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翟 昕
循京西古道 去一趟元朝 倘時空穿越 顛倒衣裳 你能分辨出古今?
——北京門頭溝馬致遠故居隨想
文/翟 昕
Thoughts about former home of Ma Zhiyuan in Beijing Mentougou
池柳繁花、人文薈萃的北京城,美景佳境可謂俯仰皆是,尤其這里是元明清三代故都,前朝古建街市隨處可見。但即便如此,人們也會造出來許多真假莫辨的古董來。這不,前些年,在北京西郊王平鎮(zhèn)的一個小村,有一處破敗的院落被當?shù)厝酥刚J為“元曲四大家”之一的馬致遠故居。本來一個寂靜的小山村卻楞被整成了一個景點,幾間危房被煞有介事地修葺整飭了一番,居然還出了名:那城里呆膩了的小資新貴聞風而動,春秋天或節(jié)假日駕上車,循著京西古道,沿永定河一路西行,在路標指引下,迤邐而來,順著山間小路,在那片貌似古色古香的小院前搔首弄姿,擺出各種造型,呼嘯而來又翩然而去,把個閉塞的小村落也弄得人聲鼎沸。
前年,《京郊日報》記者寫了一篇報道,她是這樣說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一首《天凈沙·秋思》讓元代著名戲曲家馬致遠家喻戶曉。在門頭溝區(qū)王平鎮(zhèn)韭園村西落坡村里,有一處元代古宅,村民們世代相傳這里是馬致遠故居。 故居不知是真是假,但小橋流水的意境確實引人遐思。擇一個晴好的日子,記者帶著好奇走進京西大山深處,一探究竟。 沿109國道一路西行,在距王平鎮(zhèn)還有幾公里處,路邊一個仿古的牌坊上書兩個大字“韭園”。 從牌坊下的小路山行六七里,就到了傳說中的馬致遠故居。這座據(jù)說修建于元朝的院落坐西朝東,是一座四合院。門前有一座小橋,不過流水倒是看不到了,門口擺攤賣櫻桃的村民說因為干旱,橋下很久都沒有水了。門前影壁墻上寫著“馬致遠故居”五個大字,并有馬致遠生平介紹。繞過影壁跨過一間東房的大門就來到院子里。院子不大,正對院門的是一尊馬致遠雕像,東西南北都有房間,有書房、臥室、客廳、廚房等,院落一角還有一個馬廄。幾間房被布置成了展覽館,零散陳放著一些舊家具和有關(guān)馬致遠的史料。2008年,這座破舊的院落被當?shù)匦迯?fù)后對外開放,門票10元。 當?shù)厝硕颊J為這就是馬致遠故居,還搬出了80%村民都姓馬的證據(jù),但這并不能消除記者的疑慮。 據(jù)記載,馬致遠大約生活在1250年到1321年以后,與關(guān)漢卿、鄭光祖、白樸并稱“元曲四大家”。可以想象一下,700多年前晚秋時節(jié),官場失意的馬致遠單人匹馬離開繁華熱鬧的元大都,在蕭瑟的秋風中,踏上前往異鄉(xiāng)的道路,夕陽西下,寒鴉哀號,而道旁小村炊煙四起,詩情畫意,一幅田園風光,這位滿懷落寞的戲曲家心中一酸,吟出那首千古流傳的名曲:枯藤老樹昏鴉…… 也許,小村的田園生活安慰了失意戲曲家的心,馬致遠就此在一個遠離城市紛爭的小村隱居,不過他隱居的山林在何處,史料并無記載。村民口中的“馬致遠故居”在地方志中鮮有記載,也沒有家譜之類可以證明,只是當?shù)卮迕窨诳谙鄠?。至于說這里地貌像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中的意境,更是有些勉強,在北京郊區(qū),類似的地方并不難找。