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很快就到漢代了。
歷來對中國文脈有一種最表面、最通俗的文體概括,叫做: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在這個概括中,最弱的是漢賦,原因是缺少第一流的人物和作品。
是枚乘?是司馬相如?還是早一點的賈誼?是《七發(fā)》《子虛》《上林》?這無論如何有點拿不出手,因為前前后后一看,遠遠站著的,是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關漢卿、曹雪芹啊。
漢賦的產生是有原因的。一個強大而富裕的王朝建立起來了,確實處處讓人驚嘆,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文化統(tǒng)治使很多文人漸漸都成了“潤色鴻業(yè)”的馴臣。再加上漢武帝自己的愛好,那些辭賦也就成了朝廷的主流文本,可稱為“盛世宏文”。幾重因素加在一起,那么,漢賦也就志滿意得、恣肆揮灑。文句間那層層渲染的排比、對偶、連詞,就怎么也擋不住了。這是文學史上的一種奇觀,如此抑揚頓挫、涌金疊銀、流光溢彩,確實也使?jié)h語增添了不少辭藻功能和節(jié)奏功能。
說實話,我在研究漢代藝術史的時候曾從不少賦作中感受過當時當?shù)氐臍庀?,頗有收獲;但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這些賦,畢竟那么缺少思想、缺少個性、缺少真切、缺少誠懇,實在很難在中國文脈中占據(jù)太多正面地位。這就像我們見過的有些名流,在重要時段置身重要職位,服飾考究,器宇軒昂,但一看內涵,卻是空泛呆滯、言不由衷,那就怎么也不會真正入心入情,留于記憶。這,也正是我在做過文學史、藝術史的各種系統(tǒng)闡述之后,特別要跳開來用挑剔的目光來檢索文脈的原因。如果仍然在寫文學史,那就不應該表達那么鮮明的取舍褒貶。
漢賦在我心中黯然失色,還有一個尷尬的因素,那就是離它不遠,出現(xiàn)了司馬遷的《史記》。
大家可能看到,坊間有一本叫《中國文化四十七堂課——從北大到臺大》的書,這是我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歷史系、哲學系、藝術學院的部分學生講授“中國文化史”的課堂記錄,在大陸和臺灣都成了暢銷書。四十七堂課,每堂都歷時半天,每星期一堂,因此是一整年的課程。用一年來講述四千年,無論怎么說 還是太匆忙,結果,即使對于長達五百年的明、清兩代,我也只用了兩堂課來講述(第四十四、四十五堂課)。然而,我卻為一個人講了四堂課(第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堂課)。這個人就是司馬遷??此苹奶频谋壤憩F(xiàn)出我心中的特殊重量。
司馬遷在歷史學上的至高地位,我們在這里暫且不說,只說他的文學貢獻。是他第一次,通過對一個個重要人物的生動刻畫,寫出了中國歷史的魂魄。因此也可以說,他將中國歷史擬人化、生命化了。更驚人的是,他在漢賦的包圍中,居然不用整齊的形容、排比、對仗,更不用詞藻的鋪陳,而只以從容真切的樸素筆觸、錯落有致的自然文句,做到了這一切。于是,他也就告訴人們:能把千鈞歷史撬動起來浸潤到萬民心中的,只有最本色的文學力量。
大家說,他借用文學寫好了歷史;我則說,他借用歷史印證了文學。除了虛構之外,其他文學要素他都酣暢地運用到了極致。但他又不露痕跡,高明得好像沒有運用。不要說他同時的漢賦,即使是此后兩千年的文學一旦陷入奢靡,不必訓斥,只需一提司馬遷,大多就會從夢魘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除非,那些人沒讀過司馬遷,或讀不懂司馬遷。
我曾一再論述,就散文而言,司馬遷是中國古代第一支筆。他超過“唐宋八大家”,更不要說其他什么派了?!疤扑伟舜蠹摇敝校灿袔讉€不錯,但與司馬遷一比,格局小了,又有點“做”。這放到后面再說吧。
不要快速地跳到唐代去。由漢至唐,世情紛亂,而文脈健旺。
我對于魏晉文脈的梳理,大致分為“三段論”——
首先,不管大家是否樂見,第一個在戰(zhàn)火硝煙中接續(xù)文脈的,是曹操。我曾在《叢林邊的那一家》中寫道:“曹操一心想做軍事巨人和政治巨人而十分辛苦,卻不太辛苦地成了文化巨人。”我還拿同時代寫了感人散文《出師表》的諸葛亮和曹操相比,結論是:“任何一部《中國文學史》,遺漏了曹操都是難于想象的,而加入了諸葛亮也是難于想象的?!?/p>
曹操的軍事權謀形象在中國民間早就凝固,卻缺少他在文學中的身份。然而,當大家知道,那些早已成為中國熟語的詩句居然都出自他的手筆,常常會大吃一驚。哪些熟語?例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還有那些描寫亂世景象的著名詩句:“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在漫長的歷史上,還有哪幾個文學家,能讓自己的文句變成千年通用?可能舉得出三四個,而且滲入程度似乎也不如他廣泛。
更重要的是等級。我在對比后曾說,諸葛亮的文句所寫,是君臣之情;曹操的文句所寫,是宇宙人生。不必說諸葛亮,即便在文學史上,能用那么開闊的氣勢來寫宇宙人生的,還有幾個?而且從我特別看重的文學本體來說,像他那么干凈、樸素、凝練的筆墨,又有幾個?
