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杰
(東華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 江西 南昌 330013)
《拉格泰姆時代》中歷史的再現(xiàn)與戲仿
袁 杰
(東華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 江西 南昌 330013)
借20世紀初期發(fā)生在美國紐約的一系列歷史事件,E·L·多克特羅在小說《拉格泰姆時代》中巧妙地融合了真實的歷史畫面與虛構的故事場景,在歷史小說中加入了諸多元小說因素,展現(xiàn)了歷史敘事的張力,以及工業(yè)社會下,個體的生存困境。文章從“歷史元小說”的元小說、歷史小說以及戲仿三個層面探討該小說。在此基礎上,解讀作者對社會權力話語的解構、社會不公的批判及其歷史小說觀,即小說對歷史的再現(xiàn)與戲仿是歷史的內在活力。
《拉格泰姆時代》; 歷史元小說; 歷史再現(xiàn);戲仿
《拉格泰姆時代》是E·L·多克特羅最暢銷的小說之一,小說問世之后,受到了普通讀者和評論界的一致關注。該小說以20世紀初期的紐約為背景,以工業(yè)社會下的紐約縮影圖展示了大城市中小人物的紛繁生活。該小說也是后現(xiàn)代暢銷小說的代表作品,其成功歸功于跌宕的情節(jié)的同時,對歷史與虛構的準確把握也功不可沒。后者正是多克特羅一向熱衷的寫作手法,歷史與虛構的雜糅,在歷史中寫小說,于小說中見歷史,無論是他的《拉格泰姆時代》《丹尼爾之書》《大進軍》還是最近的《霍默與蘭利》,無一不是以歷史事件和人物為背景展開敘述。同時,自我指涉等元小說因素,也是多克特羅作為一個后現(xiàn)代作家不可擺脫的本真。于此二者之間,作者創(chuàng)作出一部又一部作品,樂此不疲,足以看出,其本人對歷史和小說之間的微妙關系,也是極有好感的,個中滋味和樂趣由何而來,這類小說又有何誘人之處,此處引其一段話,或可參考:“對歷史來說,若不能使得信息多源多角度,那么它將轉變?yōu)樯裨?。若是人們不反復重組和再現(xiàn)歷史,歷史亦將成為一個神話,如積在喉,終將成為集體意識,為人們所遺忘?!盵1]114這一段話可以說是多克特羅的歷史觀與小說觀的體現(xiàn)。通過小說,對權力話語的解構,對邊緣群體的關注以及不同側面的敘述,當然是給歷史注入新鮮空氣最好的途徑。
加拿大評論家琳達·哈琴于1988年出版了一本關于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之書《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歷史·理論·小說》。該書名為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實則著重討論的是歷史小說與后現(xiàn)代小說之間的種種關系。書中,琳達·哈琴提出了“歷史元小說”*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一詞國內學者翻譯意見不一,直譯應為“歷史編纂元小說”,不同譯文有,歷史書寫元小說,歷史編纂元小說,編史元小說等。在李楊和李鋒合譯的《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一書中,該詞譯為“歷史元小說”,本文采用此譯?!熬幾搿倍衷诠贋榱藦娬{歷史的書寫性或記錄性(history record and written-ness),歷史本可以反復書寫,角度差別而已。我們提到的歷史小說(historical fiction)指的也是關于歷史編纂和書寫的小說,并不是指“歷史”本身,也沒有翻譯成“歷史編纂小說”。所以本文采用“歷史元小說”這一譯文。這一概念,指的是“那些眾所周知的流行小說,既具有極強的自我指涉性,卻又與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相關?!盵2]5其中有《法國中尉的女人》《午夜的孩子們》《百年孤獨》以及《拉格泰姆時代》等。此類小說不失為后現(xiàn)代小說之后的小說發(fā)展方向之一。正如布萊恩·麥克黑爾所指出的一樣,“歷史小說是小說實踐中的一塊巨石”[3]153。除卻哈琴在書中討論的戲仿等作為重要手段在歷史元小說之中的不可或缺性,這一概念從命名上不難看出,至少包括兩點內涵:第一,此類小說必然與歷史有著諸多聯(lián)系;第二,后現(xiàn)代主義,尤其是元小說的某些影響是該類作品顯著特點。本文從“歷史元小說”的這兩點內涵,簡言之,即小說的歷史性,自我指涉性,以及戲仿技巧出發(fā),對《拉格泰姆時代》文本進行分析,通過分析指出,不同角度的歷史再現(xiàn)是歷史的內在活力和歷史小說的內在動力,就《拉格泰姆時代》而言,再現(xiàn)與戲仿歷史的同時也傳達了作者的主觀情感,即對社會不公的批判。
