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林
還宋《(紹熙)云間志》以本來歷史面目
陳金林
人們通常以為,今傳《云間志》即南宋紹熙四年(1193年)宋本原書,或其翻刻本。其實不然。最新研究表明:宋刻本散佚于明永樂后,至今所見諸本《云間志》均為抄本,又非初抄,而是經后人過錄的傳抄本。雖有清刻本傳世,但其底本還是傳抄本。這樣七抄八抄帶來兩個方面的問題:首先是內容的繁復,除書后標明“續(xù)入”者外,還存在隱性續(xù)入問題;其次是傳抄改變了原書的分卷形式。今傳諸本《云間志》無一例外地將原書卷中、卷下合并為一卷,列為卷中,又將原書附錄內容列為卷下。
《云間志》;版本;續(xù)入內容;原貌;考證
《云間志》上、中、下三卷,宋華亭知縣楊潛修,朱端常、林至、胡林卿纂,以紹熙四年(1193年)六月編次,十月書成?!端问贰に囄闹尽分?。①《宋史》卷二○四,中華書局1977年,第5164頁。其書備載華亭縣地理、名物及人文資料,是后世研究宋代上海不可或缺的珍貴歷史文獻??上У氖牵虾W界對此書尚缺乏應有的研究。如有研究者反復稱道:“《云間志》是上海最早的一部方志”,其書“分上、中、下三卷,共三十六篇”②上海市松江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云間志》校點本《前言》,1988年。上海市松江區(qū)地方志辦公室《云間志·整理說明》,載《上海府縣舊志叢書·松江縣卷》上冊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等等。首先,關于《云間志》是否為“上海最早的一部方志”的問題,筆者早在十多年前已撰文指出其謬③陳金林:《宋代上海方志纂修考》,《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01年第2期,第63頁;陳金林等著:《上海方志通考》,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114頁。,此不贅述。其次是關于《云間志》“分上、中、下三卷,共三十六篇”的問題,分二點說,第一,宋本《云間志》分二十七篇,而非三十六篇;第二,既然分二十七篇,故同樣名為分上、中、下三卷,但分卷方法肯定不同。因此說《云間志》“分上、中、下三卷,共三十六篇”也是錯誤的。至于錯誤產生的原因,主要是對其缺乏深入的基礎性研究,簡單地認為今傳《云間志》即宋本之翻刻。事實并非如此。首先是宋刻原本《云間志》至明永樂以后不傳,而流傳至今的都是鈔本,間有刻本,但其底本也是鈔本。其次是宋刻本雖至明永樂以后不傳,但鈔本在《云間志》成書之后即已流傳,并成為主流版本。在其流傳過程中,不乏續(xù)入者,而傳抄者又將續(xù)入與原文混錄,再七抄八抄,致使宋本面目蕩然無存。有基于此,筆者撰此文字,以供學界討論。
據(jù)初步考察,《云間志》現(xiàn)存版本有以下六種:(一)明抄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清黃丕烈跋),(二)清鈔本(國家圖書館藏),(三)清嘉慶十九年(1814年)華亭古倪園沈氏刻本(簡稱“嘉慶刻本”,上海師大圖書館等藏),(四)清《宛委別藏》鈔本(臺灣故宮博物院藏),(五)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觀自得齋叢書》本(簡稱“光緒刻本”,上海圖書館等藏),(六)民國間鹿巖精舍鈔本(首都圖書館藏)。經查考后認定,今存《云間志》的版本主要有明抄本、嘉慶刻本、《宛委別藏》鈔本和光緒刻本四種,且各具特點。分考如下:
