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家巷的王遵五

石彥偉

鈕家巷，在蘇州城實在是一條小街。巷子兩端的臨頓路和平江路，都有滿目的燈火人流，偏偏夾在中間這小巷，儼然安寂許多。稍稍深入姑蘇城的人文地理，才知道了鈕家巷是不大平凡的。這條舊稱鑾駕巷的巷陌，曾住過擔(dān)任《四庫全書》總裁的狀元宰相、大學(xué)士潘世恩，也藏有鳳池園遺址、董氏義莊、真覺庵、文育山房舊書店等諸多古跡，當(dāng)是一處有文氣的所在了。

暮色初降之時，我潛入鈕家巷。不是為著尋幽訪古，而是為了看望住在這里的一位老人。

時候不算久遠。2015年國慶長假，我在運河線上尋蹤，到了蘇州，滿心想著找本地回族老人聊聊蘇州的老事兒。在上海工作的回達強兄長微信里指點說，蘇州有一位王遵五老先生，參與過《漢語大詞典》的編纂，可去拜望；并轉(zhuǎn)來二百元乜帖，說倘能去成，就代他買些水果送去。

天色漸暗下去，滿心焦灼，怕老人在家等急了。等我拎好了水果往小巷深處踱去，尋看門牌之際，昏暗的老墻一角，一抹影影綽綽的潔白吸引了我的眼睛。那戴了白帽的老人矮小而瘦弱，一動不動地依墻守候著，像是遵著一個堅如磐石的千年契約。

老人的脊背已嚴(yán)重側(cè)彎，一副駝峰般的后背高高隆起，像倒扣著一口大鍋，頸脖和頭部呈九十度角向前探著，下頜幾乎已經(jīng)抵到了胸口。走近些，風(fēng)箱般呼呼的哮喘聲已經(jīng)刮了過來，蒼白的胡須在晚風(fēng)中隱忍地抖著。

忙沖上前去問了安，攥住一雙冰手。直到這時才知道我要訪的這位王遵五老人已是九十四歲耄齡！早知如此，我是決不會約在六點半這樣一個不夠禮貌的鐘點登門的。

推開西大園一號一扇斑駁木門，是幾家鄰居合住的一方小院。王老住在最深處一個偏西的青磚閣樓里，清末民初的磚木結(jié)構(gòu)，外墻黑白的紋理間，顯得有些破敗。閣樓底下幽暗的門洞里，橫亙著一架長長的木樓梯，數(shù)了數(shù)，足有十八個高臺階，踩一腳，晃晃悠悠的。難道蹣跚走在前面的王遵五老人要爬上這樣的樓梯才能回家？他就是爬得上去，方才又是如何爬下來的？想想這，我緊張得不敢呼吸。

然而王遵五老人，他淡定自若地邁開了第一步！他登上一階就要站定，緩上幾口氣，胡須猛烈抖著，胸口拉風(fēng)箱的聲音愈發(fā)響亮起來。就這么爬到了一半，一多半，步子越來越沉，喘息聲越來越高，可那個弓形的背影卻越來越堅定了。終于知道是因為有客盈門，時候晚了，老人不想麻煩鄰居去開院門，便自己爬下樓，早早在門口守著。

塞北的風(fēng)雪

閣樓上的小家太小了，王老和同樣年屆九旬的老伴在臨窗的竹椅上坐下，我也面對面地坐好，好像這小屋子就已經(jīng)占滿了。因為沒有來得及作些稱職的準(zhǔn)備，只好請老先生隨性地講一講。

老人問我是哪里人，我說是哈爾濱的。他哎喲了一聲，細(xì)小的眼睛放出光彩，說：“我就在哈爾濱鐵路局工作啊?！庇謫栁以谀膫€學(xué)校讀的書，我說在東北師大。他又哎喲了一聲：“我也在東北師大讀過書啊?！?/p>

孰能料想，溫言軟語的蘇州舊城里，居然尋訪到了半個老鄉(xiāng)，甚至又是校友，這讓一老一少都倍覺興奮，頃刻間已無生疏可言。一段風(fēng)雪人生路向我信任地打開了。

