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者

王哲珠

一

那天，尹宇剛進(jìn)門，妻子肖依婷就從沙發(fā)上起來，等他很久的樣子，他在門邊換鞋，用目光詢問妻子。她不開口，靜靜看著他，久得讓他不安，依婷，有事？

回來了？肖依婷似問似答，目光很奇怪。

有什么好吃的？尹宇向妻子走去，拍著肚皮，中午單位飯菜極難吃，虧待了肚子。

肖依婷轉(zhuǎn)身拿沙發(fā)上的挎包，尹宇笑著說，里面的零食不會是給我?guī)У陌?。肖依婷喜歡在挎包里裝零食，巧克力、棒棒糖、牛奶糖、小包裝的肉脯，時不時給兒子掏一點(diǎn)，變戲法一樣，總能換得兒子很長一段時間的驚喜和興奮。今天，兒子被尹宇爸媽接過去，妻子也想給他點(diǎn)驚喜？尹宇涎著臉湊過去，說平日總是兒子的機(jī)會，今天幸運(yùn)終于降臨到我頭上。

肖依婷掏出一封信，托在尹宇眼前，看著他，不笑。

尹宇莫名其妙，做什么？

肖依婷將信托得極近。

我的？尹宇疑疑惑惑接過信，掃了一眼，信封上寫得很清楚，是他的，寫信人卻沒有落款，他心里拂過一絲疑慮，卻笑了，還有人用這樣古樸的聯(lián)系方式。

是啊，現(xiàn)在誰還用寫信聯(lián)系人。肖依婷說，所以我奇怪。

說不定又是什么廣告之類的。尹宇搖搖信封，好像這樣能聽到信里的內(nèi)容。

廣告有廣告的信封，再說廣告會不落款？至少有個產(chǎn)品名或地址之類的。肖依婷說?？磥?，關(guān)于這封信，她研究過了。

尹宇聳聳肩，誰知道，說不定是什么陳年老同學(xué)，初中高中的，不知道我的手機(jī)號，才用這土方法，肯定又是通知同學(xué)聚會之類的。

那就怪了。肖依婷說，不知你手機(jī)號倒知道家里的地址，我們這房子去年剛交了首付搬進(jìn)來，你看，連門牌號都寫得清清楚楚——不會是什么特別的陳年老同學(xué)，特別到要用這種方式吧。肖依婷語氣里帶了玩笑，但尹宇忽然沒有開玩笑的心思，他又下意識地晃著信封。

我們亂猜什么，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肖依婷說。

尹宇好像突然想起這信還該打開的，愣了愣，慢慢撕著信封口，腳步有意無意地往房間挪去，他知道最好在妻子面前展開，兩人一起看，但他控制不住地進(jìn)了房間，還用肩膀?qū)㈤T半合上了。妻子沒有跟進(jìn)來，他聽見她去了廚房。

剛剛尹宇已認(rèn)過信封的筆跡，毫無印象，打開信封，里面兩頁信紙寫得滿滿的，筆跡仍陌生，看起來像用左手寫的，他看到那個稱呼“尹宇哥”，似乎跟他很熟悉。他手撐太陽穴想了一會兒，誰這樣稱呼過自己？毫無頭緒，只能放棄，先讀信。

尹宇哥：

有一段時間沒聯(lián)系了，你還好嗎？噢，你一定很好，像尹宇哥這樣的人，不可能過得不好的。這段時間沒有聯(lián)系，不是我忘了尹宇哥，而是我近期有點(diǎn)忙，很難坐下來安安靜靜給你寫點(diǎn)什么，而我覺得既要跟你聊天就得有大塊時間，好好聊，和你說話，我不想潦潦草草的?，F(xiàn)在，我是在半夜給你寫的信，想告訴你，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是一切都正常的日子。

接下去，寫信人大段大段地描述“一切正?！钡娜兆?，枝枝節(jié)節(jié)，極其詳細(xì)，像流水賬，可對方似乎描述得極有滋味，充滿欣喜的暖意，對方自己說過這種日子像嚼一顆橄欖，味道平常，然而有意味，看得出這樣的生活對寫信人是極珍貴的。

信里最后一段話讓尹宇更加奇怪。

尹宇哥，我相信自己的日子會越來越好，你一定也是這樣希望的，你放心，我也是放心的，因?yàn)橛心阍冢€有什么擔(dān)心的？我希望有一天能見到你，讓你親眼看看我的生活，是真的陽光燦爛了。到時，我再親自報(bào)告日子里所有高興的事。

仍舊沒有落款，但尹宇幾乎確定，寫信人是女的，他又將信看了幾遍，希望看出點(diǎn)蛛絲馬跡，他甚至學(xué)諜戰(zhàn)片里的間諜，找打火機(jī)烤了烤信紙，什么也沒有。他將信裝回信封，突然不知該放在哪里，隨意放在桌子上嗎？不，雖然這信莫名其妙，但他不想再讓肖依婷看見，免得又得費(fèi)些不必要的口舌，將信藏起來，似乎也不妥。最后，他將信塞進(jìn)隨身攜帶的公文包。

肖依婷做好了飯，兩人晚餐后，去尹宇父母那邊接兒子回來，肖依婷輔導(dǎo)兒子做作業(yè)，安排兒子休息，其間，尹宇和肖依婷都再沒提起那封信。直到尹宇洗澡出來，肖依婷疊著衣服，忽然問，那封信誰寄的，這么神秘？她沒有抬頭，雙手整理著衣服，問得很隨意的樣子。

噢，一個老同學(xué)，久不見，問候幾句，說是突然想懷舊一下，寫了這封信，存心嚇嚇我。尹宇擦著頭發(fā)，也讓自己顯得很隨意，這樣隨意地說完后，他立即意識到這謊的蹩腳，連他自己都感覺到幼稚。他想抱抱妻子，兩人像平日一樣打鬧一番，他不喜歡兩人這樣假裝的隨意，這算怎么回事，但他在妻子身后伸出雙手后又極快地縮回來。

肖依婷疊好衣服，走出房間。尹宇等了許久，她還沒進(jìn)來，他走出去，肖依婷捧著一杯水，坐在沙發(fā)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尹宇說依婷你做什么？以往，兒子入睡后就是兩人的時間，或躺在床上天南地北地聊，或?qū)⑷兆永锏氖聰[出來探討商量，或?qū)⒐P記本電腦搬到床上，一起看電影，當(dāng)然還有別的。肖依婷說我喝水，不看他。

尹宇在肖依婷身邊坐下，陪她一起喝水?？蛷d里很靜，尹宇講了單位里一些閑事，肖伊婷噢噢地應(yīng)著，還是不看他。尹宇又講了幾個笑話，稍帶點(diǎn)黃色的，照以往，肖依婷會笑著撲過去擰他的臉和大腿，但現(xiàn)在肖依婷仍捧著杯，呵呵應(yīng)付兩聲，再次安靜。

尹宇知道，現(xiàn)在最好是將信拿出來，讓肖依婷看看，但看完之后呢？他最終拿起遙控，打開電視，是時事臺，尹宇看著時事，國內(nèi)的國外的喜的憂的，一直看下去，肖依婷則一直在喝水。

二

接下來那些天，尹宇和肖依婷都再沒提那封信，兩人每天正常上下班，在正常的時間回家，接送兒子，肖依婷輔導(dǎo)兒子寫作業(yè)的時候，尹宇像往常一樣看時事，兒子進(jìn)房睡覺，尹宇便關(guān)電視進(jìn)臥室，早成了習(xí)慣，每天這段時間應(yīng)該是純粹的兩人世界，白天各忙各的，好像兩人的日子就濃縮在這一段時間了，結(jié)婚這么多年兩人都極珍惜，尹宇相信，他和妻子的生活這樣心安理得，完全得益于每天這樣一段時間。但那幾天，這段時間里有了些別的東西，膠著，懸浮著，尹宇極力攪動沉悶，河水清潔員般將不和諧的情緒一絲絲打撈掉。氣氛終究一點(diǎn)點(diǎn)緩和，那封信的影子漸漸淡去。

習(xí)慣和感覺在逐漸恢復(fù)，尹宇相信那封信是某個朋友無聊中一個偶然的玩笑，他曾拼命猜測過，終沒有確定的懷疑對象，若不是接下來那封信，他幾乎要拿這個和肖依婷開玩笑了，他將在她面前抖著那封信，嘲笑她的懷疑和醋意，但他終于沒有實(shí)行，很久以后，他才發(fā)覺內(nèi)心極深處其實(shí)對自己隱著一絲懷疑。

