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閔齊伋《會真六幻》之《幻因·圖》考

王宇

（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13）

明末閔齊伋《會真六幻》之《幻因·圖》考

王宇

（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13）

近年來，德國科隆大學(xué)“東亞藝術(shù)博物館”收藏的一套西廂記版畫受到越來越多的矚目，這套版畫出自于明代末年閔齊伋刊刻的《會真六幻》。此時，中國古代戲曲、小說的插圖，首次以饾版彩色套印的方式出現(xiàn)在世人的面前，而且與同時期刻印的畫譜、箋譜相比，絲毫不遜色。作為版畫藝術(shù)的一個特殊范式，對閔刻《會真六幻》版畫的考證于明末木刻畫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

閔齊伋；《會真六幻》；版畫插圖；饾版套印

晚明的江南一帶，圖書的刊刻事業(yè)異常繁榮興盛。這期間所刊出的書籍，不僅種類繁多、刻印精美，更為重要的是，版畫慢慢從文字的附屬地位轉(zhuǎn)向多彩套印的獨立品種。大眾喜聞樂見的戲曲文學(xué)作品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出版家、畫工和刻工，他們將戲曲舞臺上轉(zhuǎn)化而來的人物扮相和故事情景以插圖的形式固化在書籍中?！叭毡練v史學(xué)家傳田章（Denda Akira）曾統(tǒng)計了明代出版的六十多種不同版本的才子佳人曲作品《西廂記》，其中超過三十種收有插圖。巫鴻在引述其研究結(jié)果的同時，進一步指出，幾乎三十多種插圖版均出自于16世紀(jì)末17世紀(jì)初。”[1]36

在這樣一個時代，以刊刻多色套印批點本而著名的刻書家閔齊伋①《碑傳集補·閔齊伋傳》：“閔齊伋，字及武，號寓五，烏程人。明諸生，不求進取，耽著述，批?！秶Z》、《國策》、《檀弓》、《孟子》等書，匯刻十種，士人能讎一字之訛者，即贈書全帙，展轉(zhuǎn)傅較，悉成善本。著有《六書通》，盛行于世?！?，出版了一部《會真六幻》西廂記，這套版畫以明末發(fā)明的饾版套印技術(shù)、明末復(fù)興的蝴蝶裝幀形式，展現(xiàn)出了異于以往西廂記版畫的全新圖像。范景中認為：“這些圖把明代版畫、箋譜和套印的成就結(jié)合起來，不論是在創(chuàng)意上，還是在設(shè)計上、印刷上，都達到了中國古代版畫史上的高峰，以至我們可以不同意前賢以萬歷時期為中國版畫史黃金時代的觀點，而把這個時代再下降30年左右?！盵2]78這個“黃金時代”大概是指鄭振鐸在《中國古代木刻畫史略》中所提到的“萬歷時代”[3]51。流散到德國的一套款記為“寓五”的二十一幀西廂記版畫，被普遍認定為這部《會真六幻》的插圖。

一、《會真六幻》在海內(nèi)外的收藏與文獻著錄

德國科隆大學(xué)“東亞藝術(shù)博物館”（Museumfür -Ostasiatische Kunst）收藏的這套西廂記版畫，是民國時期由德國眼科醫(yī)生亞當(dāng)·布羅伊爾（AdamBreuer）在北京購得，后來被他的兒子——一名德國駐東京大使館的外交官所繼承，1962年售予歐洲漢學(xué)研究中心——德國科隆大學(xué)后，一直存放在“東亞藝術(shù)博物館”的地庫中。這套版畫中第一圖“寓五筆授”和“寓五”的留款，指向了它出自明代末年以刊刻套印本著名的吳興刻書家閔齊伋，而從第十五圖“庚辰秋日”可確認其出版的時間為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坡〈髮W(xué)所藏這套西廂記版畫是脫離原本，以單頁托裱的形式流傳于世的，而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代末年閔齊伋出版的《會真六幻》，恰好缺失其序言中所列《幻因》部分的圖。

表1 三種《會真六幻》卷目構(gòu)成比較

《會真六幻》是有關(guān)西廂記的文獻匯編，它分為《幻因》《扌芻幻》《劇幻》《賡幻》《更幻》《幻住》六個部分和另外三種附。何以冠名“會真六幻”？閔齊伋在卷首的序言中說道：

