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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5年三大農運與作家賴和的誕生

      2017-04-05 06:56:41柳書琴
      山東社會科學 2017年1期
      關鍵詞:新文學竹林農民

      柳書琴

      (臺灣清華大學 臺灣文學研究所,臺灣 新竹 30013)

      1925年三大農運與作家賴和的誕生

      柳書琴

      (臺灣清華大學 臺灣文學研究所,臺灣 新竹 30013)

      1925年三大農民運動(竹林事件、二林事件、拂下地爭議)先后爆發(fā),此時也是臺灣新文學運動從“搖籃期”進入“成熟期”、“臺灣新文學之父”賴和推出代表性作品的時期。農運的震撼彈終結了彷徨的“搖籃期”,使文學運動與農民困境接軌,在“新形式”的確認后有了“新內容”的確認。三大農運對賴和的影響,意味著新文學“臺灣性”的誕生。三大農運對臺灣新文學運動的影響迄今未獲重視,本文嘗試突破這種盲點,為新文學運動從發(fā)韌到成熟的現(xiàn)象增加農民運動層次的分析。筆者主張,1925年臺灣農運的爆發(fā)和新文學成熟作品的涌現(xiàn)為關聯(lián)性現(xiàn)象。本文將以賴和為指標,從本土社會爭議與新文學形式變革相互聯(lián)系的角度,重新厘清臺灣新文學作為符應本土需求的一種新文化載體、社會運動而崛起的背景、動力與意義。

      賴和;《一桿“秤仔”》;農民運動;臺灣新文學;《臺灣民報》

      一、前言

      荷據時期經由漢人移民引入臺灣的集約農業(yè),在日本殖民統(tǒng)治下開始了第一波現(xiàn)代化。日據時期臺灣農民人口約占五成,其中60%為耕地面積不足一甲的小農,這個時期臺灣農民的耕作形態(tài)除了受天候與生態(tài)環(huán)境影響之外,更受到總督府土地政策、米糖經濟體制、大型水利灌溉設施、現(xiàn)代耕作技術等人為因素制約。從1910年土地調查、山林原野調查完成至1930年嘉南大圳竣工期間,是中南部地區(qū)農業(yè)轉型、租佃關系變化最明顯的時期。大正時期零星農業(yè)抗爭累積,1925年三大農民運動(竹林事件、二林事件、拂下地爭議)先后爆發(fā),直到1931年為止農民運動在全島風起云涌,可視為農業(yè)轉型引發(fā)的社會動蕩。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也是臺灣新文學運動從“搖籃期”進入“成熟期”、“臺灣新文學之父”賴和推出代表性作品的時期。農運的震撼彈終結了彷徨的“搖籃期”,使文學運動與農民困境接軌,在“新形式”的確認后有了“新內容”的確認。三大農運對賴和的影響,意即對臺灣新文學運動的影響;“新文學之父”代表作的推出,意味著新文學“臺灣性”的誕生。換言之,農運使新文學真正成為臺灣之物。

      三大農運對臺灣新文學運動的影響迄今未獲重視,本文嘗試突破這種盲點,為新文學運動從發(fā)韌到成熟的現(xiàn)象增加農民運動層次的分析?;仡櫦扔形膶W史研究,采取外緣分析的臺灣民族運動引發(fā)論和采取內緣分析的中/日/臺文體交混論交互證明,已建構一套臺灣新文學發(fā)生論。*外緣分析如葉石濤:《臺灣文學史綱》,春暉出版社2010年版;林瑞明:《臺灣文學與時代精神:賴和研究論集》,臺灣允晨文化1993年版;《臺灣文學的歷史考察》,臺灣允晨文化1996年版;陳芳明:《左翼臺灣:殖民地文學運動史論》,臺灣麥田出版社2007年版;《臺灣新文學史》,臺灣聯(lián)經出版社2011年版。內緣分析如朱惠足:《越界書寫:一九二○年代臺灣現(xiàn)代小說的誕生》,《“現(xiàn)代”的移植與翻譯:日據時期臺灣小說的后殖民思考》,臺灣麥田出版社2009版;崔末順:《海島與半島:日據臺韓文學比較》,臺灣聯(lián)經出版社2013年版。不過,最初的新文學載體寫什么?如何再現(xiàn)本土議題,樹立思想的先鋒性?“臺灣”此地內容與“新文學”彼來形式如何結合,生成地方特性?向來被視為人道主義者及素樸左翼作家的賴和,其左翼的內涵又為何?這些細部問題則待討論。

      筆者主張, 1925年臺灣農運的爆發(fā)和新文學成熟作品的涌現(xiàn)為關聯(lián)性現(xiàn)象。三大農運中的強大民眾訴求(農民的痛苦、農民的希望、農民的死活問題),以及受震驚的新知識階層自我教育和群眾教育的需求,刺激新文學將形式革命推向內容革命。所有的左翼思想都有其地方淵源,本文將以賴和為指標重新追溯歷來臺灣文學史忽略的農民抗爭影響,從本土社會爭議與新文學形式變革相互聯(lián)系的角度,厘清臺灣新文學作為符應本土需求的一種新文化載體、社會運動而崛起的背景、動力與意義。

      二、1925年11月7日斗六莊的一場農村演講

      賴和生平唯一的自傳體小說《阿四》未發(fā)表,卻蘊含了他蛻變?yōu)橐晃恍挛膶W作家的線索。本節(jié)擬以這篇殘稿追溯賴和1925年11月7日在斗六莊(今臺灣云林縣斗六鄉(xiāng))的一場演講,分析這場演講如何成為賴和思想與文學的轉折點。

      《阿四》以第三人稱敘事,描寫醫(yī)學校畢業(yè)的主人公走向社會抗爭的過程,帶有啟蒙小說的色彩。“阿四”到醫(yī)院任職因本島人(臺灣人)身份遭差別待遇,回鄉(xiāng)開業(yè)后受留日學生運動影響參與文化協(xié)會,投入臺灣議會設置請愿運動。1923年12月16日因運動遭拘留,在官方彈壓將強化的時刻,辭去一切公職,決心與壓迫對抗。一日他到竹林事件爆發(fā)地演講,受到農民簇擁,被農民的期待深深震撼……小說透過社會事件鋪述主人公思想變化,反映賴和從總督府醫(yī)學校畢業(yè)、開業(yè)、加入臺灣文化協(xié)會(簡稱文協(xié))、投入議會設置請愿運動、治警事件遭拘留、而后逐漸左傾等經歷。小說在臨近主人公政治意識覺醒的一刻戛然而止,敘事停止之處正是“竹林事件”。

      賴和在《阿四》中棄用“治警事件”一詞,改以被文協(xié)人士稱為“民眾紀念日”的“1923年12月16日”,銘記這個讓他對不義法律與殖民暴力質疑的事件。小說隨后跳過1924年到1925年間他從事的多場文化演講,直接特寫前往竹林事件爆發(fā)地演講一事。在群情沸騰的抗爭地,賴和沒有用任何人物交代事件原委或看法,只將演講者阿四的視角聚焦在一群農民身上:

      一日應N地同志的邀請,到那邊去講演,當時恰值竹林事件發(fā)生的起頭,幾萬人的關系者,生路將被斷絕,正在走頭無路,叫天不應,憂傷、恐懼、怨憤,交并一心,苦于無法自救,但是,他們尚有一線的希望,維系于文化會。*參見賴和:《阿四》,載《賴和全集一:小說卷》,臺灣前衛(wèi)出版社2000年版,第274頁。本文所有引文用字一律保留原始文獻用法。

      “N地”的演講,翻查《臺灣民報》可知為1925年11月7日臺南州斗六郡斗六莊舉辦的演講,賴和與稻垣藤兵衛(wèi)、莊遂性、蔡先于等人擔任講師。沒有留下內容記錄的這場演講,是1925年11月間文協(xié)從南部到東部主辦的9場演講之一*參見《文講日記》,《臺灣民報》第82號,1925年12月6日,第14頁。,也是文協(xié)為慶祝斗六支社開張而舉辦的系列活動之一。

