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釧兒之死

《紅樓夢》，一部大書，常讀常新。頭緒萬千，究竟從何入筆？且來談?wù)劷疴A兒，看看一個小小人物的命運，以及從這個小人物身上，反照、映襯出的那些主要人物，那令人沉思慨嘆的命途。

金釧兒，王夫人的貼身丫鬟。姐姐是金釧兒，妹妹是玉釧兒。釧是首飾，一對兒首飾。

金釧兒第一次出現(xiàn)，是第七回，王夫人陪嫁周瑞家的去薛姨媽那兒尋主子，見金釧兒與一個才留頭的丫頭在玩。那丫頭是香菱，就是甄士隱那被拐走失散的女兒英蓮，薛蟠為她打死人，賈雨村為她亂判案，幼小的香菱，已歷經(jīng)滄桑，她自己尚懵懵懂懂，也不記得父母家鄉(xiāng)，她未來之命苦，可想而知。此時金釧兒出現(xiàn)，不過是陪襯香菱。周瑞家的說香菱，“倒像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香菱是秦可卿的影子。金釧兒與香菱玩，是寫金釧兒之性情與香菱一樣，也與晴雯一樣。主子中秦可卿、尤三姐、林黛玉，是一類的，性情之側(cè)重不同；丫頭里香菱、金釧兒、晴雯也是一類。

金釧兒第二次出現(xiàn)，是二十三回，寶玉去見賈政王夫人，“金釧兒、彩云、彩霞、繡鸞、繡鳳等眾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著呢”，集中列出王夫人主要丫鬟名字。金釧兒排第一，是王夫人身邊享受一兩月錢的四大丫鬟之一，在賈政夫婦這里的地位，等同于襲人之于寶玉、平兒之于鳳姐賈璉、鴛鴦之于賈母。此回寫寶玉想著要見父親，心中不自在，“金釧兒一把拉住寶玉，悄悄地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可見寶玉平日即是這般與丫鬟調(diào)笑，要吃女孩兒嘴上胭脂，原無什么要緊，不過是公子哥兒的習(xí)性。此回特特道出金釧兒的“輕佻”，卻是為下文伏筆。

金釧兒第三次出現(xiàn)，就被逐出賈府了。三十回，寶玉盛夏無聊，亂晃，晃到母親處，王夫人午睡，金釧兒在捶腿，就與金釧兒調(diào)笑幾句，大意是要向太太討她之類沒要緊的話，金釧兒答語輕佻，被王夫人聽見，打了一嘴巴，就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接下來一段是金釧兒一生正傳：

金釧兒聽說，忙跪下來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罵，只管發(fā)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一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喚了金釧兒之母白老媳婦來領(lǐng)了下去。金釧兒含羞忍辱地出去，不在話下。

金釧兒第四次出現(xiàn)，就死了。三十二回，借一個婆子口敘述出來，“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前兒不知為什么攆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會她，誰知找她不見了。剛才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里打水，見一個尸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她……”

金釧兒一生就此了結(jié)。但在金釧兒之死這件事上，不同人，各各表現(xiàn)出不同嘴臉來。這也是作者烘云托月之法吧。這是本文要細(xì)致分析的。

1.王夫人

寫金釧兒，為著寫王夫人，所謂背面敷粉法。小說總正面寫王夫人如何慈祥厚道、罕言寡語，一味吃齋念佛，孝敬賈母，相夫教子。即便逐出金釧兒，也說“王夫人固然是一個寬仁慈厚的人”，“固然”兩字用得好！正如寫賈政，說他“本要”科第出身、“不料”得皇上賜官，都是作者的春秋筆法。王夫人固然寬仁慈厚，卻僅因一句輕佻話語，且是寶玉這等公子哥兒調(diào)笑在先，竟將一個跟了自己十來年的大丫鬟驅(qū)逐出去（三十二回，她對寶釵說，“金釧兒雖是個丫鬟，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其刻薄寡恩，不獨令其身邊人心寒，寒意也透出紙背，令讀者汗毛直豎。難怪襲人聽聞金釧兒死，不覺間流下淚來，那是唇亡齒寒之淚，是同為奴才命運的感同身受：一句不協(xié)，輕則打罵，重則逐出，乃至受賈赦賈珍賈璉之流淫媾。王夫人對貼身大丫鬟尚如此無情，后來發(fā)生的事也就自然順出：抄檢大觀園，驅(qū)逐司棋、四兒，將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沾牙的晴雯從床上拖下攆出，任由芳官、藕官出家為尼，種種。