王遵五，本名王社省，1921年出生于蘇州，青少年時代曾求學(xué)上海。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前后，受姨夫引薦，年近而立的他在繁華的香港四海五金行擔(dān)任財務(wù)會計。身受回族家庭傳統(tǒng)教育的王遵五目睹國際都會燈紅酒綠的煙火毫無享受之感，而是坐臥不安。盡管在港繼續(xù)任職下去，意味著收入豐厚，甚至可能繼承家族產(chǎn)業(yè)，可是王遵五還是日夜?fàn)磕罟释?，歸鄉(xiāng)之心日切。

適值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亟待海外僑胞、才人志士回到祖國懷抱參加建設(shè)。特別是，時任上海市市長的陳毅一再發(fā)表熱情洋溢的講話，贏得了工商界的信任和擁護。很多跑到香港的民族資本家紛紛回到上海，一時成為潮流。三十一歲的王遵五只是一介職員，但祖國的召喚他聽得真切，終于在1952年3月的一天回到上海，以盡報國之志。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呼聲。那時最大的愛國，就是“到邊疆去，到祖國需要的地方去”。回上海才半年，恰逢東北人民政府來滬招聘知識分子到邊疆參加建設(shè)，王遵五以同等學(xué)歷考取了中等教師訓(xùn)練班，便在鑼鼓聲中披紅戴花，淚別父母妻兒，開赴東北。由此，他先后在東北師范大學(xué)和東北教育學(xué)院進修學(xué)習(xí)，因結(jié)業(yè)成績優(yōu)良而被分配到哈爾濱鐵路局教育處。當(dāng)時有兩種分配方案可以選擇，一是留在省會哈爾濱任教，二是去往該局所轄的內(nèi)蒙古草原城市海拉爾任教。王遵五選擇了后者。

1953年8月始，在海拉爾鐵路中學(xué)，王遵五教起了摯愛的語文。任教不足一月，這個斯斯文文的江南小個子竟做出一個讓全校上下瞪大眼睛的舉動：把妻室和子女的戶口全從上海遷到了海拉爾，如此便可孤注一擲了。四年后，中蘇邊境的滿洲里創(chuàng)辦了第一座鐵中，問誰愿去支援拓荒，王遵五第一個報了名。

就是這樣一個決意把生命獻給邊疆教育的理想主義者，卻在那特殊年代遭遇了接踵而來的磨難。1958年，苦于挖不出右派的單位，為了完成“指標(biāo)”，把目光對準(zhǔn)了善良老實的王遵五，質(zhì)問他香港也不待，上海也不待，跑到邊疆來干什么，肯定是“負(fù)有特殊任務(wù)”，就這么戴上了“右派”帽子。從此王遵五給全校燒起了鍋爐，塞北隆冬，零下三四十度的嚴(yán)寒中，每天都要挑煤上到三樓，別人休假時他不能休假，別人入睡時他仍要勞作。由于降職降薪，無力養(yǎng)活家室，妻兒不得已返回蘇州。

聽到這些，我終于知道老人家那高高隆起的后背和拉風(fēng)箱般的喘氣聲，是從何而來了。

1961年，燒了三年鍋爐的王遵五“摘帽”了，教師資格恢復(fù)了，但被調(diào)往更為遠僻的伊圖里河鐵中。

伊圖里河，隸屬呼倫貝爾的牙克石市，位于大興安嶺原始森林腹地。這個地名在蒙古語中意為“河水清明如鏡”，可現(xiàn)實中的伊圖里河沒有這般詩意，高寒凍土地帶，最低氣溫竟達零下五十三攝氏度，位列全國最冷地區(qū)之首。鐵道鋼軌都會被凍裂，一年有九個月要穿棉衣，常有人手凍腳僵，成病致殘。

王遵五要去報到的鐵中坐落在山頭上，需要橫跨十幾股軌道，沿著坑洼不平的沙石路走到山腳，再沿著羊腸小道攀爬上山。一座孤零零的二層小紅樓既是教室、辦公室，也是師生宿舍。學(xué)校周圍則是長滿了松樹、白樺的森林。當(dāng)時全地區(qū)沒有街道，只有低矮的板夾泥小房。唯一一家小綜合商店，就是人們的購物中心了。