      在這場演講中賴和看見了什么?透過阿四的眼睛,他傳達了當晚混亂的局面與自身激動的心情。農民對文協(xié)殷殷期盼,“他們曉得文化會是要替大眾謀幸福,所以抱著絕大的期待”,因此不少住在內山奧地的農民“也不怕幾十里路的跋涉”,特別趕來,擠擁在講者面前,瞻仰“他們想象中的救世主的豐采”。賴和聽見了什么?“他們一人一嘴,訴不盡他們所受的痛苦,在他們意識里以為一定能替他們分憂,各個人怕得不到訴苦的機會似的,爭先開嘴陳訴?!?參見賴和:《阿四》,載《賴和全集一:小說卷》,臺灣前衛(wèi)出版社2000年版,第274頁。目睹這樣的場面,賴和的感受又是什么?起初他渴望“能為他們盡一點力,使生活不受威脅,得有一點保障”;既而他發(fā)現(xiàn)進行思想引導并不恰當,可能讓農民期望過高、惹禍上身;最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給予實質幫助,只能給予“活下去”的希望:

      阿四看這種狀況,心里真不能自安,他想大眾這樣崇仰著、信賴著、期待著,要是不能使他們實際上得點幸福,只使曉得痛苦的由來,增長不平的憤恨,而又不給予他們解決的方法,準會使他們失望,結果只有加添他們的悲哀,這不是轉成罪過?所以他這晚立在講臺上,靜肅的會場,只看見萬頭仰向,個個的眼里皆射出熱烈希望的視線,集注在他的臉上,使他心里燃起火一樣的同情,想盡他舌的能力,講些他們所要聽的話,使各個人得些眼前的慰安,留著未來的希望,抱著歡喜的心情,給他們做歸遺家人的贈品。*參見賴和:《阿四》,載《賴和全集一:小說卷》,臺灣前衛(wèi)出版社2000年版,第275頁。

      一方面,小說有著類似魯迅《吶喊·自序》中“鐵屋子理論”的自?。涣硪环矫?,賴和將這場演講與其覺醒、請愿、抗爭、左傾等量齊觀,視為一個促使自己思想啟蒙的“關鍵事件”。

      那么,從加入文協(xié)到治警事件受害,這3年2個月的經歷對賴和有什么意義呢?賴和于1921年10月加入文協(xié)并當選理事,之后在蔣渭水說服下連年擔任理事兼彰化支部負責人。1923年治警事件發(fā)生前他在彰化街已有相當影響力,該年秋天擁有千余名校友的彰化第一公學校籌組同窗會,欲在臺北、東京成立支部擴展活動之際,賴和還被認為是會長可能人選而受到報紙關注。*參見《組織同窗會》,《臺南新報》(臺南),1923年8月2日,第5版。

      1923年12月16日,臺灣總督府警務局首次依“治安警察法”在全臺取締“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及第三回請愿運動相關者。*參見若林正丈:《臺灣抗日運動史研究(增補版)》,日本東京研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28-34頁。治警事件后文協(xié)人士被民眾視為抗日志士,彰化成為思想激進之地,警務單位嚴密監(jiān)控,報紙媒體也加以注目。*《臺南新報》便曾刊出“臺中州上彰化街之一部住民,最近思想非常變化”之記事,參見《思想變化》,《臺南新報》(臺南),1924年3月16日,第9版。多位學者曾指出,經歷治警事件賴和的民權思想不斷強化,其創(chuàng)作形式也出現(xiàn)蛻變。*參見林瑞明:《臺灣文學與時代精神:賴和研究論集》,第166頁;林瑞明:《賴和漢詩初探》,載林瑞明編:《賴和全集六:評論卷》,臺灣前衛(wèi)出版社2001年版,第33頁;施懿琳:《賴和漢詩的新思想及其寫作特色》,載《中正大學中文學術年刊》1999年2期,第151-152頁;以及陳建忠選注:《賴和集》,臺灣文學館2012年版,第21-25、214頁。筆者則發(fā)現(xiàn),治警事件只是一個起點,此后賴和對新文學從“為何提倡新文學”的理論層次發(fā)展到“用新文學寫什么”的實踐層次。他被后世尊稱為“新文學之父”的思想與藝術內涵誕生于1925年,而這個變化恰恰可以從竹林事件抗爭地這場演講中看出端倪。

      回到11月7日斗六莊的這場演講。賴和是“文化演講”???,從文協(xié)創(chuàng)立到斗六演講為止4年期間,曾擔任6次講師,吸引數(shù)千名聽眾,此外也曾在文協(xié)活動中義診,為何這次演講中的群眾接觸給他特別強烈的刺激呢?

      斗六演講有幾個值得注意之處:第一,7日這場演講不同于6日晚上文協(xié)慣行的“文化演講”,特別標榜為“農村演講”。文協(xié)創(chuàng)立后,以“文化演講”之名在各縣市舉辦演講,宣揚新思想啟發(fā)民智,風靡各地,早已形成口碑。1925年后文協(xié)受到李應章、詹奕候、蔡淵騰等二林人士于4月首創(chuàng)*參見《農村講演》,《臺灣民報》第55號,1925年5月21日,第5頁。內容記載4月24日晚間,李應章等人于二林路上厝謝氏家廟進行農村講演會,聽者300余名。、至10月蔚為風行且動輒四五百人之“農村演講”的刺激*參見《二林農村講演團出演》,《臺灣民報》第78號,1925年11月8日,第8頁。,也于6月22日開始嘗試使用“農村文化演講會”一詞。不過,第一次撤去“文化”二字,明確揭舉“農村演講會”之名,卻是從斗六支社開張慶?;顒哟稳?,亦即賴和當講師的這一晚開始的。

      第二,“農村演講會”當天與賴和一起登場的講師中,有位熱烈支持竹林運動、實際投入現(xiàn)場并領導抗議的人物──稻垣藤兵衛(wèi)。*參見劉峰松:《“人類的使徒”稻垣藤兵衛(wèi):兼述松丘傷感有趣的自白》,《臺灣文學評論》2009年9卷2期,第53-70頁;宮本義信:《“同志社人”稲垣藤兵衛(wèi)の基督教社會事業(yè)をどうとらえるか:日本統(tǒng)治時期臺灣の稲江義塾を中心に》,載《同志社女子大學総合文化研究所紀要》27期(京都:同志社女子大學總合文化研究所,2010),第101-124頁。竹林事件中有兩位同情竹農并積極給予援助的日本人,除了《臺南新報》記者泉風浪(1893—?)之外,就是這位基督教社會主義者。兩人在竹林事件發(fā)生地與農民攜手。*參見泉風浪:《新聞人生活弍十有五年》,臺灣南瀛新報社1936年版,第206—208頁;以及泉風浪:《臺灣の民族運動》,臺灣臺灣圖書出版社1928年版,第197、229頁。稻垣藤兵衛(wèi)(1892—1955,京都人),因擔任山地警察及接觸政治控制機密文件等機緣,成為殖民政策的激進批判者。1925年6月三郡農民呈給臺灣總督的日文陳情書洋洋灑灑,起草者正是稻垣。*稻垣1914年渡臺從事山地警察工作,曾參與《臺灣總督府警察沿革志》編纂,1916年在臺北大稻埕設立“稻江義塾”,長期在臺推廣弱勢救助思想與民間社會事業(yè),另成立無政府主義團體“孤魂聯(lián)盟”(1925)、社運雜志《非臺灣》(1927)。除了竹林事件之外,稻垣社運實踐場域以大稻埕為主,對臺灣人的社會運動相當支持,與賴和并不陌生。賴和此前憑靠《臺灣民報》了解事件動向,在沖突現(xiàn)場遇見稻垣、接觸抗爭農民,則開始體驗了社會主義運動。

      第三,賴和在現(xiàn)場以“大眾”的視角觀察農民,特別注意大眾情緒。他發(fā)現(xiàn)農民對文協(xié)充滿幻想,覺察到文協(xié)路線緩不濟急,不足以回應結構性的大規(guī)模生計威脅,故而在群情憤慨的場合節(jié)制了自己的發(fā)言。這種態(tài)度顯示的思想變化頗堪玩味,它意味著原本站在啟蒙者位置的賴和,在抗爭現(xiàn)地反被農民啟蒙了。