第二封信仍是肖依婷收到的，她比尹宇早下班，上樓前習(xí)慣先打開信箱拿報(bào)紙。尹宇回來時，肖依婷的臉色明顯很差，兒子在客廳看動畫片，她看了尹宇一眼，徑直走向臥室，尹宇跟進(jìn)去。

肖依婷亮出信，說，又是一封，還是老同學(xué)的問候？

尹宇愣了一下，接過信一看，還是那個字跡，仍沒有落款，他搖搖頭，說了實(shí)話，我也不知道是誰。

那就怪了，你也不知道的人單單寄信給你，連續(xù)兩封。

依婷，我真不明白，字跡不認(rèn)識，連哪里的都不知道。尹宇急促地?fù)u著信。

同一個城市的。肖依婷指指信封上的郵戳，想想挺夸張的，就在眼皮底下。

尹宇這才發(fā)現(xiàn)信確實(shí)是同城寄出的，他捏著信，在記憶里努力掏摸，確定他在這個城市沒有認(rèn)識什么怪異的人，至少沒有妻子不知道的交往，除了同事。他拆開信，說一起看吧。語氣里有賭氣的意思。

肖依婷說有沒有什么你心里清楚，我懶得看。

看看吧，也能幫我想想這信到底什么來頭。尹宇展開信，湊到妻子身邊。兩人一起看信。

看信后，尹宇突然有些后悔讓妻子看了，因?yàn)檫@封信讓他們間剛要解開的結(jié)扯得更死了。他揮著兩頁信紙，急急地說，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我?guī)瓦^誰了？怎么幫？我吃飽了沒事干呀，這么去幫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再說，我有那個能力么，我們?nèi)ツ瓴艤悏蜻@房子的首付，現(xiàn)還在按揭，兒子今年上學(xué)又交了多少贊助費(fèi)，我有辦法么？就是真有能力，我還不如在單位每年必交的送溫暖中大筆拿出來……

尹宇滔滔說著，突然間發(fā)覺太過安靜了，肖依婷半天沒回聲，定定盯著他。他停下來，好像對自己感到吃驚。

你那么緊張做什么。肖依婷說，聲調(diào)冷冷的。

依婷，我們這么多年了，你覺得我還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誰知道呢。肖依婷的目光不肯放過他，你該問自己。

默了一會兒，肖依婷提到尹宇以前的女朋友。

以前的事了，提它們做什么。尹宇覺得妻子不可理喻，這跟那些扯得上什么關(guān)系。他焦躁起來。

尹宇，你太緊張了。肖依婷輕輕笑了，我只是提一條思路，或許真有點(diǎn)眉目，你有必要這么緊張么。

尹宇一時無法開聲，但思路真往那個方向去了。

在妻子肖依婷之前，尹宇有過兩個女朋友，一個是大學(xué)剛畢業(yè)那年交的，那時，尹宇進(jìn)了現(xiàn)在的單位，他感覺到短暫的滿足和幸運(yùn)，但女朋友對他的工作嗤之以鼻，她考研，到美國留學(xué)，并要尹宇跟著去。尹宇沒有通過考研，在美國留學(xué)的女朋友終于和他斷了聯(lián)系，最后一次長途通話中，她痛心疾首地讓尹宇一輩子悶死在那個單位里。

尹宇搖搖頭，說那個是不可能的，她喜歡一切新的東西，寫信這種事，不可能跟她沾邊。

你倒挺了解她的。肖依婷說。尹宇聽見她語氣里那絲不自在。

就是了解才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無法互相適應(yīng)。尹宇說，我們就像魚和鳥一樣不相關(guān)。

好了，好了，不用解釋這么多。肖依婷在尹宇肩上拍了一下。

第二個你可是知道的。尹宇說，是我對不起人家，不，應(yīng)該算我們。

肖依婷垂下目光。尹宇提到的第二個叫華，原來和尹宇同一個單位。當(dāng)年，尹宇第一個女朋友決定留在美國后，他陷入了情緒低落期，華開始走近他，耐心地安慰，安靜地陪伴，尹宇感動了，并被感動牽著走，兩人走在了一起。但在一起后，尹宇感覺不對頭，哪里不對頭，他說不清，華很好，性格好，對他好，但他就是無法進(jìn)入狀態(tài)，兩人不溫不火地交往著，直到尹宇遇見肖依婷。后來尹宇說碰見肖依婷，他和華的問題一下子出來了，意識里，他從未把華當(dāng)女朋友。幾乎理所當(dāng)然的，尹宇離開華，和肖依婷走在一起，并迅速談婚論嫁。

華也很快嫁人，并調(diào)到另一個單位，現(xiàn)在，她的兒子已經(jīng)上幼兒園了。

肖依婷笑著說，不會是她舊情復(fù)燃吧，要知道，一直可是她主動的。

尹宇也笑了，若是她倒簡單了。不過，我看透她沒有用左手寫字的能力，也沒有想這方法的智力，再說，人家丈夫是辦企業(yè)的，要我?guī)兔?，豈不是太丟她丈夫的臉了？

兩人一起笑了，說碰上尹宇算華倒霉，如今還拿她打趣，太不厚道了。笑完兩人又亂了，事情仍纏成一團(tuán)。

再好好想想吧。許久，肖依婷說。

尹宇攤著雙手說我還有什么你不知道的，后半輩子的不敢保證，和你在一起之前長長一串時間都在你面前展覽過了，怕透視鏡都沒照得這樣清楚。

高中呢，高中情竇初開，有些特殊的同學(xué)？我不知道的美好？肖依婷開玩笑，那個年紀(jì)可是喜歡寫信寫日記的，說不定那點(diǎn)念舊就留到現(xiàn)在了。

誰知尹宇認(rèn)真起來，高中？高中我有心思談那個？我困在老寨，只有讀書這條路，恨不得多生兩個腦子裝書，那時我沒法想象考不上大學(xué)留在老寨的路，不，是不敢想象，那是噩夢。除了走出來，我的世界沒有別的東西——你不信？不信我可以讓高中的同學(xué)來作證，那時，他們喊我木頭，我的事他們都知道……

好了好了，這么緊張做什么，我又不是查案，要什么作證的。肖依婷看見尹宇臉漲紅了，紅色慢慢滲進(jìn)眼睛里，忙截住他。但尹宇仍陷在緊張狀態(tài)里，很久沒法緩和過來，倒讓肖依婷有些擔(dān)心。

那封信展在梳妝臺上，肖依婷將它折起來，說好了，越談越遠(yuǎn)了，再這樣談下去一點(diǎn)意思也沒有。

兒子在客廳喊餓，大概動畫片到尾聲了。肖依婷說她要做飯了，希望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消失掉。

肖依婷一走出臥室，尹宇就急急收了信，仍塞進(jìn)公文包。

做飯、晚餐、安排兒子休息，肖依婷總將日子安排得很有秩序，現(xiàn)在，秩序仍維持著，可尹宇和她都知道，有些東西亂了，他們用沉默將那一團(tuán)亂嚴(yán)嚴(yán)蓋起來。尹宇希望，這事沒下文了，就這么蓋著，雖然有點(diǎn)馬虎，時間久了，總會發(fā)酵，變得面目模糊，那時就好了。

三

事情蓋不起來，尹宇看得出肖依婷在極力忍，忍得臉面僵硬，但關(guān)于那封信的話時不時會出現(xiàn)，夾雜在某些毫不相關(guān)的日常談話里，像鞋里一顆石子，看不見摸不著，可硌著，動不動來那么一下，難以忽視。

你幫她渡過難關(guān)？肖依婷會忽然扯住尹宇的胳膊，問，怎么渡過的？不能跟我說說？

尹宇往后跳，聲調(diào)尖銳起來，夠了，依婷，我?guī)瓦^哪個了？我自己的難關(guān)還顧不上。怎么渡過？鬼知道，她想怎么過就怎么過吧。

尹宇你沖我發(fā)什么脾氣，這是那封信里的話，你將信念出來，念念那人怎么說的。

尹宇一時無言，最后無力地喃喃一句，別再提那該死的信好么？那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過得好好的，依婷。

肖依婷撲到尹宇面前，你以為我想提？可信是在的，你藏起來它就消失了嗎——“你來了，成了我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支持”，尹宇，這是信里的原話，什么樣的關(guān)系才說得出這樣的話，若換作你，受得了這樣的話？

依婷，我不知該怎么說，是真的沒有這么一個人。尹宇想抽自己一巴掌，說真的兩個字時他竟莫名地有些發(fā)抖，他兩只胳膊抱著頭，說到底是哪個無聊過度的人想跟他開玩笑，這樣的玩笑過分了——對，依婷，這純粹是惡作劇。