而馬致遠的另一首名曲《清江引·野興》:“西村日長人事少,一個新蟬噪。恰待葵花開,又早蜂兒鬧,高枕上夢隨蝶去了?!币脖淮迕褡鳛檫@里就是故居的佐證。曲里提到的“西村”,被當?shù)厝苏J為是西落坡村,因為旁邊還有一座東落坡村,不過,一些學(xué)者認為,這一證據(jù)并不能令人信服。 除了故居,西落坡村還有遼金時代的軍事瞭望臺碉樓,以及據(jù)傳曾經(jīng)囚禁過宋代徽宗、欽宗二帝的“落難坡”大寨等古遺跡。碉樓也好,大寨也罷,而今只是一段掩沒在雜草中的殘垣。當年繁華落盡,只剩下京西古道見證了千年滄桑。 如今,古道蹄窩仍在,道旁古村如昔,小橋流水雖難復(fù)舊觀,但待到秋風瑟瑟時,進村游覽,相信仍會有一番感受。即便這里不是“秋思鼻祖”馬致遠生活過的地方,但“秋思”景象齊備,懷有心事的人仍能感受到滿懷秋意。此時,“馬致遠故居”是真是假已不再重要。正因此,來探古尋幽的游客絡(luò)繹不絕。對于村民來說,也許能完整誦吟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的人不多,但知道在故居旁擺攤東西更好賣的人并不少,于是傳說中昔日戲曲家隱居的老舊宅院前,已成為村里的一個小集市,為每天來“故居”參觀的人們帶來別樣的風景?!?/p>
這篇報道之后還附上了一段考證資料:“除門頭溝西落坡村外,河北省滄州市東光縣也有“馬致遠故居”,東光縣提供資料稱馬致遠是距離東光縣城十余公里的于橋鄉(xiāng)馬祠堂村人。清乾隆年間的《河間府志》記載:“馬致遠,東光人,主事。致遠在元世以詞曲擅譽,與關(guān)漢卿、王實甫齊名,人稱馬東籬……”
不管這位東籬先生到底出生和生活在哪里,這都是前朝舊事了。倒是這位馬先生給村里的后輩們帶來了實實在在的饋贈:這賣水果的山貨的開小飯鋪的;沿途拉腳的乃至于剃頭的賣菜的都仰仗一個名人效應(yīng),年景一日強似一日。你說這不是一種恩賜么?
一個早春的中午來到小山村時,我還是對這里的環(huán)境做了一番打量。一位游客描述道:一條沿著山澗用石塊而砌壘的古道,東向連接京城,西則通往大山深處,有經(jīng)歷數(shù)百年滄桑的老槐樹,弓腰駝背,倚靠在故道旁。在跨過山澗的地方有一座座類似當今涵洞似的石板橋,猶如天橋。如果從西面正道進村,從澗底望去,那小橋就恰似在山澗上安了一個耳朵,小村就因為這個跨山澗的橋而得名。歷史上著名的京西大道,經(jīng)永定河,過丑兒嶺、斜河澗,翻越牛角嶺關(guān)城,下橋耳澗,到王平鎮(zhèn),向西北直至張家口,在歷史上是一條重要的商旅和兵家通道。古道旁的韭園村,草木豐茂,泉水涌流,自然植被保存完好,山上山下,大小泉眼多達十余處,涓涓細流匯成小溪,從村中流過。這里的民居大多倚山而建,一座座小院并排連成一線,而小院門前就是流淌著泉水的山溪,院子門前建有一座小橋,臨街的古民居墻上,一些古商鋪的匾額依稀可辨,那野生藤蘿纏繞攀援,百年老樹盤根錯節(jié),如耳小橋跨澗越溪……眼前的景色讓很多游人情不自禁地驚呼:這不就是馬致遠筆下的秋郊夕照圖景色嗎……”
四下里張望,怎么也不能想象出老先生當年在此棲居的寫作條件與信息溝通的渠道!但是,事主兒要找到活得更滋潤的理由,誰也犯不上與其掰扯——且隨他去吧!
