多問。
25.湖上沒有船，空空蕩蕩的西湖，空空蕩蕩的分不清界線的云、霧、水、雪，像面對一張還沒有著墨的紙，一張空白的紙，素凈空白，像是最初的洪荒。
26.天地還沒有分開，一片混沌，然而宇宙要從那空白里誕生了。
27.我好像聽到一聲凄愴撕裂的嬰啼，從洪荒之初的寂靜中爆炸，像是大喜悅，又像是大悲傷。像是繁華，又像是幻滅。
28.空白里的大爆炸，將出現(xiàn)什么樣的風景？
29.細雪散了，云散了，霧散了，會有山巒起伏，會有流水潺諼，會有桃紅柳綠，會有鳥啼花放。
30.如果初春三月來，晴日暖陽，會在西湖看到什么？
（選自《笨拙的力量》，新星出版社2014年版，有校改，王連明/點評）
[總評]
作者是作文高手。本文有兩條線索：一是西湖雪天的景色“一片空白”，二是張岱關(guān)于西湖的作品。兩條線索，一實一虛，串起了想象西湖、遠看西湖、近看西湖三個部分，文思收放自如。此文章法嚴密，是我們學習圍繞核心內(nèi)容搭建文章結(jié)構(gòu)的范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