你認(rèn)為只是惡作??？肖依婷認(rèn)真地問他。

尹宇卻又不敢回答，甚至懷疑地問自己，真忘掉什么人了么？這幾天，他暗中在回憶里不停摸索，有那么一個人，那樣需要過自己，自己曾是什么人唯一的支持？有時，他苦惱的同時，竟也極淡地自豪，他甚至背著人，拿出那封信偷偷讀，在那封信里，他似乎看到另一個尹宇，和平日在生活里碌碌不停，庸常無聊的尹宇完全不同。

尹宇哥，你可能聽煩了，可我還是要說謝謝你，以后還會說的。天知道你幫我渡過了多大的難關(guān)?，F(xiàn)在，我可以稍微平靜地將那說成難關(guān)了，那時候?qū)ξ襾碚f是深淵，前有萬丈深，后沒有退路。

尹宇哥，你知道嗎？那段時間，我覺得世界上沒有屬于我這個人的地方了，連陽光也不要我了，我只有黑暗和寒冷，不敢出門，不敢走路，連喘氣都小心翼翼，因?yàn)槲沂遣辉摶钪??？墒悄銇砹?，成了我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支持。尹宇哥，那時候你若再慢一點(diǎn)，我就不存在了?？赡莻€時候，我們其實(shí)還不算太熟，在那之前，我以為你是我普通朋友中的一個，遇見了打個招呼，客氣地笑笑，告別后就把對方忘得干干凈凈的那種，沒想到你把我碎成塊的生命撿起來，一塊塊拼湊好了。沒想到我生命里還有這樣的幸運(yùn)。

是的，幸運(yùn)。尹宇哥，那時你講了那么多，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那樣清楚地理解“幸運(yùn)”這個詞。那些灰蒙蒙的黃昏，我坐在破陽臺上，好像一步步走向死亡。你坐在我身邊，講生命的進(jìn)程，怎樣從一個單細(xì)胞進(jìn)化成多細(xì)胞，由多細(xì)胞進(jìn)化成最初的生命體，從生命體到意識，從意識到人類的精神，動不動就是上億年的時間，長得無法想象。那時，我不明白你講這些做什么，想不出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像一個耐心的老師，也不管我能不能聽懂，是不是愿意聽，只是講個不停。奇怪的是，我聽著聽著胸口好像不那么悶了，慢慢和你一起想象細(xì)胞在歲月里成形。你說，最基本的生命體形成是多么不容易，何況是有悲有喜有思維的人，你說人是奇跡，我們是奇跡中的一個。記得嗎？尹宇哥，你還講了很多霍金的理論，說時間也許有那么多的可能性，也就是說人也有很多可能性的，弄得我也好奇起來，有那么片刻忘掉了自己的事，那時我想，原來還有這么多好玩的事，我有點(diǎn)想試著看看了。

尹宇哥，在我想到死的時候，你告訴我生命是奇跡，你救了我，也救了我的孩子，那時我已經(jīng)決定走的，帶著我的孩子?？梢惶焯炻犇阒v的那些，你說我正在特殊時期，心靈需要些雞湯之類的東西補(bǔ)充能量，我真的決定將孩子生下來了，他也是個奇跡，還沒有變成現(xiàn)實(shí)，我怎么能帶走他。我想看看他到底又是怎么樣一個奇跡，雖然我曾經(jīng)認(rèn)為他是恥辱的烙印。

好奇怪，決定把孩子生下來以后，我什么也不怕了，我想做飯想吃飯想布置房間想給孩子織件小毛衣想讓他試試糖的味道。

尹宇哥，你說得對，他真是個奇跡，到現(xiàn)在，我每天看著他還驚訝不已，他就那么來到世上，一天天長大，多奇妙啊。

尹宇合上信，再次閉上眼睛，努力沉入記憶，希望能打撈到相關(guān)的一絲半點(diǎn)。這信如此真摯，他無法完全當(dāng)作虛無，妻子肖依婷說得對，信是在的，無法隱藏。從接到第一封信起，他和妻子幾乎不約而同地認(rèn)定寄信的是個女人。從這封信看來，確是女人無疑。

尹宇，真沒想到，你生命里還有這樣的女人。肖依婷晃著頭，聲音里含著微微的顫抖。

鬼知道怎么回事。尹宇不知怎么的發(fā)起脾氣，那一刻他確信自己生命里沒有這樣的人，他說寫信的或許是個男人，為了使玩笑真實(shí)點(diǎn)，故意換個身份。

他一發(fā)脾氣，肖依婷就不說話，只是看他，看得他避開目光。

尹宇和肖依婷兩人進(jìn)入半冷戰(zhàn)狀態(tài)，日子照過，在兒子面前說話維持原先的語氣，但只要兒子不在眼前，兩人話就變得極少以至半天無聲，偶爾說幾句也含了冷意，好像是被逼著交流的。那封信兩人沒再提，尹宇也盡量抑制自己想重新看那信的欲望，有幾次，他走在街上，將信拿出來，想揉成團(tuán)扔進(jìn)垃圾桶，終又重新放進(jìn)公文包。

一個星期過去，尹宇越來越傾向信是某個無聊人的玩笑，他告訴自己，將信留著是為有一天找到開玩笑的人，當(dāng)作證據(jù)，好好揶揄一下對方的荒唐。他主動向妻子肖依婷示好，覺得自己過分了，這樣的信確實(shí)讓人受不了，他換位思考了一下，對妻子充滿愧疚。

肖依婷口氣也緩和了，和尹宇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的生活她確信是清楚的。

周四晚上，尹宇提出周末一家去郊外走走，野餐、放風(fēng)箏，肖依婷立即計(jì)劃起來，買什么飲料、零食、蛋糕，穿什么衣服拍照好看，還想好帶一個MP3，在大自然里放鋼琴曲，像他們戀愛時經(jīng)常做的那樣。尹宇說，我明天爭取早點(diǎn)回家，一起帶兒子去超市買東西。

周五那天，尹宇確實(shí)比平日早下班些，肖依婷比他先一步到家，尹宇開門時，她立在入戶花園，鞋還沒換。尹宇高聲招呼，她沒應(yīng)聲，手里捏著一封信。

這次，肖依婷直接說，打開來看看吧，你的信你來拆。

還是那個筆跡，對方說仍要感謝尹宇哥，想說的話太多了，無論怎么樣，對他的感激遠(yuǎn)遠(yuǎn)是不夠的。

看完信，尹宇呆呆地看著妻子，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看我做什么？肖依婷的聲調(diào)扭曲了，我看誰去？

尹宇坐在入戶花園矮矮的窗臺上，手揉著眉心，好像這樣能揉出一點(diǎn)頭緒。

肖依婷在他面前踱來踱去，未換下的高跟鞋焦灼地敲打著磚面，和著她的話，受不了，受不了……

高跟鞋突然停下來，肖依婷說，尹宇，找找歐陽放吧。

歐陽放是尹宇和肖依婷的朋友，兩家經(jīng)常來往，重要的是，歐陽放在警察局上班，破案能力小有名氣。尹宇愣愣看著妻子，嚇壞的樣子。

報(bào)案？！尹宇揚(yáng)著信，就為這幾封信？

肖依婷說這點(diǎn)事報(bào)什么案，是將這事跟歐陽放說說，讓他幫忙分析一下，畢竟他有經(jīng)驗(yàn)，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點(diǎn)什么痕跡，就算是某個人的惡作劇，也該找出來罵一頓的，有這樣捉弄人的么。

我現(xiàn)在就給歐陽放打電話。

四

三封信都擺在歐陽放面前，歐陽放臉上輕松的笑意立即收斂了，那份嚴(yán)肅令尹宇莫名地緊張起來，他湊近前，俯頭細(xì)細(xì)讀著信，像破解一個重大案件的線索，特別是那雙白手套，在尹宇和肖依婷略略陳述了事件并拿出信時，他立即從包里摸出這雙手套戴上，又專業(yè)又快速。尹宇勉強(qiáng)笑著說沒必要這樣吧，可能是某個朋友的玩笑，讓你看看罷了，你弄得像真的。

職業(yè)習(xí)慣而已。歐陽放也笑了，但很快又認(rèn)真地說，不過也說不定的，很多案件一開始都沒什么出奇的，那只能說明掩蓋得好。

好了，先喝茶，再幫我把這個無聊的投信者抓出來，別顧著破案了。

歐陽放開始提問題，以前有沒有收過類似的信？信都投在郵箱？拿信時是否發(fā)現(xiàn)周圍有其他人？有沒有跟這封信的筆跡相似的朋友？平日有哪個朋友喜歡開玩笑？