現(xiàn)如今,古道旁的煤窯都已關(guān)閉,大路上很少再有馬幫駝隊穿梭往來。這里漸漸人煙稀少。現(xiàn)在這里的日子紅火了。嗨!有這么個先輩還真好!老先生倘若地下有知,也當莞爾一樂:當年我落魄潦倒,沒啥功名富貴,倒是給后代同宗帶來了些許福祉,也算是一點兒功德吧!看著那舊宅院外游人四下張望的神情,他也許會笑瞇瞇吟上一段舊作:“前村梅花開盡,看東風桃李爭春。寶馬香車陌上塵。兩兩三三見游人,清明近?!?/p>
不過,這影壁墻外的雕像又根據(jù)啥做出來的呢?老先生若地下有靈也會生出幾分幽怨來:倒是煞有介事,可無論如何也不像我本人,一年四季也不把我請到屋里去,整日價日曬雨淋,替你們迎來送往!
話分兩頭,故居話題暫且不表。這馬致遠生活的元代歷時不長,自蒙古王朝滅金,從而統(tǒng)一北方算起,到至正二十八年元王朝宣告滅亡為止,計有一百二十四年,而若以元軍占領(lǐng)臨安,宋室投降算起,只有九十二年。對于這個歷史時期文人的命運,看法不同。
多年來人們已形成思維定勢:元代是一個漢族飽受欺凌的時代,也是文人不受待見的年月。但從實情上講,元朝是歷史上國力最強盛的王朝之一,也是疆域最廣闊的王朝:“北逾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東,南越海表”,“東、南所至不下漢、唐,而西北則過之”(《元史·地理志》。關(guān)鍵是那個時代,文人的進階渠道如何 ?這是寫史的人最關(guān)心的。元朝的科舉考試時斷時續(xù)。南下而來的蒙古人文化水平低,要按科舉考試入仕委官,江山豈能坐穩(wěn)?因而即便恢復(fù)科舉,也要分兩榜,漢人和蒙古人、色目人分開考,以保證政權(quán)不被漢人所篡奪。這種政治生態(tài)下,讀書人的人生道路因此不同于唐宋和明清,其中的一部分人因此走出了另一條人生道路,即更能體現(xiàn)人性自由發(fā)展的藝術(shù)家道路,從書齋走向了社會,與下層民眾相結(jié)合。元代社會,各色人種往來頻繁。開放的大國,統(tǒng)治階層并不介意人們都說了什么。同時,文化的隔閡使統(tǒng)治者并不完全懂得人們的表達,這就造成一個既不同以往也不同于后來的寬松書寫環(huán)境。沒了文字獄,人們能直白、大膽地表達,于是元曲風靡大地。這種文化生態(tài),使得元雜劇和元散曲百花齊放,留有姓名的元曲作家共二百二十多人,而他們之所以能創(chuàng)作出這些輝煌的作品,與當時的時代特征以及特殊的社會條件有關(guān)。今天回過頭來看,元朝是一個勾欄瓦舍遍地也就是演藝劇場林立的年月,雜劇、散曲寫作和表演的商業(yè)氣息濃郁。照一位專家所說:元朝與今天其實有諸多的相似:商品經(jīng)濟,歌廳舞廳,自由與混亂,開放與放縱,各種風潮挾裹而來。彼時的讀書人猶如今天的自由撰稿人,肯定不像計劃經(jīng)濟下有安全感,但自己的主動性也大得多。元代讀書人造就的新人文風貌,在元曲中最能體現(xiàn)其時代特色。
在開創(chuàng)一代新風的人物當中,那位馬老先生是最為出色的一位。許多年以前,當我還在蘇北的小城念初中的時候,語文老師的在黑板上書寫那首小令就在那個秋葉飄零時節(jié)融入我的記憶,即便許多年后,那個黃昏中的情景仍然記憶猶新:那位一臉慈祥而面帶滄桑,帶著有護耳棉布帽子的老師用他蒼涼而帶有河南口音吟哦出了這首小令。他踱著碎步徘徊在書桌過道上,用帶著韻律的吟哦把這首小令的意境一層一層道來,讓我這個十二三歲的學(xué)童心旌搖蕩,恍若走進了那種詩畫交融的意境之中。
說到眼前,不僅這位老先生給這里的鄉(xiāng)親帶來了可觀的現(xiàn)實惠贈,而且給多少大學(xué)里的教授和正在讀書的研究生的論文發(fā)表帶來了絕好的題材。今天,打開網(wǎng)絡(luò),以馬致遠這二十八個字的《天凈沙·秋思》為研究對象的論文和著作簡直就能編出厚厚的幾大本論文集來。還有些要考證這位身世迷離的詞作家寫的那首小令中的政治意向的學(xué)者,其觀點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我們不妨聽其中一位所謂的“新解”吧!