表面上，賈府是王熙鳳管家，王夫人并不管事。其實不然。她到處安插耳報神，襲人只是其中之一；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吳興登家的，都是王夫人的惡奴。小說寫鳳姐之為非作歹是明寫，寫王夫人之狠惡是暗寫。四十六回，賈赦要討鴛鴦做姨娘，賈母大怒，見王夫人在旁，當(dāng)眾即罵：“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里盤算我！……剩了這么個毛丫頭，見我待她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她，好擺弄我！”賈母是氣糊涂了？本應(yīng)罵賈赦之妻邢夫人，罵王夫人是否罵錯了？下一回她見著邢夫人，“直至無人”，才說了幾句端正勸告的話。聰明如賈母，豈會罵錯？我們看看襲人原是賈母貼身丫鬟給寶玉的，三十四回之后，是如何被王夫人收買（襲人月錢從賈母處出一兩改為從王夫人處出二兩一吊，且不告知賈母），變成王夫人的耳報神，就知道別的事情如何發(fā)生了。王夫人的舉動，賈母心知肚明，只隱忍不言罷了?！芭_了她，好擺弄我！”就鴛鴦事，連襲人之事，乘便說出，一機雙敲。但賈母也只能發(fā)泄一下，能怎么辦？賈府的日常運營，被王夫人、王熙鳳把持，她們同是王家人，王子騰正處于權(quán)力上升階段，王夫人又是貴妃賈元春生母；而賈家呢？賈政不過是個五品小官，寧國府那邊更沒什么像樣的。家庭權(quán)力是朝廷權(quán)力的延伸。賈母發(fā)怒，不過告知大家，她還不是個“老昏君”，別太過分了！賈府權(quán)力消長變化正是在這些閑言中體現(xiàn)出來，看官須仔細(xì)！

趙荔紅

金釧兒之死話轉(zhuǎn)回來，金釧兒之死，傳揚開，對王夫人“慈祥厚道”的名聲可不好；若是金釧兒娘家鬧出來，更是麻煩。所以，王夫人一方面要探聽賈府上下如何看待這件事，于是就有了第三十二回，她對寶釵說：“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突然投井死了！”其口吻，竟如同談?wù)撘粋€不相干之人茫無所知緣由而發(fā)生的“奇事”，過后又找補，說是因為金釧兒弄壞東西，自己打她一下，逐出去是為了氣氣她，誰知就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一番安慰的話，自然很合她的心，下文再敘。王夫人另一方面要做的是給錢給衣裳首飾，又叫人念經(jīng)超度，又將金釧兒每月一兩例錢給玉釧兒吃個雙份。這樣幾個動作，金釧兒娘家不再會告發(fā)，王夫人自己也安了心、洗了罪過，依舊享有“慈祥厚道”的好名聲。同時，通過對金釧兒之死的議論，王夫人還識別出了寶釵、襲人兩個“貼心”人。

2.賈政

三十三回，寶玉挨父親打有兩個緣由：第一是狎戲子琪官；第二是“淫辱母婢”，賈環(huán)誣告給賈政，說寶玉強奸未遂，致金釧兒賭氣投井。賈環(huán)的消息來自賈政之妾趙姨娘。金釧兒既是王夫人貼身丫鬟，自然也伺候賈政，就譬如平兒伺候鳳姐賈璉一般。金釧兒之死的真實緣由，賈政難道一無所知？