尹宇和肖依婷一一回答歐陽放的問題，答完了尹宇回過神，說你這是拿我們當(dāng)犯人審？我是看你有點(diǎn)本事，想讓你看看，給個提示什么的，說不定我就想起來了，倒把你弄得神經(jīng)兮兮的，算了算了，喝茶，別管這閑事了。尹宇想收起那幾封信，歐陽放過度的感興趣讓他莫名地不舒服。

我當(dāng)然得問，不問怎么有頭緒。歐陽放攔住尹宇，怎么能算了，才剛開始，你想吊我胃口呀，再說，現(xiàn)在不能就下定論說是閑事。這幾封信我?guī)Щ厝?，?yàn)驗(yàn)指紋，剛才我戴了手套，上面不會有我的指紋。

歐陽放你不會吧，最近無案可破嗎？無聊也不是這種無聊法的。尹宇不同意歐陽放將信帶走，把這當(dāng)作一件正經(jīng)事去查，他感覺很怪異。

讓他帶去看看。肖依婷說，能查清楚不是最好？也碰巧他是干這一行的，才有這個方便，要是換成別人，沒有這種閑情興趣也沒有這種本事。

尹宇不好再說什么，但那天剩下的時間，焦躁弄得他沏茶時幾次燙了手。

走之前，歐陽放又要了一封廣告信，說是信封上有郵遞員的指紋，可以比對排除，找出那些信上真正可疑的指紋。

幾天后，歐陽放來了，說信封上除了尹宇肖依婷的指紋，就是郵遞員的，信紙上則只有尹宇和肖依婷兩人的指紋，看來寫信人在寄信前故意抹掉了指紋，有預(yù)謀，這事確實(shí)值得懷疑。

尹宇頭皮一陣發(fā)麻，肖依婷死死看住他，這么多年來，尹宇從未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復(fù)雜得無法歸納。

歐陽放問尹宇有沒有得罪過人。尹宇說一直在現(xiàn)在的單位工作，一向與人為善，屬于沒后臺能力又一般的人，想當(dāng)某個人的對手都沒資格，單位之外的交往不過就是些親朋好友，不濃也不淡，談不上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歐陽放搖搖頭，說他問錯了方向，從這幾封信的內(nèi)容看來，根本和得罪人扯不上關(guān)系，對方完全沒有惡意，相反，一直在感激尹宇，似乎和尹宇的感情不一般……

肖依婷仍在看尹宇，一股氣沖上尹宇腦門，他覺得應(yīng)該將妻子的目光盯回去，但他垂下了頭。

歐陽放意識到突如其來的安靜，想了想，說，這些信應(yīng)該就是個玩笑，沒什么好查的——尹宇，你這茶不錯，又是老家?guī)淼?？還有嗎，勻給我一斤兩斤的。

話題很快轉(zhuǎn)開，肖依婷也沒再提。

當(dāng)天晚上，肖依婷一直背對尹宇，尹宇在她肩上輕拍了一陣，她沒有轉(zhuǎn)身，尹宇便也轉(zhuǎn)過身，兩人背對到天明。

下班路上，尹宇想了好幾種主動向肖依婷開口的方式，但開門那一瞬，所有的方式作廢了，肖依婷在客廳受驚嚇般地立起身，雙眼怪異地睜著，尹宇喚了她幾句，她嘴唇動了動，沒發(fā)出聲音。尹宇走近，才發(fā)現(xiàn)她兩頰灰白，唇顫抖著。

依婷……

肖依婷托著信紙，緩緩送到他眼前。

尹宇哥，忍不住又給你寫信，你別嫌我煩，因?yàn)槌烁阏?，我還能跟誰說呢？我的事誰也不能說的，也只有你會認(rèn)真聽，明白我。生命中有你，我是多么有福。

尹宇哥，現(xiàn)在再提起那件事，我仍想發(fā)瘋，仍會喘不過氣，我寫一句得歇一歇才有辦法寫下去。但我得逼自己寫出來，逼自己面對，這是你教過我的，只有面對了，才不會害怕，我聽你的，我要努力，一次次面對，直到最后能視而不見。我寫不出最初那段時間的痛苦，整個人被撕碎了，一片片散滿地，我以為一輩子要收拾不起來了。

尹宇哥，他是魔鬼，從黑暗里來的。那天他敲門的時候沒電，可是我怎么那么傻，還去開門，他是我認(rèn)識的人，雖然還不是太熟，可他平日人模人樣的，我哪里想得到，他會把我推到深淵里。他進(jìn)門的時候就有些不對頭的，可我反應(yīng)太遲鈍了，還以為是蠟燭太暗淡的原因，直到他推倒我，我還以為他是不小心……不，我不想再細(xì)說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沒辦法回憶那一段黑暗。

尹宇哥，我想殺了他的，連刀都準(zhǔn)備好了，可我是那么沒用，不是找不到機(jī)會就是沒成功，我拿他完全沒有辦法。那時，為了殺死他，我才選擇活著的。

是你，尹宇哥，你幫我殺了他。你說魔鬼已除，我沒有理由不活下去，你甚至嚴(yán)肅地說若還要走，有可能又在另一個世界碰到他。尹宇哥，當(dāng)時，你這個說法真驚嚇了我，死我不怕，可是再次碰到他……

鬼話，通通是鬼話。尹宇將信紙揉了扔出去，像扔掉某件可怕的兇器，跌坐在沙發(fā)上大口大口喘氣。

肖依婷坐下，手放在他肩上，看著他，目光沒有之前的冷硬，但疑惑、不安、恐慌。

依婷你這么看著我做什么？尹宇顫著手指指地上那團(tuán)紙，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尹宇。肖依婷的語調(diào)怪異地柔和起來，你別緊張，好好想想，到底有什么人？

有什么好想的。尹宇甩開肖依婷的手，雙眼通紅，依婷你在想什么，這信跟我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莫名其妙。

肖依婷過去撿起紙團(tuán)，好像不相信剛剛看到的內(nèi)容，又展開來看了一次。尹宇說你別看它，那種鬼東西有什么好看的，把它燒了。

肖依婷還是看，翻來覆去地看，似乎相信能看出點(diǎn)什么。

尹宇突然喊起來，對了，查一下監(jiān)控，看看什么人投的信，把那只鬼捉出來。說著要沖出門去小區(qū)管理處找人。

沒用的。肖依婷攔住他，信封有郵戳，是寄來的，不是直接送的，投信人是郵遞員，你能看到什么。

尹宇再次失神地看著肖依婷，說，我的腦子全亂了。

尹宇，這信再拿出去不是小事了。肖依婷直接坐地磚上，我不敢告訴歐陽放，若他知道，不會放過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說過，這跟我沒關(guān)系。尹宇尖叫說，這事得告訴歐陽放，查到底！

尹宇撥通了歐陽放的電話，讓他過來，今天就來，說有重要情況。

五

看了信，歐陽放長時間不出聲，一杯一杯喝著尹宇沏的茶。尹宇第三次換茶葉時，他開口了，尹宇，事情可能沒那么簡單，接下來我問什么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尹宇抱著茶葉罐說歐陽放你是什么意思，這是我家，你用得著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嗎？把我當(dāng)成嫌犯了，呵呵。尹宇最后干笑了幾聲。

尹宇，我只是要把事情弄清楚。歐陽放不笑，嫌犯能這么喝著茶聊著？

你問吧。

歐陽放一本正經(jīng)地問起來，甚至令尹宇無比反感地握了本子和筆，邊記錄著。從人際交往到生活習(xí)慣，從公共活動到私人活動，甚至包括價(jià)值觀、生活觀。按約定好的，尹宇盡量詳細(xì)地回答，但他的語氣顯得生硬，有時甚至結(jié)結(jié)巴巴。他一看到歐陽放搖著筆記什么的，心里就會突然一虛，對自己的話懷疑起來，他時不時找支撐點(diǎn)般地看一下旁邊的妻子肖依婷，看她的點(diǎn)頭或附和，才感覺得了印證，有了說下去的信心。某些事重新提起來，帶了回憶的暖意，似乎變得值得珍視，到后來肖依婷和尹宇一起說，她的臉一層層柔和起來。

歐陽放整理著記下的東西，一直不出聲，看得出沒什么收獲。尹宇說，我的日子是最平常，是活得最老實(shí)最沒有創(chuàng)意的那類人，你要找出點(diǎn)什么特別的，只有這幾封信。

歐陽放說有時太過正常，過于規(guī)矩反而是不正常的。

歐陽放你什么意思，你也存心捉弄我是不是。尹宇語氣不愉快了。

我還沒有捉弄你的興致。歐陽放說，這么問問不出什么東西，你腦里已經(jīng)有自己生活的模式，會按習(xí)慣回答，這樣收集的信息零散，而且有可能片面，我得換個角度，尹宇，你真想弄清楚這事？