……《秋思》是一首揭露元朝社會之黑暗腐朽, 統(tǒng)治之昏庸暴決, 抒發(fā)自己苦悶怫悒之情的光輝杰作……與其說《秋思》勾勒了一幅荒寂悲涼的暮秋晚景, 倒不如說是一幅描繪元朝封建統(tǒng)治暴虐荒淫, 權(quán)豪橫行, 官吏腐敗的生動素描,是送給元朝統(tǒng)治階級的一首挽歌?!?枯藤老樹昏鴉”, 這是把古老的中華大地比做一棵歷經(jīng)磨難、飽經(jīng)風雨的“老樹”,“枯藤”這些爬滿樹干的“吸血蟲”, 就是指的地方豪強與官吏,也包括漢族地主,對所統(tǒng)治的各族人民實行了極為殘酷的剝削與壓迫之一。
而且那棵老樹也被他象征化了:這棵被風沙任意蹂躪的“老樹”上飛來的不是“ 百靈鳥”, 也不會是“喜鵲”,而是這萬惡之源的“ 昏鴉”?!?昏鴉”也就是昏君 ,昏君必然帶來昏庸的統(tǒng)治。總括之,“老樹”象征了當時處在社會底層的各族勞動人民,“ 枯藤”、“昏鴉”就是壓在他們頭上的以蒙古貴族為主的各族上層分子…… 在這里,也許“ 昏鴉”帶來了些“蠻煞煞的生氣,但那終究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余氣, 長不了了……元代種族待遇的不平,必然引起人民的不斷反抗……古道上年年歲歲, 歲歲年年,寒風瑟瑟, 戰(zhàn)馬蕭蕭。然而,不管你還有何等蓄銳,多少淫威,你終究是一匹奔疲于死亡之路上的“瘦馬”, 已是“夕陽西下”……
這哪是哪兒呀!
對這篇奇文,有人提出商榷:作者此文名曰“ 新解”,實則犯的是詩歌鑒賞的舊錯, 那就是用古代正統(tǒng)的附會政治的方法解釋這支小令, 導(dǎo)致了從原則、概念出發(fā), 比附歷史,牽合政治,牽強附會地在短短二十八字的小令中深控所謂` 更深層”的比喻寄托,象征或影射。
商榷者說:作者把作品中全部意象都指定了,其實是以政治、歷史比附文學(xué)作品, 硬是將鮮活的意象塞進史書的框子里。把所有的意象都坐實。也就把這支小令的藝術(shù)韻味殺死了。至于說到象征, 實不過仍然用的是附會的方法。
商榷者的觀點我甚為贊同:秋天, 是具有象征意義的意象, 它象征著一種繁華的消逝和一個更加殘酷的未來,它恰好與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普遍而深刻的失落心態(tài)有某種自然契合, 特別是馬致遠這樣的落魄文人, 既沒法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又無力扭轉(zhuǎn)局勢,但又不得不為生計而奔波,他感到前景暗淡,個人又是渺小無力的,就像與瘦馬一道艱難行進在荒涼古道的漂泊者。因而《秋思》所表現(xiàn)的人生憂患和失落,不單單是作者所獨具的情感,而是中國古代文人所共有的深層心里積淀。
討論了這么多,究竟這首小令的作者生卒年代與身世如何,至今尚無定論,至于那個舊居的真實性就更無可考了。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鄧紹基研究員長期研究元史,這位老者在2013年離世。不過他在2013年第一期的《文獻》雜志上發(fā)表了《關(guān)于馬致遠的生平》,這也許是他80多年人生最后一篇論文。據(jù)他考證,馬致遠出生年月約為1225年,卒年約為1321年之后。文中說:“大約在至元十九年左右,或許正好是忽必烈至元八年由大蒙古國改稱元王朝之際, 正當年少的馬致遠到了元大都。而至元二十二年后他就去了南方任職,在京時間也就二十年左右, 然后又有所謂“二十年漂泊生涯” 然后,就過著“晚節(jié)園林趣”的生活了。