假如賈政真的一無所知，只能說明三點?；蚴峭醴蛉擞幸怆[瞞，這說明他們夫妻兩個也是相互藏奸，如同賈璉鳳姐相互爭斗、各以利益畜養(yǎng)惡奴一般，又至少說明賈政于榮府日常事務(wù)是一筆糊涂賬（或裝糊涂）。因此，外甥薛蟠打死了人投奔來，他窩藏并協(xié)同舞弊；哥哥賈赦為幾把扇子弄得人傾家蕩產(chǎn)，不曾聽他勸諫半句；侄媳王熙鳳為三千兩銀子毀人婚約、逼死男女，他莫聽莫聞；更兼賈珍賈璉諸侄子，在他眼皮底下，斗雞走狗、淫遍賈府、恣意妄為，種種，沒聽見賈政發(fā)過怒、行過什么家法。獨獨因人幾句言語，就對兒子大打出手。再者，賈環(huán)誣告寶玉，他竟也不查問清楚，既不相信兒子品性，也不明察，聽信趙姨娘、賈環(huán)搬弄是非，他們今天會指認(rèn)寶玉奸淫，明日更能搬弄別樣是非。寶玉虧得有賈母寵愛，尚不免于被燈油燙傷幾近毀容、被道婆施魔法、被誣告后遭毒打等種種磨難，賈府之險惡環(huán)境可想而知。

如果賈政明知金釧兒被驅(qū)逐真實緣由，依舊聽任賈環(huán)對寶玉的誣告，竟以此理由狠打起寶玉來，難道賈政真的不顧恤父子之情嗎？

賈府中，最有政治頭腦的，一個是賈母，一個即是賈政，由二十二回元宵諸子侄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可知。當(dāng)時形勢，賈蓉媳婦秦可卿新死，以其出殯時王族路祭、大太監(jiān)戴權(quán)親臨的排場看，秦可卿身份可疑，又死得蹊蹺，秦可卿之死事關(guān)賈府在朝中的權(quán)力消長；二十六回、二十八回兩番提及馮紫英說的“幸與不幸”，朝中大事，權(quán)力更迭必定牽扯賈府。賈元春剛剛晉升貴妃，雖是件喜事，但權(quán)力更替、政局不明時，賈府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在這樣背景下，若為個忠順王爺寵愛的戲子琪官，得罪對手，平白樹敵，危及賈府，孰輕孰重，在官場上混的賈政不會不明白；又若因貼身奴婢金釧兒投井而死，其娘家人控告起來，貽人口實，豈非無端生事？所以賈政大張其鼓打起寶玉來，一時大怒是可能，更重要的是打給覬覦其夫妻在賈府權(quán)勢的長房賈赦邢夫人看，也打給清客門生看，打給外人，尤其是打給忠順王府、金釧兒家的人看。賈政打?qū)氂?，與王夫人給錢給首飾衣裳、安撫金釧兒母親，是一手軟一手硬，出于同樣的鞏固權(quán)力利益、免人口舌的理由。為了這個重大理由，親兒子受點皮肉之苦，也豁出去了。賈政王夫人，難不成上演了一出苦肉計、雙簧戲？

3.寶釵

三十二回，聽見金釧兒投井死了的消息，寶釵只說了一句：“這也奇了。”首先想到的是去安慰王夫人。王夫人向?qū)氣O探聽上下議論虛實，又欲撇清罪過、求得心安，說是金釧兒打碎了東西，攆她出去不過是氣氣她。聰明如寶釵，豈不洞明王夫人心思？她就說了這樣的話：“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么想。據(jù)我看來，她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她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v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庇终f：“姨娘也不必念念于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發(fā)送他，也就盡了主仆之情?！彼p輕松松，將金釧兒之死，歸為偶然事故，若真是自盡，金釧兒不過是“一個糊涂人”，跟從王夫人十幾年的貼身大丫鬟，死了，發(fā)送幾兩銀子，即是盡了主仆之情。寶釵說得真是明智、理性、懂道理、不糊涂，將王夫人的心熨得服服帖帖。

我每每讀著寶釵這幾句話，汗毛直豎，好像聽到的是王夫人的口吻。她果然是“冷”，真真是一枚“冷香丸”。護花主人說：“真是香固香到十二分，冷也冷到十二分?！惫值浪榈幕ê炆嫌芯洌骸叭问菬o情也動人?！彼馁N身丫鬟鶯兒若是死了，也是這樣“發(fā)送幾兩銀子”便罷？鴛鴦不愿做賈赦小老婆，尚有賈母為她出頭；平兒無故挨鳳姐夫婦打，尚有賈母給面子、寶玉為之理妝、鳳姐私下賠禮，甚至有個李紈替她抱不平；可嘆這金釧兒也是襲、平之類，死了竟只落下這么幾句話？再看第六十七回，尤三姐拔劍自刎、柳湘蓮截發(fā)出家，如此驚天變故，連呆霸王薛蟠尚且哭起來，著人到處尋找柳湘蓮，寶釵又是如何反應(yīng)？“寶釵聽了，并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