景況如斯，只要能重登講臺，王遵五便了無幽怨，把語文教研組長和試點班主任做得嘉獎連連，也兼任其他科目。事后我查找資料，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一個叫李淑琴的學(xué)生回憶說，她剛?cè)雽W(xué)時，王老師就教過她地理課。她至今記得，講到臺灣省時，王老師一遍遍地反復(fù)講解，并讓學(xué)生仔細(xì)畫出地圖形狀，還選出畫得好的，貼在走廊里。也有當(dāng)年的學(xué)生在網(wǎng)上發(fā)帖，打聽王老師的住址，說王老師是他的恩師，只想給他道一聲遲到的感謝。還有一位當(dāng)年同在鐵中支教的南方教師，撰文追憶初到學(xué)校報到之情況，講到接站者中，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王老師，“因為他特別熱情，跟我講這講那的”，“他是那么關(guān)心年輕教師，又那么認(rèn)真教學(xué)……”

王遵五在課堂上對學(xué)生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想這句話卻招來又一劫難。文革剛一開始，他就成為全校第一個被揪出的“牛鬼蛇神”。他被自己的學(xué)生綁著押著，戴著紙糊的高帽，穿著整齊的黑制服，在街上游行，有的學(xué)生向他身上扔起了土塊。

“我?guī)状蜗脒^自殺。”王老說著，面龐一派溫潤平靜。

千里之外的妻子王麗君丟下白發(fā)蒼蒼的老娘、嗷嗷待哺的子女，三天四夜饑寒惶恐，多次昏厥，終于在冰封雪飄中見到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丈夫，淚水沖決而出。她跑到北京，在上訪處門口守了兩天兩夜。一名軍人實在于心不忍，接待了她，真給這家可憐人開出了證明。于是王遵五得以在放牛掃地中喘一口氣，否則真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了。

眼前的王麗君奶奶一頭鶴發(fā)，眉眼慈祥，不住地勸我喝水。無論如何想象不到，當(dāng)年一個江南弱女子是怎樣發(fā)下一樁狠愿，闖到京城去告狀救夫的！細(xì)一問，原來奶奶還家出名門，她的外婆是清代回族探花伍長華的女兒，父親則是一位畫家。王麗君自幼隨父學(xué)藝，后在吳門畫院作畫。她畫的牡丹，很多人都有收藏。如今奶奶雖拿不動畫筆了，卻把一身的優(yōu)雅與美麗留下了。

1976年秋，一切好了起來。為給知青兒子讓路，王遵五只好提前退休。臨別時，校長、師生莫不揮淚送站，依戀不舍。一個本可在上海大有造就的知識人，把生命中最寶貴的二十余年留在了風(fēng)雪寒霜中，卻帶著滿身病痛離開。可是王老講起這一切，始終談笑如初，好像那三起三落的苦難只是電影中一些虛構(gòu)的片段，從沒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

隱修的貴族

我有些壓抑，想顧自走一走。站起身，地板就嘎嘎唱起歌來，巴掌大的小客廳只有一只小方桌，四條靠椅，兩只老沙發(fā)，五斗櫥上坐著一只幾十歲的老臺鐘，到了整點便當(dāng)當(dāng)響起來。唯一的現(xiàn)代化家電，就是一部老電話。雨濕季節(jié)，墻壁陰濕得仿佛要生出蘑菇，漏風(fēng)不擋雨，滿屋有一股沉沉的濕氣。但墻上掛的幾幅“安家之寶”卻穿越昏暗的燈光，尤其醒目。一幅是長方形彩色“克爾白”壁毯，一幅是豎體阿文絹裱立軸，語出圣訓(xùn)，意為“沒有比知識更裨益的財富，沒有比堅忍更高尚的美德”；還有幾塊泛著金光的掛匾，其中一塊是2005年老先生朝覲歸來有人贈賀的，那落款看得真切，是“青海來蘇州拉面館全體穆斯林”。

一位普通的回族老人，緣何會贏得這么多外地拉面人的尊敬，這里一定又有故事。當(dāng)晚我在朋友圈貼出拜訪圖文，幾位朋友很快留言，說他們都認(rèn)出這位老人，長年捐資助學(xué)，很是了不起。有的說：“明天還去嗎？請給老人帶一個賽倆目?！?/p>

回到北京，我才真正查考出王遵五老人的公益壯舉。原來，從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開始，王老就利用鐵路系統(tǒng)免費乘車的便利，壯游于天南海北。不過，他的行走可不是觀光旅游，而是專挑貧困的地方去，所到之處，細(xì)考當(dāng)?shù)亟逃闆r，從學(xué)校、幼兒園、托兒所到清真寺，凡遇貧困戶、貧困生，必隨手捐出，或是回家后寄錢過去，并且也向社會各界勸募。至二十世紀(jì)末，十幾年堅持下來，他走遍了全國二十九個省區(qū)，行程十萬公里，先后捐募十余萬元，幫助貧困地區(qū)學(xué)校近百所！