小說的歷史性是多克特羅小說無法回避的一個永恒話題,《拉格泰姆時代》也不例外。全書以二十世紀初的紐約為背景,以三個家庭故事為主線,對社會狀況和人物心理都進行了入木三分的描寫。故事中的許多人物并沒有真實姓名,有父親、母親,小男孩以及舅父,六月的一個晴朗夏日,這家人搬家到紐約新羅歇爾山頭,往后的生活中,他們遇到了著名魔術師胡迪尼,模特內斯比特,猶太家庭的爸爸和小女孩,還有黑人鋼琴家科爾豪斯,這位鋼琴家雖有一定的財富,卻受到了種種不公正的待遇,于是他無奈且瘋狂地報復社會,而這家人就此卷入了這位黑人的報復漩渦……故事主要以白人家庭的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對社會、各個人物,以及他們交融的生活進行虛構的描寫。這樣的虛構卻又不是全套的虛構,北極考察,胡迪尼的國外之旅,弗洛伊德旅美,懷特的世紀謀殺案,福特與摩根以及二戰(zhàn),一樁樁事件都是有史可查,敘述者敘述之時,似乎在歷史與虛構之中迷失了自己。我們習慣地把這類小說稱為歷史小說,稱這類小說家為歷史小說家,盡管有些作家不愿意被這樣稱呼,比如多克特羅。這樣的小說并不少見,如《喪鐘為誰而鳴》,《法國中尉的女人》等,英國作家司各特的作品《艾凡赫》于20世紀初被林琴南介紹到中國,即被比作“吾國之史遷”[4]1。國內的如《三國演義》,唐傳奇甚至是眾所周知的金庸的武俠世界,歷史與小說互文,不經意中常有動人之處,這是歷史小說所特有的?!靶≌f家可以選擇性地剔除一部分事件,讓一部分人說話,歷史學家又何嘗不是如此”[2]107。赤壁江上,大明宮中,無數(shù)的歷史往事,像一縷縷青煙般消散在歷史江山之中,若非小說家們的妙筆重現(xiàn),他們將始終像迷一樣,“成為集體意識,為人們所遺忘”。
虛構與真實存在于每一部文學作品之中,區(qū)別在于虛構的成分占據多少,虛構與真實的界限是否清晰,還有作家是否有意區(qū)別二者,讓讀者稍加咀嚼之后便可以分辨,何為真,何為假。對小說的歷史成分的把握,這是因作家而異的。當然,真假二字在后現(xiàn)代作家看來多半略顯無謂。在“歷史元小說”這類小說文本之中,小說家們或許不再那么看重小說和歷史的區(qū)別,后現(xiàn)代的背景之下,只有新的藝術形式才能給“枯竭的文學”帶來新的生命力?!独裉┠窌r代》便是這樣一種新的藝術形式。
在小說的主角都是虛構的前提之下,多克特羅引用了大量的史料,將這些史實與虛構的人物交融匯合在一起,在史實和虛構的界限之間,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張力。小說不再追求歷史與虛構的清晰界限,不像是《艾凡赫》或者金庸小說,陳述史實總是擺出一副正經的姿態(tài),虛構起來又是天馬行空,讀者過眼便知?!独裉┠窌r代》第一章便引入了一個被稱為“世紀大謀殺”的案件,似乎人盡皆知。重述了著名的建筑師斯坦?!烟?,上世紀美國模特伊芙琳·內斯比特和哈里·凱·索三人之間的愛恨情仇。這一案件曾經轟動全國,只因三位主角都是名噪一時,誰也不會料到會有這樣的故事發(fā)生。美國《紐約美國》報紙1906年關于其記載仍保存著清晰的圖片,故事情節(jié)皆有詳細的介紹,并且關于該案件的審理記錄,每個人的口供都是有書可查。然而如今許多年過去,這一案件已經為人們所遺忘。那么,這樣在小說文本中的重現(xiàn)是否讓過去某段歷史又重新活躍在人們的視線中?答案顯而易見。根據史料編織想象一情節(jié),把故事演義得扣人心弦,細節(jié)之處,有作者搜集來的信息,也摻雜了許多作者想象的畫面,多克特羅以此完成了對這段歷史舊事的重現(xiàn)。于讀者而言,多數(shù)可能不會去查閱史料。那么對他們來說,多克特羅的版本自然就是較具有權利的話語了,這無疑具有一定的欺騙性。此處,文學充當?shù)氖恰耙环N強加在普通話語上的有組織的暴力”的角色, 多克特羅正是通過這種欺騙性和“暴力”,解構歷史和社會的權利話語,“關注人類社會的現(xiàn)狀與未來?!盵5]82再如,文本對摩根幾個章節(jié)的敘述,摩根本是一位高高在上的資本家,可以說一度控制了整個美國的金融。而他卻對他的大紅鼻子和生死問題情有獨鐘,前者很好笑,后者很嚴肅,多克特羅給了我們兩個版本的摩根。