(一)明抄本《云間志》,三卷,續(xù)入一卷,北京大學圖書館藏。一函四冊。半葉九行,行大字二十字,小字雙行同;無欄線。鈐有“李鐸和”白文方、“木齋審定善本”朱文方、“廬山李氏山房”朱長方、“黃丕烈印”白文方等印記。卷首有宋紹熙四年(1193年)冬楊潛《云間志·序》、《云間志·目錄》,纂修姓氏題名。其內容,卷上為封域、道里、城社、鎮(zhèn)戌、坊巷、鄉(xiāng)里、學校、版籍、姓氏、物產、廨舍、場務、倉庫、稅賦、橋梁、亭館、人物、古跡;卷中為仙梵、寺觀、祠廟、山、水、堰閘、冢墓、知縣題名、進士題名;卷下為賦、詩、墓志、記、序、說、銘、箴、祭文,凡三十六目(篇)?!独m(xù)入》一卷有琴堂、云間、胡林卿《記縣學序拜儀》、樓鑰《南四鄉(xiāng)記》(殘)。按:《續(xù)入》一卷為《宋史·藝文志》無,系后人續(xù)入。
中卷末有清黃丕烈題識二通。其一云:“楊潛《云間志》三卷,余見諸五硯樓,系新抄本,后歸松江沈氏。頃坊有出舊抄本見示,以番銀五枚易之,補余所藏舊抄之闕。潛研老人云,宋人縣志存于今者,惟《剡錄》與此爾。今余所收二志皆舊抄,可謂幸事。歲莫無聊,藉此消遣悶緒。庚午季冬二日,復翁識?!逼涠疲骸靶廖聪闹?,沈綺云以五硯樓本屬???,余倩陸子東蘿任其事。此本較佳,間有一、二字可證□誤者,以墨筆作繩頭字書于上方。校畢,□□□□□補識?!?/p>
按:黃丕列(1763—1825年),江蘇吳縣(今蘇州)人。清藏書家,校勘學家。字紹武,號蕘圃,又號復翁。乾隆舉人,官戶部主事。所居名士禮居,喜藏書,當乾、嘉之際,東南藏書家以士禮居為大宗。二通題跋分別作于清嘉慶十五年(1810年)和嘉慶十六年(1811年)。又,明抄本《云間志》為今存最古之本,其通行本為《續(xù)修四庫全書》本。①《云間志》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68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二)清嘉慶十九年(1814年)華亭古倪園沈氏刻本《云間志》三卷,續(xù)入一卷。上海師大圖書館等藏,二冊。為《云間志》今存最早的刻本。通行本為1990年中華書局《宋元方志叢刊》影印本。扉頁有“嘉慶甲戌歲古倪園沈氏刊行”牌記。半葉十行,行大字二十三字,小字雙行同。字體遒勁,刊刻精良??坦榻鹆曛坦⑽目暗芪目?、文模。卷首為清孫星衍《重刊《云間志》序》、楊潛《云間志·序》《云間志·目錄》,纂修姓氏題名、篇目與明抄本同?!独m(xù)入》一卷除琴堂、云間、胡林卿《記縣學序拜儀》、樓鑰《南四鄉(xiāng)記》外,又有宋魏了翁《華亭縣建學記》、王遂《增修華亭縣學記》。書后有清錢大昕、顧廣圻、王芑孫三跋。其中王跋系手書上版。按:宋魏了翁、王遂二記明抄本無,系明后人續(xù)入。
孫星衍《重刊《云間志》序》略云:“國家集四庫書,載諸宋元方志,而宋楊潛《云間志》以后出,不得預……華亭沈司馬恕者,好古士也。家有古倪園,購求古書藏之。出示此志,后有錢少詹大昕題記,因余言,即付之梓?!毙蛑刑峒肮拍邎@位松江鎮(zhèn)北門外,市河西,本明倪明彥所筑,名倪園。清乾隆間為松江巨富沈虞揚所有,遂名。虞揚有二子,長子沈恕,字屺云(一作錡云),次子沈慈,字十峰。古倪園為沈恕居,又有嘯園,沈慈居。孫星衍謂此本有錢大昕題識,如云:“此書成于紹熙四年,而知縣、進士題名續(xù)至淳祐、寶祐而止。卷末數(shù)葉,載樓大防、魏華文諸公紀,亦后人續(xù)入也。宋時華亭縣,兼有今松江全郡之地。此本體例亦繁簡得中,而近代藏書家罕有著錄者。予始從王鶴溪借鈔得之,并寫一本以遺王蘭泉云。丙申春,竹汀居士錢大昕記?!?/p>