1999年，年近八旬的王遵五仍壯心不已。他不顧親友勸阻，竟歷時一個半月，踽踽一人穿越蘇、皖、豫，過陜西，涉甘肅，途經(jīng)十二個城市，最后抵達臨夏。此時鐵路免票政策已取消，為節(jié)約開支，老人不坐特快，不坐空調(diào)，也不坐臥鋪。途中餓了吃方便面、啃干饅頭，渴了飲白開水、自來水。有些地方?jīng)]有公路，不通汽車，他就徒步翻過一座座山，蹚過一條條河。

王遵五給自己定下了兩個信條。一是“四出”，即“有錢出點錢，有力出份力，有嘴出張嘴，有腿出條腿”；二是“四必”，即“有找必到，有事必辦，有義必張，有困必上”。在王老家中，光是匯款單存根就是厚厚的一疊，那是老人心中的至寶。一年元旦，從寧夏西吉縣馬蓮鄉(xiāng)某小學(xué)和甘肅隴南禮縣某女校寄來信件，老人開心地說：“這是最好的新年禮物！”

其實，王遵五的退休工資起初僅有三百多元，后來也不過七百多元。他所能捐出的所有錢，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王奶奶悄悄告訴我，老頭子水舍不得多用，電燈也舍不得開，半個饅頭一頓飯，恨不得不吃不喝才好；家里十四英寸的電視除了新聞報道和重要節(jié)目外，基本處于“休眠”狀態(tài)，后來壞得不能看了，兒子給錢買新的他卻不讓買。倘若出門，乘公交舍不得，更不必說坐出租車了。老人最出名的一句話就是：“打車是犯罪！”后來我去尋訪其他蘇州回民，他們記得一個畫面，就是王遵五老人騎著一輛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買的金獅牌自行車，叮叮咣咣穿行在大街小巷，去義務(wù)分發(fā)《穆斯林通訊》《上海穆斯林》等民間報刊。見到的路人都為這老爺子捏把汗。

奇怪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守財奴”，卻心甘情愿替樓下兩位上歲數(shù)的鄰居交電費、買煤球。汶川地震之際，社區(qū)動員捐款，老人眼睛都沒眨，直接掏出了一千元。他曾被三輪摩托撞成骨折，人家賠了他三百元醫(yī)藥費，他隨手就給捐了。他過八十大壽時，兒女們拿出一千多元錢表示慶祝，可他只在家里吃了一頓面，又把這些錢全都捐了出去……王遵五的錢，好像永遠不應(yīng)該屬于他自己，只屬于那些遙遠之地與己無干的窮人。

有這樣的故事：前些年，有位老人病故了，家屬對于回民喪俗不懂，輾轉(zhuǎn)打聽到了王遵五，希望他來幫喪。正是嚴(yán)冬，其時八十歲的王遵五真的在又冷又滑的路面上騎了一小時的自行車，顫顫抖抖地趕到喪家安排指點。家屬拿出二百元答謝，他不收；家屬硬要給，他便將這錢轉(zhuǎn)捐給了貧困地區(qū)，并告訴喪家，這是對亡人最好的回賜。后來收據(jù)寄回，他又專程送給喪家，以示透明。從此喪家懂得了回民慣于施舍的主張，出散已為常態(tài)。

還有一年，王遵五得知甘肅某地的窮苦人家寒冬沒有棉衣，就坐臥不安了，把自己的絨衣棉服翻出來，洗刷干凈后，讓外孫幫他包好，用自行車推到郵局去投寄。外孫說郵費要好幾十元，不寄算了，他說再貴也要寄，人家等著穿呢。為了長遠打算，他同上海滬西清真寺取得聯(lián)系，把捐助的衣物集中于此，交給從西北運貨來滬的卡車，返程時捎回去。漸漸地，不僅是蘇州，就連鎮(zhèn)江、丹陽、常州、無錫的親友都知道王遵五在收衣服，紛紛送來衣物。王遵五坐火車，擠電車，一包包地往上海背，幾年之間累計背去了一二十包。什么高血壓、頸椎病、白內(nèi)障，通身疾患早就忘個精光。

