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南山

海磊

水西溝的女人花

水西溝氣候適合種土豆。土豆一度是這里最主要的經(jīng)濟作物。土豆花有白色的、紫色的。紫色的少見，開紫花的土豆也一定是紫色的。拾洋芋時碰到紫色的會欣喜不已。遠山、白云、藍天，大片的洋芋地，白色或紫色的土豆花在風(fēng)中搖曳，實在是太美了。土豆花小，一簇簇的，很溫柔很溫柔地開著，誰會想到她的根部孕育著那么豐富的果實。我覺得土豆花絕對是女人。美麗、溫柔、堅強、包容，又不張揚；看似纖弱，實則內(nèi)涵豐富。她可以承受很多壓力，任爾風(fēng)雨雷電，抑或驕陽似火，她總是默默地開放著，纖弱、自信、堅韌、純潔。尤其是一場南山的暴風(fēng)雨后，你會看到綠色的土豆葉子上有泥土，斑斑駁駁；可是土豆花呢，沒有因風(fēng)雨坎坷而一蹶不振，依然嬌羞地在枝頭開放，五片單薄的白色花瓣，黃色的花蕊，纖細的花莖，那么美麗，那么堅韌。

陶淵明愛蓮花，陳毅愛梅花，南山人愛土豆花。因為她代表著南山姑娘的品性：不張揚、不放棄，堅韌，可又溫柔得讓人愛憐。男人有了這樣的女人，坎坷煩惱都會被她的一縷微笑化解，心就安靜下來，有的只是迎頭搏擊的力量了。這應(yīng)該是很多南山男人的心得。我要是男人，就娶一個南山的姑娘做妻子，這是一輩子的福氣。

水西溝還有一種女人花，就是那永遠向陽的向日葵。行走在南山，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路邊成片的向日葵，美得讓人窒息。遠山、藍天、田野、黃色的向日葵，置身這里，你會突然找到真正的自己，煩惱糾結(jié)，會在一剎那間被梳理。水西溝的女人偏愛向日葵，農(nóng)家的后院菜地的旁邊，主婦們會在地埂上種向日葵。整個夏天，菜園子就是一幅幅美圖，園子被黃色的葵花分成一塊塊整齊的綠色，撥開向日葵往里走簡直就是一個童話世界。這排向日葵后，主婦搭的架子上掛滿了讓人欣喜的豆角，那排向日葵后會有矮一些的還未落花的葫蘆與葵花相呼應(yīng)。辣子、韭菜、西紅柿、大蒜……向日葵在這中間遮遮掩掩，給這普通的菜園增加了一種生活的情趣和哲學(xué)的韻味。秋天成熟了，可以直接拿著向日葵嗑瓜子，冬天拿出來炒著吃，都是極愜意的。

快樂就蘊含在平淡之中，一眼看盡的不是真喜悅。人生的快樂總是一層一層的，等你去撥開慢慢體味。這向日葵把菜園分了層次，給春夏秋冬增添了情趣，把普通的繁茂變成一幕幕驚喜。越發(fā)覺得這向日葵是南山的女人，她們真的有這種本事，讓這看似單調(diào)的山里生活變得豐富多彩，喜悅俯拾即是。南山有一種女人就是向日葵，潑辣、樂觀、積極，像魔術(shù)師，在平淡的生活中創(chuàng)造著快樂，讓自己的男人、孩子在平凡中不缺失快樂。

“爾薩，領(lǐng)你妹給媽媽摘些豆角，媽給你做拉條子！”隨著媽媽的吩咐，兩個孩子拿著筐子來到向日葵掩映的菜園，一轉(zhuǎn)眼摘夠了豆角，順便吃一個紅紅的草莓……這滿目的蔥蘢，遍地的果實，有這樣一個菜園相守，有這樣一個女人相伴，何愁不能果腹？又為何要到處勞碌奔波呢？

南山人愛種油菜花。在去青海湖的路上有大片大片的油菜，盡管一望無際，頗為壯觀，但總覺得比南山的油菜少了些什么。青海湖的油菜是為了拉動旅游而設(shè)計的種植模式，不是當(dāng)?shù)厝俗园l(fā)的，據(jù)說政府與農(nóng)民和牧民簽訂合同，只要種油菜，就給予很大幅度的補貼。而南山的油菜背后是一種生活方式，原來青海湖的油菜與南山油菜相比，少的是一種厚重。南山人起初種油菜主要是自己榨油吃，到后來發(fā)展成經(jīng)濟作物。自己種的油菜，拿到村里的榨油坊，榨油自己用，絕對天然環(huán)保安全。這是南山人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和習(xí)慣。在城市生活久了，飽受食品安全之危害，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這種生活方式內(nèi)在的科學(xué)與嚴(yán)謹(jǐn)。油菜花不是花，是一種啟迪。我不禁想到媽媽。我在三十五六歲之前總覺得母親老了，不懂社會?？陕匕l(fā)現(xiàn)，媽媽那些質(zhì)樸甚至瑣碎的人生教導(dǎo)，不僅是經(jīng)驗，更是一種生活的真理。我奇怪為什么非要瞎折騰后才會回來咀嚼媽媽的哲學(xué)呢？南山有很多這樣的農(nóng)村母親，為家奉獻自己的一生，把自己的樸實忍耐一點點潤物無聲地傳給下一代。就像這油菜花，小小的花朵那么不起眼，果實也可謂袖珍，可就是她，花落成果，果實成油，滋潤南山人的性情。走在南山的路上，隨處是這樣不起眼的母親，身形已逐漸老去，皺紋白發(fā)，兒女孝順卻依然勞作。在兒女心中，她們沒有老，而是一簇簇固守自己、堅持自我、永不迷失的盛開的油菜花！