      從啟蒙者變成被啟蒙者,這一天的來到,無論是農民或賴和,都走過一段漫長道路。不惜放下農事、長途跋涉、夜宿異地的內山農民,自1908年臺灣總督府以產業(yè)開發(fā)之名將數(shù)代營生的竹林沒歸官有之后,17年無一寧日。另一方面,賴和自1914年醫(yī)學校畢業(yè),到治警事件中體驗殖民體制與法律暴力,使他有舍去一切與壓迫者對抗的決心。就在此時,賴和在文協(xié)系統(tǒng)下的第一場農民演講中,對殖民地經濟、法律、民族問題的認識被農民照亮。這交會并非偶然,賴和對知識分子局限性的反省及其對農民非理性力量的注意,與1925年一波波震蕩全臺的農民運動有關。

      三、“幾萬人的關系者,生路將被斷絕”:竹林事件中被啟蒙的賴和

      竹林事件爆發(fā)于1925年4月,是1912年林杞埔事件結束后,臺中州竹山郡、臺南州嘉義郡、斗六郡古坑莊一帶的竹林關系者,為阻止總督府將15000甲林地批售給三菱會社,于1924年到1928年再度掀起的系列抗爭。本節(jié)將略述竹林事件中官商如何掠奪住民利益,《臺灣民報》如何報導該事件,以便指出11月7日賴和在怎樣的時間點上與抗議農民有了歷史性的交會。

      1908年臺灣總督府為支持三菱會社在臺發(fā)展拓殖事業(yè),委托其調查臺灣中部清水溪流域一帶竹林所有權。此一調查侵害住民利益尤大,影響5500戶貧農、15000人生計,因而激起竹山莊(林杞埔)、竹崎莊、古坑莊一帶農民集體抗議。*參見泉風浪:《新聞人生活弍十有五年》,第222頁;黃呈聰:《對于林圯埔竹林事件的管見》,《臺灣民報》第42號,1925年1月11日,第5頁。1911年“臺灣三菱制紙所”成立后沖突更加頻繁,終于導致1912年農民襲擊竹山頂林派出所并殺死日警的流血沖突。此即轟動一時的“林杞埔事件”*參見葉榮鐘:《日據下臺灣政治社會運動史》,臺北晨星出版社2000版,第564-568、580-584頁。。

      林杞埔事件最后因警察大隊入山搜索、就地殺死抗議農民、逮捕起義者而告終,但三菱制紙所亦于3年后宣告失敗。*參見梁華璜:《竹林事件探討:日本帝國掠奪臺灣林地之一例》,載《梁華璜教授臺灣史論文集》,臺北稻鄉(xiāng)出版社2007年版,第263頁。但是在制紙所關閉前一年,三菱會社將竹紙產業(yè)改為造林育林事業(yè),爭取土地優(yōu)先承購之最后利益。1915年4月,總督府批準三菱提出的十年造林計劃,允諾造林成功即擁有土地優(yōu)先承購權。總督府利用調查政策將山林沒歸官有、隱密提供日本財閥開發(fā),投資案失敗后又巧立名目將土地撥售財閥等事,完全無視當?shù)刈∶駲嘁妗?925年4月官商片面制定的預約撥售協(xié)議即將期滿,前一年住民即開始恐慌。1924年10月到12月間,竹山街、竹崎莊、圳頭莊等竹林關系者積極陳情。

      1925年4月總督府將請愿書駁回,引爆農民憤慨,1000多位住民連署,抗爭手段激化,各莊聯(lián)合抗稅、拒服保甲勞役、令子弟罷學等等。竹山方面更號召400位莊民示威游行,甚至計劃向6月間過境臺灣的大正天皇第二皇子攔車“告御狀”。*參見梁華璜:《竹林事件探討:日本帝國掠奪臺灣林地之一例》,載《梁華璜教授臺灣史論文集》,臺北稻鄉(xiāng)出版社2007年版,第270-271頁。1925年7月總督府秘密移轉竹林業(yè)主權給三菱,9月公布,11月因中央政界關注、其他財閥嫉妒等因素,總督府不得不要求三菱讓步,11月17日登報公布解決辦法,允許民眾有條件砍伐及以較低價格購買竹材。*參見《大正四年以來の大懸案,竹林問題目出度く解決》,《臺灣日日新報》1925年11月17日,第5版;以及宮川次郎:《臺灣の農民運動》,拓殖通信社支社1927年版,第126-129頁。不過,之后農民與警察、會社人員仍不時因竹林利用發(fā)生現(xiàn)地糾紛,并獲得鳳山、大甲、二林等農運團體聲援。1928年總督府迫于各方形勢二度發(fā)表解決方案,1929年3月歷時20年的抗爭終于在農民付費承購的代價下落幕。*參見葉榮鐘:《日據下臺灣政治社會運動史》,第580-586頁。

      臺灣總督府自1924年10月竹林請愿活動發(fā)生后封鎖消息,《臺灣日日新報》僅報導兩次*第一次在6月12日報導秩父宮6月初接受陳情的內容,第二次在11月17日報導解決方案。,甚至有報社報導此事遭處分,《臺灣民報》遭削除兩次*參見《阿彌陀佛》,《臺灣民報》第83號,1925年12月13日,第7頁。,仍堅持完整報導,下列三則尤具代表性。

      1925年1月11日,當竹林運動還處于溫和的請愿階段時,民報記者黃呈聰《對于林杞埔事件的管見》一文,率先以兩頁篇幅披露。該文開宗明義便將竹林請愿活動置于北埔事件、林杞埔事件、土庫事件、苗栗事件、六甲事件、馬力埔事件、西來庵事件等重大官民沖突的脈絡中看待;接著,追溯1912年林杞埔事件經過,詳敘請愿活動“挽回舊權”的背景與主張,揭發(fā)總督府自土地調查(1898—1905)到1908年委托三菱進行中部竹林調查期間,玩弄調查登錄手法詐騙農民的原委,并如此報導農民慘況:

      唉!民眾的竹林,無因無由地一時變成政商的竹林,一手攫殺了二萬的民命,良心安在?公理何在?……難怪當時人民一見三菱竹林事務所出現(xiàn)于林圯埔方面,顏容都失了色,相顧無語,膽碎心寒,驚得魂飛九霄云外,男女老幼之啼泣,實令人想不出那時的悲境呀!*參見黃呈聰:《對于林圯埔竹林事件的管見》,第4-6頁。

      黃呈聰不斷暗示此次抗爭與歷來沖突事件的相似性,呼吁總督府勿步上西、葡等“榨取政治”、“殺戮政治”、“滅絕臺人”舊途,應借鑒英、法的開明殖民政策,尊重臺灣人在種族繁衍、財產保護及教育方面的權益。

      5月11日《關于竹林事件之陳請》之記事,重述事件始末,接著報導三郡農民請愿遭總督府駁回一事。7月12日《林杞埔的竹林問題》以全頁之評論提出“竹林所有權”攸關農民生計,呼吁總督府了解民智已開,切莫強壓。*參見《臺灣民報》第54號,1925年5月11日,第5頁;第60號,1925年7月12日,第2頁。

      這篇評論將竹林事件歸咎于總督府“官財一體”的內地本位思維,它不斷警告政府若不考慮恐懼“餓死比受壓迫更痛苦”的“人民心理”,使人民“陷于失望的深淵”,則一旦糾紛擴大,責任不在民眾。綜合《臺灣民報》1925年間的言論可知,當時“臺灣人唯一之言論機關”不斷從農民的“死活問題”、“生活資源”和“生活權”為事件定調,聲明絕境中的農民隨時有擴大事態(tài)的可能。