歷史上有大量關于摩根金融方面的記載,作者把這些記載和摩根對埃及的興趣以及他在意大利的去世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他的研究很多是關于古埃及,古埃及認為人死后還會以某種形式重生,他深深地著迷于這一觀念?!盵6]118作者對自己的種種想象很滿意,在行文之中,他漸漸地不想再去對歷史與虛構作區(qū)分,甚至也分不清[1]52。作者對摩根的內心刻畫比摩根本人的傳記還要詳細,確實可以說小說版本的摩根“更精確”,然而以上不過是小說家根據事實的推測,不一定真實的存在過,畢竟摩根于此未曾坦白過。小說中這樣的人物和事件比比皆是,此處不作一一說明。歷史元小說正是樂此不疲,“同時它卻又將它文本的重現(xiàn)與歷史環(huán)境區(qū)別開來,這樣由文本而得來的歷史事實便也成了問題,這似乎是不可調和的矛盾?!盵2]106可是文本的推測有理有據,又怎么不可以呢,完全可以算是對歷史起到潤色的作用,采納與否完全在于個人。并且,這樣的記錄不再是社會權利話語的運作,更多的是作者意識形態(tài)的表達。
實際上,歷史與小說的關系,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就曾有過論述,認為詩人和歷史學家是有著很大區(qū)別的,二者界限絲毫不容模糊,歷史學家所寫只能是發(fā)生過的事情,而詩人則是負責寫那些可能發(fā)生的事情[7]35。 很顯然,經過審美現(xiàn)代性之后,這一觀點自然要被“修正”。在哈琴看來,歷史文本和小說文本雖然很不一樣,但是它們卻有著一些抹不去的共同點,這種錯綜復雜的共同之處,大概可以概括為三點:第一,二者都是極力模仿客觀事實;第二,二者都是語言的建構物,并且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兩種文體形式基本已經形成一些慣例;第三,二者行文之中都離不開互文,無論是與過去還是當下[2]105,以上三點基本涵蓋了許多歷史元小說的創(chuàng)作特點。所以,歷史和小說的結合并不是不可能。本文認為,歷史是三維的(戈特沙爾克語),三維分別指的是史實,歷史文本和小說文本。史實指的是亞里斯多德說的發(fā)生過的事情,永遠如如不動的;歷史文本為歷史學家們的創(chuàng)作或是其他記錄性材料,此類文本自稱其所記所寫為史實,而實際上,這樣的史實也不過是部分真實,不可能是真實的全部;小說文本指的是文學家們的演義部分。既然是演義,多大程度上的保留真實,是客觀真實還是作者眼中的真實,都要視作者而定,作者對真實的保留會有其自身目的和意義。詹姆遜曾指責多克特羅《拉格泰姆時代》中的描寫罔顧史實[8]25,或許有些舍本逐末,純粹的歷史性并不是該書想要追求的,當然,吸收史料而形成一種真實感,小說家們并不排斥。
《拉格泰姆時代》一書模糊了真實和虛構的界限,通過對史實的補充和推理想象的插入,多克特羅營造了一個真實與虛構并存的世界,從而實現(xiàn)了他熱衷于歷史小說的目的之一,即追求歷史的“重組和再現(xiàn)”,使得歷史往事重新以不同的角度活躍在人們眼前。這也是歷史小說的重要內涵,即歷史與虛構的融合,顯然,這一點在“歷史元小說”中被進一步放大了。
從元小說的角度出發(fā),《拉格泰姆時代》最大的特點是其自我指涉性、敘述者的不確定性和去中心特點。行文之中,感覺像是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在敘述,可是漸漸敘述者又隱隱約約的像是文中角色之一,又夾雜著一種無中心感。這樣的敘述很耐人尋味。此處小說只是要歷史擺脫其神秘性,要給歷史注入新的空氣和陽光?!霸≌f”較早在法國以“新小說”的相似形式出現(xiàn),由幾個小說家發(fā)起,該類小說將各種藝術創(chuàng)作形式和問題雜糅在一起,到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國,已經蔚然成風,這也是現(xiàn)代小說和后現(xiàn)代小說的發(fā)展的必然結果之一,即對藝術本身的追求。簡言之,元小說可以定義為關于小說的小說。那么歷史小說可否用元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巧來寫?答案是肯定的,否則“歷史元小說”這一概念從名稱上便不成立,毫無意義。實際上,這一概念就其自身而言,看上去確實是自相矛盾的。歷史的記錄性、客觀性和真實性是歷史的基本內涵。既是歷史小說,當具備一定的真實性。然而,所謂元小說,是關于小說的小說,作者一再置身于小說之外,一再暴露其小說創(chuàng)作技巧以及其虛構性,就像《法國中尉的女人》的作者約翰·福爾斯公開表示,我所講述的故事是完全想象出來的,既是如此,又何來歷史性。這正是“歷史元小說”的獨特之處,歷史與虛構之間的把握,存在著巨大的張力,需要看小說家們各自的把握。當然,后者“歷史性”是評論家們加與他們的,作家們并沒有宣稱其小說為歷史小說。歷史也好,小說也好,都是以敘事為媒介,都是語言所建構出來的。正如多克特羅的那句名言:“只談敘事,無關虛構?!盵9]231