云何是一切世出世法，曰真曰幻。云何是一切非法非非法，曰即真即幻。非真非幻，元才子記得千真萬真，可可會在幻境。董、王、關(guān)、李、陸，窮描極寫，攧翻簸弄，洵幻矣，那知個中倒有真在耶！曰：微之記真得幻，即不問，且道個中落在甚地。

即真即幻、非真非幻，是閔齊伋花甲之年，在自己的刊刻事業(yè)發(fā)展到頂峰時，對西廂記以及人生所發(fā)出的感慨。“會真”之名沿用了唐代元稹的《會真記》，“幻”是夢幻，“同因異想，夢境遂別”[4]718。古人說夢幻包括因與想兩個方面，因是外界的條件，想是個人所想。董、王、關(guān)、李、陸，同因異想，兼想與因，別為六幻?！痘靡颉肥沁@部夢幻西廂記的緣起部分，包括《會真記》《圖》《詩》《賦》《說》《夢》；“扌芻”是指“扌芻彈詞”，是一種以琵琶等弦樂伴奏的彈唱形式，《董解元西廂記》又稱“西廂扌芻彈詞”，《扌芻幻》即是《董解元西廂記》扌芻彈詞。《劇幻》是另一種形式的劇本，王實甫參考了《董解元西廂記》寫為雜劇，《劇幻》代表《王實甫西廂記》?！顿s幻》的“賡”，其含義是續(xù)，指關(guān)漢卿延延續(xù)了前人的手筆，是為《關(guān)漢卿續(xù)西廂記》，此部分附《圍棋闖局》和《箋疑》?！案笔菑牧硪粋€方面的改寫，《更幻》是明代李日華依據(jù)王實甫北曲雜劇《西廂記》改編成的南調(diào)劇本《南西廂記》。李漁《閑情偶記·詞曲》評：“詞曲中音律之壞，壞于《南西廂》……此北本雖佳，吳音不能奏也。作《南西廂》者，意在補此缺陷，遂割裂其詞，增添其白，易北為南，撰成此劇?！薄痘米　肥敲鞔硪徊俊赌衔鲙洝?，它的著者陸采（陸天池）在序言中說：“迨后李日華，取實甫之語翻為南曲，而措詞命意之妙，幾失之矣。予自退休之日，始綴此編，固不敢媲美前哲，然較之生吞活剝者，自謂差見一班?！薄痘米　钒ā蛾懱斐啬衔鲙洝凡⒏綆А秷@林午夢》，“六幻”終結(jié)于此。

由于閔齊伋《會真六幻》版本流傳與文獻記載呈現(xiàn)出不一致的狀態(tài)，表1列舉了較有代表性的三種《會真六幻》卷目結(jié)構(gòu)進行比較，從而得出插圖與原本的關(guān)系以及其所處的卷目。

明末閔齊伋《會真六幻》十九卷現(xiàn)在部分保留在中國國家圖書館，閔齊伋在序言末列出了《會真六幻》的卷本構(gòu)成，此文獻材料現(xiàn)由中國國家圖書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影印出版。[5]419《明代版刻綜錄》第五卷記載了《會真六幻西廂》十四卷，錄為明崇禎閔齊伋朱墨套印本，此條目為日本小林宏光所引用。[6]16明末清初致和堂獲得閔齊伋《會真六幻》的版權(quán)并重印為《六幻西廂記》，其版權(quán)頁申明“三山謏客閔遇五校”，此本后經(jīng)我國著名戲曲理論家齊如山收藏，2014年由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影印出版。從表1可清晰看出，三種版本《會真六幻》的卷本構(gòu)成有如下差異：

（1）《明代版刻綜錄》并未著錄《會真六幻》第一部分《幻因》的圖、詩、賦、說、夢，致和堂《六幻西廂記》未刊出“圖”的部分。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末閔齊伋《會真六幻·幻因》部分的圖，不知何時與原本失散，因此范景中懷疑科隆所藏西廂記版畫與北圖所藏《會真六幻》，兩處“原為一家眷屬”[2]79，國圖所藏《會真六幻》明確了“圖”所在的部分。在這一點上，小林宏光則認為“科隆本版畫被認定為是裝飾第三套四卷西廂記的插圖”[7]33，即《劇幻》中《王實甫西廂記》四卷。他的線索是：天理本（日本天理圖書館藏本）是昭和二年（1927年）在北京圖書館根據(jù)《會真六幻西廂》的西廂記四卷和續(xù)西廂記一卷的臨摹本，天理本第一冊之首有原插圖翻拍而成的照片，即科隆本的第一圖和第十五圖。[8]85-89