依照回民傳統(tǒng)，最好的施舍是“左手不知道右手的施舍”，王老所有的匯款單上，從來沒有使用過身份證上那個王社省的名字，填的都是“王遵五”，以至接受恩惠的人們只知道蘇州有個愛匯款的老回民，真人卻經(jīng)常對不上號。不過，王老幫教扶困的曠世善舉還是被社區(qū)知道了?！短K州日報》等媒體都進行了報道，蘇州有關(guān)部門還給王老授予了“道德形象大使”、“老年道德建設(shè)明星”等榮譽稱號。

只是令我驚訝的是，我在寫作此文時，重新回放了一遍當(dāng)時采錄下的影像。整整一個半小時的口述中，以上所寫的在我看來屬于王老最有光芒的事跡，王老竟未提及半字！

生命的長河靜靜流過，一個人，一顆心，如何面對他的流年？曾經(jīng)吞咽的那么多苦難，又要經(jīng)歷怎樣的消化，可以全部吐成了愛？

精神的密碼

王遵五墨守困境依然畢生濟貧的情懷，固然使人覺得敬佩，但如若追溯一個人的文化道統(tǒng)和家學(xué)淵源，又似乎顯得順理成章。

王遵五的家族是一個著名的經(jīng)學(xué)世家。高祖父王云章于清同治初年由南京遷來蘇州，曾創(chuàng)辦鐵局弄清真寺并為首任教長，而曾祖父、祖父，直到父親一代，均任過該寺阿訇。王遵五的父親王長厚，曾投學(xué)于上海伊斯蘭師范學(xué)校，由于人品忠厚、勤學(xué)上進，尤以阿語功底扎實，深得校長達浦生、教務(wù)長哈德成、庶務(wù)主任宗棣棠等諸師賞識，達浦生阿訇就曾讓他在上海福佑路禮拜寺代為領(lǐng)拜、講臥爾茲，陪同外賓并作翻譯。值得稱道的是，達浦生曾給他最喜愛的四位弟子贈字明志：金志晏為子常，劉兆才為子英，馬堅為子實，而王長厚則為子敦，意贊其乃是一個敦厚君子。從此，“王子敦”的名號流傳開來。

求學(xué)期間，王子敦的熱心便頗著名。有一次同窗馬堅生病，王子敦端湯送水，照顧得無微不至，令馬堅很感動，親熱地呼之為“王大哥”。后任阿訇期間，王子敦更多克己助人、賑濟災(zāi)民之事跡，深得擁戴。晚年病重，一日來醫(yī)院看望者竟達百余人次，使醫(yī)護人員深感驚異。出殯之日，許多群眾不顧嚴(yán)寒，自發(fā)地在通往回民公墓的路上設(shè)置了好幾處香案，沿途送祭。

最令我為之動容的一個細(xì)節(jié)是，王子敦阿訇彌留之際的1963年，長子王遵五正在伊圖里河教書。老父親留下口喚，讓家人不要叫愛子回蘇奔喪，理由竟是：若他回來，學(xué)生們的課業(yè)就要耽誤了……

去年的一個春日，我找到了齊門外回民公墓，站在了王子敦阿訇的墓碑前，渴望接近一個家族的精神密碼。碑文業(yè)已斑駁，然而滿園的春草正在蓬勃生長。思子敦阿訇，念遵五老人，姑蘇王氏一門，可敬可嘆！

意外得知，就在同一座墓園里，還安睡著許多蘇州城的回族名流：著名電影演員張平、蘇繡大師金靜芬等人的墓冢，我都一一駐足看望。還有一座，若不是當(dāng)?shù)厝酥更c，我是不會知道哈德成阿訇的夫人蘇彤儀老人，也安葬于此。都知道哈德成先生歸真于云南沙甸，哈夫人歸真于上海，為何留墓于蘇州？原來，由于哈夫人歸真時，上海尚未落實民族政策，無處土葬。老人病篤之際，王遵五曾去滬看望，哈夫人希望能入土于蘇州回民公墓。知情重義的王遵五盡管人微言輕，仍排除萬難，幫哈夫人圓了這個口喚，使一代大阿訇的遺孀得以有尊嚴(yán)地離去。