新羅歇爾山頭,大西洋西岸,作者以一位懷舊者的姿態(tài),代表了許多美國民眾敘述“那個時候的夏天,人們穿成一色白衣……沒有黑人,沒有移民?!盵6]3一幅美麗的畫面,像是出于小男孩之口,又像是一個第三人稱敘述者在敘述,當讀者正沉浸在對那個時代的遐想中時,下一頁便是?,敗じ甑侣f,“很明顯,有黑人,也有移民?!盵6]5這樣的敘事,就是在有意告訴讀者故事的虛構性,作者的敘述并不可靠,第三人稱的聲音并不是單一的,而是多種聲音的集合體。繼續(xù)讀下去會發(fā)現(xiàn),小說好像沒有一個固定的敘述者,像是各個人物角色各自為政,時不時又像是小男孩作為主角在娓娓道來。小說發(fā)展到高潮之時,敘述者仍是撲朔迷離,在最后的幾個章節(jié)之中,敘述者竟變成了那個前文反復隱約出現(xiàn)的小男孩,準確地說,是長大之后的小男孩。稱自己為“我們”,解釋之前關于舅舅的事跡為信中日記中所讀到。那么之前的那些日記中所未記載的人物內心又是從何而來呢,小男孩是如何知道摩根、奈斯畢特、胡迪尼的內心活動的呢,他之前對于哈里和懷特那樁謀殺案的描述是否可靠?顯然,這樣對敘述者的交代并不可以解釋一切。況且,之前的敘述是各種問題的集合體,人物對話連引號也沒有,雜糅感是作者想要傳達的,而不是可靠與否,作者并不需要對此交代。在他以后的小說《魚鷹湖》中,更是嘗試了同時運用散文和詩歌兩種文體、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兩種敘述手法,這正是列維·斯特勞斯所說的這樣的敘事“沒有作者”,是文本“自發(fā)的聲音”,這樣的“聲音”避免了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單一敘述視角的缺陷,失去了一定的可靠性,同時也增加了文本的趣味性,各種人物和多種意識形態(tài)都可以發(fā)出聲音,敘述者不得而知,敘述中心也不得而知。
再者,去中心是《拉格泰姆時代》的一個顯著特點。小說各個章節(jié)節(jié)奏緩慢,情節(jié)雖不拖沓,卻是一再延遲,對各章開頭稍加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許多都是以一個回憶的敘述角度開篇,如第四章:“那個炎熱的夏天,政客們?yōu)榱死?,請他們的支持者們去郊游,七月末……”[6]18第十一章:“國中一件大事正悄然來臨,新一屆總統(tǒng)上任了”[6]69序言中第二十一章:“那個時候的美國,古埃及像是印在每個人的腦子里?!盵6]128這樣的開頭,比比皆是。序言中阿爾瓦雷茨稱為“半歷史敘事”[6]2,作者放慢小說步調,跳出敘述者的身份,是敘事,也是在懷舊。這樣的敘事方法,將讀者帶入小說懷舊情緒的同時,也產生出一種出離感,為元小說的特點之一。其他章節(jié)的開頭,也像與前一章脫了節(jié)一樣,并不是上一章的繼續(xù),盡管讀者關心的上一章的人物命運,敘述者偏偏此時引入另一個人物的生活,每一章節(jié)各自平行,各自講述不同的故事人物事件的一部分,這樣的安排,與拉格泰姆作為一種音樂形式也是一致的。切分音符在音樂上所造成的跳躍感,是這樣的章節(jié)布局所要傳達的部分內容,在小說之中,這種跳躍感就自然地轉換成了無中心感,每個人物都是敘述者的中心,每個事件都要筆墨厚重地去寫,因為后現(xiàn)代小說所追求的藝術形式并不是一個確定的中心。但這卻恰巧滿足了歷史小說的需求,既然正史代表的是當權者話語,那么野史便可以讓所有人都說話。這樣的元小說會顯得支離破碎,但這種破碎感在多克特羅的筆下卻又并不是那么強烈,這一處的斷層,下一章會接上,繼而構成一個完整的整體,甚至最后機緣巧合,三個家庭組成了一個家庭。
敘述角度的不確定性和去中心的敘事一起構成了《拉格泰姆時代》的元小說特征。小說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一定的鴻溝,虛構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作者并不認為虛構、自我指涉、去中心是純粹的敘事行為,與真實毫無關系,相反,作者正是通過這種多角度,去中心的敘事,傳達出他的歷史觀、普世價值和人性,以及作者對社會權利話語的結構。在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對元小說的修正,兼顧元小說的某些特征,又不忘其個人小說創(chuàng)作初衷。
