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納

了一容

十個回回九個哈，剩下一個便姓納！老納的納，就是這個納。

老納是古董行里的高手。他眼睛不大，但特毒，光線掃射過來跟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似的，嘩嘩嘩光芒逼人。他不識字，但行道上的功夫極深，有些瞧不上眼那些行里的僵化的學(xué)院派的老學(xué)究：一套套的理論知識，卻往往把玩著一些贗品津津樂道。

上天造就似的。人的某些特異品質(zhì)，學(xué)一輩子也是學(xué)不來的。命中說有你就有，命中沒有是枉然。老納在行里的地位如日中天。他大拇指上戴一只大個扳指，據(jù)說是康熙曾經(jīng)戴的。他常常會拿著大拇指，一左一右地順胡須。老納的胡須像雪一樣白。他手指摸著的時節(jié)，那胡須便微微地翹起來，神氣十足，頗有點(diǎn)藐視群雄的樣子。

我每走過那條商賈云集、店鋪林立的老街時，便見店鋪前面一位六十有余的老人，頭戴白帽，坐在一只牛皮制作的簡易板凳上，閉目養(yǎng)神。那寧靜——嘖嘖嘖，一看便叫你肅然起敬。

每次從他面前過去的時候，老納突然會微微張開雙眼，射出一束激動而熱切的寒光。我就有些驚異和奇怪。為了證實(shí)他對別人是否也是這樣，我從他身邊走過去之后，躲藏在來往行人的后面偷偷地觀察。一個又一個的人過去了，他都無動于衷，好像眼前頭根本沒有人似的。后來，我問那個老頭是誰。有人回答：“收古董的老納！”

以后，再從老納身邊過去時，我就有點(diǎn)恐懼和害怕，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但我覺得，老納那雙可以把人化掉的眼睛總是在暗中打量著你。有次，我忘了，徑直從他身邊過去。“過來，小伙子！”老納喊住了我。我嚇壞了：覺得這個怪里怪氣的老頭，想要干什么呢。

老納卻道：“我看你手里拿個什么？”

“一本書！”我說。

“能讓我看看嗎？”

我隨手遞上去。

他雙手捧著書，仔細(xì)地端詳了一會兒，翻了兩頁，漸漸地坐直了身子，捧書的手越來越小心，越來越恭敬，開始輕輕地顫抖。

“怎么啦？”我問。

他長吁一口氣，道：“你手里的書不簡單吶！哪來的？”

“白彥虎留給我們老人的！”我如實(shí)說。

“虎大人和你家老人熟？”他對我刮目相看。

“認(rèn)識?！蔽也幌牒退m纏很多。我把手伸過去拿書，他卻往懷里一收，道：“要收藏得好好的，輕易不要拿出來?！?/p>

“啰唆什么，管得著嗎？”我心里沒好氣地說。然而，我其實(shí)是很想知道，老納是否是了解我的老人的。但是他怔了一下，卻沒有說什么。我劈手拿過自己的書，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感覺老納仿佛要給我說什么似的舉著胳膊。

但我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又過了幾天，我依舊被老納叫住。他說是要給我送一方硯臺、一口帽筒。都是老古董。說我喜歡讀書，想必一定喜歡這兩樣?xùn)|西。

我看那硯臺，是一方上好的玉石貨，手撫上去，冰涼入骨，潤澤如凝脂；帽筒大約二尺見方，上有行書：金榜題名。另有一棵碩大的楊柳，枝條婆娑，似在微風(fēng)中搖擺。樹下邊是碧綠的草地，小草看似有五寸長，被風(fēng)吹拂得傾斜身子，水波一樣。一頭扎綢巾的年輕人在草地上讀書，讀得如癡如狂。

畫的功力那么深厚，有如宋時畫家的風(fēng)骨。

我問是何時的東西，老納果然說是宋朝的。

這么貴重的東西我怎么敢要。

老納叫我拿上，說這是緣分。

我說：“君子愛財(cái)，取之有道?！崩霞{說：“這怎么能是財(cái)呢，這是古董，古董和人一樣也是有命運(yùn)的。它不屬于任何人，咱們只能把玩、觀賞，保護(hù)它不要受損壞，體會它的意趣。你說它怎么能是財(cái)呢？你這小伙子！”他責(zé)備不已。

見老納這樣說，知道他是得了道的人，就收下了。權(quán)當(dāng)是暫時為那個以后要保管的人保管一陣子吧。按老納的話講：古董都是等下一個人，那個人來了自然就到了他的手上。你也可能替人保存幾年，也可能幾十年上百年，也可能轉(zhuǎn)到一個不可知的人的手里。過上多年之后——也說不準(zhǔn)又回到你的手中，或者你后人的手中。這樣，難道不覺得挺有意思嗎？