論輩分，哈德成阿訇是王子敦的老師，也就是王遵五的師爺輩，但由于王子敦入學(xué)上海伊師時年齡最長，與哈德成先生其實僅差六歲，故而青少年時代的王遵五也有機緣，得到哈德成先生的言傳身教，并視其為啟蒙恩師。每當(dāng)休息日或空閑時，王遵五都盡可能地去上海浙江路清真寺，向時任該寺教長的哈老求學(xué)問道。當(dāng)時該寺正在不定期地編印《回教初步淺說》一書，其內(nèi)容都是由哈老講解、闡述的伊斯蘭教理常識，因適于群眾啟蒙閱讀，廣為流傳。哈德成先生對二十多歲善文能寫的王遵五頗為喜歡和信賴，讓其擔(dān)任了此書的校對任務(wù)。哈先生的學(xué)問與人品由此滋育了王遵五的一生。

王遵五還記得，哈德成阿訇曾把伊斯蘭精神概括為八個字：敬主、愛人、化己、達真。愛人，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看成兄弟姐妹，愛他人如愛家人；化己，就是把小我化為大我，以天下為公，不存利己之念。倘能做到如此，才可通達真境，成為一個清廉、高尚的人。

人生的詞典

王遵五或許不會想到，青年時代曾為哈德成阿訇校對著述所打下的文字基礎(chǔ)，會在數(shù)十年后得以用武。1976年伊鐵中退休后，王遵五回到蘇州，一個光榮的使命正在等待著他——參編《漢語大詞典》！

問及這一經(jīng)歷，老人家再不像談公益時那般遮掩，而是弓著腰背翻箱倒柜，把那本珍藏多年的大詞典搬了出來。他在幽暗的燈光下輕輕拂去封面的灰塵，慎重地打開，找到了工作人員中王社省的名字，又翻出一張國家新聞出版總署頒發(fā)的榮譽證書。那種興奮與驕傲的表情，像是一個孩子展覽著他的滿分試卷。

關(guān)于《漢語大詞典》，讀書人或許都不陌生。其地位與英國的《牛津英語大詞典》、日本的《大漢和詞典》可有一比。1971年，周恩來總理在聯(lián)合國的圖書館里看到了各種語言的大詞典，而書架上唯一的漢語詞典，是臺灣地區(qū)編寫的《中文大詞典》。周總理由此許愿。粉碎“四人幫”后，《漢語大詞典》的編纂工作正式開展。由于當(dāng)時語言學(xué)家甚少，編寫人員緊缺，除高校之外，便招考了許多中學(xué)語文教師和報刊編輯，累計千余位。文字功底深厚的王遵五有幸加入這一國家重點科研項目，成為蘇州六十位編者隊伍中的一員。

全書從萬余部漢語典籍中廣泛收詞，積累資料卡片近一千萬張，依二百個部首編排。王遵五自1977年至1984年，用盡七年之精力參與了七個部首的編寫工作。他和同人一道，一進圖書館，少則十天半月，多則連續(xù)數(shù)月，研讀大量古今書籍，先劃詞，后抄錄，制成新卡，還要在每張卡片上標(biāo)明作者、版本、頁碼、詞目及部首等，容不得毫厘之差。1994年，一部“古今兼收、源流并重”的《漢語大詞典》終告付梓。全書十三卷，共計五千萬字，收錄詞目三十七點五萬條，為漢語辭書之冠。楊振寧評價這是二十世紀(jì)中國的一件大事。

因為一朵浪花的加入，歷史的滔滔巨流中也有了來自回族人的波光。而王遵五先生也在烈士暮年，用一根根飄落的白發(fā)編出了屬于自己的人生大詞典。

王遵五的求知路，在兩次退休（他視1984年編罷《漢語大詞典》為第二次退休）后，伸向了更廣闊的天地。耄耋老翁熬更守夜地執(zhí)筆撰文，通信勸善，幫助馬恩信、蔣敬等學(xué)者校閱了二百多萬字的譯著。我隨王老到里屋一看，一張老式木床正是云南學(xué)者馬恩信先生來蘇州時曾經(jīng)借宿過的。當(dāng)時王奶奶恰不在蘇州，兩位老先生秉燭夜談，曾不知東方既白。

在我的央求下，王老終于攤開了一張張泛黃的手稿。打開相機，一張張地拍下去，每拍一張都好像有一種負(fù)重的情感壓在心頭。我注意到，其中有幾篇是關(guān)乎蘇州回族歷史，以及王氏阿訇家族史的論文。在我看來，這簡直是“活化石”般的寫作。