按:錢大昕(1728—1804年),清江蘇嘉定(今屬上海市)人。著名學者。居望仙橋。字曉徵,號辛楣、竹汀居士,晚號潛研老人。即前引黃丕烈題識稱“潛研老人”者。其跋紀年為丙申春,即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是今存《云間志》諸本跋中最古者,具有重要學術價值。第一,他提出《云間志》有后人續(xù)入的觀點,在《云間志》流傳歷史上屬首次。樓大防即樓鑰,其《南四鄉(xiāng)記》作于開禧三年(1207年);魏華父即魏了翁,其《華亭縣修學記》撰于端平三年(1236年),均在紹熙四年(1193年)后,故錢大昕是以時間先后作為判斷續(xù)入依據(jù)的。第二是對《云間志》版本傳錄的交代。首先,他說“始從王鶴溪借鈔得之”。考王鶴溪即王鳴韶(1732—1788年),是清代學者、嘉定王鳴盛之弟。原名廷諤,字鶚起,夔律,號鶴溪子。其次他說,“并寫一本以遺王蘭泉云”。也就是說,錢氏除自留一本外,另一本送給了王蘭泉。王蘭泉即青浦王昶(1725—1806年),為清代學者,金石學家。
王芑孫《跋》略云:“比歲□門,華亭沈生恕時來過余,每至必盤恒信宿。生雅好收書,會吾鄉(xiāng)袁君廷壽家遺書大出,先后得其數(shù)十種以去,中有宋紹熙四年楊潛《云間志》。余未前見,簡核足敵范文穆《吳郡志》。其書嘉定錢少詹事所寫,寄青浦王侍郎,而袁君抄得之者。于是,袁與錢、王二公皆殤矣,寫本孤絕,因勸生刻以行世。”
按:王芑孫(1755—1816年),清江蘇長洲(今蘇州)人,字念豐,號鐵夫、惕甫。乾隆舉人。嘉慶元年任華亭縣學教授。先后主講松江云間書院、揚州樂儀書院。工詩詞,善文學,論學貫通古今。是沈恕、沈慈兄弟的姐夫和他們的詩文教師,故關系至為密切,所記可信。袁為清代著名藏書家,家居蘇州楓橋,藏書樓名五硯樓,故此本即黃丕烈所題系新抄本。結合其他序跋可知:嘉慶刻本的底本非錢大昕本,又非王昶本,而是袁廷壽據(jù)王昶本的錄副本,并與明抄本經過校勘。
(三)清《宛委別藏》抄本?!对崎g志》三卷,一函四冊,臺灣故宮博物院藏,半葉十行,行大字二十字。首葉鈐有“嘉慶御覽之寶”朱文方印。此本與阮元有關。按:阮元(1764—1849年),清江蘇儀征人,字伯元,號蕓臺。乾隆進士,授翰林院編修,累官湖廣、兩廣、云貴總督,體仁閣大學士。嘉慶間,與程恩澤為儒學兩大宗。其在浙時,曾購得四庫未收書。進內府,每進呈一書,必仿《四庫全書》之式,奏進提要一篇,前后歷時十數(shù)年。所進書目,名《四庫未收書提要》。道光二年(1822年),其子阮福編入《揅經堂外集》卷一至五。1965年,中華書局影印《四庫全書總目》,將其作為附錄。阮元所進書,達一百七十多種,俱四庫體鈔本,嘉慶帝命名為《宛委別藏》,每書卷首鈐有“嘉慶御覽之寶”大方紅印?!锻鹞瘎e藏》后移藏臺灣故宮博物院,1978年由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凡一百二十冊。1988年,江蘇古籍出版社予以重印,遂流布于世?!对崎g志》與《九國志》合訂一本,列為第43冊。此本首列《云間志·目錄》,次列纂修姓氏題名與楊潛《云間志·序》,內容篇名與明抄本、嘉慶刻本同,亦三十六篇。續(xù)入有琴堂、云間、胡林卿《記縣學序拜儀》、樓鑰《南四鄉(xiāng)記》、魏了翁《華亭縣建學記》、王遂《增修華亭縣學記》。