后來，我和老納就成為忘年交。我常到他的住處——市場西邊一間租借的破敗的小屋。我給他朗讀我寫的東西；他則給我講古董知識，什么彩陶、青銅器、玉器、珍珠、瑪瑙、青花瓷等等。老納住的那地方環(huán)境衛(wèi)生很差，四處倒?jié)M垃圾。經(jīng)年累月，這許多垃圾積成一個三角洲，擴(kuò)展和散發(fā)著寂靜的惡臭。由于潮濕、泥濘，有些角落里竟然生長出小草。但是，這一帶的房租卻頗低。

我出入老納的住所，總是要偷偷捂住鼻子。

老納在古董行里闖蕩半輩子，從未眼拙過，沒栽過跟頭。早年，老納常背一桿自制的獵槍，鉆入老林子就不出來了。

我問是哪里的老林子。

他說：“甘南！”

他一入林子就是幾個月，在山上吃、山上住。山大溝深，除了與狼、蛇、豹、鹿為伍，就孤獨(dú)地傾聽山澗的水聲。聽得久了，就覺得那水流的樂理是那么自然而豐富。有時他會一動不動地盯著一棵竹子看：第一天看，覺得它不就是一棵竹子嘛。第二天，圍獵結(jié)束，他依舊盯著草屋門前的那棵竹子看。一天天看下去，久而久之，就覺得有些意思了。繼續(xù)看下去，覺得意思更大了。那棵竹子越來越不一樣了，甚至可以說它不是一棵竹子，是一些很有神韻的東西。它變幻莫測，奇妙無比。它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他發(fā)現(xiàn)每一枚竹葉之間都有一種節(jié)奏和韻律，仿佛涌動著無數(shù)生命的呼吸。它在靜止著，也在運(yùn)動著。真理就在那里，也在你心里。這讓他想到朱熹，想到陸九淵和王陽明。

有一天，老納在山上遇上了一個人，在草屋里和他住了兩個星期，成了生死兄弟。那人走的時節(jié)給了老納兩本書，一本是《透天機(jī)》，一本是《古器》。老納說那人是受排擠和迫害，到老林子里逃難來的。

我打斷了老納的話，“你不識字，書能看得懂？”

“咋看不懂，有圖，看圖一樣看得明白。就跟我看山間的竹子一樣，久了自會看出門道來的。”

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老納就說：“字只不過是個傳達(dá)事物的工具、符號和載體，它不是你所看到東西的本身。比如墻上有一張紙，大多數(shù)人看的是紙和紙上的東西，但你能看到紙后面的東西嗎？再比如打拳的人出拳，胳膊和手只是傳遞力量的工具，而真正發(fā)力的地方難道是胳膊和手？是身體別的地方，是心。這你總能體會來吧？”

聽了老納的話，我感到深奧和茫然，試著出拳，突然似乎就明白了許多道理。我立時開始想：我的寫作方式是否也只是在一些淺層的皮毛上亂撓癢，卻從來沒有深到真正癢的地方。我明白我要到達(dá)事物的核，還有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距離！

這回，我更加覺得老納非凡夫俗子也，極想投在他的門下學(xué)習(xí)寫作：萬物一理。

我問老納：“那個老林子相逢的人再見面了嗎？”

老納的聲調(diào)很傷感：“他后來在一所有名的大學(xué)教學(xué)，又見了一面。再后來聽說是辭職走了，便沒了他的音信。一切都有定數(shù)的！”

難道是命運(yùn)的安排？我一時說不上來。

有一次，我把劉介廉巴巴用隸書書寫的《五更月》拿給老納看，老納再一次被驚呆了，口都張開合不攏了。那隸書確乎是好，我敢說是一流的，筆鋒比刀子刻出來的還犀利，大化自然、天人合一！邊子鑲嵌著一層薄而閃光的金粉，只金粉略略有些脫落，條幅中間有兩處地方破了指頭蛋子大的一個小洞。

老納：“哪里來的？”

我怏怏不樂：“小瞧人哩！”

我告訴他我祖上是張門的人。研究過甘肅張門的人都知道的。老納“噢”了一聲，說：“怪不得哩！”他再一次深深觀察著我的臉，仿佛覺得我突然和以前不一樣了。人這種感情與感覺的東西是很復(fù)雜的，總在變化著。那一刻，老納的臉色變白，呆若木雞，然而他的臉很快就往四下里扯開，做出笑容。他把身體縮起來，哈著腰，顯得低了似的。