寶釵便是未來的王夫人！她開釋勸慰王夫人的話，是其真心所想，自然也很對王夫人的心思胃口。接下來，王夫人說道，本想將給林黛玉生日新做的衣裳拿給金釧兒裝裹，“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這是王夫人第一次直接流露對林黛玉的嫌棄?？垂僮屑?xì)！王夫人對林黛玉的這句“判詞”，是在第二十八回之后，也就是元妃端午賞賜、唯獨寶玉寶釵的禮物一樣之后。元妃只見過眾姐妹一次，何以獨獨青睞寶釵？難道不是其母王夫人的主意，難道不是因為薛家的皇商身份？“送宮花”一節(jié)已顯露薛家與宮廷的密切。王夫人是先認(rèn)同了“金玉良緣”，才生發(fā)嫌棄黛玉之心，因而在金釧兒之死上，黛玉被拿來說事、無故躺槍。與黛玉的所謂“有心”計較相反，寶釵主動貢獻(xiàn)出兩套新衣裳給金釧兒，并說自己從不忌諱，顯得又大方、又得體、又能寬慰人。表面上看，是寶釵會做人、說話貼心，在王夫人心中地位陡然提高，歸根到底還是利益的聯(lián)結(jié)。王夫人才不會憑幾句甜言蜜語就決定寶玉的姻緣。小說這樣寫，僅僅為了表明寶釵的上升、黛玉的下降。

盡管寶釵表示不忌諱拿自己衣裳給死去的金釧兒裝裹，作者難道不以此暗伏寶釵的命運？金釧兒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薛姨媽住處，寶玉第一次看見寶釵的金鎖、第一次談到“金玉良緣”；金釧兒與寶玉調(diào)笑，說了一句自己命運的讖語：“金簪子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金釧，即金簪子，釧、釵、簪子，皆首飾，尤其是“結(jié)發(fā)所用”，襲人回家探母病，“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金釧兒果真掉到井里頭。金釧兒死了，寶釵以自己衣裳為之裝裹，難道不是暗伏后頭寶釵之死，“金簪雪里埋”？“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寶玉后來到底是討娶了寶釵呢，還是未討娶她就死了呢？王夫人丫鬟的名字都是一對一對：彩云、彩霞，繡鸞、繡鳳，金釧兒、玉釧兒，最后是一對“金玉”，“金”死了，只剩下“玉”。我揣度，曹雪芹原本要這樣寫：“金玉良緣”在長輩這里的確是定下來了，但薛家較賈家先敗，寶釵未及與寶玉完婚，便也死了。這枚冷香丸，經(jīng)歷了春夏秋冬、雪露霜雨之后，終于制成，也不過是埋在梨樹根下，與寶玉是先合終離，故“金”死了，只剩下個“玉”。至于黛玉，病死的，更在寶釵之先。黛玉寶釵是兼美，原是比對著寫，只有兩個都死了，才符合第五回寶玉所見的“正冊”頭一頁箴語：“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我很不同意高鶚續(xù)書，將黛玉之死與寶釵婚事同時進(jìn)行，如此戲劇化！寶釵這樣識大體之人，怎會任由事情弄得如此難看？

4.襲人

襲人聽見金釧兒死了，“點頭贊嘆，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襲人深知賴嬤嬤慨嘆的“奴才”兩個字是如何寫的。所以，當(dāng)寶玉贊嘆襲人家兩個堂姐妹長得好、巴不得也能到賈府來時，襲人激憤地說：“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襲人點頭贊嘆，是嘆金釧兒有志氣、剛烈、不甘受屈辱（這等奴才不多見，金釧兒是一個，鴛鴦在賈母前斷發(fā)起誓是一個）；她流淚，是兔死狐悲，悲嘆身為奴才的命運——掙得好一些，不過是如平兒般做了通房丫鬟，再升，也不過是個姨娘，乖巧一點的如周姨娘，忍氣吞聲過日子，心有不甘的如趙姨娘，鬧騰一二下徒添恥辱，生的孩子賈環(huán)、探春是主子，她自己依舊是一個奴才，依舊處處受氣、處處陪小心——即便如此，當(dāng)上姨娘，便是襲人所能掙得的最有前途的結(jié)果；剩下的，或贖身嫁人，或長大配奴才如彩霞，或被驅(qū)逐如司棋，或死去如晴雯，或出家為尼如芳官，等等。