其實人生看似漫長,刪除枝蔓后,也就那么幾段。在某一個節(jié)點上的變臉,瞬間就會使自己的人生發(fā)生畸變,往往是一個小的轉(zhuǎn)折點,看似平常,但事后一看,趕上那個茬口,一切都有所不同了。從馬致遠的年紀來看,他大約與當時的元朝皇帝忽必烈的太子孛兒只斤·真金(1243——1285)相仿。這位真金太子在今天的熒屏上可是一個備受矚目的人物。在這位太子周圍聚集著一批文人,其中有沒有馬致遠,不得而知。《元史·裕宗傳》中記載了真金禮賢下士的事略。就在這位太子四十三歲那年,發(fā)生了言事者請禪位于太子的上書事件,今天看來,就是一場太子黨的未遂的政變。一二八五年江南行臺御史上書:世祖年事已高,應(yīng)該禪位給皇太子,皇后不宜參與朝政。但那位好事者的上書,在忽必烈及蒙古貴族看來是非?;闹嚨?。當時的忽必烈已是七十高齡。雖然“臺臣”壓下了這封奏書,但還是有人告了密 ,忽必烈雷霆大怒, 真金太子則恐懼致死。于是乎,昔日里跟著太子的“東宮僚友”也就風流云散了。大概就從那一刻,一切便從此不同。鄧紹基先生的文章中稱:在馬致遠的散曲殘?zhí)字型嘎读诵┰S消息:“且念鰍生年幼, 寫詩曾獻上龍樓。都不迭半紙來大功名,一旦休。便擬陸賈隋何,且須緘口。著領(lǐng)布袍雖故舊,仍存兩枚寬袖。且遮藏著釣鰲攀桂手?!?一場意外,使這位惦記著功名的讀書人從此便與朝廷斷了根系。鄧先生說,馬致遠在至元二十二年后離京去江浙行省任職,或許同真金去世有關(guān)。
馬致遠到了江南,當上了江浙行省一個掌管稅收的芝麻小官。他在江南的生活我們尚不得而知,而作為元代的重要散曲大家,馬致遠卻留下的琳瑯滿目的不朽作品。究竟他的那首《天凈沙·秋思》作于何時何地?鄧文的考證中還原了這個由三首小令組成的“沙漠小詞”原來的風貌:
《上都紀行詞》
一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二
平沙細草斑斑,曲溪流水潺潺。
塞上清秋早寒,一聲新雁, 黃云紅葉青山。
三
西風塞上胡笳,月明馬上琵琶。
那底昭君恨大,李陵臺下,淡煙衰草黃沙。
史學(xué)家孫楷第認為,這三首是馬致遠所作“上都紀行詞”。而這三首小令在流傳、演唱過程中經(jīng)過“淘汰”,以第一首最為流傳,其他二首幾乎湮沒無聞。此后的很多的戲劇和文學(xué)作品中都化用了其中的意境。
不管怎么說,馬致遠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已與我們漸行漸遠,他的社會活動與創(chuàng)作過程都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浪花。如果不是那處所謂的故居,誰還記得馬致遠這么個人?學(xué)者說的“酒中仙、塵外客、林中友"也罷,隱逸和嘆世也罷,整個元代的讀書人普遍存在著一種與已經(jīng)過往的宋王朝和后來明王朝、清王朝里的書生完全不同的價值觀、歷史觀和人生觀體系。過去總是說:作為文人一生奔波,求名者,求利者,求自在者,各不相同,不管咋瞎折騰,都是一輩子。但在自己所處歷史的一個片段中熙來攘往各自上演了不同的人生,但總脫不了三種情態(tài):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但在元代,不管做官的也好,為商的賣藝的也好,終老林泉的也罷,對于世事和人生的看法,他們卻有著顯著的共同特點。且看當年我們讀書時學(xué)的那首【山坡羊·潼關(guān)懷古】:“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guān)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作者張養(yǎng)浩可謂高官。他生于元世祖至元七年(公元1270年),卒于元文宗天歷二年(公元1329年)。比馬致遠小二十歲,又晚走了五年,一生歷經(jīng)數(shù)朝,一直是朝廷重臣。天歷二年(1329年),關(guān)中大旱,辭官歸隱多年的他出任陜西行臺中丞。正是這一年,他寫下了這首洋溢著沉重的滄桑感和時代感的散曲,為千古絕唱。也就在那年,他積勞成疾辭世。