（2）《明代版刻綜錄》中《會真六幻西廂》將王實甫《西廂記》和關(guān)漢卿《續(xù)西廂記》共同歸結(jié)為第三部分；將《五劇箋疑》單獨著錄為第四部分。其實閔齊伋所撰只有《五劇箋疑》，應(yīng)附在《賡幻》中關(guān)漢卿《續(xù)西廂記》之后，民國八年（1919年）由貴池劉世珩所刊的《暖紅室匯刻傳劇》收錄；未收錄《圍棋闖局》。

（3）致和堂《六幻西廂記》序言末卷目里列有《園林午夢》，后實無。

由上可知，各種版本《會真六幻》的卷目構(gòu)成存在著不少差異，除了著錄的疏漏以外，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閔齊伋此部《會真六幻》還有另外的印行方式。如早期徽州《程氏墨苑》就以墨印本和套色本兩種形式刊行，套色本便于鑒賞和收藏，墨印本面向普通的市民階層?？坡∷氐拈h本西廂記插圖，刻印精美為世所罕見，讓人很難相信這是一個面向普通民眾的通俗出版物。明末清初致和堂所刊《六幻西廂記》的序言與北圖舊藏《會真六幻》的序言僅有一字不同，那就是《六幻西廂記》的《幻因》部分，只有詩、賦、說、夢，而不見圖。致和堂重印的這個版本之所以無圖，也許是因為原版使用的饾版套印技術(shù)難以再現(xiàn)或者閔齊伋本人不愿意出讓，故此被拿掉了。這里也再次證明了，科隆所藏的西廂記版畫，正是《會真六幻》第一部分《幻因》的圖。

1977年，科隆“東亞藝術(shù)博物館”館長郭樂知（Rog er Gopp er）館長在德國以珂羅版的方式將此版畫進行出版，并于1985年將影印本贈與徐秉琨。1990年9月，朵云軒將徐秉琨這套影印本重新付之梨棗，刊名為《明刻套色西廂記圖冊》。徐秉琨在此圖冊的序言中說：“遼博保存四十年代日本黑田源次氏所拍此冊照片，而冊末有無名氏于丙申年和三弟玉川詩一首，為德藏本所不見。茲附刊于后，以俟有志者考其流傳淵源云?！盵9]現(xiàn)在科隆本中無詩，如果賦詩本與科隆本并非同一個本子，那么，也許還另有一本《會真六幻》版畫存世。除了朵云軒重雕的《明刻套色西廂記圖冊》以外，還有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西廂記圖》，這套圖冊所根據(jù)的底本也是科隆所藏、后來由郭樂知館長刊行的影印本。此影印本是1985年冬，顧炳鑫在美國講學(xué)時受贈于其友人楊思勝的。隨后，周蕪赴日訪書，也獲得此本，后收錄在他的《日本藏中國古版畫珍品》中。

科隆所藏的這套明末閔齊伋西廂記版畫，是閔刻《會真六幻》中《幻因》的插圖部分，迄今為止尚未在別處發(fā)現(xiàn)有相同版本，因此被視為孤本。在明代三十多部西廂記插圖本中，以饾版彩色套印的西廂記版畫插圖，僅此一例，因而又被視為珍本。它誕生于活躍的明末金陵圖書市場，與同時期所刊刻的畫譜、箋譜相比也絲毫不遜色，它將明代末年流行于市井階層的戲曲小說插圖提升到了高雅的獨立品種。直至今天，重雕本和影印本還在為了滿足市場的需求而一再刊行。黃裳在《來燕榭書跋》中提到：“余向不收閔刻套板書，年來只得西廂記一部，以其附圖絕精也?！盵10]3由于文中并未對所藏版畫作詳細的描述，僅可從中獲知另有一部附圖精絕的閔氏西廂記套板書存在。