歷史的重組與再現(xiàn)必然會和歷史事實作為集體意識本身存在一定的差異,這差異之中,正留有些許空間作為作者的權利。在歷史元小說中,我們稱這種差異性為戲仿。在《拉格泰姆時代》之中,戲仿是歷史再現(xiàn)的手段,又是歷史元小說的重要特征之一,這一點由其定義而決定,歷史元小說在與歷史關聯(lián)的同時卻又不刻意追求敘述的真實性,必然會與真實的歷史產生某些分歧,這樣的分歧正是戲仿這一概念本身。戲仿“通過具有破壞性的模仿,著力突出其模仿對象的弱點、矯飾和自我意識的缺點。所謂模仿對象可以是一部作品,也可以是某派作家的風格……它以貶低他人和喜劇性為特色……”[10]213琳達·哈琴則認為,在后現(xiàn)代小說之中,戲仿是模仿對象有差異性的重復,這種重復可以是嘲弄,也并一定要以嘲弄為目的,可以僅僅是一種差異性的模仿,這種戲仿也可以稱作互文[11]6?!独裉┠窌r代》中存在許多戲仿,有對歷史人物的戲仿,也有對歷史事件的戲仿,這些戲仿有些是嘲諷,也有些只是為了一抒己見。
小說在敘述虛構的猶太家庭的時候,加入了弗洛伊德的戲份,恰巧弗洛伊德于此時到訪美國,作者便把他的訪美之旅細細講述了一番。弗洛伊德來到美國,享受的貴賓待遇,乘的游輪,住的金碧輝煌的殿堂,對美國各處景點指指點點,“講座結束之后,弗洛伊德被說服來到了壯觀的自然景觀,尼亞加拉瀑布……成千上萬的新人夫婦來此觀賞大瀑布……弗洛伊德?lián)u了搖頭……”[6]33他看到了美國的商業(yè)繁榮,也看到了如文中猶太家庭的貧困,他心想美國毫無文明和品位可言,繁榮都是財富的堆砌。無疑,小說中的弗洛伊德是一個不受歡迎的角色,自視甚高,藐視一切,卻是一個有著戀母情結之人。小說諷刺了這種貧富所造成的不公平,同時也諷刺了弗洛伊德的虛偽矯飾。另外一個人物是上文提到的哈里·凱·索,小說對他住的監(jiān)獄似乎尤其感興趣,他的牢房與其他黑人牢房隔開,每天早上都會有男仆送一套干凈衣服過來,還有各種報紙……哈里享受著與其他犯人完全不一樣的待遇,就是在保存下來的史料、照片上,他睡的也是銅床,平民窟卻有著成千上萬人住的是僅能容膝之地的促狹小隔間。在與文中的勞倫斯罷工事件對比,其種種繁華之后的不公顯而易見。勞倫斯罷工事件曾經也是全國性罷工事件,對后來工人權利的爭取起到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如歌詞中唱到“我們的一生,到死都汗水淋淋;我們挨餓,不論身體或心靈;給我們面包,也把玫瑰給我們?!弊髡咄ㄟ^猶太家庭的親歷罷工,從另一個層面對此次罷工進行戲仿,這里體現(xiàn)的是作者通過對歷史的不同角度的再現(xiàn)和戲仿而被放大出來的社會不公。這給多克特羅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極大動力[6]44。
再看另一處的戲仿,《拉格泰姆時代》的主角,科爾豪斯是毫不掩飾地對德國作家克萊斯特小說《馬販子科爾哈斯》主角的戲仿,從人名到情節(jié),到表達主題。不過心愛的馬兒被換成了心愛的汽車,通過斗爭,搶走的馬兒還了回來,車子也是原樣送回,可是兩位主角的生命,都是如出一轍地倒在強權之下。一個是中世紀的德國,一個是二十世紀初的美國,文明,公平是虛偽的人們日日掛在嘴上的,卻不能給每一個人以最基本的人權?!霸僬f,蒙受過不公正待遇,就意味著世界都顛倒了過來,邏輯與理性準則也都與人類文明截然相反了嗎?”[6]225既然是存在著人類文明,卻又如何讓黑人蒙受百般折磨,理由僅僅是他們的膚色呢?此處的戲仿顯而易見,反諷也顯而易見。社會的不公通過小說話語表現(xiàn)出來。
在多數(shù)歷史元小說中,種種戲仿往往是為了達到另一個層面上的真實,畢竟“真實是多樣的,是復數(shù)的,并不只有一個?!盵2]109況且,任何“歷史也并非絕對真實,會因書寫者和詮釋者的不同而異?!盵12]92在《拉格泰姆時代》中,戲仿至少起到了兩點作用:第一,通過不同的角度對真實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戲仿,小說從側面完成了對歷史的再現(xiàn);第二,對社會虛偽本性的嘲諷和對社會不公的訴訟。多角度的真實是小說轉寫歷史的目的,或許也發(fā)揮了小說對社會的推動作用和對歷史的反思。小說通過多種敘事方式,不同的敘事角度,從而傳達一些作者眼中的普世的價值觀,也是亞里斯多德所說的普世人性?!独裉┠窌r代》通過對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和其他小說的戲仿,也是表達了多克特羅的“對不公的敏感”,化敏感為文學創(chuàng)作,讓陳舊的歷史以及其中的種種重新活躍在文本中。