所以，襲人努力朝當(dāng)上姨娘的“好前程”奔去。為了這個前程，她已經(jīng)做了很多準(zhǔn)備，獻(xiàn)身寶玉、虜獲他的情感，在怡紅院內(nèi)收買眾人，始終隱忍、小心、精明。但還缺少一個“官方”保證。襲人很清楚，這個保證并不取決于賈母，而取決于實權(quán)人物王夫人。她一直在尋找機會，獲得這個保證。

襲人探聽到，寶玉挨打的原因之一，是金釧兒之死。但當(dāng)王夫人問襲人：“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huán)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么話。你可聽見這個了？”襲人是怎么回答的呢？若是一般丫鬟，會這樣想：王夫人既然厭憎趙姨娘，乘機將環(huán)哥兒在賈政面前告狀之事抖出來，豈非又獻(xiàn)好又暢快了王夫人的心。襲人更聰明。她矢口不提環(huán)哥兒告狀之事，只說是寶玉霸占戲子挨打的。因她知道，金釧兒之死是王夫人的瘡疤，千萬別戳：若說她知道環(huán)哥兒告狀之事，賈環(huán)是主子，她罵賈環(huán)，是奴才罵主人，至少在表面上顯得于禮不合；又難免要議論金釧兒之死，她不想違背內(nèi)心悲傷顯得無情，又不能流露唇亡齒寒之意，那是在指責(zé)王夫人罪過，撞到槍口上。所以，她只推不知，既顯得老實，不卷入是非，又免掉議論的麻煩，同時安慰了王夫人，表明大觀園內(nèi)并沒有人議論金釧兒之死。襲人在應(yīng)對王夫人詢問上，足見其心思慎密不亞于寶釵。寶釵的應(yīng)答，合乎一個主子小姐、同時又是王夫人親外甥女的身份；襲人的口吻，也符合奴才身份。

但是，如果錯過了王夫人的詢問機會，那是真老實，而不是精明的襲人了。所以，襲人話鋒一轉(zhuǎn)，向王夫人表達(dá)“憂慮”，意思是寶玉也該挨打受點教訓(xùn)，長大了也該搬出園林，因為有“林姑娘、寶姑娘”這樣的親戚（黛玉、寶釵并舉，重點在黛玉）。借金釧兒之死，襲人切中了王夫人的關(guān)注點，就是她愿意做王夫人的耳報神，將寶玉與姑娘們的一舉一動匯報給王夫人，尤其是寶黛之間的情感動向，是王夫人最為憂慮和關(guān)注的。這點，襲人已從元妃所賜禮物中體會出來，寶黛婚姻已不可能，寶釵才是未來怡紅院的主子奶奶。第三十三回回目是“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上半回寫賈環(huán)告寶玉，是庶告正，下半回寫襲人告林黛玉，是奴告主，都是“小動唇舌”。襲人，終于在“金釧兒之死”后找到機會，向王夫人表達(dá)了忠心，為自己通向姨娘的道路，找到了準(zhǔn)“官方通行證”；王夫人也以此利誘，將襲人從賈母身邊挖過來，成為自己安插在大觀園的耳報神，盡管她還是留了一手：只將襲人的月錢提高到二兩一吊（晴雯、麝月是一吊錢），等同于周姨娘、趙姨娘，卻不明確身份，借口寶玉還小，“先渾著”，其實是將胡蘿卜掛在驢前：你若不老實、不忠心，依舊不予頒發(fā)“姨娘”證書——襲人，最終也沒能掙到姨娘的位置。