      與此同時,民報也出現(xiàn)了關注國際農工運動的新言論?!杜_灣民報》在1925年9月以后多次報導日本內地的租佃爭議、農民勞動黨的結黨及遭禁、無產政黨對既成政黨的批判,以及中國“五卅運動”、工運抬頭、上海學生聯(lián)合會成立等消息;還推薦讀者有關西方議會政治、勞動平等教育、中國學生運動、日本農業(yè)爭議方面的新書。*譬如《立憲主義ト議會政治》、《萬人勞動教育》、《小作問題研究》、《支那新人ト黎明運動》等。參見《讀書的趣味─良書介紹》,《臺灣民報》第75號,1925年10月18日,第12頁。9月27日的社論《土地問題與無產者》,則把竹林事件、拂下地事件、制糖會社強購土地一舉囊括,針對總督府各種不當土地政策導致臺灣農民“奴工化”、“失去土地”、“離農”、“失業(yè)”等現(xiàn)象進行批判。社論中還提出俄國大革命與土地問題的關聯(lián)性,暗示若不改善土地政策必生亂事。*參見《土地問題與無產者》,《臺灣民報》第72號,1925年9月27日,第1頁。

      誠如上文所指,竹林事件不過是農業(yè)爭議中的一端。根據梁華璜的研究,總督府委托三菱調查竹林一事早于總督府全面推行的“山林原野調查”(1910—1914),為總督府在日俄戰(zhàn)后鼓勵日資來臺拓殖、增加賦稅,與財閥聯(lián)手侵占臺灣山林土地的先聲。竹林事件發(fā)生的三郡,土地貧瘠無法種作,只能利用山坡斜谷栽植竹林、樟樹、茶樹,竹林尤為主要。阿里山山脈以西這片竹林經百余年繁衍,為臺中州和臺南州境內最重要的林場,自清代開始發(fā)展出竹林加工業(yè)。除了生產竹材、竹具用品、竹筍加工品之外,竹紙也是包裝用紙重要來源。三菱竹紙開發(fā)案雖以虧損和閉廠作收,但以麾下其他企業(yè)利潤填補臺灣造紙廠之虧損仍綽綽有余。*參見梁華璜:《竹林事件探討:日本帝國掠奪臺灣林地之一例》,第275-284頁。對日本財團有如雞肋般的事業(yè)卻攸關上萬臺灣住民生計,影響食物采集、竹材利用,侵占土地所有權,也威脅在地產業(yè)和民眾工作權益??傊窳质录て鸬纳鐣_突是空前的,竹農漫長的抵抗對日后蔗農、米農的抗爭也產生重要啟示。

      綜合《臺灣民報》對竹林事件的報導及對國際農工運動的評論可知,1925年11月7日賴和前往斗六演講當時,正值竹林事件高峰、總督府尚未公布解決辦法的前十天。此時抗爭活動到達白熱點,民情鼎沸,賴和直接面對事件中飽受折騰的內山純樸農民這是第一次。大量不斷控訴的嘴、一雙雙殷切求助的眼,盤踞在賴和內心。職是之故,賴和將這次演講視為人生中的一個關鍵事件。賴和在《阿四》中將竹林事件視為饑餓線上農民的死活之爭,觀點與《臺灣民報》相同;《臺灣民報》宣稱農民的行動非文協(xié)所能左右,也與《阿四》中敘事者的感受一致。無論是文協(xié)主干王敏川、民報記者或賴和,他們都在共同呈現(xiàn)農民如救世主般信賴文協(xié)、文協(xié)人士急切關注、卻找不到介入方法的窘境。在賴和站上斗六農村演講的講臺前,他行醫(yī)期間接觸的大量農民、對人道主義及國際農工問題的關心,使他對農民問題已有認識,但是親身接觸大批掙扎于生存線上的農民時,震撼卻逾于言表。賴和發(fā)現(xiàn)農民問題的嚴酷程度已無法用民族主義、議會運動來理解和應對。

      四、覺悟與犧牲:二林事件與賴和對糖業(yè)資本主義的批判

      1925年11月13日,賴和在斗六演講后的第六天,公開發(fā)表了一首現(xiàn)代詩《覺悟的犧牲(寄二林的同志)》*參見懶云(賴和):《覺悟的犧牲(寄二林的同志)》,《臺灣民報》第84號,1925年12月20日,第15-16頁。文末自注,寫于1925年11月13日。。這首獻給事件參與者的詩歌在賴和文學及臺灣新文學史上具有什么意義,是本節(jié)探討重點。

      二林事件是1925年10月21至22日,竹林事件正值鼎沸之際,爆發(fā)于北斗郡二林莊、沙山莊的另一場全臺轟動的抗爭。*參見《林糖紛擾事件真相》,《臺灣民報》第79號,1925年11月15日,第4-6頁;臺灣總督府警務局編:《臺灣總督府警察沿革志》三(臺北:臺灣總督府警務局,1939),第1026-1029頁;蔡龍保撰:《二林事件》,載許雪姬編:《臺灣歷史辭典》,臺灣文建會2004年版,第51頁。二林事件暴露了整體糖業(yè)政策的不合理,譬如米糖比價、原料采集區(qū)制度、磅重過程中的技術性剝削等,因此引發(fā)廣泛輿論關注。不僅文協(xié)積極支持農民,日本勞農黨及左翼人士也關切此事。早在此事之前,除了竹林事件之外,高雄州鳳山郡大寮莊“小作爭議(租佃爭議)”、臺中州大甲郡大肚莊“拂下地爭議(國有地放領爭議)”也轟動一時。二林事件與二者性質不同,為甘蔗原料采集爭議,但無論是采集爭議、小作爭議或拂下地爭議,都是日據時期牽連最廣的農業(yè)糾紛。在此必須強調,臺灣最早的農民組合和最大型的采集爭議出現(xiàn)于二林,乃因二林一帶土地肥沃,同時適合米作和蔗作,且自1922年蓬萊米研發(fā)成功,米作利益明顯優(yōu)于蔗作,農民愈發(fā)有抗爭條件,故而此一事件也變成日據時期最成功的農運。它在三大農運中發(fā)揮引導作用,使臺灣農民運動有了爆發(fā)性的成長。透過蔡石山的研究可知,1926年6月“臺灣農民組合”創(chuàng)立,各地支部如雨后春筍,1929年最高峰時全臺高達30個,農運成為臺灣社運最有活力的一支隊伍。*參見蔡石山:《滄桑十年:簡吉與臺灣農民運動(1924-1934)》,臺灣遠流出版社2012年版,第80、108頁。

      三大農運爆發(fā)于重要的農業(yè)州縣,它們反映了當時臺灣最尖銳的經濟矛盾,牽連人口眾多,因此有強大自主性。根據陳翠蓮的研究,文協(xié)在1923年以后層出不窮的農民抗爭事件中參與有限,并非如總督府所說居于操縱、主導的角色。二林事件是文協(xié)首次介入較多的農民抗爭,但此系李應章藉由文協(xié)理事身份動員中部地緣關系者支援的結果,并非文協(xié)有計劃的行動。*參見陳翠蓮:《菁英與群眾:文協(xié)、農組與臺灣農民運動之關系(1923-1929)》,載陳慈玉編:《地方菁英與臺灣農民運動》,臺灣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2008年版,第110頁。文協(xié)及臺灣民報社介入有限,但它們或藉由報紙公開事實、或以演講擴大聲援、或援引國際理論分析事件原因,始終密切關注這股新興運動。

      二林事件除了將臺灣社運推向全新階段以外,也使竹林事件以來的媒體戰(zhàn)更加白熱化。事件爆發(fā)時,以日資為主、親官方立場的臺灣三大日刊《臺灣日日新報》、《臺灣新聞》、《臺南新報》及周刊《經世新報》、《實業(yè)の臺灣》,都給予負面報導。唯一臺資報刊《臺灣民報》則因在東京發(fā)行且為周刊性質,無法立即回應,直到事件發(fā)生半個月后才刊出。79號以近5頁篇幅報導經過及背景,特別強調“以上是記者親身往二林方面調查的事實”,藉此批評《臺灣新聞》等報抹黑農民。此后《臺灣民報》11月22日、11月29日、12月6日、12月13日連續(xù)4號,從原料采集區(qū)制度導致“農奴化”、農民應爭取自由契約權利等角度,抨擊糖業(yè)政策以及警方濫加逮捕、調查過程動用酷刑,也多次針對其他報紙的“御用立場”及其“迎合資本家和警察的不實報導”提出批評*相關評論參見《論新聞的使命并促當局與低級記者的反省》,《臺灣民報》第80號,1925年11月22日,第2-3頁;《編輯余話》,《臺灣民報》第80號,1925年11月22日,第16頁;《御用新聞的讀法》,《臺灣民報》第82號,1925年12月6日,第3頁;以及何景寮:《設立臺灣人報紙的意見》,《臺灣民報》第84號,1925年12月20日,第8-10頁。,甚至揭露《臺灣新聞》連月刊登各制糖會社“甘蔗品評會”活動,從中獲得數(shù)萬元酬金的丑聞。*參見《御用新聞的讀法》,《臺灣民報》第82號,1925年12月6日,第3頁。就在二林事件占滿版面之際,文藝欄編輯張我軍特意刊出《阿Q正傳》,魯迅小說在臺的首次連載便在群情憤慨之背景下。12月20日(84號)事件報導稍緩,賴和在11月13日激動寫下的《覺悟的犧牲(寄二林的同志)》一詩,也終于獲得版面。