阮元《云間志·提要》云:“宋楊潛撰。見《宋史·藝文志》。按云間即今江南之華亭縣。在宋時,兼有今松江全郡之地。此志體例,繁簡得中,不讓宋人會稽、新安諸志。書成于紹熙四年,而知縣題名載至淳祐八年而止,則張穎以下三十人是后人所續(xù)。又進士題名載至寶祐元年姚勉榜錢拱之而止,則慶元五年趙汝詒以下二十四人亦后人續(xù)入也。又載樓鑰等記,并為后人所增??贾齑T《(至元)嘉禾志》,華亭一縣全取是書中一語,知潛此志為當時所重矣?!雹佟端膸烊珪偰俊犯戒洝端膸煳词諘刻嵋?,中華書局1965年,第1866頁。
(四)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觀自得齋叢書》本?!对崎g志》三卷列叢書第四種。首為目錄,次以纂修姓氏題名與楊潛《云間志·序》。內容與以上三本同,為三十六篇。續(xù)入有琴堂、云間、胡林卿《記縣學序拜儀》、樓鑰《南四鄉(xiāng)記》、魏了翁《華亭縣建學記》、王遂《增修華亭縣學記》。末附清宋如林《嘉慶重刊<云間志>序》、孫星衍《嘉慶重刊<云間志>序》、閔萃祥《光緒重刊<云間志>序》、錢大昕《跋》、顧廣圻《跋》。此本系據(jù)嘉慶刻本的抄本翻刻,故多宋如林、閔萃祥二序。
宋《序》無新意,不錄。閔萃祥《序》與版本有關,略云:“云間有志,據(jù)楊潛自序,固不自潛始。前于潛者,眇不可知;后于潛者,湮滅抑多矣。而潛書乃僅而得存,不誠吾邦之幸事哉。沈氏刊版毀于寇,書存亦尟。曩予修志之役,輾轉借得,表弟謝斐章為予錄副,珍諸篋笥,忽忽十余年。徐觀察子靜見而愛之,因慫恿重刊。席君孟則、朱君懋之相與校理,始癸巳仲冬,迄甲午暮春,乃竣厥事。邑人閔萃祥書于上海寓次?!?/p>
按:閔萃祥,清末江蘇華亭(今上海市松江)人,字頤生,布衣。晚清學者張文虎弟子,工古文,精史地。光緒間曾與修《華亭縣志》和《松江府志》。據(jù)閔《序》可獲知以下信息:第一,閔是細閱楊潛《云間志·序》者,故云“云間有志,據(jù)楊潛自序,固不自潛始”,可謂有識;至若“前于潛者,眇不可知;后于潛者,湮滅抑多矣。”或為晚清時局動蕩而無暇深究故。第二,光緒刻本的底本是嘉慶刻本的抄本。附帶說明的是,建國后對《云間志》兩次整理皆以此本為底本。首為1988年上海市松江縣地方史志辦公室延褚同慶等點校本,三十二開鉛印本一冊,115頁,印數(shù)3000。次是上海市松江區(qū)地方志辦公室點校本,列為《上海府縣舊志叢書·松江縣卷》第一冊,凡72頁,印數(shù)1300,2011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在《云間志》流傳諸版中,惟光緒刻本有點校本,且印數(shù)最多,影響也較大;惜未取他本會校,探究不細,舛誤滋多。
概言之,《云間志》今傳版本主要有二抄本、二刻本;以成書時間言,明抄本最早,光緒刻本最晚;次就內容言,明抄本與嘉慶刻本相近,唯明抄本闕字甚多,這表明:明抄本的底本為傳抄本,而非宋刻原本,而嘉慶刻本經孫星衍、顧廣圻二家校勘,加之劉文奎等精刻,為精校精刻本,但其底本還是抄本,亦非宋刻原本;續(xù)入部分,嘉慶刻本以下三種增入魏了翁《華亭縣建學記》與王遂《增修華亭縣學記》,而明抄本無;再就批校言,明抄本有朱、墨批校,朱筆批校何人何時而為,不詳;墨筆即黃丕烈手書;朱筆多用作調整格式,墨筆則改正文字或作備注,如卷下宋蘇軾《題李景元畫》題下有黃氏批注:“白龍?zhí)额}李景元畫竹”。最后就避諱言,明抄本上、中二卷均沿避宋諱,且避諱方式同為以雙行小字注出所犯帝諱及廟號,下卷未避諱;嘉慶刻本以下三種僅避清諱。比較而言,明抄本在現(xiàn)存諸本中距宋刻原本較近。