廢話，莫名其妙出來這么些信，現(xiàn)在連殺人的話都出來了，不弄清楚我還說得清楚嗎？往后的日子我怎么走下去？

那么，我們來一次地毯式清查吧。歐陽放說，還是那句話，得你配合。

地毯式清查？怎么查？說得像找特務(wù)似的，別廢話了，怎么做，說，是我找你來的。

歐陽放按時間順序探問尹宇的生活，從高中時代開始，一年一年問下去，每個時間段主要做什么事，有沒有特殊的事，有沒有特別深的記憶……歐陽放坐在尹宇面前，邊問，邊細(xì)細(xì)記一些東西。開始，歐陽放問什么，尹宇答什么，他被強(qiáng)迫性地拖進(jìn)回憶，回答有些機(jī)械。但他越答感覺越怪異，好像說的是另外一個人的事，他變成了一個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旁觀者，被撕裂的惶惑感讓他恐懼。他探過身看歐陽放在面前的那個大本子，竟繪制著一張表格，注了他的名字，列出他各個年齡段，寫清做了什么事。

尹宇感到巨大的恐慌，歐陽放你做什么，把我當(dāng)什么了，我變成一張表格！

尹宇，這樣是最清楚的，我既有整體印象，也可以從各個方面分析，有什么問題一目了然。歐陽放將手搭在尹宇肩上，我現(xiàn)在是以朋友的身份分析這些奇怪的信，你別把我當(dāng)成警察什么的——你知道是沒問題的，該放松一點(diǎn)。

肖依婷說，尹宇，你緊張什么，難道真有什么不能見人的？

依婷。尹宇突然低吼，你過分了，這跟見不見得人有關(guān)系？

對不起。肖依婷坐到他身邊，抓住他一只手。

這么多年，我其實(shí)就是這么一張表格，看清楚了什么也沒剩下。

歐陽放說，要不停止吧。

不，繼續(xù)。尹宇一巴掌拍在那張表格上，停不了了，那封說什么？殺人，我成什么人了。歐陽放，你盡管問，只要我記憶里有的，都進(jìn)這張表格吧。

在談?wù)摯髮W(xué)四年生活時，歐陽放的速度放慢了，似乎格外注意。談到這四年，尹宇則說得很籠統(tǒng)，說還不是那樣，上課，看書，考各種證。

能說具體點(diǎn)？有沒什么特別的事？

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大學(xué)就是再念幾年也是這些內(nèi)容。說到特別，那是跟我無關(guān)的，我雖然考上那個還算重點(diǎn)的大學(xué)，但在重點(diǎn)里，我變得再普通不過，山區(qū)出去的我也沒什么特長，注定是被人忽略的那一群。

歐陽放開玩笑，就沒有什么戀愛經(jīng)歷之類的，就是暗戀也成。

幾個人都沒想到尹宇會那么激動，包括他自己。尹宇莫名地帶了氣，開什么玩笑，那時父親生著病，家里我再沒法伸手，愁著學(xué)費(fèi)的問題，除了上課就想著怎么省錢，想著能不能找到零工做做。放假前幾天我就找好暑期工，整個假期都有在掙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

歐陽放沉默了一會兒，說那這一段不用問了。

不，可以打電話問問我家里人，現(xiàn)在就打。說罷，尹宇真的就撥打起老家的電話，爸，媽，上大學(xué)時我假期很少回家吧……

歐陽放和肖依婷面面相覷。

尹宇的電話一直按揚(yáng)聲狀態(tài)，半天后，他扣了電話，接著給他妹妹打電話，妹妹證實(shí)了尹宇的勤工儉學(xué)，說連她放假也曾進(jìn)城，和尹宇一起打工。末了，她奇怪地問，哥哥，這些事你忘了？

大學(xué)四年于是清楚了，歐陽放將重點(diǎn)放在剛畢業(yè)進(jìn)單位那兩年，那時，尹宇還未認(rèn)識肖依婷，之后這些年的生活，肖依婷全程參與，可以極詳細(xì)地補(bǔ)充。歐陽放的注意力很快被這兩年吸引，他發(fā)覺提到這兩年時，尹宇的口氣也是籠統(tǒng)模糊的，略略幾句便帶過。歐陽成追問，他說無事可談，就是單位和租屋兩點(diǎn)一線，上班時覺得隨時會離開單位，回租房又覺得隨時會換地方。

看到歐陽放疑惑的神情，尹宇賭氣地說難道我得打電話問問單位的老同事？他發(fā)現(xiàn)歐陽成和肖依婷沒有搖頭，竟有贊同的意思。

尹宇的電話打給較要好的老同事，好在對方臨近退休，講起以前的事興趣盎然，按歐陽放的指示，尹宇拐著彎向他了解多年前的自己，老同事口中，那時的尹宇青澀、沉默，做事認(rèn)真，但總有些喪氣的樣子。

按斷通話后，尹宇迷茫地說，我是那樣的么？

歐陽放點(diǎn)點(diǎn)頭，我明白那是什么狀態(tài)了，初入單位那種地方，心思單純，棱角銳利，憤世疾俗，接觸了某些東西，理想與現(xiàn)實(shí)極大地錯位，毫無背景的你頓覺前程無望，那兩年應(yīng)該是心情低落期，所以你不愿提及。

尹宇說歐陽放你說得一套一套的，比我自己還明白，用得著問我么。

表格填得滿滿的，似乎沒有什么能啟發(fā)歐陽放。尹宇重新?lián)Q茶葉，沏茶時松展了很多，他看著妻子，說，我的歷史是干凈的。

是嗎？肖依婷開玩笑地將臉湊近，逼視他。他極快地低了頭，洗著茶杯說，從這表格看來，我過去的這么多年，連歷史都算不上的。

歐陽放收了表格，說回去看看再下結(jié)論。接下去那幾天，歐陽放一直沒出現(xiàn)，等他再來，尹宇才知道他獨(dú)自去了一趟尹宇的老家，調(diào)查了尹宇的高中生活，找了他的高中老師和一些高中同學(xué)，甚至探問了尹宇少年時期一些事。尹宇臉色驟變，說歐陽放你實(shí)在敬業(yè)得很，自己掏錢搞調(diào)查了，我是多大的嫌疑分子，值得你這樣奔波。

尹宇你想哪去了，這件事自始至終是朋友間的事，和調(diào)查扯不上邊。歐陽放笑著，也是，你可以罵我過于好奇，事情一旦開始，我胃口吊起來了就很難停下。

算了，查出什么苗頭沒有？尹宇問，我希望你沒白跑一趟。

歐陽放搖搖頭，你是窮小子拼命奮斗，出人頭地，走出山區(qū)的典型范例，在你們寨子里是最特別的，可在社會上是再平常不過的版本。

大半個月，一直很平靜，尹宇和肖依婷慢慢不再提那件事，信件一直放在歐陽放那里，這讓他們覺得清靜。就在他們錯覺會一直清靜下去的時候，那個人再次來信了。

六

尹宇和肖依婷將歐陽放喊過來，一起讀信。這次的信比前幾封都長，有幾次，尹宇或肖依婷都覺得無法讀下去了，但又忍不住湊到拿信紙的歐陽放身邊，繼續(xù)看。

尹宇哥，那件事以后，我就開始做噩夢，在那之前我?guī)缀鯊牟蛔鰤?，還以為做夢是好玩的，沒想到這么可怕。我總夢見那個人，走進(jìn)門來，先好好地說著話，談笑著，突然眼睛鼻子胡亂地扭動，邊扭邊走向我，扭得看不清他的臉，只剩下聲音，聲音也變得可怕極了，好像被刀子割成千萬塊，在我四周亂跳，我低頭四下找，找不到聲音從哪來的，再抬頭，那人變成一片黑影，向我壓過來……

我得喘一喘，尹宇哥，我說的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早告訴過你，但我現(xiàn)在還是想說，我已經(jīng)能說出口，這是很大的進(jìn)步，說明我正在擺脫，真正的擺脫。

那一段，我不敢睡覺，以為睜著眼睛就可以避開那個夢。可是睜著眼睛我也看見他，笑嘻嘻地跟在我身后。尹宇哥，他連我的空氣也搶走了，我呼吸不了，就算我聽你的話不傷害自己，我也會被窒息死的。