      這首詩由九段構成,以華語寫成但帶有臺語音韻。賴和以內心獨白的方式,記錄他聽聞此事時的悲慟、憤慨和覺悟。第一段以“覺悟的犧牲”點題,不談事件、參與者、為何犧牲,只反復強調犧牲與覺悟的關聯(lián),并高度贊揚這樣的犧牲。第二段以“弱者”統(tǒng)稱一群面容模糊,不斷遭橫逆、摧殘、壓迫,被嘲笑、謫罵、詰責的勞力提供者。第三段以“強者”作暗喻,諷刺剝削勞動者卻自認慈善的資本家邏輯。第四段以“哭聲與眼淚”、“激動的空氣”、“瀉澗的流泉”、“最后的生命算來亦不值錢”,再現(xiàn)二林事件農民激動無助、人神共憤的現(xiàn)場。第五段以“失掉了不值錢的生命,還有什么憂愁?”對蔗農的拒采行動給予最深的撫慰與肯定。第六、七段以佛教肉身無用觀點,提出不論貪戀貧苦肉身或追求富貴終是徒然,不如覺悟,犧牲成仁,轉弱為強。第八、九段總結,以“斗士”尊榮“弱者”,以“同志”敬稱“犧牲者”,獻上最高敬意與不舍。

      二林事件中的弱者是怎樣的弱者?農運團體高喊的“農奴”又是怎樣的農奴?不同于竹林事件之丘陵窮鄉(xiāng),二林位處大谷倉彰化平原,清代已發(fā)展大型灌溉設施。然而,制糖會社采集區(qū)內的蔗農卻在糖業(yè)資本主義下變成了“谷倉地帶的貧民”,他們不是天生窮民,而是殖民經濟造成的“體制性弱者”。關于這一點,柯志明有關日本糖業(yè)資本結合殖民政府利益在政治、軍事支配下操縱市場機制的研究,提供了清楚的說明。*雖然農民也利用種種抗爭方式,抵制會社加諸的不利交易條件,但是縱貫整個日據時期日本糖業(yè)資本仍透過維持甘蔗原料低廉供給(禁止傳統(tǒng)分糖制、米糖比價、壓抑米價、劃分原料采集區(qū))、控制甘蔗生產的外部條件(信貸、補助金、水利、技術投資),牢牢掌握砂糖的制造與銷售。參見柯志明:《米糖相克:日本殖民主義下臺灣的發(fā)展與從屬》,臺灣群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6、109-127、225-227頁。本地小農在增加成本和自我勞動剝削下奮力提高產值,但多增加的生產價值卻被糖業(yè)體制榨取,無法分享豐厚的國際糖價收益,這便是當時臺灣人反糖業(yè)論述中所指的“農奴”現(xiàn)象。

      《覺悟的犧牲》的價值,在于它歌頌了臺灣史上率先集體向糖業(yè)剝削體制發(fā)難的一群人。賴和以見證者角度,描繪一向忍從的農民在命根般的農作遭掠采時,不惜以死相搏的悲愴情境。這首詩和郭沫若的《夕暮》于12月20日一同登出,在版面上形成了弱者遭強者虎視眈眈的互文效應。*參見郭沫若:《夕暮》,《臺灣民報》第84號,1925年12月20日,第16頁。12月27日接著刊出李應章醫(yī)師在拘留偵訊180余日間的《獄中感作》兩首*參見李應章:《獄中感作》,《臺灣民報》第85號,1925年12月27日,第15-16頁;李偉光:《有關蔗農斗爭的被捕情況》,載李玲虹、龔晉珠編:《臺灣農民運動先驅者:李偉光(上卷)》,臺灣海峽學術出版社2007年版,第46-47頁。,《臺灣民報》的文藝欄明顯因二林事件而活躍了起來。

      以二林事件為契機,總督府圖利財閥、官吏、制糖會社而引發(fā)的國有地放領爭議、租佃爭議、采收爭議,交織成一股龐大民怨。二林事件后,以文化啟蒙和議會運動為中心的臺灣民族運動陣營里,參照蘇聯(lián)共產主義革命及中日勞農運動經驗,鼓吹階級觀念的大膽言論更加活躍。12月6日《臺灣民報》社論《電光的農業(yè)勞動黨》一文,第一次在臺灣公開提出日、臺無產階級聯(lián)合的概念。它首先高舉“現(xiàn)代無產階級的覺醒運動、是世界社會史上的中心問題”,對“無產者”和“有產者”的斗爭給予高度肯定。接著,從日清、日俄戰(zhàn)后農工階級的覺醒到1925年第一個無產政黨“農業(yè)勞動黨”遭禁止等歷程,對日本無產階級政黨發(fā)展史進行追溯。最后,以二林事件為例,提出官商壟斷、民權不張、民生無保障的臺灣現(xiàn)況,以及日、臺無產階級聯(lián)合的可能性。*參見《電光的農業(yè)勞動黨:不滅的憲政記錄》,《臺灣民報》第82號,1925年12月6日,第1頁。

      賴和寫下這首詩的時間與民報對二林事件完整掌握的時間點接近,此后他對農民抗爭的態(tài)度明顯比斗六演講時激進。1926年在《臺灣民報》新年問答欄中,賴和極具諷刺地回應兩個提問:

      問題一、保甲制度當廢當存?

      答:存。我們生有奴隸性,愛把繩索來自己縛束,若一旦這個古法廢除,則沒有可發(fā)揮我們的特質。

      問題二、甘蔗采取區(qū)域制度當廢當存?

      答:存。我是資本家飼的走狗,若這特權喪失,連我做走狗的,恐怕也沒有啖飯?zhí)帯?參見編輯部:《本社設問的應答》,《臺灣民報》第86號,1926年1月1日,第24頁。

      賴和對糖業(yè)資本主義的痛惡,在《覺悟的犧牲》及這則痛心疾首的問答中已十分清楚。

      賴和在極短時間內便以先驅者之姿從文協(xié)路線跨向農組路線,對當時剛出現(xiàn)的農工運動抱持超前的思想?!队X悟的犧牲》紀錄蔗農的抵抗,賴和用它凈除自己對農民運動的疑慮,也透過它領悟了“新文學寫什么?”。如何創(chuàng)造臺灣人的新文學,至少到1925年8月發(fā)表第一篇散文《無題》時,賴和還沒有答案。*參見懶云(賴和):《臺灣民報》第67號,1925年8月26日,第50-51頁。文末自注,寫于1925年7月20日。

      《無題》描寫旁觀昔日戀人上花轎時的復雜心情,盡管葉石濤在《臺灣文學史綱》中將這篇散文視為新文學進入“成熟期”的標志,但實不如《覺悟的犧牲》有革新意識。賴和呼吁蔗農看清依附性體制中的剝削,爭取耕作自主權;同時,他也暗示保正、糖社委員等中間階層,莫再當總督府的法律奴隸、資本家的經濟走狗。至此,“臺灣新文學之父”賴和已然誕生。