現(xiàn)存《云間志》各種版本的內容目錄完全一致:卷上為封域、道里、城社、鎮(zhèn)戍、坊巷、鄉(xiāng)里、學校、版籍、姓氏、物產、廨舍、場務、倉庫、稅賦、橋梁、亭館、人物、古跡,凡十八類;卷中為仙梵、寺觀、祠廟、山、水、堰閘、冢墓、知縣題名、進士題名,凡九類;卷下為賦、詩、墓志、記、序、說、銘、箴、祭文,凡九類。合計上中下三卷,三十六類。自南宋紹熙四年(1193年)楊潛《云間志》成,后人續(xù)入部分內容大致分為兩類:一類為標明“續(xù)入”者。如明抄本中琴堂、云間、胡林卿與樓鑰二記,皆《宋史·藝文志》未著錄,系南宋紹熙四年(1193年)后續(xù)入。自嘉慶刻本以下三種又增魏了翁、王遂二記,是為明后人所續(xù)。另一類為隱性續(xù)入者,則四種版本相同,具體表現(xiàn)形式一是新增條目及內容,二是在原有條目內容之后續(xù)入。
先說新增條目及內容,凡二條。如卷上亭館類“公余風月”條目謂:“在簿廳后。嘉定九年,簿四明陸垕建?!庇郑悺皦粞嗵谩睏l目謂:“嘉定十二年,尉鄱陽洪澗即相公閣之故基,建堂于其上,取唐張燕公事,榜以今名。”按:“公余風月”條、“夢燕堂”條,皆屬新增條目,“公余風月”條紀年為嘉定九年(1216年),“夢燕堂”條紀年為嘉定十二年(1219年),俱在紹熙四年(1193年)后二十余年,顯系后人增補,但增補的時間當在嘉定十二年(1219年)或稍后。
再述原有條目內容之后續(xù)入。具體又分為兩種:一種續(xù)入文字簡煉,與楊潛原文銜接,且題有紀年,較易分辨。如卷上亭館類“西亭”條:“在尉廳西偏,皇祐四年秋鄭方平造。紹興間,太師嗣秀王伯圭為尉時重建。后尉巫清公再修,改曰‘易春’。繼復傾圯,扁榜不存。嘉定十三年,尉洪僴復新之,仍立舊名?!卑次浊逶蕿槿A亭尉在淳熙十一年(1184年),故“繼復傾地,扁榜不存”之前文字擬系楊潛《志》原文,“嘉定十三年”以下十五字屬續(xù)入。又同類“逃禪”條:“尉巫清允建,后廢。嘉定十三年,尉洪僴拭東廡一室,以舊名榜之?!痹偻悺熬待S”條:“尉巫清允建,后廢。嘉定十三年,尉洪僴辟夢燕堂之西,揭以舊名?!卑创藯l,自“后廢”以下文字,系后人續(xù)入。上述五條之中有一個特點,即洪僴一人獨占四條,且在同一亭館類中,時間在嘉定十二年(1219年)或十三年(1220年),新增或續(xù)入是否即洪僴所為,待考。但這種續(xù)入情況在《云間志》成書后不久即已發(fā)生,是為不爭之事實。另一種續(xù)入文字既長且較復雜,需要認真推敲后方能判明。如卷中寺觀類“明行院”條云:“在南橋、晉天福五年,里人蔣漢瑊造。請于錢忠懿王,始名安和院,至太平興國八年,改賜今額。”緊接此記,又有《院記》、《結界記》,以及僧惠日《白蓮花詩》與趙崇森、高子鳳、惠日、僧善月、僧居簡等五人倡和詩??紖窃絿蹂X俶朝宋,旋被遣南還,時在宋太宗太平興國元年(976年),故有太平興國八年(983年)改賜安和院為明行院額事。按:明行院即明行寺,在今奉賢區(qū)南橋鎮(zhèn)東南隅。《院記》凡四百五十八字,記末題“敕差臨安府凈慈光孝禪寺住持北磵居簡記”;《結界記》凡三百六十四字,不題作者姓氏與年份。按居簡為宋僧,潼川人。俗姓王,字敬叟,號北磵。南宋理宗嘉熙(1237—1240年)初奉敕住杭州凈慈光孝禪寺。有《北磵集》。檢《結界記》起首云:“余作三女岡《明行院記》于嘉熙初元,越二年,結大界相成,薦請紀其事?!币蛑骸对河洝窞椤睹餍性河洝仿苑Q,與《結界記》皆居簡所為?!对河洝烦捎诩挝踉辏?237年),《結界記》成于嘉熙四年(1240年),并《白蓮花詩》諸作,皆系后人續(xù)入。此外,卷中知縣題名類,進士題名類亦有續(xù)入者,雖清錢大昕、阮元皆曾提及,但欠精準。