5.寶玉

好幾個女子的死，與寶玉間接相關(guān)，金釧兒、尤三姐、晴雯，雖非寶玉的主觀愿望，但僅僅一句調(diào)笑，就斷送了金釧兒。也是他的大家紈绔公子習(xí)性，對丫鬟奴仆，細(xì)心體貼，也難免輕浮，這才是真實的寶玉，而非一個圣人。只是他身不由己。但他究竟與賈璉、賈蓉、薛蟠等不同，尚懂得珍惜女孩、養(yǎng)護女孩。所以，聽見金釧兒死，他“五內(nèi)俱傷”，“恨不得此時也身亡命殞，跟了金釧兒去”。撞見父親時，都是呆呆愣愣。最后又被父親毒打。只有在黛玉面前，他才敢吐露真言：“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p>

金釧兒后來的事，都是通過描寫寶玉完成的。寫他負(fù)疚、百般討好玉釧兒親嘗蓮葉羹種種細(xì)節(jié)。四十三回，鳳姐生日家中大擺宴席，獨寶玉全身縞素，一大早出門，只帶茗煙一人，跑到荒僻的水仙庵，在一個井臺邊，撮土為香，祭拜；絲毫未點出寶玉在祭拜誰，但“水仙庵”的洛神、“井臺邊”的祭奠，隱約透露出被祭奠者與水有關(guān)；直到他回到賈府，府內(nèi)上下忙著給鳳姐慶生，熱鬧場景對比的是孤凄，“只見玉釧兒獨坐在廊檐下垂淚”，寶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釧兒不答，只是擦淚。至此，還是沒有交代寶玉是去祭奠誰了。反是滿賈府人向賈母編謊言，說是北靜王府的愛妾死了，寶玉去了那里。讀者都要被搞糊涂了。此為懸疑。

一直到四十四回末了，寶玉為挨打后的平兒理妝，才點出：那一日，是鳳姐生日，也是金釧兒生日，鳳姐正春風(fēng)得意時，上自賈母下到奴仆，都趕著為鳳姐過生日，而金釧兒魂靈則冷冷清清躺在井底泥中，只有寶玉和玉釧兒記得她的生日，黛玉寶釵雖不知，大約猜到一些。此一節(jié)，鳳姐之鬧熱，與金釧兒之凄冷比對。但作者寫一個人之鼎盛時，已潛伏著他的衰敗，死去的金釧兒，正比對出人物未來的命運。那一日，是鳳姐極春風(fēng)得意之時，與賈璉廝鬧，最終也是賈璉被迫當(dāng)眾賠不是，已暗伏著未來她被賈璉休掉的命運。

又，賈璉淫媾鮑二家之事，與寶玉所謂的“淫辱母婢”事比對。賈璉淫媾鮑二媳婦是真，鳳姐當(dāng)場捉奸，賈母也不過笑笑道：“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似的，那里還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币虐哉寂拖眿D原不值得什么大驚小怪！后來因鳳姐之威，鮑二媳婦畏懼自吊而死，她娘家說要控告，鳳姐心中不安，嘴巴依舊強硬，還是賈璉給了二百兩銀子發(fā)送才擺平?；剡^頭來，寶玉與金釧兒不過調(diào)笑幾句，何至于到“淫辱母婢”？結(jié)果是金釧兒被逐、自盡，寶玉被賈政毒打！且不說寶玉并無奸淫之事，即便有，也不過如賈母說的“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似的”，有什么大驚小怪？也值得賈政大打出手？賈政打?qū)氂竦恼嬲売桑衔囊逊治?。只可憐金釧兒，服侍王夫人十來年，無端身死，還被目為“一個糊涂人”，其母所得的燒埋銀子只有五十兩，還比不上鮑二媳婦；晴雯死時更可憐，只給她哥嫂十兩銀子。

第二十六回，小紅冷笑說：“‘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奔鸦蹖π〖t說：“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么樣收拾房子，怎么樣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的熬煎?！倍呋伧煊裨峄?，敏銳感覺蕭瑟之氣逼近，三十二回金釧兒之死只是個開始！寶玉，一點點意識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大觀園中眾女終將無可尋覓，連他自身也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dāng)屬誰姓矣！”