好在你來了，尹宇哥，你說你幫我殺了他，讓我從今以后放心。開始，我是不相信的，你怎么殺得了他，我覺得你只是安慰我，騙我。你把一條鏈子扔在桌面上，問我認(rèn)不認(rèn)得。我撲過去拿起鏈子又遠(yuǎn)遠(yuǎn)扔掉，我怎么不認(rèn)得，這是那個人的鏈子，有尖尖的角，那個時候這鏈子的尖角扎在我的胸口上，又痛又冷，夢里，它常常變成一把匕首，向我刺來。我說尹宇哥你怎么拿得到這鏈子？你又強(qiáng)調(diào)一次，說你殺了他。

我一下子不怕那鏈子了，抓在手里，無遮無攔地哭了一場，我從來沒有那樣哭過?？煽拗拗矣謶岩闪?，說這鏈子就一定是他的嗎，會不會是尹宇哥從哪里找來騙我的？

尹宇哥，原諒我，那時我神經(jīng)質(zhì)，什么都不敢相信。你理解我，說會帶我去看他的墳。我是那么不像話，半夜就要你帶我去，說不看的話我覺得天沒法亮了。

還記得嗎？那天夜里，你帶我上山看他的墳，那么黑的夜和看都看不見的山路，我竟一點(diǎn)也不害怕，我只想著那個人沒了，可怕的東西已經(jīng)被埋掉，這埋著他的黑暗的山我是該感謝的。終于到了，你用手電筒指著一個新新的墳包，說就在那里。我拉著尹宇哥的衣角，湊到墳前看墓碑上的字，果然看到那個人的名字，念了好幾遍，沒錯，那個人在墳包里了。

從那時起，我不做那個噩夢了，沒有東西在夜里壓得我翻不了身，可是我心情還是不好，我覺得自己缺了一角，不再完整，特別是還發(fā)現(xiàn)留下那么明顯的恥辱的烙印，尹宇哥，我不知多少次告訴你，我想不出把日子過下去的理由，我求你告訴我一些理由。

那時，尹宇哥就帶我去看大片大片的田野，帶我爬到山上看日出，帶我去看落日下的海，你說這些都是寬闊又明亮的地方，看了以后就不會總想著黑暗，就算看到黑暗也會感覺到背后的暖意，你說這樣的做法這樣的理論都很俗氣，可也往往是很有效果的。就在那些地方，你給我講生命的起源和奇跡，講時間的可能性。

尹宇哥，你是上天派來的，看到你，我就不怪上天給我降下的不幸了，它終究還是補(bǔ)償了我，而且是這樣豐厚的補(bǔ)償。我該怎么感激你，還有我的孩子，因?yàn)槟?，我決定將生命還給他，因?yàn)槟悖盍讼聛?。尹宇哥，別笑話我啰嗦，這些我一定要原原本本說出來，寫下來，我想，這些將會成為見證。特別是我的孩子漸漸長大，我對當(dāng)初想打掉他的想法越來越后怕。

孩子剛出生那兩年，我一個人待在外面，除了做點(diǎn)手工活，沒法出門做像樣的工作，又不敢告訴家里，日子真是難過，可那時是多么想活下去。有好幾次，孩子的奶粉差點(diǎn)斷了，都是你幫我接上的，你來的時候總提著孩子的奶粉，我知道那時你的工資也不多，在城市里你有那么多事想做，可你說什么事能比孩子的命更要緊。

尹宇哥，你一定不會忘了我的孩子曾經(jīng)那么體弱，半夜動不動就高燒，咳得接不上氣，喘得像缺水的魚，那時候我抱著孩子望向窗外，夜黑冷得讓人絕望，我相信末日來臨了。但是你來了，笑著責(zé)備我當(dāng)母親當(dāng)?shù)貌幌駱?，邊指揮我找衣服包裹孩子，收拾孩子的用品，然后抱著孩子出門，事情在你的嘴里變得那么平常。你帶著我和孩子到醫(yī)院的兒科，我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打著吊針大哭著的孩子，你指著那抱孩子說這些小家伙就是纏人，以后不知還會纏多少次，你得有點(diǎn)本事呀。那時，我第一次跟你開起玩笑，讓你別小看我，說我這個纏人的小家伙說不定是個愛因斯坦之類的人物。

尹宇哥，前些年，我的孩子上幼兒園，我?guī)е?bào)名，填表格時寫到父親一欄時，我沒填，幼稚園的老師問起，我說這是我的孩子，和別人無關(guān)。說這些時不害怕也不是賭氣了，我是真這樣想，平平靜靜的，尹宇哥，若你當(dāng)時在，一定高興。

現(xiàn)在，我的孩子已經(jīng)讀小學(xué)了，長得跟我很像，他早就認(rèn)識你了，很小的時候我就給他看你的照片，除我之外，你是他最先認(rèn)識的人，我相信，如果他見到你，一定能一眼認(rèn)出你。我想，下次寄信的時候給你寄張照片，現(xiàn)在家里有是有，但我想拍張更滿意的再寄過去。

尹宇，我覺得可怕。肖依婷盯住尹宇，我的丈夫有這樣的過去，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依婷，我能有什么樣的過去，你說，你相信這些鬼話？

這些鬼話編得多有真情實(shí)感，多詳細(xì)——尹宇，你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到底是她什么人。尹宇激動起來，你說，我可能是她什么人？現(xiàn)在我連鬼影都見不到。

我想，很快會見到的。歐陽放說，信里提到下次會寄一張孩子的照片，我想那將是極好的線索，我們只能靜等那封信了。

七

等待照片，按歐陽放的思路，循著照片找到寫信人，將整件事牽出來。但等到的是沉寂，長時間再沒有信來。肖依婷說難道對方知道我們在查？說這句話時她下意識地又去看尹宇，尹宇的脖子漲得紫紅，說我都被當(dāng)成殺人犯了，我比誰都想查清楚。

肖依婷笑了笑說，按那邊的意思你哪是什么殺人犯，完全是大英雄，人家生命的支撐，高尚到極點(diǎn)的。

尹宇苦笑，英雄夢小時候倒是做過幾回，早滅掉了，我這樣的人，有資格么？

沉寂的時間久得異常，歐陽放幾次過來，說是喝茶，其實(shí)專門探問是否還有信。肖依婷說若有信，第一個告訴的肯定是你。

歐陽放捏著下巴苦苦思索，好像打算自己構(gòu)思事情的前因后果。

背著尹宇，歐陽放再次去了尹宇老家，這次直接奔尹宇的家。他告訴尹宇的父母，說自己到鄰近縣城出差，剛好有足夠的時間，到四周走走，順便過來替尹宇看看二老。兩個老人極高興地相信了，極熱情地接待了，歐陽放他們聽尹宇提過，特別是尹宇的孩子，逢年過節(jié)回來喜歡時不時提這個威風(fēng)的警察叔叔。

和兩位老人聊著家常，歐陽放有意無意問起與尹宇相關(guān)的事。關(guān)于兒子的，只要挑個話頭，老人自會滔滔不停，歐陽放聽得極認(rèn)真，然而沒有他認(rèn)為該記下的東西。午飯后，歐陽放準(zhǔn)備告辭，老人苦留，說已經(jīng)安排好下午到山上挖竹筍，到溪里捉溪蝦，到田里摸田螺，晚上做頓城里吃不到的，他們嫁在縣城的女兒也要回娘家，到時一起湊熱鬧。

聽說尹宇的妹妹尹儀將回來，歐陽放立即決定留下，說，這些東西聽著流口水，城里確實(shí)吃不著，我就厚臉皮留下了。

兩個老人笑得直拍膝蓋。

午飯后不久，尹儀就帶著孩子來了，歐陽放及時送上剛剛到小賣部買的零食和玩具，孩子對他的印象大好，歐陽放和尹儀很快談得自在，何況有尹宇作為話題的媒介。尹儀問起，歐陽放就不停談尹宇在城里的情況，談他們間的交往，緩慢地引向歐陽放想要的話題。尹儀提到與哥哥有段時間沒聯(lián)系了，歐陽放說是尹宇不對，現(xiàn)在不比從前，就是打個電話的事，又不用寫信寄信的。

于是感嘆起世界的變化，談起了寫信。歐陽放極隨意地問尹宇有沒有喜歡寫信的老朋友。

尹儀笑了，說以前有不少朋友算喜歡寫信吧，因?yàn)槌藢懶乓埠苌儆袆e的方式，現(xiàn)在誰還會寫信？除非特別念舊的人。

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用，我是說喜歡這種方式又保持著這種習(xí)慣的人。

這難找。尹儀搖搖頭，再說，哥哥的朋友我認(rèn)識的也不多。

既問不出什么，歐陽放準(zhǔn)備轉(zhuǎn)移話題，再問怕要引起懷疑了。

我的朋友中倒有一個這樣的。尹儀突然說，很喜歡寫信，有時就是幾句話也喜歡寫成一封信，裝在信封里當(dāng)面拿給人，弄得神神秘秘的，但那是以前，要是現(xiàn)在，那就說不定了。