我很后悔我說的話。我覺得我把一種東西破壞掉了。

這座縣城博物館里的一大半文物都是老納的功勞。他多少錢收來的，就又多少錢交給博物館，從不多賺一分錢。有次北京《民族畫報(bào)》的記者采訪了老納，給老納拍了張巨幅彩照，老納正在給博物館捐獻(xiàn)一批珍貴的古幣。后來，這幅巨大的彩照被張貼在博物館內(nèi)的墻壁上，但凡來參觀的人都對老納感慨贊揚(yáng)一番。

“我們總是要給國家多多少少做一些事情的吧！”老納說。

有一次，老納在蕭何城的鎮(zhèn)子上擺攤，來了個中年男子，拿著一只玉石鏟子要賣。中年男子一口要價二百元。在老納旁邊擺攤的另一個收藏家搶先拿來端詳半天，給的價是五十塊錢，再多不要。那人不賣。又叫老納看。老納看了看，看時那眼睛就射出一束寒冷的光芒。那光芒似乎和那玉器之間“錚”碰撞出一聲響。老納對那人正經(jīng)地說：“你真要賣二百元？”

那人不屑地看一眼老納，點(diǎn)點(diǎn)頭，心說：難道我還要騙你不成？

“一言為定？”老納。

“一言為定！”

“既然這樣，就賣給我！”老納接過玉器，付錢時說：“我不糊弄你，多給你二百元吧！”那人拿了錢高高興興地走后，又來了個文物販子，一口給了老納三千元要買走玉石鏟子。老納不賣。那販子繼續(xù)往上加價。見情況不妙，老納迅速收攤，轉(zhuǎn)身上了一輛上縣城的面包車。他怕這販子驚動了那賣玉器的中年男子，后悔了，就急忙脫身離去。老納一到縣城，就直奔博物館，依舊只拿走了四百元的本錢。老納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

我問老納：“當(dāng)時你給那中年男子多給了兩百元，不怕人家不賣了？”

“他早就認(rèn)為那東西是假的！”老納笑著說。

我恍然大悟。

老納的相片在博物館也算一道風(fēng)景，也是博物館里的歷史資料。老納自己也感到很光榮。

又過了幾年，老納說他有次到博物館交一個陶罐——商朝的貨，結(jié)果就看見館長的相片把他的相片全部蓋住了，只留著底下那捐獻(xiàn)錢幣的幾行說明文字。不明就里的人一看，顯然認(rèn)為館長多年在給博物館捐獻(xiàn)東西，更覺得這博物館是館長創(chuàng)建的，其實(shí)館里的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換過幾茬。

老納說他心里怪怪的。那次他把陶罐沒給交，又拿回來，放在柜子里了。他說，后來他想通了，放在家里和博物館是一樣的，家里會保護(hù)得更好。至于誰想看，就來看吧。

從此，他就不再給博物館里送東西了。

老納在街頭擺攤時，我要給他拍照，他抬手拒絕了。不知道老納何以如此反感相片，大約因?yàn)橄嗥兴奶摶眯浴Ａ硗?，我想這樣一個在古董行赫赫有名的人物的真面目，就是要叫大家難能看到，同時又可以增加他的神秘性。但在我看來，他除了個頭高大，眼光毒辣，眉毛稠密——不僅白壓壓一片，且令人望而生畏之外，其他均可說沒什么特別之處。

從一個鎮(zhèn)子收上貨，到另一個鎮(zhèn)子送給收藏古玩的朋友，這種徒勞的活計(jì)在老納的收藏生涯中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不過大有可取的是，到處都是老納的學(xué)生和至交。有時會有天南海北的收藏愛好者，千里迢迢找老納，老納一聲令下，所有街面上古董行里的人都會拿著東西來。因?yàn)楹芏嗳耸盏墓牌?，到最后還不都得老納來鑒定。老納說是真的，就肯定沒錯。老納說是假的、是贗品，他們立時懵了、眼綠了。就連蘭州、銀川博物館的人都常來找老納給鑒別真?zhèn)巍?/p>

許多黑道上的，都想拉攏老納。老納說：“我只是在這里尋找一種樂趣，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我們老回回又不會帶入墳?zāi)挂粋€銅板的！”

“你要為兒女著想哩！”那幫人說。

“兒女自有兒女的福！”老納說。

那幫人通過各種途徑威逼利誘他。但老納任何一鍋都不吃。他一生都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老納后頭生了一場怪病，喉嚨腫得發(fā)不出聲來。他由近至遠(yuǎn)，走了十多所大小醫(yī)院，都沒法治。老納就叫兒女把他趕快往老家的納家莊里拉。拉回家之后，似有許多機(jī)密的話要向后代們交代，但只翻白眼，卻無法言語。

后代們急壞了，要扶著他畫出來。

可是老納的全身都不得動彈了。

真應(yīng)了老納一切皆有定數(shù)的話。老納不久就離開了人世，那年他七十八歲。行此文，來深深懷念我的忘年交老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