因為楊潛在知縣題名類《小序》中說得十分明白,如云:“(華亭)自置縣以來,唐之賢宰,《舊經》所載止蘇籥一人,稱其在縣簡惠,蒞事公正。國朝咸平以前,令之姓氏無所稽考。自咸平五年,迄于建炎二年,商慶余至許知微,凡五十有三人,則姚舜明為之記。自紹興元年,迄于淳熙元年,呂應問至劉俁,凡一十有九人,則劉俁為之記。自淳熙三年,迄于紹熙四年,趙汝譓至楊潛,凡七人,則楊潛為之記。其間流風善政,為民所稱誦者,蓋亦有焉?!睋?jù)此,自張穎至淳祐八年陳叔弼,凡三十人,皆后人續(xù)入,即可判定。進士題名類楊潛亦撰有《小序》,略云:“華亭壯邑,業(yè)儒者眾,今訪之耆舊及考諸登科記,自天禧三年,迄于紹熙四年,凡一百七十有七年,登進士第者,凡八十有八人。其間魁多士,冠南宮,入政府,登從班者,蓋不乏人,亦云盛矣。”據(jù)此,楊潛記進士題名至紹熙元年(1190年),余復榜趙汝澄以下二十四人皆為后人續(xù)入。但對錢大昕和阮元續(xù)入部分未加細閱,因此都犯有錯誤。錢大昕《跋》云:“此書成于紹熙四年,而知縣、進士題名續(xù)至淳祐、寶祐而止。”其謂知縣題名“續(xù)至淳祐”是正確的,而謂進士題名續(xù)至“寶祐”則是錯誤的。阮元《提要》稱:“書成于紹熙四年,而知縣題名載至淳祐八年而止,則張穎以下三十人是后人所續(xù)”,這是對的。但他接著稱,“又進士題名載至寶祐元年姚勉榜錢拱之而止,則慶元五年趙汝詒以下二十四人亦后人續(xù)入也?!边@是錯的。問題出在諸本《云間志》均將紹定元年(1229年)黃樸榜黃英發(fā),至寶祐元年(1253年)姚勉榜錢拱之等六人,列進士題名類之末,而將開慶元年(1259年)周夢炎榜葉汝舟、柳正孫,至咸淳鄉(xiāng)貢進士陸霆龍、謝國光等七人插在紹定二年(1229年)黃樸榜黃英發(fā)之前。正確的著錄應將開慶元年(1259年)葉汝舟至咸淳鄉(xiāng)貢進士陸霆龍、謝國光列于寶祐元年(1253年)姚勉榜錢拱之之后。而錢大昕、阮元皆未細閱而致誤判。此外,進士題名卷末為“布衣被召賜第”條下錄三人:“朱季賢(內舍)、呂元亮、衛(wèi)謙(字有山,仲達六世孫。宋末登第,未詳何年)?!卑矗嚎贾旒举t或為朱季質,其布衣被召賜第在北宋崇寧五年(1106年),呂元亮在南宋紹興四年(1134年),為《云間志》原本所有,而衛(wèi)謙為宋末元初人,與元松江知府張之翰善,此條顯系后人續(xù)入。問題的根源還出在抄本上,不論明抄本、嘉慶刻本,《宛委別藏》抄本,光緒刻本,包括錢大昕和阮元在內,俱犯此錯而無一幸免。前面說過,原本經一續(xù)再續(xù),再七抄八抄,都會走樣,進士題名就是典型例子。
首先需加說明的是,筆者對現(xiàn)行諸本《云間志》內容及其分卷產生懷疑,來自楊潛的《云間志·序》的啟示。其《序》如云:“華亭為今壯縣,生齒繁夥,財賦浩穰;南距海,北瀕江,四境延袤,視偏壘遐障所不逮。質之《寰宇記》、《輿地廣志》、《元和郡縣圖志》,僅得疆理大略;至如先賢勝概、戶口租稅、里巷物產之屬,則闕焉。前此,邑人蓋嘗編類,失之疏略。續(xù)雖附見于《嘉禾志》,然闕遺尚多,□□觀覽。余謬領是邑,雖日困于簿書期會,而此心實拳拳。今瓜代有期,不加討論,以詔來者,則鞅鞅不滿,若將終身焉。于是□邑之博雅君子,相與講貫,疇諸井里,考諸傳記,質諸故老,有據(jù)則書,有疑則闕,有訛則辨,凡百里之風土,粲然靡所不載。至若前輩詩文,散落于境內者非一,姑摭南渡以前者,附于卷末。書成而鋟墨,公帑匱而莫能舉,又得邑之賢士大夫鴆工助成。是書也,雖一邑之事,未足以廣見聞,異時對友朋,可以資談塵;事君父,則可以備顧問,孰謂其無補歟?”