6.林黛玉

小說并未直接寫黛玉對金釧兒事的看法。但榮國府內(nèi)的暗涌，總會波及她這個孤女、閑女。金釧兒死了，毫不相干的黛玉，不知不覺間兩次躺槍：

一次是寶釵去安慰王夫人（黛玉怎么沒想到？），王夫人對她說，本想將給林妹妹過生日的新衣服拿去給金釧兒裝裹，“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她也三災(zāi)八難的……”二十二回賈母特意出錢請戲班子為寶釵過生日，隆重得很，至三十二回，才補寫黛玉生日僅得兩套衣裳，還要在裝裹丫鬟時想著拿來用用，用也罷了，黛玉半點狀況不曉，又怎會說半個“不”字，卻已被嫌棄是“有心的”、計較的。王夫人嫌憎黛玉之心如此直接了當(dāng)露出，又獨獨流露給寶釵，其厚釵薄黛、喜釵惡黛，顯而易見。上文已分析，嫌憎之表露，發(fā)生在賈元春端午賞賜之后。所以，并非黛玉氣量狹小、“素日多心”、“七災(zāi)八難”，根本問題是寶玉的婚姻乃是家族利益的聯(lián)姻。回想黛玉初進(jìn)榮府，王夫人何等殷勤，身為江南巡鹽大員林如海的獨女，黛玉是最合適的準(zhǔn)媳婦。林如海一死，黛玉即毫無希望與寶玉結(jié)姻緣了。

第二次是王夫人向襲人探聽大觀園中對金釧兒之死的反應(yīng)，襲人卻說出要寶玉搬出園林的話，因為有“林姑娘、寶姑娘”，男女日夜起坐一處，“叫人懸心，外人看著也不像”。襲人的話中，林姑娘排在前面，重心是黛玉。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將寶玉對黛玉訴衷腸，與金釧兒投井并列為回目，寶玉豁出去，對黛玉最完整最直接、唯一一次情感的大膽訴說，恰恰是被襲人聽了去（我每讀此，便跌腳嘆息！）。第三十四回，襲人即將寶黛情感暗示出賣給王夫人，王夫人聽了襲人的話，“如雷轟電掣一般，正觸了金釧兒之事”。從此，她要襲人做她的耳報神，監(jiān)視寶玉的行動，寶玉與眾丫頭的行止還在其次，寶黛情感的發(fā)展才是關(guān)鍵，王夫人想要成就“金玉良緣”，寶黛之間若是“錯了一點半點”，“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蓱z的黛玉，在金釧兒之死事件上，她沒有任何舉動言辭，卻早成了他人的眼中釘，比起寶玉之皮肉受苦，黛玉所受苦楚更為內(nèi)在。黛玉雖不聞不動，以其敏銳，對自身處境豈能不知？又豈能怪她日日以淚洗面、一味好哭？

但黛玉對金釧兒之死不是沒有看法。四十四回，承前回鳳姐生日，寶玉卻一大早沒了人影，很晚才歸，此回一開始就寫，眾人看演《荊釵記》，演到《男祭》一句上，林黛玉就說，王十朋不通，“不管到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做什么！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睂氣O不答。寶玉回頭要熱酒敬鳳姐兒。寶玉到底去哪里只他一個人曉得，但憑黛玉之靈竅、寶釵之善體察，是能夠猜測寶玉做什么去了。此處也含蓄道出兩人對寶玉的關(guān)注。寶釵不吭聲，是不想表明態(tài)度；黛玉以機鋒敲打?qū)氂瘛安煌ā?，實則能理解寶玉盡情之心，也表明在對待金釧兒之死上，黛玉與寶玉是心意相通、滿含悲傷的。只寶玉關(guān)注的是對金釧兒的愧疚，而黛玉關(guān)注的是寶玉的心。黛玉的心思是隨寶玉的起伏而起伏的。祭金釧兒，黛玉知曉；七十八、七十九回寶玉祭晴雯，念誦《芙蓉女兒誄》，恰又被黛玉聽見，她“滿面含笑，口內(nèi)說道：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并傳的了。”以此，可反襯出黛玉對金釧兒之死的態(tài)度。寶黛性情相通，從祭金釧兒、晴雯上可見。

注：引文回目以庚辰本《紅樓夢》（脂硯齋評）為依據(jù)、參校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