在南山的風(fēng)里起舞

離水西溝四十公里外的烏魯木齊有不少維吾爾族人，南山的維吾爾族并不多，偶見幾家。可我卻天生酷愛維吾爾族傳統(tǒng)音樂，能頗為傳神地跳維吾爾族舞蹈，這真是一種大享受。但為什么會這樣？我以為是自己的悟性好。

一個夏日的午后，我在老虎溝的松林，專心撿拾貼著地皮生長的野草莓。忽然我聽到一棵一棵松樹開始低語，各種小蟲開始在搖曳的草間呢喃，我忙轉(zhuǎn)頭尋找，恍惚中似乎看到了風(fēng)！她是有眼睛的，她就在溝口！她帶著神秘而善意的微笑看我一眼，便在空中一扭身由溝口向旁邊的羊圈溝去了！我驚呆了！

那一天我忽然明白，我會跳舞是因為南山的風(fēng)！是風(fēng)！一定是風(fēng)把某種氣息帶到了南山！風(fēng)一定在廣袤的西域大地上回旋，時而低沉地徘徊在南疆黃土筑成葡萄樹纏繞的陰涼中，時而在北疆炎熱蒸騰的似水波的氣浪間，艾德萊斯絲綢的絢爛竟然能隨風(fēng)變得星星點點，與天山昆侖、沙漠戈壁夜空中的星辰月亮遙望。那手鼓的鼓點從慈祥的維吾爾族老人的指尖集聚上升，在白云中和著雨點散落。寂靜的冬日，南山山間的村落就在這絢爛與激情中安靜地傾聽和陶醉。

我知道我為什么會跳會聽！風(fēng)里有歡樂達觀的音符，即便站在南山的腳下，有這音符跨越時空，荒涼與偏僻就不會讓生命消沉，反而越是荒涼、偏僻、安靜，就越能讓我更純粹地呼吸，向前一步也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腳印。才發(fā)現(xiàn)南山的安靜清澈原來是未來的底色，怎么走都美……

我會扭脖子打響指，記得小時候固執(zhí)地練了一個星期終于做得像模像樣。沒有專門地去學(xué)過動作，只是一種靜靜欣賞之后的感覺。再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維吾爾族舞蹈可以不用腳跳，僅是脖子、肩、手、眼就可以表現(xiàn)得很美很美，但最關(guān)鍵的是眼神。眼里心里只有錢、物的人永遠找不到那種眼波流動的情感。一直納悶維吾爾族女郎頭戴特有的小小花帽，穿著花色長袍、黑色長坎肩，僅僅站在原地為何也能風(fēng)姿萬種，美不勝收。原來是愛在心中，心在眼中，肩隨眼動。那絢爛與歡快的鼓點所到之處，沒有人不被它感染，激起人心間本就有的卻被世事所累所蒙蔽的美好。

難怪我也會跳。想來這山也會跳，我仿佛聽見廟爾溝的瀑布轟隆隆與鼓點應(yīng)和，溪水隨著彈布爾與路過的石塊擊掌回旋舞動，山間紫色的小吊鐘花低眉頷首，時而隨風(fēng)搖擺，如羞澀純情的姑娘在等待她的情郎……

我居然還會跳哈薩克族舞蹈，伴隨著達列力汗的歌聲，我能很像樣子的和哈薩克族朋友起舞。依然可以不用腳，只用肩、手臂與眼。哈薩克族人站在原地就可以跳得激情四射，馬背上的跳躍、草原上的風(fēng)吹草動、斜戴著花帽抱著小羊羔的哈薩克族巴郎的清澈的眼睛……他們在忘我的舞蹈中能還原一切。女兒五歲時就瘋狂地愛上了《黑走馬》，聽不到就大哭?？粗V迷忘卻一切地隨著黑走馬的樂聲在哈薩克族人群中起舞，那臉上眼中的認(rèn)真執(zhí)著，我忽然恍惚她的命運與草原一定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也許仍是這南山的風(fēng)，讓她看見了多年前哈薩克族人逐水草而居的游走和激情。