二、《會真六幻》版畫對版畫傳統(tǒng)圖式的延續(xù)和對畫譜、箋譜創(chuàng)作技巧的借鑒

明代有著傳承有序的西廂記版畫刊刻史，現(xiàn)存最早的西廂記刊本殘頁中就附有插圖?！?978年，在北京中國書店發(fā)現(xiàn)的元刻本《文獻通考》書背上，粘有四頁《新編校正西廂記》。據(jù)考證，此殘頁本當(dāng)為明初刊本，是現(xiàn)今所知最早的《西廂記》刊本?！盵11]1重要的是，這四頁中就有兩頁西廂記版畫插圖。最早的完整的插圖本《西廂記》是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京師書坊金臺岳氏重刻本的《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參增奇妙注釋西廂記》（簡稱弘治本），此本版式以上圖下文為主，共有插圖273幅。隨著明后期戲曲小說刊刻的發(fā)展，西廂記版畫固定在《佛殿奇逢》《僧房假寓》《墻角聯(lián)吟》《齋壇鬧會》《白馬解圍》《紅娘宴請》《夫人?；椤贰耳L鶯聽琴》《錦字傳情》《妝臺窺簡》《乘夜逾墻》《紅娘問病》《月下佳期》《堂前巧辯》《長亭送別》《草橋驚夢》《泥金報第》《尺素緘愁》《詭媒求配》《衣錦還鄉(xiāng)》二十折中，卷首通常鐫刻一幅符合明人審美趣味的鶯鶯繡像。閔齊伋在設(shè)計《會真六幻》二十一幀插圖的時候，參照了稍早時期凌濛初《西廂五劇》的折目。閔凌兩家為明末吳興兩大著名的出版商，并世為姻戚，后來均將各自的出版事業(yè)擴展到南都金陵。

閔齊伋受傳統(tǒng)西廂記版畫的影響在《會真六幻》卷首的鶯鶯像中就可看出一二。此鶯鶯繡像，四周以花欄作為邊框裝飾，左邊留有小篆“嘉禾盛懋寫”及“盛懋之印”和“子昭”兩枚印章，右邊是半身鶯鶯繡像，人物鐫刻線條流暢，麗而神古，唯有團扇套印花青色。以鶯鶯像作為卷首在明末非常流行，比較不同版本《西廂記》的鶯鶯像，可發(fā)現(xiàn)閔本的鶯鶯像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卷首有鶯鶯像的明末插圖本有：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起鳳館《元本出相北西廂記》；崇禎四年（1631年）山陰李氏延閣李延謨（李告辰）本《北西廂記》；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張深之先生正北西廂秘本》；崇禎十三年西陵天章閣醉香主人刻本《李卓吾先生批點西廂記珍本》。其中，李告辰本《北西廂記》中陳洪綬所畫的鶯鶯像與閔齊伋《會真六幻》的鶯鶯像，在人物的姿態(tài)、手勢和團扇等方面相似度極高。因此，日本學(xué)者小林宏光認為閔本鶯鶯像“剽竊了當(dāng)時首屈一指的人物畫家陳洪綬的鶯鶯像圖樣”。[7]34對此，筆者認為人物形象的塑造經(jīng)過歷代的傳承，具有一定的認知性和符號性，當(dāng)鶯鶯像定格為一種大眾樂見的模式時，再塑造其他版本的鶯鶯像反而就“不像”了。這種由文人參與版畫創(chuàng)作的形式在當(dāng)時非常流行，后來經(jīng)由刻工們的沿襲制作形成固定的模式被反復(fù)套用。閔齊伋刻本中的鶯鶯像迎合了這種趨勢，采用了當(dāng)時最為流行的鶯鶯像版本并套印了色彩，進而使人物形象更加細膩。