后來，歐陽放不止一次想，下意識確實(shí)是很詭異的東西，那時他心里一動，問，你的朋友？她跟別人不一樣？他看到尹儀提起這朋友時臉色就變了，還隱隱嘆了口氣。

她是不一樣，給我印象太深了。尹儀深深嘆口氣，到現(xiàn)在，只要談到以前，我還是會很快想起她。

談?wù)勀氵@個朋友吧。歐陽放沏著茶，說，反正閑著。

她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尹儀沉入記憶，后來身上有了孩子，離家出走，一個人死在外面。

歐陽放掩飾自己的吃驚，問，怎么會離家出走？怎么會死在外面？他還有一堆的問題，但他必須忍著，讓尹儀慢慢說。

十八歲那年，她突然有了孩子，家里人幾乎氣死，問她她又不肯說，自己離家出走了，一個人在縣城租了間舊屋，準(zhǔn)備將孩子生下來。

孩子的父親呢？

尹儀沉默了，歐陽放不問，耐心等她再開口。

喝過幾杯茶后，她才又接著說，誰知道，她是被……被強(qiáng)奸的，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臨死前她才告訴我的。

歐陽放感覺呼吸不勻了，深呼氣調(diào)整一下，才問，他沒出現(xiàn)過？她怎么死的？

難產(chǎn)死的，她自己叫了產(chǎn)婆，我趕到的時候她快不行了。

孩子呢？

出生時就沒用了，所以她自己也不肯再進(jìn)醫(yī)院，只讓我?guī)兔β?lián)系父母。

你哥哥認(rèn)識你這個朋友嗎？歐陽放突然問，問完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

果然，尹儀看了他一眼，顯得莫名其妙，但她沒想那么多，搖搖頭說，應(yīng)該不認(rèn)識吧，我這朋友是到家里找過我?guī)状?，但哥哥總不在家，沒碰見過。

會不會他們碰到過，你忘了？歐陽放問。

也許吧，反正我印象里他們是沒見過面的。尹儀聳聳肩，你這得去問我哥了——你對我這朋友的事很感興趣。

職業(yè)習(xí)慣吧。歐陽放說，她的事聽起來讓人難受——對了，你說她喜歡寫信？

是很喜歡，我們是同班同學(xué)，她都會時不時寫字條給我，我笑她傻，她反而說我無趣，說這樣才好玩。若是放假，我們有一段時間沒見，我們會約定去哪里玩，她有時上門找我，有時故意寫一封信約我去某個地方見面。她還喜歡寫日記，說是自己給自己寫信，那時我覺得好玩，還曾當(dāng)作笑話講給哥哥聽，哥哥不認(rèn)為那是笑話，說這樣的人比別人豐富，會自己跟自己對話。

歐陽放感覺有股寒意從腳底躥上頭皮，弄得臉面發(fā)僵。

她當(dāng)時寫給你的字條或信還在不在？能讓我看看？你知道，我們這種職業(yè)的好奇心不比常人。

尹儀說，只有你們才有這種怪怪的好奇心，我怎么會留那種東西。當(dāng)年，她去世后，我去她家，她的母親抱出她一箱子舊物，字條、筆記、信、女孩子的小玩意之類的，說要在她墳前化掉。我回家后立即把她寫給我的字條和信，送給我的東西也找個地方化掉，她已經(jīng)去了，我不想再留那些東西，看著心情不好。

全部燒掉了？歐陽放竟有些著急。

當(dāng)然，連她母親也怕傷心，全部不要，何況是我。

尹宇的父親剛好挖筍捉蝦回來，歐陽放忙迎上去接，掩飾著自己的失落。

回到城里，歐陽放就找了肖依婷，背著尹宇。

歐陽放在電話里問肖依婷是不是真想將這件事查出來。

歐陽放的口氣讓肖依婷胸口一跳，她有過一瞬的猶豫，但仍說，當(dāng)然想弄清楚。

我能要求看看尹宇的東西么？

肖依婷又一頓，那幾封信不是在你手上了？

不單是這幾封信。歐陽放說，我指的是尹宇其他私人物品。

他能有什么私人物品，除了這幾封信，其他都是我知道的。

你好好想想。比如舊物之類的。

沉默半晌，肖依婷說，下午你過來吧，尹宇出差了，過兩天才回，我在家。

歐陽放到的時候，肖依婷立在客廳，似乎一直等在那里，她說，你來了我才敢去找那些東西，我一個人不想去碰。

肖依婷說尹宇確實(shí)有些舊物，一個很老的小箱子，他從來不打開，說是小時候一些東西。搬家的時候肖依婷曾想丟掉，他不肯，說箱子不重又不占地，新房也不缺這點(diǎn)地方，搬過來就是順手的事。肖依婷開玩笑說是不是女友的東西，這么寶貝。尹宇竟著急起來，說只是兒時一些男孩的玩意，留久了有感情。還把以前女友的東西和照片一股腦交給肖依婷，任由她處理。她便只當(dāng)他是懷念童年，沒再提箱子，這些年也沒見尹宇去碰。箱子一直放在雜物間最里角，肖依婷說歐陽放若不提，早忘掉了。

在雜物間里掀了一堆東西，才摸出那個箱子。箱子已經(jīng)極舊，鎖著。肖依婷點(diǎn)點(diǎn)頭，歐陽放便將箱子撬開，箱里只有一疊信和一個筆記本。歐陽放稍稍翻了一下，筆記本是空白的，未寫一字，肖依婷瞥了一眼，冷冷地說肯定是哪個情人的禮物。歐陽放便放了筆記本去看信，那些信的信封都沒有寫明寄信人，這疊信很快吸引了歐陽放所有注意力，他整疊地拿出來。肖依婷腦門嗡的一聲，抓起信，拆開一封，來不及看內(nèi)容，先認(rèn)字跡，和前段時間收到的不同，又去找寫信人，這次，信的末尾有落款：惜秋。

尹儀告訴過歐陽放，她那個死去的朋友就叫惜秋。

八

信封上有郵戳，歐陽放看了一下，都是從尹宇老家的縣城寄出來的，他按時間順序排列好，肖依婷一直在發(fā)呆。歐陽放問，現(xiàn)在看么，還是等尹宇回來？

等他做什么。肖依婷聲音沙啞，從頭至尾，他肯承認(rèn)過一丁點(diǎn)？或者他真的讓自己完全忘掉了？

肖依婷展開一封信。

我不知道怎么稱呼你，在我看來，你是給我?guī)韾u辱的魔鬼，我卻不得不給魔鬼寫信。你知道你給我留下怎樣的烙印嗎？將有怎么樣的后果嗎？你不知道，肯定也從未想過，犯下罪后，你就逃得無影無蹤。本來，我想這輩子不可能再見到你那張臉，不可能對你發(fā)出一個聲音的，可是，現(xiàn)在我要求你回來，你想想該怎么辦，我有了身孕。我想象你現(xiàn)在害怕得發(fā)抖的樣子，又想哭又想笑，可我還是要說，你得回來想辦法。

不，你不用回來了，你回來能有什么辦法，一定會讓我殺掉孩子，我看透了，你這樣兇惡懦弱的人，除了這個辦法，你還能走哪條路？我決定了，要把孩子生下來，雖然他由罪惡產(chǎn)生，可這是我的孩子，罪惡跟他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憑什么不把生命還給他？

我爸我媽知道這件事后，罵我，要我說出那個人，那是我的恥辱，我怎么會說。他們說要打死我，我只能走，不走的話，我的恥辱會變成整個家的恥辱，我得把自己藏起來?，F(xiàn)在，我在縣城租了一個小屋，進(jìn)了一家服裝廠打工，不過，不用多久，我的身體會笨重起來，我將待不下去，我得趁這幾個月的時間掙一點(diǎn)錢，至少保證孩子出生時不會被餓死。我媽已經(jīng)找到我的租屋來，她一邊罵我，一邊哭，一邊給我?guī)С缘挠玫摹Ｎ抑?，回來時，她得挨我爸的罵，罵她教出我這個不知羞恥的女兒。