曹操還有兩個真正稱得上文學家的兒子,曹丕、曹植。父子三人中,文學地位最低而終于做了皇帝的曹丕,就文筆論,在數(shù)千年中國帝王中也能排到第二。第一是李煜。
在三國時代,哪一個軍閥都少不了血腥謀略。中國文人歷來對曹操的惡評,主要出于一個基點,那就是他要“斷絕劉漢正統(tǒng)”。但是我們如果從宏觀文化上看,在兵荒馬亂的危局中真正把中國文脈強悍地接續(xù)下來的,是誰呢?
這是“三段論”的第一段。
第二段,曹操的書記官阮瑀生了一個兒子叫阮籍,接過了文脈。還算直接,卻已有了懸崖峭壁般的“代溝”。比阮籍小十余歲的嵇康,再加上一些文士,通稱為“魏晉名士”。其實,真正得脈者,只有阮籍、嵇康兩人。
這是一個“后英雄時代”的文脈旋渦。史詩傳奇結束,代之以恐怖腐敗,文士們由離經之議、憂生之嗟而走向虛無避世。生命邊緣的掙扎和探詢,使文化感悟告別正統(tǒng),向著更危險、更神秘的角落釋放。奇人奇事,奇行奇癖,隨處可見。中國文化,看似主脈已散,卻四方奔溢,氣貌繁盛。當然,繁盛的是氣貌,而不是作品。那時留下的重大作品不多,卻為中國文人在血泊和奢侈間的人格自信,提供了眾多模式。
阮籍、嵇康是同年死的。在他們死后兩年建立了西晉王朝,然后內憂外患,又是東晉,又是南北朝,說起來很費事。只是遠遠看去,阮籍、嵇康的風骨是找不到了,在士族門閥的社會結構中,文人們玄風頗盛。
玄談,向被詬病。其實中國文學歷來雖有寫意、傳神等風尚,卻一直缺少形而上的超驗感悟、終極冥思。倘若借助于哲學,中國哲學也過于實在。而且在漢代,道家、儒家又被輪番征用為朝廷主流教化,那就不能指望了。因此,我們的這些玄談文士們能把哲學拉到自己身上,尤其出入佛道之間,每個人都弄得像是從空而降的思想家似的,我總覺得利多于弊。胡辯瞎談的當然也有不少,但畢竟有幾個是在玄思之中找到了自己,獲得了個體文化的自立。
其中最好的例子要算東晉的王羲之了。他寫的《蘭亭序》,大家只看他的書法,其實內容也可一讀,是玄談中比較干凈、清新的一種。我在為北大學生講課時特地把它譯述了一遍,讓年輕人知道當時這些人在想什么。學生們一聽,都很喜歡。
王羲之寫《蘭亭序》是在公元三五三年,地點在浙江紹興,那年他正好五十歲。在寫完《蘭亭序》十二年之后,江西九江有一個孩子出生,他將開啟魏晉南北朝文學“三段論”的第三段。
這就是第三段的主角,陶淵明。
就文脈而言,陶淵明又是一座時代最高峰了。自秦漢至魏晉,時代最高峰有三座:司馬遷、曹操、陶淵明。若要對這三座高峰做排列,那么,司馬遷第一,陶淵明第二,曹操第三。曹操可能會氣不過,但只能讓他息怒了。理由有三:
一是,如果說,曹操們著迷功業(yè),名士們著迷自己,而陶淵明則著迷自然。最高是誰,一目了然。在陶淵明看來,不要說曹操,連名士們也把自己折騰得太過分了。
二是,陶淵明以自己的詩句展示了鮮明的文學主張,那就是戒色彩,戒夸飾,戒繁復,戒深奧,戒典故,戒精巧,戒黏滯。幾乎,把他前前后后一切看上去“最文學”的架勢全推翻了,呈現(xiàn)出一種完整的審美系統(tǒng)。態(tài)度非常平靜,效果非常強烈。
三是,陶淵明創(chuàng)造了一種以“田園”為標志的人生境界,成了一種千年不移的文化理想。不僅如此,他還在這種“此岸理想”之外提供了一個“彼岸理想”——桃花源,在中華文化圈內可能無人不知。把一個如此縹緲的理想鬧到無人不知,誰能及得?
就憑這三點,曹操在文學上只能老實地讓陶淵明幾步了,讓給這位不識刀戟、不知謀術,在陋屋被火燒后不知所措的窮苦男人。
陶淵明為中國文脈增添前所未有的自然之氣、潔凈之氣、淡遠之氣。而且,又讓中國文脈跳開了非凡人物,而從凡人身上穿過,變得更普世了。
講了陶淵明,也省得我再去笑罵那個時代很囂張的駢體文了。那是東漢時期開始的漢賦末流,滋生蓬勃于魏晉,以工整、華麗的“假大空”為其基本特征。而且也像一切末流文學,總是洋洋得意,而且朝野吹捧。只要是“假大空”,朝野不會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