多克特羅通過對歷史的轉寫和過去的在場的實現(xiàn),虛構出一個文本世界,卻又充滿了真實的畫面與人物,虛構與真實交融,界限模糊,同時運用了諸多元小說的手法,巧妙地融合在行文之中。這是多克特羅對后現(xiàn)代小說的繼承,更是對歐洲十九世紀的社會小說的傳遞,從現(xiàn)代主義的個人內心世界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關注文本中走出來,濃墨重彩地描寫社會百態(tài)和人類生存狀況。琳達·哈琴為這類題材小說做了一個恰當?shù)臍w納,即歷史元小說,《拉格泰姆時代》也正體現(xiàn)了歷史元小說的諸多內涵,與歷史真實存在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同時,又具有極強的自我指涉性和后現(xiàn)代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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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interpretationandParodyofHistoryinRagtime
YUAN Jie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EastChinaUniversityofTechnology,Nanchang330013,China)
When depicting a series of historical events happening during the first few decades in New York, American, E·L·Doctorow mixed the real historical scenes with those fictional ones skillfully in Ragtime. He adds the metafictional elements into historical fiction to demonstrate the tension of historical narrative and the living dilemma of individual in industrial society. The essay tends to interpret Ragtim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 and parody to analyze Doctorow’s deconstruction of discourse power, criticism over social injustice and his notion about the relation between history and fiction, that is, history needs to be frequently recomposed and parodied to show its inner power.
Ragtime; 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 parody
I317
A
1674-3512(2017)03-0231-06
2017-01-20
袁 杰(1990—),男,安徽蕪湖人,助教,碩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袁杰.《拉格泰姆時代》中歷史的再現(xiàn)與戲仿[J].東華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36(3):231-236.
Yuan Jie.Reinterpretation and parody of history in ragtime[J].Journal of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Social Science),2017,36(3):231-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