回族人最愛聽愛唱的是“花兒”，媽媽居然還愛聽秦腔。我覺得這兩種音樂聽來都能讓我看到黃土高坡，隔著又深又寬的溝壑，戴著紅頭巾的女人紅紅的臉兒，那一個穿著羊皮襖、戴白羊肚手巾的結(jié)實后生，也許就是這一次邂逅與遙望，讓他們下定了走西口的決心。一路向西走得這樣遠，是什么吸引著他們？說著陜西話、蘭州話、西寧話的一群人，走過茫茫戈壁，走過漫天風(fēng)沙，定居在這南山腳下。冥冥之中一定是這西域的風(fēng)，越過時空，牽引著他們的靈魂，去往他們起初并不想到達但后來卻深深愛上的地方，我想這就是宿命吧。

西域的風(fēng)，不知吹了多少年，南山知道；這里走過了多少駝隊，彌漫過怎樣的硝煙，南山知道；有過多少次的融合，經(jīng)歷過多少次的相遇，南山知道。千年前的微笑與握手，輪回在南山的水里，輪回在莊稼生長的黃土里，輪回在日夜低吟的風(fēng)中。

對宇宙而言，我甚至不是一個沙粒，可再渺小的微塵，也都有自己的軌跡。輝煌或暗淡，有時并不能由自己決定，但我們可以選擇盡情呼吸這風(fēng)中的絢爛，快樂地感知彌足珍貴的這一切，在這南山的風(fēng)中，用自己的方式，舞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

對面的堂哥昨晚給麥地澆水，一早回來在門前小渠脫下膠皮靴子，清洗靴子里外的泥巴。姑父永遠在草棚底下做他的木叉。五個灰色的木條轉(zhuǎn)眼在陽光中變成了彎曲的白色，泛著柔韌的光，又一個個和著黃膠楔進叉把，靠在土墻上等待。隔著土路對面是我家的大院子，爺爺?shù)拈L胡子上還留著昨晚的飯渣，兩手認(rèn)真地放在膝蓋上，呆呆地端坐在土墻邊的凳子上，看馬路上人車的過往。他已經(jīng)很衰老了，他的生命力好像都積聚到了眉毛上，又黑又長甚至垂到了眼角。

我得在早飯前去放牛。這是我最不情愿的事。我在爺爺?shù)淖⒁暲锢鼜呐Ｈ锍鰜?，沿著姑父家的墻邊土路往麥場方向去。不過這時我可以決定一切，我可以帶它去水田的埂子上，也可以到村邊的樹林帶里，只要我想。

牛要做的事很簡單。它伸出長長的舌頭一卷，帶著露水的青草就顫顫巍巍地進到了另一個空間，它今生的命數(shù)就此轉(zhuǎn)折完結(jié)，等待下一次輪回，也許會變成一只蝴蝶也不一定。我看著牛的嘴、牛的眼、牛的角、牛的毛。上下嘴唇夸張地左右配合，牛眼睛一閉一合。還有它身上飛來飛去的牛蠅和牛尾巴不停地較量，小東西落下了，牛尾一掃它又飛起來，又落下，又離開。簡單的歷程并不影響它的熱情，它就在這起與落間嗡嗡嚶嚶。而我所期待的只是牛的肚子趕快鼓起來，我就可以回家了。

放牛也要顧及美德，再晚再餓也要等到牛吃飽了再回，要不然回去會有劈頭蓋臉的責(zé)備。還得看著它不要把嘴伸進人家的地里吃人家的洋芋或麥子。它趁我不注意卷一口洋芋葉子進了嘴，我就氣得要罵它?？粗强霉舛d禿的洋芋梗子我心頭漫上一份自責(zé)與害怕，不過無奈之中也就消散了?？此仆浟?，可下一次它犯了同樣錯誤的時候就又會漫上來。

時間長了，我和牛會有默契。即便我松著繩子讓它走，它也不會錯到走進人家的莊稼地。它本來就有自己的規(guī)矩，這陣又加進了我的規(guī)矩。當(dāng)我們循著人和牛的規(guī)矩，一舌頭一舌頭地把青草送進牛肚子，牛肚子鼓起來，我們就做完今早的事了。

我急著回家吃飯，但腳步還得和著它吃飽后的悠閑自在。要放飽了牛，媽媽就看一眼什么都不說；要是牛肚子不夠鼓，那媽媽會沉著臉責(zé)備我，罵我是黃蛇（偷奸?；?。

等到中午，媽媽就讓小牛先吃些奶，剩下的擠在桶子里，變成我們的食物。爺爺愛喝酸奶，放上白砂糖，泡上自家蒸的饃饃，實在是美味。

他的一口牙居然還沒有掉，他也不愛笑，媽媽讓我把酸奶端給他，他會恩賜我一塊水果糖或半把達坂城娘娘上次來時給他拿的油大豆。然后我就在門旁邊看著他吃酸奶，因為我要等著把碗送回廚房才行。只記得爺爺喝酸奶時嘴一動，長長的胡子就跟著一動。

不遠處牛圈里的牛，正瞇著眼臥在那里悠閑地倒嚼，旁邊站著小牛犢。

我們都在做自己的事，大半天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