就說那位被稱為“元曲四大家之首”的關(guān)漢卿吧!至今對他的生平不甚了了。只是知道他比馬致遠大三十一歲,而這位據(jù)說曾是個醫(yī)生,他以雜劇的成就最大,最著名的就是那部被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稱為“即使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的《竇娥冤》。這部雜劇是中國古典悲劇的典范;秉承了東方傳奇衣缽的故事構(gòu)建,可以說是對唐宋傳奇小說的偉大復(fù)興。而這位風流倜儻,博學(xué)能文,滑稽多智的書生不為世俗觀念左右,大膽地“躬踐排場,面敷粉墨,以為我家生活,偶倡優(yōu)而不辭”。按照今天的話,也算是票友下海的先驅(qū)了。這位被后世稱為中國“莎士比亞”的元雜劇奠基人”,其實就是“隱于市”的清醒者。在其眾多作品中更多地表現(xiàn)了下層人民的生活與命運;其執(zhí)著于現(xiàn)實的人生態(tài)度和時間意識是一位智者在給后來人指點迷津。
他的小令《四塊玉 ·閑適》中可以窺見些許:
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饑時餐醉時歌,困來時就向莎茵臥。日月長,天地闊,閑快活!
舊酒投,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
意馬收,心猿鎖,跳出紅塵惡風波,槐陰午夢誰驚破?離了利名場,鉆入安樂窩,閑快活!
南畝耕,東山臥,世態(tài)人情經(jīng)歷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么?
其實這就是給那些想不開的今人一個提醒兒!
這里要說的是,長期以來,我們的慣性思維總跳不出“讀書做官”的窠臼。把元雜劇與明代的《儒林外史》比較一下,就看得很清楚。是關(guān)漢卿、馬致遠、王實甫、張君瑞、裴少俊活得有意思?還是周進、范進、馬二先生活得有價值?正是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元朝讀書人走出了一條浪子——隱逸——斗士的新人生道路;創(chuàng)造出一種有別于以往和后來的文化,這才是最值得關(guān)注的。
也正是這樣的社會和文化背景下,“小隱隱于野”的馬致遠據(jù)說是在南方度過了一些歲月。何時北歸的?不得而知。
方今,這么多曾經(jīng)躊躇滿志的新貴,即將卸任的封疆大吏或者商場上失意的富商巨賈,各自懷著自個兒的失意或者落寞來到京西古道,告別故居找一潔凈之處要舉杯消愁的時候,聽一聽馬老先生一段散曲的吟誦,或許更是悲欣交集吧!
《雙調(diào) ·夜行船》
百歲光陰如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漁樵無話說??v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晉耶?
天教富,莫太奢。無多時好天良夜。看錢奴硬將心似鐵,空辜負錦堂風月。眼前紅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曉來清鏡添白發(fā),上床與鞋履相別。莫笑鳩巢計拙,葫蘆提一向裝呆。
名利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墻頭缺,竹籬茅舍。
蛩吟一覺方寧貼,雞鳴萬事無休歇。爭名利,何年是徹?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攘攘蠅爭血。
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愛秋來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人生有限杯,幾個登高節(jié)?囑咐俺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
七百多年過去了。馬老先生真得能像他這首詞里面所說,即便是那名聲大的不得了的“建安七子”之首的孔融先生來訪,我也不睬他么!試想一下,從商也罷,為官也罷,誰敢如此任性,誰又能這么瀟灑?
換上了衣裳,搗飭一番,時空穿越中,古人今人,你覺得有啥兩樣?
暮色之中,兩位大漢正朝屋里的四壁上的書法卷軸張望。只見那相貌有些像莫言的胖子扯了扯那位官員模樣的同伴,一水兒的中原口音:哎,馬老說你吶,正說你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