除了因循經(jīng)典折目編排插圖并采用鶯鶯像作為卷首的西廂記版畫舊例，閔齊伋這套版畫處處表現(xiàn)出“奇幻”二字，這在其他西廂記版畫，甚至在其他戲曲小說的插圖中都是罕見的。這種奇幻的感覺，來自那些比例、線條精準(zhǔn)，又非常符合透視規(guī)律的圖像刻畫。版畫中的星宿分野、傀儡戲、玉環(huán)、缽、觶等插圖不由讓人聯(lián)想到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出版的《三才圖會》[12]?！度艌D會》是一種圖錄書，其主要目的就是滿足讀者對于圖像的欣賞或百科的認知需求。所不同的是，閔齊伋刊刻的這套版畫，不但實現(xiàn)了為文本立像這一宗旨，更增加了版畫特有的欣賞功能，加上多色套印的超凡技藝，這種新穎的插圖與同時代的其他版畫相比，立刻就脫穎而出了。

與閔齊伋交好的凌濛初，雖然在刻書的數(shù)量上勝于閔齊伋，但在?？焙唾|(zhì)量上卻略遜一籌。明謝肇淛在《五雜俎》卷十三就批評說：“閔優(yōu)于凌，吳興凌氏諸刻急于成書射利，又慳于請人編摩，其間亥豕相望，何怪其然。”明天啟年間（1621～1628年），凌濛初刊刻出《西廂五劇》，該本有二十幀西廂記插圖。凌氏這一刊本于民國五年（1916年）由劉世珩暖紅室重刻，在后世流傳最廣，影響頗深。遺憾的是，凌濛初并未將多色套印的方法運用到《西廂五劇》的插圖中，從插圖的留款可知刻工是來自新安的黃一彬，由吳門王文貞寫。

新安黃一彬不但協(xié)助凌濛初鐫刻了《西廂五劇》，在較早的時期，也曾參與明代墨模雕刻圖譜集《程氏墨苑》的鐫刻。明萬歷三十三年（1605年），安徽歙縣制墨大師程大約輯刻的《程氏墨苑》，最早采用了一版多色印刷的方法?！笆┎噬呓迨?，多半為四色、五色印者。此書各彩圖，皆以顏色涂漬于刻板上，然后印出；雖一版面而具數(shù)色。”[13]46黃氏沒有將《程氏墨苑》中的多色印刷方法引入到《西廂五劇》的插圖中，也許是因為此時多色印刷方法還未成熟，凌氏又急于成書射利，故不能盡善盡美。另一方面，可以看出刻工和印工之間的流動和相互間的技藝傳習(xí)，使刻書風(fēng)格和印刷技巧能夠不斷地延續(xù)和發(fā)展下去。新奇圖書范式的出現(xiàn)，并不一定是基于某些出版家的卓識遠見，而是出版家聯(lián)合畫家和刻工、印工們集體勞動的成果，這諸多要素終于在明末的圖書市場中合力將饾版套印技術(shù)研制成功了。

除了安徽的《程氏墨苑》采用了一版多色的印刷方法以外，在金陵從事木版彩印事業(yè)的還有吳發(fā)祥和胡正言。吳發(fā)祥于明天啟六年（1626年）刻印了拱花木刻彩印的《蘿軒變古箋譜》，胡正言于明天啟七年（1627年）至崇禎六年間（1627～1633年），將《十竹齋書畫譜》刊刻完畢。此時，多色套印的方法業(yè)已成熟，而以彩色套印點校本多見的閔齊伋，在稍后的明崇禎十三年，刊刻了與同期相比完全出新的六色饾版套印《會真六幻》。這套版畫以蝴蝶裝的形式，左右跨頁展開同一幀插圖，它的設(shè)色以藍色、綠色冷色調(diào)為主色，再施以黃色、橙紅、棕色暖色調(diào)作為補色，黑色作為線條進行勾勒。特別是《墻角聯(lián)吟》和《錦字傳情》這兩幀圖，在形式和構(gòu)圖上與同時期金陵出版的箋紙極其相似。閔本《會真六幻》版畫借鑒了金陵一地箋譜和畫譜的印刷技巧，并且絲毫不遜色。