      陳萬益曾修正葉石濤的主張,將“搖籃期”定義為1921年底《臺灣文化協(xié)會會報》發(fā)刊開始到1926年《臺灣民報》上《斗鬧熱》、《光臨》、《買彩票》等成熟小說涌現(xiàn)以前的階段。*參見陳萬益:《于無聲處聽驚雷:析論臺灣第一篇小說〈可怕的沉默〉》,載《于無聲處聽驚雷:臺灣文學論集》,臺灣臺南市立文化中心1996年版,第119-141頁。他的說法受到朱惠足等人沿用而被廣泛接受。根據林瑞明、朱惠足的研究可知,“搖籃期”以理論建設為主,以留學生為主的先驅者在中、日文學間進行形式的揣摩和新文學正統(tǒng)性的宣揚,居功厥偉*參見林瑞明:《臺灣新文學運動理論時期之檢討》,載《臺灣文學的歷史考察》,第2-25頁;朱惠足:《“現(xiàn)代”的移植與翻譯:日據時期臺灣小說的后殖民思考》,第68-105頁。;然而,這批精英群體也造成“搖籃期”臺灣小說形式風格與意識型態(tài)的某些局限。*參見朱惠足:《“現(xiàn)代”的移植與翻譯:日據時期臺灣小說的后殖民思考》,第104頁。那么,我們應當追問,這種局限性后來如何被克服了?“成熟期”又為何在農運抬頭的1925年末而非其他時刻到來?筆者認為,這是因為賴和以創(chuàng)作回應當時社會最大爭議,使新文學找到具爆炸性、先鋒性的臺灣內容所致。換言之,他正是關鍵性的克服者。

      綜上所述,農民運動啟示了賴和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覺悟的犧牲》、《一桿“秤仔”》比《無題》更具有標志“成熟期”起點的劃期性意義?!队X悟的犧牲》雖是一首現(xiàn)代詩,卻是不可磨滅的作品。它讓我們看見農民抗爭如何震撼賴和,賴和如何覺悟農民行動的積極意義。筆者認為,臺灣史上不可遺忘的1925年,以及臺灣民族運動史上不可遺忘的重要隊伍──農民運動,調節(jié)并深化了1919年起留學青年主導的文化啟蒙與政治運動形態(tài)。三大農運在1925年一起爆發(fā),首當其沖的島內作家從中獲得將新文學落地生根的靈感。農運波動刺激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欲,以及用文學介入社會運動的使命感,加速理論建設與形式摸索階段的終了,文藝領導權也從留學生群體轉到島內作家手上?!按航喯戎?,賴和洞悉了殖民主義政經體制,看見弱小農民如何喚醒龐大社會力。二林事件后他通過新文學聲援農運,也通過農民書寫為追求民族解放的新文學注入動能。

      五、從自殺到殺警:《一桿“秤仔”》與賴和的殖民法律批判論述

      賴和最早的現(xiàn)代詩與小說發(fā)表于1925年12月到次年2月間,考察手稿能發(fā)現(xiàn)它們都起筆于二林事件之后。11月13日賴和寫下《覺悟的犧牲》,次日處理《斗鬧熱》草稿,12月4日完成膾炙人口的小說《一桿“秤仔”》*《一桿“秤仔”》刊于《臺灣民報》第92號、第93號(1926年2月14日、21日),現(xiàn)存手稿一份未注年月,刊稿完成于1925年12月4日?!抖肤[熱》刊于《臺灣民報》第86號(1926年1月1日),第18-19頁,現(xiàn)存三份手稿,第一稿寫于11月14日,另兩稿未注日期。,他密集投入新文學創(chuàng)作明顯受到農民運動的刺激。當時《臺灣民報》和農運團體曾提出怎樣的言論支持農民,賴和透過文學創(chuàng)作又提出了怎樣的觀點?本節(jié)將透過糖業(yè)資本主義批判話語的比較,比較二者差異,并探討賴和作品中的民族解放與素樸左翼思想內涵。

      二林事件是臺灣左翼政治運動發(fā)韌的重要指標,筆者發(fā)現(xiàn),它暴露了糖業(yè)資本主義帶來的問題,對此知識分子開始分析原因,他們支持的農民團體也通過報紙言論或各地的演講會聲援,促進廣大農民和社會大眾理解此事。

      二林蔗農組合曾利用臺灣民間盛傳的七字歌,號召農民挺身捍衛(wèi)自我權益?!案收岣琛泵枋龇N蔗終年辛勞,三年栽種期長,又無法當維生作物,會社剝削導致成本不符,越忙越窮,宛如農奴。歌詞以呼吁農民自主決定原料售價為主要訴求,援用公平交易、農奴、爭自由、參加組織等新觀念,也利用中狀元、青面獠牙、勾魂鬼、鬼門關、申冤等傳統(tǒng)譬喻,分析現(xiàn)實,鼓吹農民覺醒、弱者團結、參加組織、共同抗爭。

      《臺灣民報》是當時支持農民言論發(fā)表的重要陣地,1925年11月到12月間率先刊載一些領導性言論。《林糖今年度買蔗的價格》一文呼吁當局拿出誠意處理,正確報導二林事件,否則蔗農將醞釀轉作,栽種地瓜、落花生等雜糧也在所不惜。*參見《林糖今年度買蔗的價格》,《臺灣民報》第79號,1925年11月15日,第2-3頁?!懂a業(yè)事情的調查》一文以農民為勸說對象,透過收益量化的方式,公開計算“種蔗的不利”。*參見《產業(yè)事情的調查》,《臺灣民報》第80號,1925年11月22日,第11頁。《種甘蔗呢?種雜谷呢?》一文則以對農業(yè)問題陌生的知識階層為預設讀者,剖析農民種蔗的迷思,認為只要農民改變耕作習性,便能增加勞動自主性。*參見《種甘蔗呢?種雜谷呢?》,《臺灣民報》第84號,1925年12月20日,第11頁。此外,另有《蔗農運動之肇興》一文剖析以農運為主的臺灣社運和以工運為主的日本社運二者之差異。*參見《蔗農運動之肇興》,《臺灣民報》第83號,1925年12月30日,第4頁。《蔗農運動之肇興》一文強調臺灣農民依靠米作和雜糧維生,不種蔗也能過活,對制糖會社的依附性低、具有抗爭潛力等等。*參見《蔗農們大憤慨》,《臺灣民報》第83號,1925年12月30日,第12-13頁??傊?,各種言論不斷呼吁官方和資本家提出誠意解決,不要低估臺灣農運的強韌性。

      我們可以將二林事件后出現(xiàn)的這些鼓勵農民反抗糖業(yè)政策及采收制度的言論統(tǒng)稱為“反種蔗論述”。賴和的《一桿“秤仔”》描寫一位因糖業(yè)擴張而赤貧化的農民,不甘警察欺辱與剝削,在大年夜殺警后自殺的故事,基本上也是“反種蔗論述”的一種。賴和以悲劇表現(xiàn)這個沖突,更利用悲劇結尾處的高峰,以“秦得參”妻子爆裂的哭聲、街坊盛傳的殺警傳聞作提喻,含蓄點出敏感的弒警情節(jié),使讀者在驚訝、哀慟、震撼中唏噓不已。賴和藉助悲劇特有的敘事結構,把更多鋪陳篇幅留在小說前段和中段,藉此平緩經營沖突的伏流,醞釀反差感,展示弒警事件發(fā)生的原因。他將看似偶然、非理性的一起沖突,放進秦得參父子兩代經歷的長程時間中加以鋪陳。秦得參30歲殺警,小說創(chuàng)作于1925年,換言之小說的故事時間正是日本殖民時間的隱喻。透過秦得參生平的追溯,賴和揭示殖民統(tǒng)治如何造成臺灣社會變遷,什么體制導致小農從生產體系脫落?良民為何暴力相向,抗爭有何必然?哀哀饑民以生命作最后武器,又是如何的慘烈?

