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瑞
日前,我應邀參加了上海文史館與上海書法家協會主辦的“任政誕生百年書法展暨紀念座談會”。任政先生生前肯定不曾想到,開會的會標用上他自己寫的字。眾所周知,現在的電腦、手機都裝載有任老所寫的行書字體,供人們使用,極其方便??梢赃@樣說,現在全世界只要有華人居住的地方,都能看到任老的字,而日常見到最多的就是被用作街市的店面招牌,報刊、書籍中的標題字,深受大眾的喜愛。
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為了豐富、美化報刊出版物的版面,上海字模一廠邀請上海書法家創(chuàng)寫新的印刷字體,其中就有行書字體。那時上海的書法家任政、胡問遂、單曉天、周慧珺、周志高、劉小晴、張曉明等各寫了代表自己風格的行書字樣(200個單字,內容統(tǒng)一),然后把它縮小印樣,進行了無記名投票評選。最終雅俗共賞的任政行書得票最高,被廠方選中。
1978年的任政先生正處在老當益壯的藝術巔峰,但要在方格中寫出既能直排又能橫排,還要字字呼應、行氣連貫的字,可以想象還是有相當難度的。有時為了寫好一個字要反復寫上好幾個。老先生白天在四川路辦公室應酬各方求字,晚上還要在電風扇下,伏在案上艱苦地書寫6196個通用印刷字表的行書字稿。
說到稿酬,那時文革結束剛開始恢復,標準是極低的。任政先生辛勤勞作得到的報酬,可以說是出乎意料、難以想象的少,僅僅每字一毛錢,共619.6元!
本人參加工作的上海印刷技術研究所,就有專門研究設計印刷字體的研究室。由于工作需要學習書法,我于1962年參加了上海青年宮舉辦的書法學習班,班主任就是任政老師。
記得任老師每次上課前,都要發(fā)給供學生臨習用的課徒樣張,每次發(fā)三四張一人,其中有他用元書紙臨寫的褚遂良《倪寬贊》、王羲之《快雪時晴帖》、隸書有《史晨》《禮器》等等。一個班級二三十人,每次要寫很多作準備,可見他對學生教書是非常“任政”的。
1963年春,毛主席號召“問雷鋒同志學習”,那時正好教隸書。他就在家用隸書寫了“學習雷鋒好榜樣”幾個字,用的是郵局工作用的印刷報表,每張紙寫一個字,約十六開大小。上課前一早他就貼在教室黑板上,學生一進教室就看到這條標語。這情景至今我還清晰記得,當然標語課后被我收藏。
也許他知道我們幾個學生是搞報紙、書刊印刷字體設計的,對我們特別眷顧。記得生平第一次去南京路朵云軒花上三角七分買了一張宣紙,就是為了求先生寫字。說實話心中還是比較忐忑的,我把宣紙橫豎一開三,一張二尺用紅粉事先畫好格子,另二張對開裁成三尺大小,就這樣冒昧地向先生求字,想不到他竟一口答應。在下一節(jié)上課時,我一進教室就看到寫好的三張宣紙,張掛在黑板上了。
二尺宣寫的是隸書《蝶戀花》,三尺宣用行書一橫一直寫了《滿江紅》、節(jié)臨《蘭亭序》。任老師在三張落款中都把我稱謂“研弟”,一開始還真不懂。任老師長我二十六歲,“研弟”即硯弟,其意味深長的。既是長輩的謙虛,又寓意希望小輩在同道學習中快速的成長。這三件墨寶是先生留給我的珍貴禮物,至今我一直珍藏著,已快一個甲子了!