《序》文凡二百八十字,包括所闕三字在內,現(xiàn)行諸本完全相同。其中,最令筆者關注的是“至若前輩詩文,散落于境內者非一,姑摭南渡以前者,附于卷末”這二十五字。何為“附于卷末”?即將先輩詩文統(tǒng)統(tǒng)附于志書之后,作為正文的附錄。舍此,豈有他哉!據(jù)此,《云間志》原本為二十七類,而非三十六類。明甚!繼檢先輩詩文,依次是賦、詩、墓志、記、序、說、銘、箴、祭文,凡九類,具體如次:
第一賦類,僅錄晉陸機《懷土賦》一首;第二詩類,錄晉陸機、唐陸魯望、北宋梅圣俞、唐詢、蘇軾至僧道潛詩四十六首;第三墓志類收《吳郡征北將軍海鹽侯陸府君之碑》等三通;第四記類,錄呂諤《福善院新鑄鐘記》等十二篇;第五序類,錄朱之純《縣齋詩序》、《思吳堂詩序》二篇;第六說類,錄蘇軾《書朱象先畫后》一篇;第七銘類,錄毛澤民《寒穴泉銘并序》一通;第八箴類,錄沈遼《新作華亭縣門箴》一通;第九祭文類,錄葉清臣《祭滬瀆龍王文》一則。合計九類收詩文六十八篇(首)。九類之中,賦、說、銘、箴、祭文五類僅錄一首,序類僅二首,最多為詩類,錄詩四十六首。因此多寡不一,類義豈在?所謂類者,種類之謂也,亦稱集合。如賦類,應是反映一類賦的概念,此僅一首絕不能稱之為類。據(jù)此賦、說、銘、箴、祭文等類,本非宋本原有,而是后人為區(qū)分文體而添加的標識。之所以作如此判斷,是因為筆者發(fā)現(xiàn),《云間志》二十七類不僅各有類名,更有小序。而附錄部分皆無。如卷上鎮(zhèn)戌類《小序》云:“華亭襟帶江海,上而吳、晉,近而吳越,嘗修城壘,置防戌,所以控守海道者,至矣。今沿海鎮(zhèn)寨,倍于池邑,是亦捍置上流之意云?!庇秩缇碇邢设箢?,其《小序》云:“自吾道不明,而釋老之教始行。若藏奐,可行之徒,于其教,不可謂無所得者,揆之吾教,不當書。類考方志,往往不廢其人,故亦得以載焉。”現(xiàn)行諸本《云間志》卷下賦、詩等,本來都是附錄,均不分類,故無《小序》。是為外證。
再說內證。封建時代對于君主和尊長的名字,為示尊敬,避免說出或寫出而改用他字,稱為避諱。對于君主,不僅要避名諱,甚至同音嫌字、廟號均需避諱。避諱作為封建社會的文化法則,楊潛修志不能例外。明抄本《云間志》卷上、卷中均避宋諱,且避諱方式同為以雙行小字注出所犯帝諱及廟號。如卷中寺觀類福善院條:“福善院在趙屯,梁(犯貞,仁宗名)明六年,僧智道立精舍?!卑矗焊I圃涸谒稳A亭縣趙屯,今屬青浦區(qū)。宋仁宗即趙禎,“貞”為“禎”嫌字,犯諱。又如同卷祠廟類金山忠烈昭應廟條:“一曰,吳王皓染疾甚,忽于宮庭附黃門?。ㄘQ,犯英宗嫌名)曰”,按:宋英宗即趙曙,“豎”為“曙”嫌名,犯諱。再如同卷知縣題名類吳悙仁條:“吳(犯悙,今上御名,仁)”,呂桓條:“呂(犯桓,欽宗御諱)”。按:趙桓即宋光宗,《云間志》修于紹熙四年(1193年),紹熙為光宗年號,故稱“今上”。趙桓即宋欽宗,故“悙”、“桓”皆犯帝諱。而清刻本如嘉慶刻本,清抄本和《宛委別藏》本僅避清諱。如卷上人物類陸抗條云:“子晏、景、玄、機、云分領抗兵”。此“玄”字犯清圣祖玄燁諱,故嘉慶刻本、光緒刻本將“玄”字上一點刪去,作闕筆避諱,而《宛委別藏》本則改“玄”作“元”避諱。