      賴和致力揭示的不是悲劇,而是悲劇的成因。小說中寫道,秦得參父親一代租田還算容易,“得參十六歲的時候,他母親教他辭去了長工,回家里來,想租幾畝田耕作,可是這時候,租田就不容易了。因為制糖會社,糖的利益大,雖農民們,受過會社刻虧、剝奪,不愿意種蔗,會社就加上租聲(租谷)向業(yè)主爭租,業(yè)主們若自己有利益,那管到農民的痛苦,田地就多被會社租去了。有幾家說是有良心的業(yè)主,肯租給農民,亦要同會社一樣的升租,得參就租不到田地。若做會社的勞工呢?有同牛馬一樣,他母親又不肯,只在家里,等著做些散工。”*參見懶云(賴和):《一桿“秤仔”》,《臺灣民報》第92號,第15頁。他讓讀者看見,秦得參并非天生赤貧,卻在“日本天年”下日益無產化;他不只是貧農,更是連佃農身份都喪失了的“離農者”。通過世代對比,賴和思考這種貧無立錐之地的狀態(tài)為何產生,也為讀者揭示臺灣農民在總督府號稱的“米糖倉庫”中窮途末路的真相。

      秦得參成年后無法以佃農維生,母親不愿他作會社苦工,只好憑借粗壯身體四處打工,幾年下來過勞種下病根,感染瘧疾后無法負擔重活,不得已下想到當菜販一途,卻受到各種規(guī)限,又遭不肖警吏敲竹杠,終于走投無路。“得參十六歲”,是小說中重要的時間標尺,依內容推算即1911年前后。此時正是總督府完成平地及山地土地調查,積極推動糖業(yè)政策,并對日本財團、退休官吏、個別地主開放國有地放領的時期。就彰化而言,二林事件中農民對抗的林本源制糖會社于1911年1月開始制糖*參見魏金絨:《第四章 臺灣在日據時期的主要蔗糖農場》,載洪長源、魏金絨:《二林蔗農事件:殖民地的怒吼》,臺灣彰化縣文化局2001年版,第38-71頁。;鄰近的源成農場1907年設立,強勢收購農民土地、招募農工之后,也在1910年6月設立糖廠。此外,從1905年總督府糖業(yè)獎勵政策及甘蔗原料采集區(qū)制度施行后,制糖會社在臺灣西部競相圈地,造成土地向財團集中,租佃全面升高,佃農租不到土地的情況。在這一波激烈變遷中失去佃農身份的離農者,不是成為會社工人,就是墮為零工。“人不像個人,畜生,誰愿意做。這是什么世間?活著倒不如死了快樂”。秦得參,臺語音同“真得慘”(tsin-tit-tshám),是臺灣農民的縮影。他的悲劇反映了大正時期、特別是一戰(zhàn)期間,國際糖價高漲,臺灣糖業(yè)擴張,甘蔗耕作面積擴大,制糖會社大發(fā)其財,本土農民卻喪失土地,這種最重要的、民不聊生的現(xiàn)實。賴和用秦得參塑造了一位在糖業(yè)資本主義擴張狂潮中滅頂?shù)呐_灣小農。

      賴和第一篇小說就以“殖民剝削——官逼民反”的題材,把新文學獻給他痛惜的“弱者斗士”。將《一桿“秤仔”》與《臺灣民報》及二林蔗農組合的反種蔗言論相比,可以發(fā)現(xiàn)在反對糖業(yè)擴張方面,賴和與當時民族運動人士和農民團體目標一致。所不同的是,賴和通過新文學提出意見,開創(chuàng)一種有別于媒體言論和社運演說的話語形式,這種新的話語形式與農民運動的連結,不僅對新文學運動的成熟起了催化作用,更促使文化領域與政經社會領域的進步思想與抗爭運動產生聯(lián)系,故而意義不凡。

      截至1925年,新文學仍是臺灣知識界不熟悉的話語形式。通過以下線索,我們將發(fā)現(xiàn)虛構性文體(fiction)是賴和有意識的選擇。首先,《一桿“秤仔”》文末有一段附記:“這一幕悲劇、看過好久、每欲描寫出來、但一經回憶、總被悲哀填滿了腦袋、不能著筆。近日看到法朗士的克拉格比、才覺這樣事、不一定、在未開的國里、凡強權行使的地上、總會發(fā)生、遂不顧文字的陋劣、就寫出和文家批判?!?懶云(賴和):《一桿“秤仔”》,頁14。賴和于文末注記寫于12月4日夜,筆者將刊出本與手稿對比,發(fā)現(xiàn)未標篇名日期者應為草稿,兩版本有少許差異。這段附記讓人想起《覺悟的犧牲》的詩句:“聽到了這回消息,/忽充滿了滿腹的憤怒不平,/無奈慘痛橫逆的環(huán)境,/可不許盡情地痛哭一聲,/只背著那眼睜睜的人們,/把我無男性眼淚偷滴!”盡管兩篇作品都強調見證性,性質卻不相同?!队X悟的犧牲》是一首記述感受的敘事詩,《一桿“秤仔”》則巧妙運用素樸直敘、傳記手法及文末附記,刻意營造小說的真實性,可見此時賴和對虛構性文體已有更好的掌握。

      其次,對比《一桿“秤仔”》手稿將使我們更清楚賴和對虛構文體的琢磨?,F(xiàn)存一份謄寫在筆記本上的手稿,未見標題,無法斷定寫作時間。*參見林瑞明編:《賴和手稿集》筆記卷,臺灣財團法人賴和文教基金會、臺灣省文獻委員會2000年版,第208-216頁。比較手稿和刊稿,可以發(fā)現(xiàn)如下差異:第一,刊稿將手稿中的“本地人的巡查大人”改為“一下級巡警”;第二,刊稿改造了秦得參的農民形象,使他從怯懦無知轉為勇于捍衛(wèi)自我權益;第三,刊稿結尾新添一行殺警傳聞,使結局從“自殺”變?yōu)椤皻⒕笞詺ⅰ保坏谒?,刊稿增加附記,暗示此事為作者親見,并對比法文小說《克拉格比》(L'AffaireCrainquebille)提示讀解方向。這些修改顯示,手稿原欲通過一位憑恃統(tǒng)治威權欺侮同胞的臺籍惡警(一般多為巡察補),批判殖民統(tǒng)治中間階級對自民族的壓迫。在刊稿中賴和移除了這位警察的臺灣人身份設定,也不表明他是否為一名日警,只凸顯“下層警吏便能輕易入人于罪”這一點;通過與擅權玩法者的對比,將秦得參塑造為“相信法律反倒獲罪”的無辜百姓。整體而言,刊稿在警民糾紛、法堂審訊、妻子籌款交保、除夕覺悟等段落改寫最大。這些修改除了重塑主人公性格、合理化殺警行為之外,更大效果在通過農民之口對法律公信和警察權正義提出質疑。通過稿件修改,賴和把小說主旨從呈現(xiàn)弱者被擊潰的慘狀,轉向探討農民以暴制暴、追究元兇的行動,藉此展示壓迫性體制的權力結構,揭露糖業(yè)政策及殖民法律的共謀關系。賴和解構了外部/內部雙重壓迫導致生民涂炭的設計,正視農民的抵抗力與能動性,為讀者揭示農民如何無產化、離農者為何無法轉進勞工領域,并追究導致農民成為不穩(wěn)定群體的社會因素和體制責任。

      最后,我們還可以援引同月刊載于《臺灣民報》“不平鳴”專欄的一則警民沖突報導再加比較,了解賴和運用小說虛構表現(xiàn)同一社會事件時的出色之處。如同小說所述,當時劣警欺壓細民的事件層出不窮,“什么通行取締、道路規(guī)則、飲食物規(guī)則、行旅法規(guī)、度量衡規(guī)紀,舉凡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通在法的干涉、取締范圍中?!?懶云(賴和):《一桿“秤仔”》,《臺灣民報》第92號,第16頁。“不平鳴”專欄長期揭露、撻伐此種現(xiàn)象,12月更刊載一則與賴和小說情節(jié)極其類似的警察欺壓菜販事件。*實習生:《不平鳴》,《臺灣民報》第48號,1925年12月20日,第14頁。