我初學書法的上世紀六十年代,當代書家字帖很少見到。僅上海教育出版社出了沈尹默、胡問遂的大楷習字帖很受歡迎。其余則找舊時書坊出的《九成宮》《麻姑仙壇》《玄秘塔》等黑白碑刻字帖學。如自學,無人指點收獲很少,寫了一段時間,不覺進步,反感枯燥乏味,不想再寫。但當我一旦進入青年宮受教于任老師,就進步飛快了,信心也培增。
記得每次上課講解,任老師都站著用大號狼毫筆,醮著清水在黑板上示范書寫筆法要領,學生在下面看得非常清楚。還對大家說可以行書、楷書交叉進行學習。那時他教行書《快雪時晴帖》,就是那樣站著一筆筆交待如何寫“羲、頓首”等等字的。課后回去再臨寫,效果很好。也就是在那時才懂得古人寫信用“頓首”是什么含義。
初學書法,以臨墨跡上手比學碑帖容易入門,書法老師用筆醮水,黑板上示范書寫,這都是任老師那時上課教授書法的經驗,現在我寫出來,一定可以給今后書法老師上課有點啟發(fā)幫助。
在青年宮學書法,有一次任老師教我們寫隸書。我就舉手問任老師,如何看待目前《文匯報》上新出現的隸書標題字?任老師接口就用他那略帶黃巖口音的方言說:“那是沒有學過漢碑的‘爛石書?!闭媸且会樢娧赋霰撞?。
自此,我方知隸書筆法雖簡,初學易上手,但漢碑是非學不可的。那筆畫間出現的上下起伏的抖動痕跡,是自然形成的,那是筆法功力的呈現,需日??嗑?、時間積累方成,容不得半點虛假做作。
任老師平時也關心報上出現的新字體,曾向我們上海印刷技術研究所自薦書寫隸書樣張。那是1963年書寫的毛主席詩詞。七十年代他被上海字模一廠通過競選,書寫了6196個通用印刷字模,即現在電腦中的行書字庫。八十年代其書寫的隸書字樣,在文化部舉辦的《印刷新字體評選》中獲得二等獎。
如今可惜的是未能以《任政行書體》名字在電腦字庫中命名,這對任老是不公的。在尊重知識產權的當今社會,有關部門應還其應有的署名權——我在此呼吁!
到了1983年我調入上海書店出版社當書畫編輯,同任老師的關系就轉成編輯與作者關系了,自然也到了學生向老師回報教導的感恩時侯了。
當我社有書號,可以出當代人的作品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任老師。當時要編輯出版一套各種書體技法指南叢書,例如《楷書技法指南》《小楷技法指南》《篆書技法指南》《草書技法指南》等等,那隸書當然也應稱《隸書技法指南》。
當我向任老師組稿時,很順利就拿到現成的書稿。原來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曾答應出版該書稿,后因文革擱下未出。我心中自是高興,但一看書名與我們不符,細看方知此稿曾經沈尹默過目并獲好評。沈老親題書名《隸書寫法指南》并題詞;“向來學習隸書無通俗教本,初學往往不易入門。任君此著可彌補此種缺陷,善讀之者自可開鑿通津,悟入勝境,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此之謂也?!焙髞磉@書名當然不改就用沈老的。
在編輯該書過程中,有一重要章節(jié)“隸書的變化寫法”在送總編審讀時沒有通過。原來任老師把所收集的每字各種變化寫法,按筆劃多少來編,花了不少心血,一一書寫歸類制作。由于不符合正規(guī)出版要求,要推翻重寫進行整理。而每字的字頭,原是任老書寫的很小正楷字,每個只四毫米大小,現在要他老人家重寫顯然不現實。后來就由我代筆書寫,還一個一個按順序重新剪貼整理。這樣做了一段時間,實難限時完成,只能抽掉,擇時另行單獨出版一本。
大家知道,一幅作品中如果出現相同的字,則要變化寫??瑫沁@樣,行書、草書更要這樣。隸書也要變著花樣寫,寫得越多越說明你的功力高古。所以這一章節(jié),給隸書初學者的幫肋很大。
2002年我行將退休前,其子任舜華來社,想出任老師另一本楷書大字習字帖,我就把未完成的這部原稿退回了他,并請他繼續(xù)完成該書稿的后半部。后來的情形不得而知,不過由上海王寬鵬書法家編著的《隸變》前不久在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了,對想學隸書的讀者將是個很大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