閔齊伋所刊刻的《孟子》里有1624年龔惟敬的跋語，此書是閔遇五“刻于南都”?！稌媪谩纷孕蚰╊}“三山謏客閔寓五”，王重民“考三山街一在福建，一在江寧，則又知是書刻于寓五客南京時也”[14]688。這說明閔齊伋刊刻《會真六幻》的地點是在明末的南都金陵，大致為現(xiàn)在南京的三山街一帶。三山街向南有自洪武十三年（1380年），朱元璋為“填實京師”，從全國各地調(diào)集4.5萬戶工匠所建立的“明代十八坊”，十八坊之一的“顏料坊”就在城南門西內(nèi)秦淮河?xùn)|側(cè)，自明初以來就是制作和銷售染料的基地。明《正德江寧縣志》記載：“弓匠坊，在鐵作坊西，北通三山街，南通顏料坊?！遍h齊伋在毗鄰顏料坊的三山街刻書，難免不會從顏料坊產(chǎn)出的各色顏料中得到啟發(fā)，并聯(lián)合善于刻印畫譜、箋譜等的工人一起進行創(chuàng)作。

三、《會真六幻》版畫的玄妙之處和創(chuàng)作意圖

閔齊伋《會真六幻》版畫代表的是明代末年圖像模式和刻印技術(shù)的卓越水平，以及讀者對西廂記文本插圖的審美傾向。與其他西廂記版畫所不同的是，閔齊伋在每一幀插圖中都體現(xiàn)出一個“幻”字，并且還隱藏了大量有關(guān)西廂記和閔齊伋個人的暗喻。在這部版畫中，閔齊伋大膽創(chuàng)造出許多非常規(guī)的景象。《會真六幻》插圖中的第二幀《僧房假寓》、第五幀《白馬解圍》、第六幀《紅娘宴請》、第十二幀《倩紅問病》、第十四幀《堂前巧辯》、第十九幀《詭媒求配》，把人像與物象同構(gòu)于一個畫面中，既滿足了人們對于器物欣賞的喜好，又展示了版畫印刷所表現(xiàn)的器物質(zhì)感和高超的技藝。如《倩紅問病》，用兩只玉鐲相扣，暗示了玉鐲中的主人公已經(jīng)鴛盟結(jié)好，玉器通透瑩潤的感覺印刷得非常漂亮，這種表現(xiàn)效果在木版印刷中是非常罕見的。《白馬解圍》運用“走馬燈”的形式，表現(xiàn)了元帥杜確和武僧惠明追擊孫飛虎的驚險場面?！对幟角笈洹芬浴翱軕颉闭宫F(xiàn)鄭恒騙婚，遭紅娘嘲弄的情景，將張生、鶯鶯、紅娘、杜確、法本、鄭恒等人物設(shè)計成傀儡在表演。走馬燈和傀儡戲代表了晚明豐富的社會文化生活，滿足了讀者對于圖像觀賞的視覺需求。

最精彩的兩幀《妝臺窺簡》和《乘夜逾墻》使用間接導(dǎo)視的表現(xiàn)手法，使讀者鏡中窺人、水中見影?！秺y臺窺簡》一幀利用屏風(fēng)將女主人公鶯鶯遮擋，由丫鬟紅娘在屏風(fēng)背后偷窺，使讀者的視線跟隨紅娘的導(dǎo)引進入屏風(fēng)之后揭開秘密，但見屏風(fēng)背后妝臺上的一面鏡子中，映照出小姐鶯鶯私下讀信的這種羞澀的情景。而案頭顛倒書寫的鴛鴦兩字，與丫鬟紅娘唱詞中“顛倒寫鴛鴦兩字”相呼應(yīng)。這種由侍女引導(dǎo)畫面起承接作用的手法，在中國古代的長卷繪畫作品中經(jīng)常見到，如《韓熙載夜宴圖》就利用屏風(fēng)和侍女來為畫面進行轉(zhuǎn)承。另一幀《乘夜逾墻》則表現(xiàn)了月夜中，男主人公張君瑞逾墻夜會鶯鶯小姐的場景，利用太湖石的遮擋，使讀者無法直接看到逾墻的張生，但是從丫鬟紅娘視線導(dǎo)向花園內(nèi)的池塘，間接看見張生逾墻時在水面的倒影。除了水中的倒影，墻外月亮地里還不忘刻畫張生的另外一個影子，而小姐鶯鶯則佯裝賞月，仿佛對逾墻事件視而不見。這種合理、巧妙的版面編排，更增添了讀者觀賞的樂趣。