      類似的社會新聞會不會是《一桿“秤仔”》的故事原型,我們不必牽強附會,倒是賴和對惡警欺民的文學表現(xiàn)手法與“不平鳴”專欄煽動性語言之間的差異,還有他的糖業(yè)批判意見與媒體言論、社運團體不同之處,值得注意。賴和幾經修改,將批判焦點明確化,避免落入簡單的警民糾紛或民族壓迫控訴。他創(chuàng)造了一位典型人物,這位農民與《覺悟的犧牲》之描寫對象,亦即二林事件中的抗爭蔗農不同。秦得參不是制糖會社與家庭農園連屬體系下的農民,而是從這個體系中脫落,向更底層沉淪的農民。賴和肯定并鼓舞置身制糖會社連屬體系下的蔗農挺身抗爭,卻不認為“反種蔗”是克服糖業(yè)資本主義的解藥。在《一桿“秤仔”》中他從離農者的角度,發(fā)現(xiàn)臺灣真正的無產階級,更廣泛地展示糖業(yè)擴張帶來的更多根本性問題,除了采集爭議、糖業(yè)利益不合理分配問題之外;更不容忽視的是大正時期制糖會社擴張掀起的土地集中與租佃關系變化的問題。他認為,在傳統(tǒng)租佃關系遭破壞的情況下,無論小農如何改變耕作習性、怎樣選擇作物,即便一時能夠過活,也不可避免被糖業(yè)資本主義卷入或排除的惡夢。換言之,租佃關系的變化比作物選擇更直接損害了農民的生存權,賴和從經濟體制和法律制度交互鞏固的層次,揭露糖業(yè)資本主義與總督府法政暴力之共謀關系,直指小農困境產生的根源。《一桿“秤仔”》不啻為臺灣最早的民族解放與左翼小說,賴和用文學話語超越社會運動話語,指出反種蔗論述的迷思、反惡警的膚淺,它不只為反糖業(yè)論述增加新的話語形式,更增加了新的批判思維與邏輯。

      日據時期的警察被賦予重要任務,面對國家意志的執(zhí)行者——法律與警察,施淑以降的研究者早已將“秤子”象征的法律,以及法律制度象征的現(xiàn)代國家秩序,詮釋得極為透徹。*例如施淑:《賴和小說的思想性質》,載《兩岸文學論集》,臺灣新地文學1997年版,第126-127頁;林瑞明:《臺灣文學與時代精神:賴和研究論集》,第104-105頁。賴和因治警事件寫下“壓迫自然生反動”,兩年后他為何會將“反動”的形式直指以暴制暴、攻擊警察呢?施淑認為一桿“官廳專利品”被“打斷擲棄”、“從根本上否定了理論上應該建立在自由、平等、博愛、正義等代表資本主義精神的‘法’的尊嚴。憤怒的賴和不能不從頭檢驗他獻身其中的真理”*施淑:《賴和小說的思想性質》,第126-127頁。,因而誕生資本主義批判的思想與文學。賴和對法律的覺悟,使他獲得非殺死這個體制就無法解放殖民地的想法,《一桿“秤仔”》是他最初的嘗試,也是其總體思想的雛型。

      綜合而言,賴和的暴力論述大致有正當性、現(xiàn)代性批判、象征性指涉三個層次?!爸弥赖責o后生”的農民窮狀、法律強固官商勾結體制的事實,使法律代表的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在賴和心中完全破產。他通過“無法無天”的體制彰顯“以暴抗暴”的意義,賦予反殖民的歷史行動者正當性。因此賴和建構了一套“流氓、不逞之徒、不良分子—鱸鰻”與“抗爭者、先覺者、先烈、革命”等值的話語,解構官方的“良民/暴民”論述,并以襲警、惹事等“非理性”抵抗反襯“理性”的真實暴力,指出殖民現(xiàn)代性反噬其信從者的事實。賴和所謂的暴力就是“革命”的隱喻,他對革命的想象在對經濟掠奪和對國家法體的批判連為一體后有了改變。過去他在漢詩中頻繁使用的辛亥革命意象,到《一桿“秤仔”》時已被《克拉格比》隱喻的法國第三共和時期階級運動所取代。1926年9月29日賴和與連溫卿、蔣渭水、王敏川等人提案政治結社,1927年以后他同時參與分裂后的新文協(xié)與臺灣民眾黨,政治活動日益積極。此外,1926年起到1930年代初期,他長年擔任《臺灣民報》副刊編輯,以積極介入社會議題的風格,影響了楊逵、蔡秋桐、朱點人、吳慶堂等不少作家。在他的示范與扶持下,農民書寫以新文學成熟期代表主題的姿態(tài),在社會上引領一股強大的文化批判話語。三大農運、新文學的成熟、無產階級思想的出現(xiàn)密不可分,從中我們看見了臺灣第一位左翼作家誕生的過程。

      六、結論

      賴和從“無題”躍進到“覺悟”,其轉折點出現(xiàn)于1925年底。在11月到12月間,賴和以《覺悟的犧牲》、《一桿“秤子”》回應農民抗爭,以文學家特有的視角和技藝,再現(xiàn)農民被編入或排除于殖民農業(yè)體制之過程,指出殖民經濟剝削、反現(xiàn)代、反人性的特點。此后他一生中不斷通過創(chuàng)作,批判法律侵奪農民經濟利益的事件,譬如《豐作》(1932年1月)、《流離曲》(1930年9月)、《田園雜詩》(1936年6月)等等。

      三大農運發(fā)生地集中在臺灣中南部,該地域自1900年代到1920年代就是臺灣總督府、制糖會社和嘉南大圳掠奪臺灣農民土地最烈之地,它囊括了1895年乙未割臺八卦山之役交戰(zhàn)區(qū)、云林鐵國山地方豪強抗日根據地、西來庵抗日事件波動地域,故而農民運動爆發(fā)于此實有應注意的經濟與歷史因素。1925年居住于彰化的賴和因行醫(yī)及擔當臺灣文化協(xié)會理事等關系,在大肚、彰化、斗六、西螺等地親身接觸三個波濤洶涌的運動。這些事件對他以經濟剝削及法律控制為抗議對象的殖民批判論述帶來深刻影響,同時使他產生“以書寫農民問題推動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覺悟。筆者認為,1925年爆發(fā)的二林事件、拂下地事件、竹林事件,是“新文學之父”賴和誕生的關鍵事件。

      1920年代臺灣新文學初熟時,透過作家分布地可以看見一幅怎樣的文學地圖呢?首先,以乙未戰(zhàn)爭八卦山之役為中心,緊臨此地的彰化街凝聚了賴和、王敏川、楊守愚、楊逵(曾在賴和醫(yī)院附近租屋)等人;南方稍遠有西莊黃呈聰、北斗謝春木;西北方和美地區(qū)則是黃周、陳虛谷的故鄉(xiāng);離八卦山遙遠的臺南新化、玉井一帶則是楊逵出生成長的地方。楊逵帶著幼年經歷西來庵事件的模糊記憶,參與了農組的竹林事件斗爭,而竹林事件的遠因——林杞埔事件中被迫蓋章、賤售土地的一出出悲劇,也出現(xiàn)在他受賴和影響而完成的小說《新聞配達夫》中。只不過,竹林被換成平野,土地掠奪者從三菱會社改成制糖會社,使他對糖業(yè)帝國主義的批判更加凸顯。在二林事件發(fā)生之前的四分之一世紀里,以簡義和柯鐵為首的抗日群眾,也曾一路從云林古坑山區(qū)流徙到二林。我們可以想象,當年被統(tǒng)治者視為“叛亂”的前清遺兵與臺灣農民,在小丘陵與竹林深處藏匿伺機而動;諷刺的是,十幾年乃至二十幾年后,當殖民經濟體制將土地與農作商品化,新一帶的臺灣人又必須以竹林或甘蔗再次與總督府進行生死之爭。從武裝抗日到文化抗日,從臺灣文化協(xié)會運動到農民運動,從政治運動到新文學運動,賴和用文學辯證了遺民意識、民族主義思想和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并在新舊文體的蛻變中銘刻了臺灣人抗日的集體潛意識及其曲折。

      如果我們將日據初期武裝抗日事件發(fā)生地、1925年三大農運發(fā)生地、1920年代新文學作家云集地三者進行疊圖(overlay mapping),將得到一個意味深長的結論,那就是——臺灣新文學成熟于中南部苦難最多之地的事實,而賴和是最早以文學之筆揭露這個事實的人。

      (責任編輯:陸曉芳)

      2016-07-14

      柳書琴,女,臺灣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臺灣文學、東亞殖民地比較文學。

      I109.5

      A

      1003-4145[2017]01-005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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