我說這些是想讓你問問自己，說到底這是誰的羞恥，現(xiàn)在情形就這樣，你打算怎么辦？你看著辦吧。記得，摸著你的胸口想。

肖依婷雙手不停地抖，將信紙抖落在地上，她求救般地望著歐陽放，這是不可能的，這樣的事。

歐陽放不出聲，展開另一封信，說你還看么？

肖依婷無力地?fù)u搖頭，歐陽放便獨(dú)自讀起信，肖依婷卻又湊過去。

你竟然還跟我訴苦，說什么你現(xiàn)在完全沒有能力，學(xué)費(fèi)伙食費(fèi)靠勤工儉學(xué)，而我又有什么能力呢？你只擔(dān)心著回來要承擔(dān)什么，怕斷送你的大好前程，說什么大學(xué)四年就白念了，說什么又得回到山村，有可能一輩子困死在這里，出不了頭，天啊，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對于孩子，對于我，你提都不敢提，完全沒有想過我背著這樣的重負(fù)，一輩子早已經(jīng)困住了，而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我太吃驚了，到現(xiàn)在為止，你還在為那件事辯護(hù)，說什么那天和同學(xué)相聚，談到將到踏入的社會的艱難，說什么悲觀失望，喝了一些酒，回家又剛好碰到我，又剛好家里沒人，一時沖動……別提這些了，我為你感到無地自容，你把這一切歸為想不到和剛好，隔著這么遠(yuǎn)的地方，我都聞得到你胸口骯臟的惡臭。

對了，你讓我把你的回信毀掉？哈哈哈，你是這樣讓我鄙視的一個人，你放心，關(guān)于你的痕跡我一點(diǎn)也不想留，早就撕碎了。你不必再回來了，我自己會走下去，帶著我的孩子，我的生命不需要你。

歐陽放一封一封地展著信，肖依婷突然說，我來讀吧。

本來打算不再給你寫信的，但是不行，最近，我身體越來越差，不是小毛小病之類的，我的心臟本來就不好，近來我自己感覺更壞了。我的命可能不長了，這是多么可怕，我的孩子怎么辦？不過，我一定會撐著的，直到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為止。

這不是說賭氣話，我要死了，感覺是那么明顯。我只能給你寫信，我死了以后，孩子你一定要管，現(xiàn)在是我的孩子，我若走了，就是你的孩子，你得養(yǎng)大他，教好他。你害怕嗎？不用害怕的，我死了，沒有人會將事情真相告訴孩子，你將是他正直的父親，你可以告訴他，他的母親不幸去世，可以為他虛構(gòu)一個曾經(jīng)美好的家庭。若還擔(dān)心你的形象你的前程，我只能說，你是一個男人，該想辦法面對這些。

（字開始變得歪歪扭扭）我要喘不過氣了，我必須歇一歇，為了孩子，我得維持到最后一刻，再過兩個月孩子就出生了，時間已經(jīng)不多，你快點(diǎn)回信，告訴我，你會照顧好孩子，這是你的機(jī)會，我敢說，錯過這機(jī)會，你這一輩子不會過得好的。

我該相信什么？肖依婷無措地自言自語，卻手忙腳亂地翻著那些信，快找找，后來怎么樣，她活著嗎？他回去了嗎？

歐陽放翻出一封信，看了下日期，說，這是那邊寄來的最后一封信。肖依婷幾乎是搶過去的，顫著手打開信。

我等你的信等了那么久，你在猶豫什么，這種時候你竟還在猶豫，來信也寫得含含糊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罪人，犯了錯卻不敢面對，不敢承認(rèn)，你還想躲到什么時候？上天會審判你的。

你知道我現(xiàn)在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嗎？工廠我去不了了，整天就待在出租屋里，我媽一直要我回家，說什么事由她擋著。我怎么回得去，再多的人也沒法為我擋什么，回去只會傷更多的人，所以我搬地方了，沒讓我媽知道新地址，只給她寫了信，讓她放心，我騙她說你回來負(fù)責(zé)了，一切都好，是的，你應(yīng)該這樣做的，可是，現(xiàn)在你在哪里？

回來吧，算我求你了，因?yàn)槲腋杏X特別不好，真活不久了，孩子一定得有人好好養(yǎng)活，再過幾天，他就要出生了，我怕來不及。你如果現(xiàn)在動身，也許我可以看見他有了依靠，希望他不要提前出生。這可能是我寄出的最后一封信了，我不知道一會兒去寄信走那一段路要費(fèi)多大的力氣。

回來接你的孩子。

沒了？肖依婷愣愣看著歐陽放，她翻找信封，里面空空如也，看信紙背面，沒有任何下文。

她怎么樣了？他回去了嗎？她瘋狂地?fù)P高聲音，質(zhì)問歐陽放。

所有的信都看完了，這是最后一封信。

肖依婷揪著頭發(fā)，我不信。

歐陽放突然說，得找尹宇的妹妹，尹儀。

現(xiàn)在就給她打電話。肖依婷說。

九

在電話里，歐陽放又細(xì)細(xì)問起尹宇大學(xué)時的情況，尹儀有些疑惑，談得很籠統(tǒng)，她說大學(xué)那幾年我哥就是上課，假期打工掙學(xué)費(fèi)，幾乎沒怎么回家，連我哥前段時間也來問我這些，他怎么了。

肖依婷接過電話，說放心，歐陽放是熟人，這事是你哥交代給他的，想弄清一些事，尹儀你幫著回想回想。

尹儀還在猶豫，歐陽放對著電話說我是警察。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問吧，我盡量想。

你哥大學(xué)四年一次也沒回去過？特別是大三的時候？歐陽放問。

那時，為了路費(fèi)，也為了多掙點(diǎn)錢，他是很少回，可你這么一問，確實(shí)回過一兩次。對了，大三暑假時真回過一次，你怎么知道？

他回去做什么。

那次是他一個同學(xué)幫他在縣城找到一份不錯的暑假工，他在家里住了一段時間。不過，那次不知怎么的，他半途突然走了，連工資都沒有拿，他的同學(xué)還找到家里，問出了什么事。后來我們問起，他只說學(xué)校臨時有急事，來不及打招呼。

歐陽放在電話這頭記下什么，接著問，那時你家還沒電話吧，后來你哥寫信回過家么？問過什么沒有？

沒有。尹儀說，我哥很少往家里寫信，偶爾寫也就是問問爸媽怎么樣，說他在外面還好之類的。

大學(xué)期間，他就回這一次？

當(dāng)然不止。尹儀說，大一那年春節(jié)是回過的，還有大四那年也回過一次。

大四那年回過？你說說。

那一次他回得很突然。尹儀說，而且又剛好碰上那件事，所以我印象極深。

在尹儀的講述里，歐陽放不停地記錄，肖依婷則一動不動，她覺得自己連思維都停止了。

尹儀說，那天我送走惜秋后回去時，哥哥突然回家，我當(dāng)然奇怪，他一聲招呼也沒打，好像也沒帶什么行李。我問過，忘記他怎么回答了，反正含含糊糊的。我也沒心思多問，我剛送走惜秋，剛和她媽媽燒掉她的舊物，頭腦很亂，胸口很悶。哥哥很快進(jìn)了房間，一直待在里面，晚飯時爸媽叫他，他說坐車太累，想休息，讓我們先吃?？墒峭砩希鲩T了，整夜沒回家。因?yàn)橄锏氖?，那晚我一直睡不著，她才不到二十歲啊。天快亮的時候，我聽見哥哥回來了，便穿了衣服出去，我心里難受，想跟他說說話，可他好像喝醉了，臉色很可怕，看起來比我難受得多，半趴在茶桌上，我只能扶他進(jìn)房休息。那次，哥哥連睡了幾天，一直發(fā)著高燒，人事不省，我媽守了幾天，不停給他灌青草水，總算把他守醒了。醒來后，他對自己在家里很奇怪，拍著腦袋想了半天，恍然地說他是回來參加高中同學(xué)聚會的，昨晚喝得大醉，他說這幾天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可雜亂得很，一點(diǎn)也想不起來。

放下電話，歐陽放說，得再找找尹宇的高中同學(xué)，至少可以弄清楚是不是有過那么一個聚會。

不，別查了。肖依婷愣愣地說。

你放得下？歐陽放問。

肖依婷張了張嘴，半天，她說，都是騙人的，自相矛盾，若是她沒活下來，那前段時間那些信是怎么回事，而且完全是不相同的筆跡。

所以得再查。

肖依婷不出聲。

歐陽放突然想起箱子里那個空白的筆記本，他拍拍額頭，怎么忽略了這個，尹宇有必要這樣鎖一個空白筆記本么？

肖依婷冷笑了一聲，我說過了，肯定是哪個女人的定情物。

歐陽放拿出那個本子，細(xì)細(xì)翻抖起來，本子里夾著一個信封，信封是空白的。打開信封，里面有一張揉皺的紙，潦草地寫著幾個字：我立即回去。

歐陽放將字條遞給肖依婷，字跡和前段時間收到的信一模一樣，看得出是用左手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