除了構(gòu)圖的巧妙以外，《會真六幻》版畫還隱含了另外一些有關(guān)閔齊伋個人的信息，這些信息可能關(guān)系到這套版畫的創(chuàng)作意圖。據(jù)科隆東亞藝術(shù)博物館副館長E di th Di tt ri ch女士的研究，閔齊伋出生于明萬歷八年（1580年）[15]，如果以庚辰年為這套版畫的刊刻紀(jì)年來推算的話，崇禎十三年（1640年）為閔齊伋的元命之年。這和閔齊伋晚年刊刻《六書通》中的記述“是書成于順治辛丑，齊伋年八十二矣”的時間是相契合的。順治辛丑年為公元1661年，按照中國人虛齡一歲習(xí)俗來計算年紀(jì)，閔齊伋此時應(yīng)虛齡八十二歲。至于閔齊伋卒于何時，尚需要進一步的考證。從十六歲刊刻《東坡易傳》和《東坡書傳》，到八十二歲刊刻《六書通》，歷經(jīng)六十余年，閔齊伋堪稱一代偉大的出版家。

《會真六幻》版畫第六幀《紅娘宴請》中，為請張生赴宴而快步疾走、裙裾飛揚的丫鬟紅娘被刻印在青銅器觶的腹部。觶是一種酒器，圓腹、侈口、圈足，或有蓋，盛行于中國商代晚期和西周初期?！抖Y記·禮器》曰：“尊者舉觶，卑者舉角?！庇米鹳F的酒器觶表現(xiàn)宴請這一圖不但切合主題，并且把觶的蓋子移開，露出了銅器內(nèi)側(cè)這句特別凸顯的金文“其眉壽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第十七幀《泥金報第》中，作為小姐鶯鶯背景的屏風(fēng)上，有一行形態(tài)各異的八個“壽”字。在整套版畫中還多次出現(xiàn)祥云仙鶴的紋樣和松柏長青的點綴。這些文字、圖案與西廂記的主題并不十分關(guān)聯(lián)。前文已述，出版這套版畫的時間大約是在閔齊伋元命之年，作為自己平生唯一一部饾版套印的版畫作品，這套版畫作品的出版還有一個紀(jì)念華誕的意義。正因為此，《會真六幻》后易版于致和堂，在致和堂重印本《六幻西廂記》中，這套版畫從目錄到內(nèi)容都就此隱去了。

結(jié)語

西廂記版畫的研究，是西廂記版本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三十多部明刻《西廂記》插圖本提供了一段脈絡(luò)清晰的版畫發(fā)展歷史，成為我們今天研究明代木刻畫最寶貴的資料。明末《會真六幻》版畫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改變了人們對明末木版畫刻印水平的普遍看法，并將戲曲、小說插圖本的版畫提升到與畫譜、箋譜比肩的位置。閔齊伋《會真六幻》刊出的這套二十一幀六色的饾版木刻西廂記插圖，在明代眾多的西廂記版畫中獨樹一幟，它不但向觀者展示了精彩的圖像繪事，更采用明末成熟的饾版彩色套印技術(shù)，融合了明末金陵一地畫譜、箋譜等的刻印技巧，并積極向彩色套印人物版畫的領(lǐng)域進行開拓。這種大膽的嘗試，最終成就了這部中國古代版畫史中的經(jīng)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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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校對：劉綻霞）

APrinted Illustration Studyof TheCollectionofSixClassical Imaginary Romance oftheWestern Chamber Published inMingDynasty

Wang Yu

A setofwood p rin tnamed The Co llec tion ofSix Classical Imaginary Romance ofthe Western Chamber pub lished by Min Ch'i-chiin late Ming Dynastywhich was collec ted by"Museumfür Ostasiatische Kunst"of University of Cologne in Germany recently gained extensive attention.This is the only water color b lock p rinting which has been found about The Romance oftheWestern Chamber.This setofp rinting is also knownas the firstwatercolorb lock p rinting aboutChinese ancientd rama novelillustrations.As a specialparad igmofp rintart,its textua lresearch is ofsignificance.

Min Ch'i-chi,The Collec tion ofSix Classical Imaginary Romance oftheWestern Chamber,PrintArt,WaterColorB lock Printing

J120.9

A

1003-3653（2017）02-0018-06

10.13574/j.cnki.artsexp.2017.02.003

2016-12-10

王宇（1979～），女，河南永城人，安徽工程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講師，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2015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藝術(shù)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