綜上所述,楊潛在《序》文中明確將“前輩詩文”作為志書的附錄,作為明證,筆者發(fā)現(xiàn)宋本二十七類下皆有《小序》,皆避宋諱,是則將現(xiàn)行諸本卷上、卷中與卷下之間作了實質性的區(qū)分。換言之,現(xiàn)行諸本中的卷上、卷中部分除續(xù)入內容外,是宋本正文,卷下為附錄。至此,還需解決一個附帶的問題,那就是宋本《云間志》卷上、卷中、卷下又是如何分卷的呢?筆者以為,只需將現(xiàn)行諸本的卷中內容分析為卷中、卷下二卷即可。具體而言,現(xiàn)行諸本卷中內容為仙梵、寺觀、祠廟、山、水、堰閘、冢墓、知縣題名、進士題名,計九類,其中仙梵,寺觀、祠廟、山、水、堰閘、冢墓七類為卷中,而將其余知縣題名和進士題名二類劃為卷下即可。依據(jù)則是方志的體例和分類的原則。由是觀之,知縣題名與進士題名兩類相近,合為卷下,余為卷中,與卷上一致。如是,宋本《云間志》擬分卷如下:
卷上:封城、道里、城社、鎮(zhèn)戌、坊巷、鄉(xiāng)里、學校、版籍、姓氏、物產、廨舍、場務、倉庫、稅賦、橋梁、亭館、人物、古跡。
卷中:仙梵、寺觀、祠廟、山、水、堰閘、冢墓。
卷下:知縣題名、進士題名。
附錄:(先輩詩文)。
綜上所述,現(xiàn)行諸本《云間志》基本的問題:一是將附錄作為正文,列為卷下,又將原本卷中、卷下并為卷中一卷;二是繁復多樣的續(xù)入;三是作為附錄詩文的篇幅較大,以《宛委別藏》本為例,全書288頁,而附錄為127頁,占44%,如此大之篇幅,一般人不會將其真正作為附錄看待;最后,也是最為關鍵的問題是傳抄致誤。傳抄歷史頗為悠久,抄者所見(如錢大昕所見)的抄本,絕非原抄,而是經過幾代人的七抄八抄,以致正文與續(xù)入相淆,正文又與附錄不分,因此拷貝必然走樣。
附帶說明一下關于宋本《云間志》散佚于何時的問題。楊潛在《云間志·序》中說得很清楚:“書成而鋟墨,公帑匱而莫能舉,又得邑之賢士大夫鴆工助成?!币馑际恰对崎g志》成書后,想“鋟墨”即刻版印行,但知縣沒錢不能辦,后來得到華亭賢士大夫的幫忙刻印成書。按楊《序》末題“紹熙癸丑仲冬旦日”,即紹熙四年(1193年)十一月初二,具體發(fā)行流傳應在此后。結合楊《序》語氣及流傳狀況考察,筆者認為宋刻原本刊印數(shù)量不多,因此流傳不廣。而原本不傳又為抄本的盛行提供了重要的條件。入元,《云間志》為徐碩《(至元)嘉禾志》屢加應用;至順間,脫脫等撰《宋史》,其書卷二百零四藝文志著錄:“楊潛《云間志》三卷”。①《宋史》卷二○四,中華書局1977年,第5164頁。入明,永樂年間,《云間志》為《永樂大典》所采輯。觀楊士奇《文淵閣書目》卷二十四舊志類著錄,最后見顧清《(正德)松江府志》著錄。檢《(正德)松江府志》卷二十二守令題名、宋華亭知縣末記:“自淳熙三年至淳祐八年,共三十八人,楊潛記?!雹冢勖鳎蓊櫱澹骸叮ㄕ拢┧山尽肪硎?,《上海府縣舊志叢書·松江府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頁。而楊潛《云間志·知縣題名》稱:“自淳熙三年,迄于紹熙四年,趙汝譓至楊潛,凡七人,則楊潛為之記?!睋?jù)此,顧清所見《云間志》亦非宋刻原本。而楊士奇《文淵閣書目》所收圖書為《永樂大典》時廣為采輯。由此初步判斷:《云間志》宋刻原本散佚于明永樂六年(1408年)《永樂大典》成書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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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金林,上海師范大學圖書館,館員 (上海 200234)
陳 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