我急切地說：“如果能結(jié)個集子就好了?！?/p>

“蘇州伊協(xié)在幫著編呢?！蓖趵蠈捨康卣f，這是他有生之年最后的一個念想。

盡管滿含不舍，也只好在暮靄沉沉中退下那陡斜的樓梯，與老兩口揮手告別。王老心疼我背著大包到處跑太辛苦，不住地叮囑：“到了北京，來個電話啊?！蔽尹c頭應(yīng)著，可是一回北京，鉆進嘈雜的地鐵，就把這茬給忘了。許多時日過去，一個蘇州的座機號打來，正是王遵五老人！那孱弱的聲音竟在心疼地問著：“孩子啊，是不是平安到北京了。”我沒有流淚，但我的骨頭早已經(jīng)濕潤了。

最后的告別

轉(zhuǎn)過年來的2016年春天，紀(jì)錄片《回望運河》開拍，由我擔(dān)任導(dǎo)演和撰稿。我決定把王遵五老人的故事拍出來，讓天下人都記住這個富于回民氣質(zhì)的名字。

一個好消息傳來，王老的文集業(yè)已印成，擬召開一次座談會，說作者也可能去。我敏感地意識到，如果這次不去拍，恐怕日后很難拍到老先生出門的鏡頭，單是爬下那條狹長逼仄的樓梯，就有多少困難啊！當(dāng)機立斷，調(diào)整計劃，攝制組驅(qū)車直奔蘇州。

又一次登上鈕家巷那座老閣樓，王遵五老人富足地坐在花格漏窗下，衣裝整潔，滿目清澈。除去兒子陪同他去看病，老先生真的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出門，也很久很久沒有去過清真寺了。這一天像是他的一個最為盛大的節(jié)日，又像是一場莊嚴(yán)無比的考試。他能否順利地抵達會場，全美地參加完那次專門為他而設(shè)的座談，又能否體面地做好一次面向公眾的講話？他無法確定，但他虔誠地準(zhǔn)備好了一切！

攝像師跟拍著王老和他的兒子上了出租車。看來這一天，不得不“犯罪”一次了。在車上，王老一直繃著臉兒，悶悶不樂的，間或用蘇州話跟兒子吼幾聲。我們都很不安，不是應(yīng)該開心才對嗎？問了兒子才知道，居然是因為我們登門時買了些水果，他不要，說上一次就買了那么多；背后硬塞給兒子，算是收下了。老人見到，就生起兒子的氣來了。

太平坊清真寺，來了許多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后來詢問，都是蘇州本地的回民，多為七八十歲，最長者也沒有過九十的。與王老同時代的老人，早已經(jīng)走凈了。才知道王老起初并不同意舉辦這個會，書出來就行了，沒必要再說道；但轉(zhuǎn)念一想，很多老友久已未見，依目前的身體狀況也不可能一一去找，借一次會正好見全了，這倒是老先生更在意的一個舉念。伊協(xié)的朋友靠在耳邊告訴我，王遵五老人說了，他就算把這當(dāng)成和老伙伴們的最后一次告別了。

會時已近，王遵五老人克制著哮喘，蹣跚著入場了！

他謙和地與每一位朋友拿手問安，陽光優(yōu)雅地照在蒼老的面龐上，皺紋里盛開著春天的氣息。終于輪到他講話，他費力地站起身，用了一分鐘的時間整理衣裝，使勁地挺了挺塌陷下去的胸膛，清了清喉嚨，然后才鄭重地吐出第一個字。他是那么地用力，那么地聲高氣足，像是站在廣場上、大殿上當(dāng)眾演講。我們都熟悉了他在老宅里溫軟低微的細(xì)語，這一刻都有些驚訝于他的異常，都在懷疑那么嘹亮的聲音是怎樣從那顆衰老的喉結(jié)中沖出來的！那種大氣磅礴的語態(tài)、端莊神圣的舉止，讓人聯(lián)想起一位老教師的最后一節(jié)公開課。

我的搭檔拜勇說，蘇州這一集，我們快些做吧，讓老人能看一看，高興高興啊。我應(yīng)承著，可是心里卻深知那后期制作的曲折與漫長，隱隱有著不祥的預(yù)感。

2017年2月10日，春節(jié)剛過，片子尚在趕制。微信中傳來消息：王遵五老人在蘇州復(fù)命歸真，享年九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